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副专员这时却站在总爷巷口,一脸严肃地对章时弘说:“离电站关闸只有一年时间了,小章你们得抓紧,水淹上来还有人没搬走问题就严重了。你看,这两条街还没有动静,这怎么行。”
章时弘解释说:“这些年,我把精力大部分放在农村,今年准备采取得力措施抓县城的搬迁工作。请领导放心,电站关闸,保证不会淹着宁阳县一栋房子、一个人。”
魏部长指着进士坊说:“宁阳是座古城,像进士坊娘娘亭这些文物,一定要想办法搬走,不能修座电站,把文物古迹都弄没了。”
章时弘说:“娘娘亭和进士坊都是省级保护文物,县里已经作了安排。”
几个人边走边说,刚刚走出总爷巷,就听见娘娘巷人声嘈杂,许多人团一堆说县里建造纸厂的事,有的人还在骂娘。他们刚走过去,就被一群老头围住了,他们要地区领导评评理,他们祖祖辈辈住在娘娘巷,说赶走就把他们赶走,他们不得干,他们也不要什么搬迁费,他们只要县里依着娘娘巷的样子给他们修一条街,不然,他们就不搬迁,让水淹死算了,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邓副专员和魏部长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场合,心里不由有些紧张,给老人们做工作说:“你们的要求并不苛刻。国家搞建设,群众利益受到了损失,就要如数地给群众补起来,不过,你们要体贴县里的难处,如果有可能,县里会答应你们的要求。”
章时弘见状,连忙拦住人们说:“国家拨下来的移民搬迁经费不多,我们拿着这钱,一是要把大家搬迁上山,二是搬迁上山之后要发展生产。修怀宁街不现实,还请大家尽快搬上山去,不要拖整个搬迁工作的后腿。”
这一下,人们就都围着章时弘吵去了。邓副专员和魏部长被肖作仁和伍生久拖出人群,匆匆离开了娘娘巷。“娘娘巷这一群小生意人真叫人头痛,一是说搬迁费少了,二是说搬上山做不成生意了,赖在老城就是不肯动。”
“带头和章副书记吵的,是他的岳父老子。岳父老子缠着女婿吵架,只能说明他的思想工作还没做到位。”
伍生久有些幸灾乐祸地说。“他章时弘的思想工作没做到位,县里其他领导干什么去了!
移民搬迁这么重的任务,就靠他一个人!”邓副专员板着脸说。肖作仁带着邓副专员魏部长几个人,来到鸳鸯山新城后面老岩田造纸厂基建工地时,已经是上午十一点了。工地上扎了一个专门为召开奠基仪式大会用的主席台,主席台两旁挂着许多面彩旗,两个大氢气球吊着两条二十多米长的巨幅标语在空中飘舞,气氛十分热烈,声势也大。金昌文曾经交代过王吉能,这次奠基仪式地区领导要来,花三五万块钱,把气氛弄浓一点。主席台前的工地上聚集了许多人,扩音器播放的歌曲给闹哄哄的会场增添了几分嘈杂。金昌文坐在主席台上好不容易等来了地区的领导,连忙把他们迎上主席台。邓副专员和魏部长刚在主席台上就座,肖作仁就要金昌文宣布大会开始,并且要他取消原来定好的地区领导讲话的内容,他讲几句就剪彩。金昌文见肖作仁突然改变了原来的安排,心里有些不高兴:“我们准备这么久,还不是想把声势弄大一些,请邓副专员魏部长他们讲讲话,留一个好印象。”
肖作仁神情有些忧虑地说:“刚才我们在娘娘巷时,一群老人围着我们要修怀宁街,险些出不来了。章副书记还在娘娘巷给老人们做工作。邓副专员和魏部长发了脾气,批评我们工作做得不扎实,说奠基仪式上他们不一定讲话了。”
金昌文说:“等会儿我去问问他们。”
金昌文看见坐在主席台正中间的邓副专员和魏部长板着一副面孔,心里就生出了一丝得意,你们平时不是老说章时弘抓移民搬迁抓得不错么,让你们发现一些问题也好。他这样想的时候就走过去,问邓副专员是他先作指示呢,还是魏部长先作指示。邓副专员说:“我不讲了,老魏讲吧。”
于是,金昌文宣布大会开始,首先请肖县长讲话。肖作仁对着话筒喂了两声,下面的群众还是静不下来,肖作仁也不管了,简单地说了几句如何争取把造纸厂办成一流厂子,争取尽快投产创效益的话。魏部长见下面的群众闹哄哄的,也没兴趣多说,只讲了几句就不讲了。伍生久又讲了几句,金昌文就宣布举行奠基仪式。邓副专员和魏部长在两位小姐的引导下,来到工地中间一块青石碑前。青石碑前站着刘素玉和另外两位小姐,牵着一块长长的红绸。邓副专员和魏部长用剪子将红绸剪断。各人又拿来一把扎着红绸花的铁铲请两位领导铲土。肖作仁金昌文伍生久几个人站在邓副专员和魏部长身后,王吉能要他们在两位领导铲土奠基之后,他们也铲铲土做做样子,好让县电视台的记者拍镜头。邓副专员接过刘素玉递来的铁铲,铲了两铲土盖在那块青石碑上,也不说话,就带着魏部长离幵了工地,到怀宁宾馆去了。肖作仁也跟着他们来到宾馆。肖作仁抹一把额上的汗水,仿佛是松了一口气,说:“你们不知道,来参加会议的群众都是些厂子拆了没班上的工人,他们心里的火气足得很,抛个火星就会燃。”
邓副专员板着脸说:“你们是不是要检查一下工作上有没有失误的地方。”
肖作仁就叫起苦来:“移民这个工作和别的工作都不同。你怎么做到位都不起作用,你能用金钱补偿他们的物质损失,可以重新给他们建工厂,重新修房屋,重新开垦田土,他们心理上的那种恋旧情结却是不能用金钱补偿的。何况,国家拨下来的移民搬迁费还不能尽数补偿他们的损失,而且,这一部分钱又不能如数地拿到手,你说他们能不有意见?老李这一年生病住医院,把我推在浪口上,我连个安稳觉都没有睡过,心里总是不踏实,生怕出问题。”
魏部长说:“章时弘还在娘娘巷,不会有什么问题吧?”“这样的事情,我们这里经常发生,已经司空见惯,他有办法脱得了身。”
魏部长说:“看来你们是大河里放排,见惯了风浪啊,要是我,只怕会急死。”
邓副专员说:“听说老李从省医院回来了,病情怎么样啊?”肖作仁说:“很严重,他自己都没有多少信心了,春节前他自作主张回来,也没有对我们说一声。现在住在县医院。”
“按说,我们应该去看看。老李一辈子兢兢业业工作,不容易,当时他要治疗得早,可能不会这么严重。”
邓副专员说。魏部长说:“看来,只有下次再来看他了。我们还要赶回去,家里等着开会。”
魏部长对肖作仁说,“你对我表叔说一声,我们回去了,不去告辞了。今后有时间再去看望他老人家。”
肖作仁好像还有什么话说:“能不能住一个晚上,我还有些事情向两位领导汇报。”
邓副专员握着他的手:“老肖,宁阳这副担子不轻啊。下次来,我们认真扯一扯,这次是没时间了,年初,有许多工作等着去做。”
肖作仁说:“还要请地委行署的领导多多关照啊。”
魏部长有些意味深长地笑道:“放心,老伙计。”
肖作仁笑道:“其实嘛,我早就在这个位子上干了,有什么不放心的。”
邓副专员和魏部长的小车开出新城之后,魏部长又突然要司机把车开回去,一溜烟地开进了县人民医院:“到了宁阳,不去看望大铁,心肝上真的就没有血了。”
邓副专员说:“这次来,觉得宁阳的气氛有些不正常,不到老李那里去一下,还真放不下心。他们几个人一块去,一些话又不好说了。”
李大铁坐在病床前,正拿着一张报纸在那里看,邓副专员和魏部长走进病房,让他有些感到意外,连忙叫爱人给他们倒茶递烟。邓副专员说:“我们走的时候才听说你回来了。怎么不在省医院住,省里的条件要好些嘛。”
李大铁笑道:“我这个病,只是个迟早的问题,到时候一把火烧了,我还真怕。不如回宁阳,宁阳没有火葬场,今后还能弄几块木板背着。”
李大铁这话让邓副专员和魏部长一时不知道怎么作答。李大铁的爱人一旁就抹起眼泪来了。李大铁说:“女人的眼泪就是不值钱,我还在这里说笑话,你哭什么。”
邓副专员说:“老李,我看你还是要去省医院,肝硬化治好的先例不是没有。”
“这个我知道。”
李大铁问,“你们什么时候来的?两位大驾光临,一定有什么好事?”“你们县造纸厂今天举行奠基仪式,老肖他们硬要我们来一下。”李大铁没有做声。“你不知道?”魏部长问。“他们对我说过。”
过后,李大铁打了个哈哈,“我现在什么事都不过问了,一心养病啊。”
邓副专员有些忧虑地说:“到宁阳走一趟,我心里反倒不踏实了。”
魏部长说:“宁阳的移民搬迁工作难度比较大,已经搞了七八年,还有思想不通、不愿搬迁的人。刚才我们在老城娘娘巷,一些群众就缠着章时弘吵。宁阳的领导班子看来要赶快明确一下,加强一下班子的力量才行。地委考虑到你的身体,可能让老肖接你的手。”
邓副专员说:“如果不给老肖明确一下,他工作起来也有顾虑。”
“他的位子谁接手?”李大铁问。“目前的情况,可能金昌文比较合适,他是常务副县长,上半级是顺理成章的事。老肖也是这个意思。老李,你说呢?”李大铁沉吟良久,笑说:“我还躺在病**啊,你们发个文下来,不是给我送花圈么?”邓副专员和魏部长不由一愣,没料到他会说这样的话,连忙说:“暂时还不会下文。上次开会议是议了一下,但没有定下来,莫书记他们还要来征求你的意见。”
李大铁说:“宁阳的情况比较特殊,二十万移民搬迁上山之后,可能还有一段艰难的日子过,宁阳县的领导班子问题就显得尤为重要,我建议是不是再看一看。我的意思,谁能带着宁阳人民尽快地把这道难关渡过去,谁有能力让宁阳人民迅速脱贫致富,就让谁上。”
“我们把你的意见带回去。宁阳的领导班子是要慎重点好。”
李大铁没有做声,也没有看他们,他已经陷入沉思之中。邓副专员和魏部长走的时候向他告辞他也没有听见。章时弘被娘娘巷的老人们纠缠了半个多小时,还是吴书成听到吵闹声,从吴家大院赶来从中调解,他才得以脱身。他心里感到特别地恼怒,他不想去造纸厂工地参加那个奠基仪式,可走出娘娘巷,觉得不去还是不好,地区来了网个领导,不去打个照面,人家会怎么说。当他来到工地时,奠基仪式已经散了,只有王吉能带着几个人在那里拆台子,搬运扩音器之类的东西。“王主任,大会散了?”章时弘走过去问道。“早散了,邓副专员他们都回地区去了。”
王吉能这么说的时候,就把头扭过来,“刚才伍局长说,你让娘娘巷的老人们围住了,是真的么?”章时弘看见他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幸灾乐祸的神色,便轻描淡写地说:“这些老人心里有气没得地方出,还不是让他们纠缠一阵算了,有什么办法。”
章时弘说着转身就走了。章时弘在办公室坐一阵,心里还像憋着一股气,站起身,去了县医院李大铁那里。推门走进病房,见李大铁一个人躺在**,闭着眼,看样子已经睡着了。章时弘在他的病床前愣站片刻,不好打扰他,转身准备走。这时,李大铁的女人进门来,看见章时弘,说:“小章,你什么时候来的?”章时弘放低声音说:“刚来。李书记睡着了,就不打扰他了,我没有什么事,来看看。”
李大铁被他们的说话声惊醒,睁开眼,说:“小章,你怎么不叫我一声?”过后就指着床前的凳子说:“坐吧,我正想找你。”
章时弘在床前坐了下来:“这些日子一直是忙,也没有来看望你。”
“我就这么个样子,一时半会还死不了,想好也难。你忙你的,不要你来看望。”
李大铁瞅着章时弘:“刚才,听邓副专员说,娘娘巷那一群老人又缠着你要修怀宁街?”章时弘的眼睛有些发湿,心中的许多委屈一下涌上喉头,但他还是忍住了。李书记重病缠身,自己不能把这些烦恼拿到他面前唠叨,让他牵肠挂肚,他说:“比起前些年,现在工作上碰到一点问题又箅得什么。那时候,大部分群众的思想不通,弄不好就让人围着脱不得身。记得有一次,我们在长茅潭村,让人们整整缠了十几个小时,水都不得喝一口。如今情况好多了,百分之八十的移民户已经搬迁上山,剩下来的这些户,不会对全县的移民工作带来多大影响,他们要吵要闹,就由他们去吵闹吧,心里的气出了,还是要往山坡上搬。”
李大铁宽慰地笑了:“这就好。不过,你可不能有任何松懈思想,工作越往后,就越难做。”
“我有这个思想准备。”
章时弘说,“难也要做,容易也要做,直到二十万人全部搬上山了,宁阳县的移民搬迁工作才算结束。”
这时,一个小护士送来一些药丸,李大铁接过,一粒一粒送进嘴里,然后将头仰起,用温开水咽下。章时弘见他咽药时那副吃力的样子,劝他说:“李书记,县医院的条件不怎么好,我看你还是要到省医院去治疗才行。”
李大铁坦然地笑笑:“你看我这病还有好的可能么?”章时弘被他的话问得一时不知道怎么作答,便说:“那也不能不治呀,说不定哪天就治好了。”
李大铁说:“我这不是在治么?每天服下的药可以当饭吃了。”
接着就问章时弘,“小章,奠基仪式弄得很隆重吧?”“我去的时候,已经散了。他们会把奠基仪式弄得很隆重的。金昌文亲自抓这件事,又把邓副专员他们请来剪彩。”
章时弘这么说。李大铁说:“真要把造纸厂办好了,对宁阳县来说的确是一件好事,我们宁阳到如今还没有一家像样的企业。形势的发展,抓工业的路子也对头,无工不富嘛。怕就怕钱花了,厂子却没办起来。”
李大铁顿了顿,忧虑地说:“前天丁书记到了我这里,说他办了几个案子,大多是行贿受贿的问题,他说还接到了几封举报信,是揭发伍生久的。我真有些担心,个别干部如果在金钱面前经不住**,是会垮掉的。”
章时弘说:“今天娘娘巷一群老人围着我吵,开始他们还说修怀宁街的事,后来就把话题转到办造纸厂的事上去了,他们也说这样的话。说让伍生久办厂,那是把钱往水里丢。”
李大铁说:“这个问题,老肖只怕要认真抓一抓,不然,出了大问题,就不好收拾了。”
章时弘说:“上次常委扩大会议上,丁书记已经提出来了,肖县长现在考虑的只怕还不是这个事。”
李大铁好一阵没有做声。章时弘说:“李书记你休息,我走了。”
章时弘站起身,李大铁伸过手将章时弘的手握住,说:“刚才,邓副专员和魏部长到这里,说起宁阳的领导班子问题,上面准备明确一下。我对他们说,上面定谁我都没意见,但宁阳眼下当紧需要的是能带着宁阳人民摆脱困境,真心实意为老百姓办实事的领导人。”
章时弘感到李大铁握他的手在微微颤抖,他知道李书记心里想的是什么。他说:“李书记,你放心,移民搬迁工作再难,我也会圆满完成任务。其他的事,我都不考虑。”
“我要的就是这句话。”
李大铁说,“你现在不要去考虑别的事,一心把工作做好,上要对得住组织,下要对得住群众。最起码的标准,不要让老百姓骂娘。遇到什么困难,你可以对我说说,或许我还能给你拿拿主意。”
章时弘没敢在病房久留,他怕当着李书记的面掉眼泪。十七八年前,三江大型水电站奠基动工,之后不久,宁阳县成立移民搬迁指挥部,着手移民搬迁工作。那时,素娟大学还没有毕业,吴书成也没有退休,由于他的学识和丰富的教学经验,几十年来,他一直被一中的校领导放在一线送毕业班。可是不知什么原因,只有半年时间,他的身体就明显地不行了,有一次竟昏倒在讲台上。但是医院却又检查不出什么病,只是说他心律有些不齐,这点毛病也不可能使他的身体虚弱到如此程度。医院说他必须好好休息,不然会出问题。学校只得动员他退了休。章时弘从岩码头区调进县政府做分管移民搬迁工作的副县长不久,得知吴老师身体不好,便去总爷巷吴家大院看望恩师。跨进吴家大院,章时弘一切都明白了。那是初冬季节,天气寒冷,吴书成却摆把椅子,坐在院子里的古松下,目光凝望着祖宗留给他的那座用风火砖封起的大院。大院已经有近两百年历史了,院墙上的砖头被长年风雨剥蚀,生出了一层黑褐色的苔垢,墙上的窗棂已经看不见当年用赭红油漆涂过的光彩,只有那些雕工精细的飞禽走兽,仍然栩栩如生,只有正堂横梁上“进士堂”匾额的三个金字仍熠熠生辉。从大门往外看,不远处,便是那座进士坊。百多年来,进士坊就那么默默地立在那里,告诉着过往的人们,这座大院主人的祖宗曾经有过的显赫与辉煌。吴家从老祖宗中举进京为官,到吴书成这一代已是第八代了。吴家八代单传。吴书成的女人进吴家大院十余年一直没有生孩子。吴书成三十九岁那年,他女人给他生下女儿素娟之后就去世了。吴书成没有再娶女人,他说他教的学生都是他的孩子。院落里静悄悄的,那三棵高大的古松上栖居的白鹤时而发出一声婉约的鸣叫;檐前的腊梅散发出的阵阵清香,氤氳在大院里。吴书成抚摸着疙瘩虬结的松树,对章时弘说:“这三棵松已经有一百九十八岁了,再过两年,它就整整活过了两个世纪。”
书成叹了一口气,“它们曾经经历了两次劫难,一次是五八年大炼钢铁,一次是六七年破四旧。树干上这两道斧痕就是那两次劫难留下来的。还有那座进士坊,文革时也有人要毁了它。你看见了没有,右边柱子上的那道缺口,就是一些人用铁锤敲的。不过,松树和进士坊都还是保留下来了,我从心里感谢你岳父,感谢娘娘巷的人,没有他们,这松树,这进士坊,还有这座大院,只怕早就不存在了。”
章时弘面对着自己的恩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劝导他。其实,他自己也在经历着一场心灵的炼狱。前些年,自己在岩码头区付出了多少精力和心血,带着农民兄弟把旱地改成梯田,要他们把汗水钱积攒起来安排,好不容易才让乡亲们脱了贫,如今,自己又要亲手去毁掉它。这种心灵上的痛苦,是能用语言劝说得了的么。吴书成又说:“不过,这次和那几次劫难不同。这次是修电站,是为了支援国家建设,这点损失又算得了什么。何况,我们宁阳县还可以抓住这次机遇,告别过去的宁阳,建设崭新的宁阳。小章,你肩上的担子不轻啊,做老师的不拖你的后腿,不给你的工作增添麻烦。到时候,我自己会搬上山去的。”
没有料到,吴老师如此通情达理,章时弘感动地说:“老师这么支持我的工作,我只有把这副担子好好挑着,用实际行动支持电站建设,回报老师的教育之恩了。”
过后,章时弘关切地对吴老师说:“素娟毕业之后能分回宁阳么?您身体不好,有什么困难,只管对学生说,我就是您的孩子啊。”
吴书成说:“明年素娟就毕业了,我说了,要她回宁阳来工作。”
第二年,素娟果然回宁阳来了,被分到移民指挥部计财科做会计工作。据说这是吴书成要求的,他说女儿在章时弘手下工作,可以跟他学到很多东西。他说章时弘身上有一种别人没有的东西,这就是毅力,有了这种毅力,就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就没有办不成的事情。素娟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用自己的工作表现赢得了领导的信任,三年之后,移民指挥部计财科老科长退休,她接手做了科长,成了章时弘的得力助手。然而,对于父亲,素娟却毫无办法。“爸,什么时候搬家,我请人来帮忙。”
“别急。”
“时间不多了,来不及了。”
“来得及”。“爸你带个头,好么?王伯伯他们的工作老是做不通,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弘哥的压力太大。”
父亲再不肯说话,一脸的戚戚之色。素娟便不敢做声了。只是在心里暗暗地发急。素娟和章时弘一样,把得住父亲的脉,知道父亲舍不得离开总爷巷,舍不得离开祖宗留给他的大院和大院里的一草一木。今年开春之后,章时弘在城关镇召开了一个居委会以上干部会议,专门研究城关镇的移民搬迁工作,还以县政府的名义发了一个通告,很快,宁阳城的搬迁工作掀起了一个小**。正街的国营商店和机关单位已陆续迁往新城。随着不间断的大卡车的轰鸣声,将老城长长的拥挤不堪的人流也拖走了。鸳鸯山上,新修的楼房渐渐从脚手架的桎梏中解脱出来。新城的设计者们还别出心裁地在街心公园塑起了一尊手握龙舟桡片的赤膊大汉,象征着宁阳人酷爱龙舟竞赛,并以龙舟精神引为自豪。鸳鸯山那边的十孔鸳鸯桥也建成通车。在鸳鸯桥那边的鹭鸶垭,县政府还特地辟了一块山地作为供人们游玩的风景区。山垭上松柏苍翠,绿柳婆娑,阳光充沛,空气清新。日后三江电站关闸,鸳鸯桥下碧波**漾,鹭鸶垭便成了三面环水的平湖绿洲。据说,娘娘巷里的娘娘亭和总爷巷里的那座进士坊也都要迁到鹭鸶垭去。吴书成有时也到鸳鸯山新城走一走,去鹭鸶垭看一看。每次,当他看到新城的水泥大道不断地向两边山头延伸,大街两边高楼的脚手架一个一个被拆除,露出挺拔的大厦时,他那瘦削的脸上就会流露出一丝微笑。只是,几年来,他从没有向女儿提起他打算今后怎么办。是在新城的居民区划一块地皮,将大院搬迁上去呢?还是日后女儿分了房子,跟女儿一块过?几年前,居委会那个胖主任和居委会会计挨家挨户地给居民送移民搬迁补偿费,娘娘巷王跛子刘矮子一群人都坚决不要,说他们的房子是国家修电站给淹掉的,他们不要钱,他们只要求搬迁后有房子住,县政府在新城修娘娘巷也好,修怀宁街也好,他们都不管。吴书成却将搬迁补偿费接着,对他们说:“不要给政府出难题,要县里给你们修条怀宁街是不可能的,都要替国家想一想,建这么大的电站,要上百个亿的资金。水库淹掉几个县,几十万人搬迁,又要上百个亿,容易么?我们一个家庭才几口人,当家人也不好做啊。”
吴书成的这些话使得娘娘巷的老人们大为光火,王跛子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吴书成,你是个败家子你知道不知道,你老祖宗留下的基业就要在你手中给毁了。”
那天早晨,从娘娘巷的街口慢慢驶进来一辆双排座小型货车,将娘娘巷里一家国营商店的东西拖走了。装车的时候围观的人很多,老年人脸面阴郁,一言不发,年轻人则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往哪里搬?”“鸳鸯桥百货大楼。”
那个平时坐在店子里阴沉着脸的女售货员颇为得意地说,“在这窄窄的巷子里待几年,只差憋死了。”
国营商店搬迁的货车隆隆声打破了娘娘巷的沉寂,不久,两家豆腐坊也搬上山去了。娘娘巷居委会的胖主任趁热打铁,那天晚上召开了一个搬迁动员大会。胖主任亲自上门一户一户通知。可是,王跛子和刘矮子这一群老人都拒绝参加会议,胖主任无奈,只有将会场搬到娘娘亭来开。胖主任迁就地说:“老人家身体欠佳,我们把会摆在娘娘亭开,你们几位年纪大的能参加就参加,不能参加的话,就坐在家中,我把声音说大一点,都听得见。”
王跛子心里直灌血,又不好发作,只得将眼珠子鼓起牛卵子大,狠狠地瞪了胖主任几眼。胖主任佯装不知,扯开喉咙朗读县政府关于加快搬迁速度,保证十月一日前全面完成县城搬迁任务的紧急通知。通知中规定,三月一日前搬迁者,搬迁车辆由移民指挥部提供,运费全免,在新城居民区建房享受优惠政策;六月一日前搬迁者,搬迁车辆由移民指挥部提供,运费减半,在新城居民区建房享受部分优惠政策;十月一日前搬迁者,搬迁费自理,在新城居民区建房不享受优惠政策;截止十月一日,仍拒不搬迁者,由县移民指挥部强行搬迁。胖主任念完紧急通知之后,又一条一条解释。王跛子蹲在一旁,将那根苦竹做的烟篼在青石地板上磕得咚咚响。胖主任嘴巴讲出血泡,下面叽叽喳喳一锅粥,有的还大声骂娘。扎灵屋子的杨秃子则蹲在娘娘亭的角落,呜咽着对王跛子说:“老伙计,我今日算是向你告别,我在娘娘巷住不长久了。”
向本责小说选5616016011101101180『XI&8671111王跛子听见杨秃子这么说,双目圆睁:“你狗日的动心了?”“条文你也听到了,我不能和你比啊。你是县太爷的泰山,女儿也有工作,你坐在家中不做桐油生意也有吃有穿。将来水淹娘娘巷,你被子一卷,往女儿家中一放,就是你的家了。我不行,靠这双手养家糊口。正街全搬走了,来买花圈买灵屋子的人也少了,这几个月都是靠吃老本过日子,这样下去,坐吃山空,只怕连哭都没有好腔了。”
杨秃子满脸凄苦,“老哥,我实出无奈,胳膊拧不过大腿。到时候,搬也搬了,迁也迁了,自己请车自己出搬运费不说,在新城起房子一点优惠政策也没有。没有优惠政策我们这些穷百姓能立得起屋么,那地皮贵得吓人,还要这样费那样费,不像剥皮么。再说,当道的地方让人家占完了,蹲在角落里,扎的灵屋子没有人买,我这手艺讨不到吃,一家人就没活路了。”
‘两滴浑浊的泪水从深眍下去的眼里溢出来,沿着沟壑密布的脸颊趔趄淌下去。“老哥们,祖祖辈辈住在娘娘巷,熟门熟户,打个喷嚏也知道是哪个,闭着眼也摸得到张家的门槛、李家的灶台,这一搬,各自东西,怕是再也难得有机会在一起啰。我是没得法呀,割心肝也得搬。”
谁也没有料到,坐在一旁的吴书成,开始眼睛还一动不动地瞅着杨秃子,不知怎么地,那眼神就失去了光泽,后来嗵的一声倒在地上,像一截木筒子,半天没动弹,喊他,没回应,才知道是昏死过去了。娘娘巷一团慌乱,素娟到三江电站工程指挥部出差未归,急得胖主任没了主张,和两个年轻的居委会干部连忙将他往县医院抬。十八那天下午五点半钟,章时弘从政府办散会出来,远远地看见大门外的香樟树下走来一个年轻女人。近了,才看清树下走来的是素娟,提着个旅行袋,头上身上全是灰土,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素娟,回来了?”章时弘走过去问道。“刚回来,我到指挥部找你,他们说你在这边开会。”
“这么急,有什么重要精神?”章时弘随意地问。素娟笑道:“有什么重要精神,还不都是那几句现成的话。开三天会,觉得老长,我都烦了,只想提前回来。”
章时弘说:“素娟,你爸病了,你知道么?我们去总爷巷看看你爸去。”
“我爸得了什么病,我出差那天还好好的,严重么?怎么没去住医院?”素娟焦急地问。“医生来看过了,没有检查出什么病。那天夜里娘娘巷居委会召开搬迁动员大会,不知怎么的你爸就昏倒了。医生说可能是心气郁结所致,开了几剂中药在家里吃。”
“我爸心里那个结结总是解不开,不知道那个大院和他有多深的感情。”
素娟突然将手中一只斗笠扬了扬,说:“弘哥,这次我又看见桂桂姐了。”
“你知道哪个叫桂桂?没张冠李戴吧?”章时弘瞅了眼她手中的斗笠,说。素娟调皮地做了个鬼脸:“人家可不像你们男人,铁石心肠,说忘就忘了。人家惦记着你哪,再三叮嘱我,要我多帮你做些工作,还要人家照顾你哩。”
“素娟你说的什么,爸病了,还有心思取笑我。”
“谁叫他病的,我要他往新城搬,他硬要赖在那里不肯动,说是我分了房子跟我一起住。那就暂时不搬,等着我分房子吧。他倒好,整天在家中呆坐,饭也不吃,这样下去,没病也会饿出病来。人家农村可不是这样,这两个月你没回白滩,桂桂姐说,老岩岗可变了样啦,荒山野岭大部分开垦过来了,栽了柑橘桃李,还间播了春荞,长得绿油油的,她说今年春季肯定会丰收。我说,农民们才真正叫做离开故土重建家园呀,可人家并没有讨价还价,没有提出这样条件那样要求,也没有像我爸那样要死要活地留恋那栋破旧的房子。我说呀,我们城里这些老人,名堂真是多,就像他们住的是金窝银窝,搬离故土就会掉了心肝丢了魂魄,没办法活。”
章时弘笑她:“你敢当着你爸说这些话么?”素娟说:“当然敢。”
进了总爷巷,素娟放低声音说:“今天桂桂姐在三江电站工地卖斗笠。她的手艺真好,斗笠织得漂亮极了,都抢着买。”
“俗话说,一棵草,一滴露水。桂桂八岁跟她父亲学艺,小小年纪就成了白沙乡有名的篾匠状元。”
“素娟姨回来了,我爸爸也来了。”
章时弘和素娟刚跨过进士坊,胖胖从大院奔出来,一只手牵着章时弘,一只手拉着素娟,一副高兴得了不得的神态。“胖胖,你妈呢?”“我一放学,妈就把我带到外公家来了,刚到外公家,妈又和外公给凤凰垭一家人家送桐油去了,说是人家急着要桐油熬漆漆家具,要我到吴爷爷家来玩。”
章时弘说:“等会儿我们一块回去。”
说着进了吴书成的屋。吴书成坐在**,看见女儿回来,后面还跟着章时弘,揭开被子想下来,却被章时弘拦住了:“吴老师,别起来。”
“爸,病好些么?”素娟坐在床头,用手指了指另一端。章时弘便也坐了下来。“吴老师,今天上午我给汪医生打了个电话,要他来看看,把把脉,他来了么?”章时弘这么问。“来过了,下午吃的他重新开的中药。”
吴书成说。“爸,我晓得您生病的原因。”
素娟说,“住惯了的地方,当然留恋,俗话说故土难舍。搬上山去,一切都是陌生的,您不习惯。只是,您的得意门生是移民指挥长,您的女儿是移民搬迁指挥部的计财科长,人家说,你们指挥部天天发通知下文件叫喊搬迁,指挥长的老师却是个钉子户,您想想,这工作推得动么?爸,我不久要分房子了,由您喜欢,如果觉得住机关宿舍不方便,我就在鹭鸶垭买块地皮,自己修房子。我和我们刘副指挥长讲好了,他又是城建局局长,专门负责移民户的地皮。他答应在鹭鸶垭旁边给您留一块地皮做屋场。”
章时弘说:“进士坊和娘娘亭都要迁到鹭鸶垭去。那样,您老人家离进士坊和娘娘亭就近了,天天可以在娘娘亭和进士坊散散步,走一走。”
吴书成默默地坐在**,脸面木然,眼里有一种晶莹在闪动,一会儿,从眼里溢出两滴浑浊的泪水,泪水慢慢从眼角往下淌,沿着瘦削的脸颊,一直流下嘴角。老人目光静静地看着女儿,然后合上了眼皮,口里喃喃地说:“我这么一把年纪了,还修什么房子哟,素娟分了房子,我就搬那里去住。”
章时弘过了许久说:“单位的房子九月份可以修好,到时候,我和素娟都来帮您搬家。这些日子,您还是住在这里,如果一个人觉得寂寞,就要素娟晚上回来。”
吴书成眼里闪过一丝光亮:“时弘,你的意思这几个月我还住这里?我还可以在老屋住几个月?”素娟看着父亲那个模样,不由得眼泪就掉了下来,她扭过头,说:“再住几个月,到时候还要往山上搬的。”
她站起来,“胖胖饿了,我去做饭,弘哥也在这里吃饭。”
章时弘忙说:“不了,我和胖胖回去吃。”
素娟说:“在这里吃了饭,和素萍姐一块回去。”
素娟给章时弘倒了一杯茶,就进灶房去了。章时弘将茶杯放在茶几上,也跟进了厨房:“我在家做饭做惯了,我来做吧。”
章时弘多久就准备来这里和吴老师说说白话,看见吴老师提起搬迁就显出一副悲戚的神色,话又不知从何说起了。一旁帮素娟洗菜,他洗得很慢,想起下午的会议,他心里一阵一阵发急。今天下午又开了半天会,还是有关移民搬迁问题,已经三月份了,县城的搬迁工作进展不怎么快。问题更大的还是在农村,农村行动虽然快一些,可不能说搬上山就万事大吉了,几十个自来水站得马上着手修建,尽快地将自来水接到各移民村去,不然,六七月份天一旱,山上没水吃,移民户的日子没法过了,做干部的还想有安静日子过!
他们将被子往山下那么一卷,你几年的工作就前功尽弃。他觉得自己像坐在火山口,问题一大堆,困难一大堆,可是,回到家,也没顺心日子过,岳老子对自己有看法,爱人不理解自己,甚至不近情理地缠着自己吵架。他不由得看了素娟一眼,他真不明白,女人和女人竟会是这么的天壤之别。“弘哥,你饿了吧。”
‘素娟回过头,见章时弘正愣愣地盯着自己,脸面微微一红:“弘哥,你好像有什么心思?”章时弘没有将心中的苦恼和焦急说给她听,问:“给吴老师办什么菜?”“一样的菜。给他办别的好菜他也吃不下。”
素娟说。不一会,饭菜便弄好了。最饿的是胖胖,他吃得很快,第一碗饭连头也没抬,鼻头上鼓出了汗星星,吃第二碗时,才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姨,你办的饭菜真好吃。”
“好吃,姨就天天给你办,好么?”胖胖说:“好,我天天到吴爷爷家来吃饭。”
吴老师抚摸着他的头说:“真是乖孩子,你天天放学了就到吴爷爷家来,吴爷爷给你办好吃的。”
“姨,妈说,那个王叔叔要做我的姨父了,真的么?”素娟问:“他什么时候到你家去了?”“他到我们家几次了,每次都是趁爸爸不在家的时候去。我妈说,王叔叔比沈叔叔好。沈叔叔是谁呀?”童稚的目光,瞅了瞅素娟,又啾了瞅章时弘:“我不喜欢王叔叔,他一来就要我到房里去,他要和妈在客厅说话,不让我听。”
章时弘看了吴书成一眼,问素娟:“素娟,你和小王的事,有眉目了?”素娟有些忿忿然:“素萍姐也是的,怎么和这些人拉拉扯扯?常言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一旁的吴书成说:“素娟,你是该处理个人问题了。”
“看我爸哟,你也催我?”吴书成一脸慈祥,忙说:“我不是催你,你自己会考虑的,慎重一点好。那阵和沈新民结婚,你就欠考虑。你出身书香门第,和一般人家还是有所不同啊。让别人指胸戳背多不好。要是拿不准把握,就请时弘参考一下意见,就当他是你哥吧。”
吴书成说着,步履蹒跚地进房去了。一会儿,他拿了一摞票子出来,说:“这些日子,我也想好了,祖宗留下的这栋屋,修了快两百年,不能拆了,一拆就全坏了,我也不想重新修房子,这么一把年纪,修了房子今后谁住。这点搬迁费,还是退给县里。”
老人的话语中带着一种让人不可回绝的真诚,瘦癯的脸上流露出善解人意的慈祥。章时弘忙说:“这是发给你的搬迁费,老房子不能拆迁了,这搬迁费还是你的,你拿了这钱,把日子过宽裕一些。我们怎么能把这钱再拿回来。”
“我知道,眼下你最需要的就是资金。做老师的没有能耐帮助你,这些钱就算我对学生工作的一点支持,对重建一个新宁阳的一片心意。说退搬迁费,你不要,就算是捐献吧。”
正月十六造纸厂剪彩奠基之后,朱包头就将他在县影剧院基建工地施工的基建队一分为二,抽出一部分人,进人造纸厂基建工地开始施工。这项工程朱包头原本是拿不到手的,他的基建队正在修建影剧院,要到八月底才能竣工。肖作仁要求造纸厂九月底建好,十月投产,朱包头的基建队根本不可能按照肖作仁要求的时间完成造纸厂的基建任务。可是,后来朱包头还是将这项基建工程拿到了手。当时,要求承建这项工程的基建队有几个,肖作仁主持召开了一个招标会,采用招标的方式选择基建工程队,可是,选择来选择去,还是选择了朱包头的基建队。当然,这中间起了关键作用的还是伍生久,伍生久说,让朱包头承建的理由有两条,一是朱包头的基建队在汉河市建过造纸厂,有经验;二是朱包头的基建队保证质量,这是宁阳人民有目共睹的。他朱包头有胆量签字画押,就别考虑人家怎么安排两个工程如何同时施工,到时候去验收不就得了。金昌文不好说伍生久说的不行,闹僵了,不论从哪个方面讲,对自己都不利。他不由想起伍生久曾经对他说过的一石三鸟的话,这次,他也算是一石三鸟了。朱包头承包了这项工程,王吉能心里老大的不热火,当时,他也介绍了一个基建队要承包这项工程,心里骂伍生久这秃头太歹毒了,不知道他的喉咙有多深,怎么填也填不满。伍生久对他说:“小王,不是朱包头抢了你的生意,这是公开招标定的,只能怪你介绍的基建工程队不行。”
过后,拍着他的肩膀说:“算了,别老是气不顺,这项工程的采购工作你来搞吧,辛苦是辛苦,你年轻,还跑得动,干采购也不亏待你。我不行了,老喽,干一两年就退了。”
王吉能真的不辞辛苦,购买水泥、木材、钢材、红砖,甚至门窗玻璃、马钉,他都要亲自出马,不让任何人插手。三月二十八日中午,王吉能搭一辆大货车去樟树坡乡平坝村红砖厂拖红砖。造纸厂基建施工已经个多月,他还是第一次在县内红砖厂拖红砖,过去造纸厂的红砖都是在长芷县拖。前天金昌文给他挂电话,要他拖自己县里的红砖:“你怎么把钱往人家口袋里送,自己县里有红砖嘛。听说平坝村红砖厂积压了几十万红砖,质量也不错。”
王吉能说:“姨父,你怕章副书记树的移民典型还没张扬够呀,你还要给他插上翅膀让他飞上天?”“肖县长前天找到我,说我们县搬迁搞基建,全是从外面拖来的红砖。你去拉一些回来,我才好回肖县长的话。”
“好吧,我过几天去拖几车回来。”
樟树坡乡本来没有平坝村。平坝村原来是三江镇一个有七八百口人的大村,在电站大坝上游。由于地势低洼,全村的房屋田土将全部被淹,三江镇又是重点淹没区,平坝村在本乡根本没有地方可迁,章时弘只得做樟树坡乡的工作,把平坝村往樟树坡乡矮寨村搬迁。原来的平坝村土地肥沃,各方面条件都不错,历年来在全县是排在前十位的富裕村,这一搬迁,农民们都说他们是从米桶跳进了糠桶。别说没有好田好地可种,就连一片可以栽桃李果树的荒山都没有,今后怎么过日子?章时弘和李大铁书记在平坝村一连开了半个月的会,先开群众会,后开干部会,再后来又开群众会,会议反反复复地开,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平坝村的老百姓今后怎么活。人家矮寨村本来田土山林就少,能划出百十亩荒坡立屋建房安下身来就很不错了。再去争人家的田土,等于是在人家那本来就没有盛满的饭碗里抢饭吃,那是不现实的。章时弘当时咬着牙说:“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救你们,只有一条路,像江浙一带的农民那样,办企业。”
要平坝村的支部书记郝冬生把几个村组干部带到江浙一带跑了一趟,回来就动手干开了,他们发动村民集资人股,买回了制砖机,办起了红砖厂。矮寨村划给他们的荒坡是一块黄土坡,他们要用这块黄土坡赚钱,再滚雪球办更大的企业。果然,几年下来,平坝村由于移民搬迁,损伤的元气又恢复过来了,郝冬生对村民们说:“苦干五六年,把这一块黄土坡全变成钱,然后就在这块地基上建皮革厂,建竹板厂,办万头猪场。我们平坝村的两三百男女劳力就都有工作可做了。”
郝冬生还规定,在这五六年时间里,都勒紧裤带,勤俭过日子,红砖厂不分红,不请客送礼,不大吃大喝,节省每一文钱,为今后的大家大业打基础。为了支持郝冬生的工作,尽快在移民区树立起一个艰苦创业,重建家园的典型,平时李大铁、肖作仁他们来红砖厂,也一样在红砖厂食堂吃那清汤寡水的小菜饭。章时弘不止一次地把库区二十七个乡镇的乡村干部带到平坝村参观学习,还要宣传部的笔杆子和电视台的记者把他们艰苦奋斗重建家园的事迹写成文章,拍成新闻,在报刊、电视上宣传,目的就是要库区的人民去掉悲观情绪,克服困难,探索移民搬迁之后如何站稳脚跟的新路子,确实起到了很好的榜样作用。王吉能这天中午来到平坝村红砖厂的时候,正好村支书郝冬生在家,他迎着王吉能说:“嗬,我们的王主任亲自来押车呀。”
王吉能戴一副墨镜,身着夹克衫,脚穿棕色尖头皮鞋,跳下车就发牢骚说:“你们这条路真难走呀,坑坑洼洼,把心肝都颠簸掉了,你们办了几年红砖厂,谁不知道你们发了,也不拿点钱出来把路修一修。”
王吉能拿腔拿调,“我把话说在前面,你们不把路修好,我装了第一车可就不装第二车的哟。”
郝冬生一脸的皱纹堆满了笑,从口袋里掏出八毛钱一包的香烟,抽出一支递过去:“我们的大主任,人家的车都是从这条路上跑,也没看见谁把良心给颠簸掉,你别吓唬我喽。”
王吉能没有接郝冬生的香烟,自己从口袋掏出红塔山抽:“红砖价钱怎么样?”“和别的地方一样的价,大行大市。”
王吉能狡黠地一笑,试探说:“别的地方价钱也不一样嘛,如今可是市场竞争,你报个价看看。”
郝冬生笑说:“我的是明价,不附加别的条件,也不搞什么回扣。”
“我知道你郝冬生是个一毛不拔的家伙。”
王吉能语气有些阴阳怪气,眼睛盯着郝冬生一动不动。“总不能让你王主任饿着肚子回去呀。我也没有吃午饭,这样吧,他们装车,你和司机去吃饭,我陪你。”
郝冬生交代了一下装车的人,自己带着王吉能和司机去红砖厂食堂吃饭。郝冬生办红砖厂食堂的目的,是让大家节省回家吃饭的时间,多做红砖。按他的话说,艰苦创业,就得多付出一些汗水。红砖厂食堂很简陋,就在红砖厂工地旁边,一个破茅棚,茅棚角落用断砖头垒了口灶,架上两口大铁锅,一边煮饭,一边炒菜。几个中年妇女正在茅棚里忙着办饭炒菜。菜是酸青菜,里面放了几个红辣椒,连一点油星星都没有。王吉能说:“你们就吃这样的饭菜!”郝冬生说:“几年来,我们都吃的这种饭菜。李书记肖县长章副书记他们来也是吃的这种饭菜。”
郝冬生这么说着,指着茅棚旁边一块立着的牌子让他看,“这是我们村委会立下的规矩。”
王吉能鼻子哼了一声,转身就走了:“要是都像你郝冬生,我这个采购员也就没有干头了啰。”
王吉能没有在红砖厂吃饭,人们把车装好,他就催师傅快开车,回城吃饭去:“他妈的肚子饿瘪了。”
郝冬生问:“王主任,你什么时候再放车来?”王吉能说:“这个厂的红砖质量行不行,我还拿不准,回去让伍局长看看,他说行,再放车来,他说不行的话,那就怪不得我了。”
装红砖的车翻过一个小山坡,就出了麻烦。三月了,正是春耕大忙的季节,田野里到处都有农民耕田吆牛的声音。一个名叫二癞的农民在简易公路上挖了一个小水沟,埋了一匹竹枧,从公路里边的山沟往外边的田里引水。王吉能的货车从水沟上碾过,将竹枧压破了。二癞拦住车,说:“赔吧伙计,我们做农民的,吃的是天爷的一碗饭,误不得季节的。”
王吉能摘下墨镜,瞅瞅二癞一副胡搅蛮缠的样子,知道一时是脱不了身的,说不定,这个二癩就靠着这块竹枧敲诈过路的车辆讨吃过日子。如今用什么手段挣钱的都有。就从口袋掏出红塔山香烟,递给二癞一支,说:“先别说伤和气的话,抽支烟,我们国家机关的车,压坏了农民兄弟的东西,当然要赔。我这个做主任的,怎么会让农民兄弟受损失。”
二癞开始心里还有些虚,他听说过,城里那些不务正业的水老倌大都戴着宽边墨镜。他从港台片子中也看到过,那些绑架人质、抢银行、吸毒搞女人的家伙也都戴着宽边墨镜。今天这个戴宽边墨镜的只怕不好对付,我的破竹枧怕是白让他碾了,弄不来几个钱花。没有料到,这个戴宽边墨镜的家伙竟是个官儿,态度也格外的好。他点燃红塔山烟,吸了一口,那张橘子皮一般的脸就挂起了笑,两张嘴巴皮撇开:“好香哟。”
“新产品,一支烟就几块钱。”
王吉能诓他说。“真的么?抽这么一支烟,等于吃了半斤猪肉呀!”二癞瞅王吉能的眼神,羡慕中夹着一丝嫉妒,“日他娘,你们做国家干部的,都是国家的宝贝儿子,吃好的,穿好的,用好的,穷的是我们泥巴腿子。”
“你别胡说八道,我可买不起这样的高级烟,这是刚才到平坝村红砖厂拖红砖时他们给的。我们县二十万人移民搬迁,大家都困难重重,没法生活下去了,只有这个平坝村,从槺箩里跳进了米箩里,越搬越富裕,只有几年时间,赚了百多万。他们也是泥巴腿子嘛。我们说你们矮寨人是天下第一笨蛋,把个金坡银坡送给人家平坝村,自己却穷。”
二癞说:“那个黄土坡我也有一份,现在想起来,还真不该给他们。”
“真的呀,他们当时迁来的时候给你多少钱,按政策是要给钱的。”
王吉能故作惊讶地问。“卵,当时按荒坡付的款,才千多块钱,打几个夜头的麻将就完了。“这你就上当了,一座金银坡,就值这点钱。”
王吉能眼珠子盯着二癞的脸说。“看样子你是不会亏待我们平民百姓的啰,碾坏我的竹枧,准备赔我多少钱?”“来,你写个条,我赔你。”
王吉能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纸烟盒,拆开,又抽出笔,要他打三十元钱的领条。“我还以为你给我一张老人头哩。”
二癞说。王吉能狡黠地说:“这么小打小闹弄油盐钱不行,永远还是受穷。其实你完全可以和平坝村一样发大财。”
二癞把三十元钱装进打着补丁的口袋,又在口袋上面小心地拍了拍:“你说说看,我怎么能发大财。”
“俗话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问你,他们的公路从你们村里过,付了多少钱?”“付卵钱,县里那个姓章的副县长到村里三番五次做工作,要我们支持库区移民搬迁工作,为国家建设做贡献。”
“人家如今不是副县长了,人家做副书记了,升了,搭帮你们的贡献做得好,让他出了成绩。告诉你,章副书记还要升官。”
二癞那张粗糙的猴脸慢慢僵硬了:“真的呀?”王吉能跳上车:“你就在这里等别的车压你的竹枧弄油盐钱吧,我的车不会来了,我口袋的钱你也弄不到手了啰。”
二癞看着王吉能的车屁股后面拖起一路尘埃,颠颠簸簸走了,站在那里许久没有动。这天傍晚,二癞和几个汉子去平坝村找郝冬生,要郝冬生给他们补偿土地损失费。郝冬生当时有些发懵,问他们补偿什么土地损失费?“你们修了条简易公路到红砖厂来运红砖,占了我们的土地。”
郝冬生说:“我们修的这条简易公路,都是绕着田土走的,没有占多少土地嘛。再说,我们修这条简易公路时,你们村委会也同意了的。”
“占了一寸土地也算是占,也要赔钱,村委会同意了,你们就占村主任的去,我们不能再吃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