过后就大着嗓子说,“我们凤凰台搞旅游开发,得利的却是坝河坪。坝河坪已经修起三幢大旅馆了,每天晚上的客人都住满了。我们凤凰台的人躺在钱窝里,却不知道把钱拾进口袋里来,我真替你们着急。人家大老远地从外地跑到我们凤凰台来,肚子没饿?再说如今城里人都怕死,想着法子要身体健康,要长寿,要吃素菜,要吃没有污染的绿色食品,要吃粗粮。这些东西我们凤凰台多的是,把过苦日子吃的那些东西拿出来,可以卖大价钱。”
吴春香这么说,却没有几个人响应。那些跳龙凤呈祥的年轻人心里没有解决问题,跳龙凤呈祥也就懒心懒意,歌之舞之,却心不在焉。过去跳龙凤呈祥时的那种神韵,那种默契,那种不为外人所理解的古朴和原始,全都**然无存了。久而久之,除了外地的游客来看个稀罕,凤凰台再没有人看这种不伦不类的龙凤呈祥了。不久的一天夜里,吴春香来到刘宝山家里。吴春香来到刘宝山家里的时候,她没有坐,而是用小手帕抹了抹伍春年递过来的凳子之后,才小心地坐下来。伍春年给她倒了杯茶她也没有喝,她将手里的保温杯扬了扬,说,“带着的。”
吴春香已经不是过去在凤凰台劳动时的那个农村姑娘了,她变成了贵妇人一般,身上穿的是名牌,脸上搽的是名牌,连头上的那一对长辫子也不见了,换成了过去王美桂头上那样的一个鸡婆窝。她摆出一副书记女人的架子,对刘宝山说了她男人对凤凰台工作的看法,她说:“我家有金说,凤凰台这几十年来的工作,一直比坝河坪别的地方好。过苦日子的时候死的人要比别的地方少,挨饿的日子要比别的地方短。那些年送出去的人才也要比别的地方多。为了让大家吃饱肚子,凤凰台还敢偷偷地搞旱地生产承包。这些都与你宝山叔的领导分不开的。只是,这几年凤凰台的工作落后了,赶不上形势了。如今改革开放的年月,赶不上飞速发展的形势,是要吃亏的啊。”
这些日子,刘宝山终于把吴春香在三眼桥头卖门票的事情弄清楚了,原来刘相和周莹来凤凰台投资搞旅游开发之前,就跟丁有金达成了协议,刘相和周莹负责资金和对外宣传。凤凰台这边的一切事情由丁有金负责协调。条件是丁有金的老婆吴春香箅是股东之一,旅游收入按三股平分。这和他那阵派十个劳动力在外面找副业有些差不多,空手道的干活。可那时找副业的人要流黑汗下苦力才能挣到钱。如今他丁有金只要利用手中的权力,说句话一切就都解决了,他的女人等着分钱就是了。刘宝山想起这些年来,凤凰台一些遭受天灾人祸的真正的困难户,得不到上面半点的关照,丁有金却用各种名目把钱呀,粮呀,物资呀,往丁家和吴家送。更有甚者,丁保平和吴树生还常常利用丁有金这块招牌欺负乡亲乡邻,不由的感到心寒,心想这世道怎么又变成这样了呢?老班长他们老一辈提倡的东西全都丢掉了呀。他有些心灰意冷地说:“我是快六十岁的人了,这个支部书记是该交班了。”
‘‘吴春香笑着说:“刘叔你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我这就回去对有金说。”
第二天的晚上,丁有金回到凤凰台,对刘宝山说:“刘支书,你对春香说的话,我跟几个乡党委成员认真研究过了,决定答应你的请求,辞去凤凰村支部书记的职务,你能不能推荐—个接班人,供乡党委参考。”
刘宝山没有想到,吴春香昨天是给他做动员工作去的,他的一句气话,他们就当成了借口,逼着他把村支部书记的位子让出来,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猜想他们只怕又要弄什么名堂,说:“这个问题还是由乡党委做主。”
刘宝山觉得这个话还是说得不妥,又道,“这是个大事情,是不是开个支部会议一议?”
丁有金说:“那就开吧,我也参加一下。”
刘宝山只得过去对丁保平和吴树生说开支部会的事,又把另外的两个支部委员叫到会议室,说:“把几个支委叫来开个会,主要是研究一下支部班子的事情,我的年纪大了,不准备再当支部书记了。当然,村主任还得村民民主选举才行,我只有暂时还当几个月的村主任。大家议一议,看这个支部书记哪个当合适。”
刘宝山觉得还不能把位子全部让出来,村主任自己还得当着,他们要是做得过分了,自己还是要站出来说说话的。丁保平和吴树生不做声,看着另外的两个支委。那两个支委觉得这个事情有些突然:“宝山你不是干得好好的么,还是你干好,这么多年来,你为风凰台操的心不小。有苦劳,也有功劳,凤凰台的群众都拥护你。”
丁有金说:“刘支书快六十了吧。我爹已经六十多了,春香她爹也是六十出头的人了,其他的两个支委也都五十多岁了。和全乡其他村比,支部成员年龄老化也就剩下我们凤凰台村支部了。过去乡党委一直觉得凤凰台村支部的工作还不错,有一定的成绩,就没有进行调整。这次是刘支书自己提出来让贤,我们才准备动凤凰台的支部班子。如今改革开放的形势发展太快,再像过去的那种思维方式开展工作,就很难跟上时代的脚步了。这次乡党委决定,凤凰台村支部还是要起用年轻人,村支部改选之后,立即召开村民大会,村委会班子也要进行调整,便于开展工作。”
丁有金这么一说,那两个支委就不做声了,知道这次凤凰台村改选领导班子,是丁有金的意图,不同意也没有用的。丁保平说:“我们支部年轻党员就这么几个,数得出来。”
就掰着指头一个一个地箅。可是箅到这个,丁有金直摇头,箅到那个,丁有金也直摇头。支部的十几个年轻一点的党员数完了,他还是直摇头。刘宝山说:“怎么说也得从这些党员中选啊。”
刘宝山心想丁有金准备让哪个当风凰台的支部书记他才满意呢。丁保平问:“是全部换呢,还是只换支部书记?”
丁有金说:“我刚才说了,你们比刘支书年纪还大,他都不当了,你们还当这个支部委员做什么。从这十几个党员中选五个支委出来,乡党委再从五个支委中任命支部书记。”
几个人议论了一阵,终于定下了五个人。这时丁有金像是想起了什么,说:“昨天晚上乡党委开过会了,我们乡二十四个预备党员全部转正了。吴春香也转正了。”
丁保平赶紧说:“我家春香要跟这五个人比,还是不差的。你们要是没意见的话,我家儿媳妇也算一个吧。”
刘宝山心里有些不怎么顺畅,觉得他们肯定在玩什么圈套,说:“已经有五个了,再加一个不是六个了?”
“可以减一个下来。”
支部大会开得不是很顺利,但丁有金坐在旁边,人们有意见也不好意思张张扬扬地说出来,最后支部提名的五个支委候选人还是勉强通过了,吴春香的得票才刚刚过了半数。可是,乡党委的文却下得特快,才过了三天,红头批复就下来了,让大家没有料到的,吴春香居然被任命为凤凰台村的支部书记。;六十五凤凰台村支部改选没过几天,就又召开了村民大会,刘宝山的村主任也就顺理成章地被免去了。吴春香当上村支书和村民委员会主任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三眼桥旁边剩下的三十亩村里的机动水田全都圈起来做了开发区。她说外面许多的地方为了加快建设步伐,都在大办开发区,这是时代发展的趋势。凤凰台的旅游资源十分丰富,发展前景可观,肯定有人愿意来这里投资搞开发的。那样的话,我们凤凰台真的一夜之间就可以步人天堂了。那天,刘相从县里回到凤凰台,说是要跟凤凰台村委会研究几户人家搬迁的事情。刘宝山这些日子的情绪很不好,问儿子哪几户人家搬迁,往哪里搬,凤凰台要搬什么迁。刘相说:“充分利用四合天井屋的旅游资源,决定把四合天井屋的这几户人家全都搬走。吴支书没对你说?”
刘宝山有些没好气地说:“她跟我说什么了?”
刘相说:“没说就没说吧。伍怀明年考大学了,你们也就不用挂牵哪个了。你和我娘到县里去住,我最近买了一幢新楼,周围的环境也不错,你们这辈子苦够的了,去享享福吧。”
刘宝山板着脸道:“不是做爹的说你,许多事情你做之前也不对爹说一声,你心里还有没有你这个爹。”
刘相说:“爹你又是说我和周莹的事吧。你们那一辈人跟我们这一辈人的观念有区别,如今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了,像过去那样没有感情也要住一块维系家庭是不行了。现在不同了,合不来,就分手。分手了,两人心里就都没有负担了。我和周莹虽然不是夫妻,我们还在共同盘养我们的孩子,我们还经常一块合伙做生意。”
“我不听你说这些。你们跟他丁有金私下里签的什么狗屁合同,让她吴春香在三眼桥修个小屋子收钱,她有什么资格收钱。要收钱的话,也该你老子跟你周伯伯在那里收钱。”
刘相说:“爹你住在凤凰台还真不知道外面世界的事情。她吴春香愿意坐在那里收钱就不错了。“刘宝山盯着儿子,不知道他说这话的意思是什么。伍春年说:“儿呀,我跟你爹替你着急哩,你跟周莹花了那么多的钱,要到哪年哪月才能把那钱收回来。你们晓得她吴春香坐在三眼桥一天收得多少钱么,她爹这些日子说话的口气可大呀,说是还要在三眼桥修幢三层楼的砖屋幵旅馆。”
刘相皱着眉头说:“现在看来,这个问题的确是个问题。我想千脆承包给他丁有金算了。我的要求,三年收回成本,第四个年头要开始蠃利。”
刘宝山惊道:“这么说,他们三年就能拿到六十多万块钱?”
“对他们来说,这还只是一部分,三眼桥搞的那个开发区才是他们赚钱的主要来源。要买地,先得送。”
刘宝山的脑壳似乎还在那六十多万上没有转回来:“要说,这些钱应该归村里。”
“爹你忘记了,村里当时跟我们签有合同的,说把**那阵砸烂的东西修复好,大家就谢天谢地了。还说要给我们立碑哩,其他你们什么都不要的。”
刘宝山骂道:“你个没良心的家伙,你跟他们串通起来蒙骗老子呀。”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们赚钱还得先投资,许多人赚钱什么都不要,只等着人家送上门来就是了。所以我说,她吴春香愿意整天坐在三眼桥头的小屋子里,就很难得的啊。”
刘宝山十分气愤:“这个世界怎么变成这样了?”
刘相说:“这个世界不好么?我说这个世界特别的好。你想想,你们那时过的什么日子?穿的是补丁衣服,住的是破房子,一年累到头,生产队从来就没得钱分。过苦日子的时候还饿死很多人。这些都还不箅,那时候人人提着心肝过日子,担心什么时候自己的脑壳上就会被弄了顶帽子戴着,要挂牌子,受批判,挨斗争。如今哪个家里没存几千斤粮食,哪个家里没放着几千块钱,又有谁穿补丁衣服了。你看看我们凤凰台的人多高兴呀,年轻人中午在四合天井里胡乱地跳两个小时,鬼喊鬼叫一阵,就有十块钱进口袋。其他人在三眼桥头摆个小摊,卖些红薯包谷蒿草粑粑之类的东西,一天也能赚二十三十的。对于我们家来说,是这个好政策的最大受益者,你儿子在黔青县是赫赫有名的基建老板,拥有百万资产,如今我又在搞旅游开发和房地产,明年我还准备向省城进军。我自己有个估计,五年之内我将会成为千万富翁。爹你想一想,不是现在的政策好,我能这样么?那阵出门给生产队找副业,像做贼一样,提心吊胆,还要出远门,生怕让贾大合知道了,要挨批判斗争。”
刘宝山不认识似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他真的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反驳自己的儿子了。能说他刚才说的那些话不对么?他说:“你赚钱我不反对,但不能赚黑心钱。赚黑心钱没有好下场的。”
“钱就是钱,没有黑心白心之分。过去邓小平、有句名言,不管白猫黑猫,抓得老鼠就是好猫。”
刘相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爹你放心,这个年月做老板,只有别人敲我的,没有我敲别人的。”
刘宝山原本是想好好教育教育儿子的,没有料到却让儿子的话给弄得无言以对了。就不跟他说这些,板着脸道:“你是哥,又有钱,伍怀的学习还得经常过问一下,平常还要给他点钱用。”
伍怀前年考上县一中高中试点班,就离开了刘宝山和伍春年,到县城读书去了。伍怀这孩子天资聪慧,成绩非常好,还特别懂事。他知道自己并不是刘宝山的儿子,是刘宝山把他盘养大的。生怕自己读书给家里带来过重的负担,六岁开始上学读书,小学五年中,居然连续跳了两级,九岁就进了初中,担心老师说他年龄太小,还自作主张把年龄改大了两岁,其实他十二岁就上高中试点班了。“这小子不简单,两年来成绩一直是班上的尖子。我问过他,明年准备考哪所大学,有没有本领跨长江,过黄河。那阵凤凰台有个名叫田耕的,也是在县一中读高中,要是不搞**被耽误了,跨长江过黄河都是没有问题的。他的口气大得很,说非北京大学他不去。看起来,十年八年之后,凤凰台还有人才出呀。”
刘宝山心里感到一丝欣慰,伍怀能把书读出头,日后有个好的前途,也箅对得住他死去的娘了。对儿子说:“你回去告诉伍怀,要他努力读书,他考上哪所大学,爹娘都要盘送的。我们把他读大学的学费钱都准备好了的。”
刘相说:“还要你们准备钱么。我一年捐出去的钱就有好几十万,拿出点钱盘送伍怀读书算得了什么,我们毕竟是亲表兄弟嘛。”
伍春年一旁湿着眼睛问:“你去过刘玉那里了么?你妹心里苦呀。”
“她还在生我的气,给她钱她也不要。大头去年死了,我妹其实还可以嫁个好点的人家。”
“我对她说过,嫁个人才有个依靠,不然日后老了,动不得了,谁照顾呀。她说她不会再嫁人了,她就,个人过。你妹脾气倔,你要好好开导她。你是她的哥啊。你们就两兄妹,日后爹娘不生了,还要靠你照顾她的呀。”
伍春年这样说着,眼泪就出来了,她是想起大女儿刘思来了。刘思出走二十年了,―点音信都没有。刘宝山一旁自言自语说:“听说坝河坪王启中的女儿从台湾回来了,王启中的儿子也回来过了,坝河坪还有两个文化革命时出走的地主分子如今也回来了,听说他们在新疆那边给人家种了二十年地哩。你姐却一点消息也没有。她要还活着,也该回来看看的啊。”
刘宝山一脸悲凄地对刘相说,“你在外面跑,结识的人多,要打听一下你姐的下落。”
伍春年哭着说:“思儿只怕是不在这个世界上了。这些日子我常常夜里做梦,梦到她回来了。醒过来我就哭呀,听说做梦是反的啊。”
刘相说:“我曾经听说过,**的时候,很多红卫兵从云南边境偷偷往东南亚跑了,很多红卫兵至今还流落在缅甸金三角一带。也有一些从广东偷渡到香港去了。这么多年了,国内也平静下来了,我姐他们要是活着,不回来的话,也该给家里来个信的。娘你就死了这个心吧。”
伍春年还是哭声不断,“我思儿可怜呀,十二岁离开家上县城读书,十四岁离家出走,还没来得及在爹娘面前撒几回娇,爹娘也没来得及给她半点宠爱呀,想起来我心里就有把刀在剜,我心里就滴血呀。”
刘宝山这时像是想起了什么,对刘相说:“你如今是大老板了,有钱了,有个事我得交待一下你,你要拿些钱出来,给你爷爷和你奶奶修一下坟墓。那时候穷,草草把他们埋了,如今杂草丛生,再不把坟墓修一下,过些年就看不见那堆黄土了。我还要告诉你,你真正的爷爷是傅郎中,他的坟墓也要修一修。过苦日子的时候,要不是他从山里弄些野果子之类的东西给你们填肚子,你们早就饿死了。再一个,你经常到外面跑,有机会到江浙一带去的话,看能不能打听一下姓傅的宗族。我们祖宗的祠堂在哪里都不清楚啊。”
这时,田玉凤过来对刘宝山说:“我哥给周望找了一门媳妇,就是要求太高,我和连生都不晓得答应好还是不答应好。”
周望眼看着就三十大几了,这几年,田玉凤和周连生都为周望的亲事着急,刘宝山也曾经对周望说过,他要给周望找个媳妇儿,却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听说周望他舅给他找着了,站起身就跟着田玉凤过那边屋里去了。三十多年来,开始是办农业合作社,搞大跃进,后来是过苦曰子,再后来又是“**”,都没有过上几天好日子,人也都往六十上奔了,刘宝山对田中杰的那种憎恨也渐渐地淡了下来厂对田玉凤的那份情感也渐渐地变得平和了,待她就如亲妹一般。只是,田玉凤仍然把刘宝山当做她的主心骨,遇到什么事情一定要跟刘宝山说,要他拿个主见,还常常在刘宝山面前一泡泪水夹着。田中杰说:“宝山,我这次到韦家坡去了一趟,周望他隔房舅舅有个女儿愿意来,只是她有个要求,要周望修栋房子,这间房子太窄了,结婚连间新房都没有。”
刘宝山问:“女孩子的情况怎么样,娘种子好不好?俗话说娶媳妇要看娘种子。讨差一代亲,出差九代人。不能说周望年纪大了些,就不看人家的条件了。”
田中杰说,“女孩子不错的,今年才二十二岁,高中文化,人也长得好。她是看上我们凤凰台这些年发展得快,钱米也活泛,日子也好过,才答应来的。”
周连生说:“我虽是常年生病,屋还是修得起的,周莹给的钱一直摆那里的。屋修好了,他们两口子住新屋,我和他娘住旧屋。”
刘宝山说:“你舅说的话我信,就答应她。这房子马上动工修。但是有一条不能说。连生哥身体不好,再说你们转眼就是六十开外的人了,动不得了谁照顾?不能说新屋修好了是他们的。”
刘宝山还有话没有说出口,刘相正在跟吴春香商量要把四合天井屋腾出来搞旅游幵发的泰。真要那样的话,这四合天井屋就不能住人了。田中杰说:“就按你宝山叔说的办吧。宝山还得麻烦你跟吴支书说一声,给划块屋场地基出来。”
“这个事我去跟吴春香说。”
刘宝山过后道,“连生哥你那个病要到医院去认真看一看,弄些药来吃。周望这一动工修房子,你就没时间了,“不靠你做重活,许多的事情你还得管呀。”
田玉凤抱怨说:“他把自己管着不要人家侍候就是了。修房子的事,还要请你宝山叔费心的啊。”
刘宝山说:“我说了的,我肯定会管的。“刘宝山这么说,田玉凤的眼泪就又出来了,田中杰知道妹妹为哪样伤心落泪,怕刘宝山心里也不好受,自己夹在中间挨白眼,连忙站起身走了。刘宝山有些心疼地对田玉凤说:“你哭的哪样,修房子也就三两个月的事情,不过多操些心就是了。”
过后对周望说,“你也三十出头的大男人了,你爹身体不好,你娘是个女人,修房子的事情你要多吃点苦。”
周望说:“我只会下力气做活,其他的事情还请刘叔做主。”
刘宝山说:“我这就去找吴春香,落实你家屋场地基的事情。”
田大榜这几年成了坝河坪乃至黔青县的大红人了。刚搞责任制那年,他承包的责任田的亩产创下了全乡之最,他成了全乡的劳动模范。后来连着三年,他的责任田亩产都在全县夺得第一,他便成了全县的劳动模范了。在每年的全县劳模大会上,他又是最耀眼的人物。凭着他八十多岁的年纪,居然能把亩产创下全县之最,就让省市县大小记者围着他忙得不可开交。县委书记还在大会上大着嗓子对大家说,他是对革命做出过重大贡献的人,如今赶上了好的时代,好的政策,他老人家人老心不老,为改革开放带了个好头。他是全县人民学习的好榜样。过后,书记县长要他跟他们一张桌子吃饭,还频频给他老人家敬酒,表示感谢。田人榜真的没有想到,八十多岁了居然还时来运转,不但能吃上白米饭,还能当模范,还能跟县长书记一张桌子吃饭。要在过去,县长可是皇帝封的七品命官呀。髙兴得像个老小孩子似的,在书记县长面前保证说,在他的有生之年,还要放个全省第一的卫星。当然,他这个卫星不是大跃进时期放的那种卫星,他这是实实在在的卫星。谷子要晒干车净,要像黄瓜子。他还说要是再倒回去十年,他就把凤凰台那些没人耕种,抛荒长狗尾巴草的田地都种上,粮食吃不完就交给国家,做贡献哩。如今八十有五了,身体来不及了。过后就骂起人来,“不像样子了,都越来越变得懒了,田也不种了,地也不种了,路旁边摆个小摊子讨活络食吃。”
田大榜还特别看不上自己的孙子田勤,说他是个不务正业的二杆子,头发留老长,散披在肩头,从后面看俨然一个不爱收拾的邋遢女人。不管出太阳还是不出太阳,鼻梁上总要架一副墨镜,穿的衣服也和人家不一样,颈根上还要系一条花花绿绿的带子,像是要吊颈。一年到头也没下过田插过秧割过禾,脚上穿的皮鞋从来就没有脱过,一股的死鱼臭。田大榜有时气他不过,说现在你爷爷你父亲还能耕田割禾,你不会饿着,你爷爷你父亲不在了,你就像懒汉孙少辉那样,到外面讨米去。给我下田把犁耙工夫学会起来,不然你真的要成为第二个孙少辉的。田勤被爷爷逼着下了田,可他耕的田全是黄瓜行,插的秧像蚯蚓过河。中耕时稗子没被扯掉,稻禾却被扯掉了,他说他根本就分不清稗子还是禾子。气得田大榜扬起薅稻棍子就要打他,他便有了逃走的机会,到坝河坪镇子上玩到天黑才回来。每餐却要吃鱼吃肉,一餐不到堂,就把碗一甩,不吃了。田大榜挂在口边的一句话:“那杂种是养脱代了,人家说他是我孙子我脸都没地方放。”
爷爷怎么骂田勤,田中杰却是不做声,他宠着儿子。儿子小的时候吃过多大的苦啊,是死里逃出来的啊。由着他吧,不做活,也有他好吃好穿的。田大榜越是不喜欢孙子,孙子却越是做出一些让爷爷跳脚却又没办法回绝的事情。那天田勤从坝河坪回来,对父亲和爷爷郑重宣布,他要买汽车跑运输,要他们把家里的现金,银行的存折全都拿出来。“告诉你们,不给我钱买汽车跑运输,我只有玩耍了,到头来跟坝河坪那些二杆子干些偷鸡摸狗的事情,到公安局蹲笼子去了,你们只别后悔。”
田勤把脑壳往后一抛,长长的头发像一面扇子,往两边散开去。孙子的话让田大榜很是气愤,昏花的眼睛瞪了儿子一眼。儿子田中杰却是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叹气说:“我勤儿是那阵被耽误了,要是肚子里读有书,知书达理,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田勤不服气地说:“哥不是读了很多书么,到头来怎么样,连人都不知道到哪里去了,还不知道是死是活呢。”
儿子的话刺中了田中杰的伤心处。自从那年大儿子田耕离家出走之后,他心里便存下一个幻想,希望儿子在哪一天能突然回到凤凰台来。还有宝山的女儿刘思,也一道回来。他知道他们两人是谋划好出走的。他也知道刘宝山夫妇嘴里不说,其实对女儿想得揪心呀。他的心里就有深深的自责,就有深深的疚歉,觉得实在对不住刘宝山和伍春年。可是,时间一年一年地过去,却总没有两个孩子的音讯。“对你们说的话你们听见没有。不给钱我就走了。”
田勤向爷爷和父亲发出最后通牒。田大榜吼孙子说:“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靠盘泥巴种田讨吃,那汽车也是我们田家这样的种田人开的,你那个男不男女不女的样子也能开汽车?你已经二十多岁了,该懂事了。你爷爷十二岁下田做阳春,你爹也是十二岁下田做阳春。你给我老老实实在家种田,把田种好了,你去省里当模范去。”
不等爷爷把话说完,田勤就叫了起来,“爷爷你还说古呀。如今开放搞活,哪样手段能赚钱,就做哪样的活儿。我们凤凰台那些在路口摆摊子做生意买卖的过去不都是做阳春的人?我们坝河坪已经有三户人家买汽车跑运输了,一天能赚五百多。五百多是个什么概念?能买回我们坝河边那两亩责任田一半的粮食。也就是说,我跑两天运输,能抵你们种一年的责任田。”
田勤说着做了一个鬼脸,“当模范是个什么东西。你跟县长吃了几餐饭就了不得了?对你说,有钱了就不是县长跟你一块吃几餐饭的问题,多大的官也会跟你称兄道弟。”
孙子的话对田大榜是个极大的侮辱,田大榜那张老树皮一样的脸有些扭曲,浑身直颤抖,发红的小眼睛流出腥臭的泪水,吼道:“你放屁。”
田勤把脑壳一歪,“我不跟你们说了,跟你们说简直是对牛弹琴。”
气冲冲出门去了。田大榜冲着孙子的背影说:“有本领你别回来吃你爷爷种出的根食‘这时已经是谷种下田的时候,田大榜对儿子说,“我们今年还得加把劲,我已经对县委书记定下保证了,今年亩产要过一千五百斤大关。坝河边那两亩水田要收三十担十谷。”
儿子说:“爹你这个种田状元帮了丁有金的大忙了,都说他把你这个榜样树得好,你责任田里的产量全乡第一,他从副书记提上了书记,你的责任田产量全县第一,听说他要到县里去做分管农业的副县长。你再要弄个全省第一,他往哪里去?往市里还是往省里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