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本贵小说选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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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汉子个子很高,也许是由于劳累的缘故,背脊有些驼,像一座负重的山梁,再也见不到年轻时的那种挺拔,那种伟岸之势了。握锄的那双大手已经变得畸形,十个指头骨节粗陋,弯曲着,像十根浇铸的铁钩。那张宽宽的脸面,俨如白滩千百年浪头冲刷的礁石,似乎已经不在乎烈日和风雨霜雪的磨砺了。只有额头那一道道深深的犁痕一般的纹沟,栽种着五十多年来的艰辛和劳累。这时,一位肩头挎着一个大帆布旅行袋的中年男子,沿着老岩岗那条新辟的羊肠小道,极艰难地攀登上来。这中年男子是宁阳县主管移民搬迁工作的县委副书记兼指挥长章时弘。国务院规定,春节放假三天,他决定回老家过年。几天前,白沙乡政府打电话给他,说他的老家白滩村已经在春节前圆满完成搬迁任务,一户不剩地搬上了山。章时弘听到这个消息,心里仿佛被一种热热的东西给堵住了。白滩村是全县有名的贫困村,和石板滩乡的高崖坡村一样,是库区搬迁难度最大的村。可他们却第一个完成了搬迁任务。他真的不知道怎么感谢他的父老乡亲。趁着春节,他决计回来看望乡亲们,看望他的老娘。可是,临走前素萍突然变卦,不愿回来了。

母亲不回来,儿子也就不肯回来。归心似箭的章时弘只得只身一个人往老岩岗赶。章时弘气喘吁吁地爬上老岩岗,他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那些在寒风中垦荒的人们,他的眼睛有些湿润,这就是他的父老乡亲啊。这时,一点火红跳进他的眼帘,他突然看见火红旁边的那个徇偻着脊背的中年汉子,他抑制不住一阵高兴:“哥一”他向那汉子奔了过去。那汉子抬起头,有些迟滞的目光对章时弘怔望片刻,粗糙如石板的脸面挂起一丝难得的惊喜,对身边的姑娘说:“香香,你叔回来了。”

那个名叫香香的姑娘早就抛了锄,燕子一般向章时弘扑过来,双手接过他手中的挎包。“婶婶和胖胖弟弟怎么没回来?”俊秀的脸颊透着纯真和喜悦。章时弘似乎没有听见侄女的问话,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哥的面前,目光带着热烈,带着湿润,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亲哥哥。他们的母亲就生他们兄弟俩。母亲说牲畜命贱,容易养成人,就把章时才叫大猴子,把章时弘叫二猴子,果然大猴子二猴子喝粥吃糊就长成了七尺的汉子。‘章时才复又拿起锄,慢慢地刨地,口里说:“时弘,回来过年来了?”“哥,你们搬得真快,一个月前,我在三江电站工程指挥部开会从白滩路过,村里还有几十户没搬上山呀。”

在哥面前,章时弘没有了平时的那种矜持和沉稳,脸上流露出一种少有的激动和亲切。章时才仍然不停地在地里刨了许多小坑,也不叫香香,自己端了箩筛,往小坑里点上荞种,荞种点好,又往里面放上一些草灰。“时弘,工作有困难吗?前些日子,桂桂说她在电站工地卖苦竹席时看见了你,说你瘦得不成样子了。”

一双深陷下去,没有多少光泽的眼睛抬起来,含着慈爱,带着关切,在章时弘的脸庞停留片刻:“时弘,哥、桂桂和乡亲们只能这么支持你了啊。”

章时弘连忙说:“哥,这支持还不大么?”他的喉头有些哽咽,眼睛有些发湿。许久,他问:“哥,搬上山来,困难一定很大吧。”

章时才往地里播着荞种,语气平静地说:“一滴露水一棵草。做农民的,贴着地皮过日子。这不,有了土地,还会饿死人么?”“今天过年呀,都不歇一歇?”章时弘看着山坡上垦荒的人们,这么说。章时才说:“俗话说,隔年播养种,一碗荞种收一桶。大伙都抢时间垦挖些荒地出来,种些荞下去,不然,明年哪有收。”

过后就吩咐女儿说:“香,和叔一块回去,叔一定饿了,麻麻利利办晚饭。”

“哥,你也回去,过年了,落心落意休息几天吧。”

“做农民和你们做干部不同,你们做干部没季节,只有星期。我们盘泥巴过日子,抢的是季节,在这地里种一季荞,地活了,熟了,明年春天再栽桃李柑橘,树木长得快,挂果也早。”

“大伙都这样做的?”“如今分开了,各家有各家的箅盘,不像过去在集体。但算盘不论怎么打,路只有一条,上山了,熟田熟土被水淹了,不开垦土地,靠什么盘活人。时弘,快回去,看这风,像箭杆子’,好凶狠的。”

章时才对弟弟永远是那么疼爱,那么关心,那么体贴入微。香香扛着挎包走了。章时弘只得依依不舍地离开他那过早苍老了的亲哥,跟着侄女往刚刚搬上山来,他还不知道门朝东还是朝西的新家走去。“香,奶奶好么?”“奶奶到乡政府跟守成叔过年去了。”

香香说。章时弘心里不由得生出了几多的歉疚。虽然丁守成是他的血亲表弟,是母亲用自己的奶水养大的,可是,她有儿子呀,农村的习俗,老老少少一家子是要在一块团年的。她怎么会到外甥家去过年呢?章时弘这么想的时候,就对素萍生出了几多的怨愤。前年,他跟素萍商量说,母亲劳累一辈子,如今老了,身体差了,农村的生活不怎么好,想接老人家到城里去住。素萍当时也没有反对。可是母亲进城住了一些日子,素萍就嘀咕起来了,一时说母亲邋遢,不讲卫生,连衣服也洗不干净,一时又说房子太挤,加了个人,儿子晚上睡不好觉。开始还只是背着老人嘀咕,慢慢地就当着老人的面摔东西,做样子。母亲住不下去了,回去之后再也不愿进城来。“香,是守成叔接她去的?”“嗯。”

“你爹他同意?”章时弘最了解他亲哥了。哥是孝子,他怎么会在大年大节让母亲到亲戚家去呢。“我们家一点过年的东西也没有,守成叔来接了几次,爹就让奶奶去了。”

香香过后又说,“守成叔还给我们家送来一些过年的东西。叔,你看,我穿的这件羽绒衣也是守成叔送的。说婶买了新大衣,不要这衣了,就给了我。”

香香说的话章时弘相信。母亲只有一个妹,她那妹生守成的时候得产后风去世了,那时他才两岁多,母亲刚刚给他断奶,抱着死了母亲饿得啼哭不止的守成,母亲又把奶水接了回来。守成是吃母亲的奶水长大的,如今他有出息了,做了白沙乡的副乡长,孝敬孝敬这个奶大他的姨娘也在情理之中。章时弘瞅着香香身上那件红色的,对农村人来说还十分时髦的羽绒衣,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心里想,才做了两年副乡长,老婆就抖起来了呀,这样好的衣服就不穿了,换新的了。“香,今年家里没杀年猪?”“指望杀年猪呀,把房子搬上山容易么?爹说在岩壁上炸屋场用了四千块钱,把屋搬上山花了两千多,还吃了几千斤粮食。上面才拨了多少钱?家里的猪卖了,鸡卖了,能变成钱的东西都变成了钱,连您给奶奶寄的钱她都拿出来了,才把房子搬上山来。”

香香顿了顿,说,“本来,家里还留着两只鸡。奶奶这么大年纪了,爹爹说过年给奶奶杀只鸡吃。玉莲婶家是困难户,房子搬不上山,全村就剩她一户没搬了,爹就把这两只鸡卖了,又卖了十斤菜油,把卖得的八十块钱全给了她家。桂桂姨也拿了两百元给她家。全村劳动力吃自家的饭,帮她家做了七天活,才将房子搬上山来。”

香香放慢脚步:“桂桂姨对老支书说了多次,说移民搬迁是叔管的事,我们白滩不能拖后腿,无论如何也要给您争点面子。”

香香纯净的目光悄悄地瞅了章时弘一眼:“桂桂姨一直把奶奶当作自己的亲娘一样,有什么好吃的总忘不了给奶奶送。村里人都说,桂桂姨心里还装着你。叔,您去看看桂桂姨吧,她病了0”“真的么,她得了什么病?”章时弘忙问道。“累的吧。昨天我去看她,她两天没吃东西了,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

“我是该去看看她的。”

章时弘在心里这么说。章时弘四岁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章时弘的父亲是在白滩拉纤时被洪水冲走的,当时被洪水冲走的还有丁守成的父亲。那时节,白滩村穷得连饭都吃不饱。为了让苦命的守成弟弟有口糊糊咽,章时弘的父亲和丁守成的父亲只有拼命地在白滩拉纤,挣一点汗水钱,让家中别断了炊。那年端阳节,三江涨水,汹涌的洪水打着滚从白滩的礁石中咆哮着冲下去,掀起许多凶猛的波浪,做出无数险恶的漩涡。一只货船从下游的滩头艰难地驶上来,到了白滩,再也没有办法往上游行进了。要是在平时,白滩的纤夫是会迫不及待地冲下河滩,去抢那头纤。这次却没有人敢将头纤的缆索往肩头揽了。风急浪高,弄不好就有可能掉进激流漩涡的危险。章时弘的父亲和丁守成的父亲就为了船老板多给头纤二纤那几块钱,结果真的在滩途中踩滑了脚,两人都被洪水卷走,连尸身也没有找回来。瘦弱多病的母亲,带着时才时弘和守成三兄弟,艰难地度着日月。章时弘清楚地记得,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母亲从生产队食堂端来一点米饭,为了填饱他们的肚皮,在米饭里面放了许多煮烂了的野蒿草,用锅铲擂成饼,然后给三兄弟分了吃。瘦得猴子一般的守成弟弟端着绿色的蒿草饭,只是一个劲地哭,不肯咽进肚去。母亲无奈,只得把米饭分一点出来,不掺蒿草让他吃。肿成了榔槌,掐一把就会冒绿水。那时,时才哥已经十五六岁了,懂事了,看见母亲的模样,就把自己的蒿草饭分一半给母亲,母亲乐吃他也不吃。为这,母亲还狠心地打过他,但不管母亲怎么打他,他还是不肯吃那蒿草饭,哭着说:“娘啊,你饿死了两个弟弟也就活不成了。”

母亲只得连同泪水一块将蒿草饭咽进肚里。为了挣几个工分,章时弘六岁就给生产队放牛,放了三年牛他就再不愿放牛了,他在母亲面前哭闹了多次,母亲才将丁守成送回白沙村他伯父家,自己拖着孱弱的身子,拼命地在生产队做活,盘养时弘上学。章时弘是穿着补丁衣服饿着肚子读完小学和中学的。他的成绩特好,完全可以到一所名牌大学的热门专业去深造,然而,他却毅然地走进了农学院的大门。大学毕业,他谢绝了导师的极力挽留,回到宁阳县,在县农业局报过了到,就要求回到白沙乡做农业技术员来了。他说,他这辈子没有别的奢求,惟一的愿望,是要用自己学来的知识,使田地里长出好庄稼,让父老乡亲再不要饿肚子。二十多年前,瘦得像猴子一样的守成弟弟端着发绿的蒿草饭,哭着不肯咽的可怜模样,母亲因为没有饭吃,得了水肿病卧床不起的惨景,一直潜藏在他的脑海里,让他想起来就掉眼泪。在白沙乡做农业技术员的时候,年纪轻轻的章时弘真的没有食言。他带着全乡的父老乡亲试种杂交水稻,试种杂交玉米,积极推行科学种田,年年获得好收成,硬是解决了老百姓的温饱问题。由于贡献突出,在白沙乡换届选举时被选为副乡长。同时,他也得到了一个漂亮姑娘的暗暗爱慕。这就是和他一块长大的同村姑娘桂桂。桂桂是白滩村刘篾匠的独生女儿,血桑花一般漂亮的桂桂,小小年纪就跟着父亲学成了篾匠手艺,她的斗笠织得又好看又牢实,她的苦竹席织得又平整又均匀,中间还织出了花朵朵,挑到镇上去卖,人们都喜欢。桂桂不仅人长得漂亮,篾匠手艺好,心地也善良、贤惠,村里的人说章家娶了桂桂做媳妇,是章家前辈子修下的福气。章时弘的母亲更是把桂桂当自己的女儿一般看待,盼望着儿子早日办喜事,媳妇早日进门。可是,人世间的事就像这远道而来的三江,时而在那个山脚做一个碧幽幽的深潭,时而又在那个峡谷造一个汹涌咆哮的险滩。然而,谁又见过它的源头,谁又探究过它的归宿呢。正当章时弘准备和桂桂分享他们的爱情果实时,桂桂却突然投进了别人的怀抱,成为别人的妻子了。一餐年饭吃得格外的沉闷。一炉罐红薯丝丝饭,饭里没有一粒白米。一碗芭茅老鼠肉,一碗烤鸭肉,两碗不见油星的小菜,一瓶三江酒。还有一碗面条。这碗面条是万万不能吃的。这里的人说,除夕吃挂面,背时不断纤。为了让这餐年饭显得丰盛一些,香香特地做了一碗放在桌上摆样的。烤鸭、三江酒、面条都是章时弘带回来的。叔叔回来,香香显得格外地高兴,清秀的脸上漾着盈盈的笑。“叔,你尝尝这老鼠肉,前天我和爹开荒挖地挖到的。它好狡猾,从芭茅蔸旁边的洞洞里挖出来,它就没命地逃跑,跑得好快,我们追了半个山坡,才将它逮住。”

香香眉飞色舞,“爹当时就说,这下好了,我们过年有肉吃了。叔,你怎么不吃?走了这么远的路,还没有饿么?”看见叔叔盯着桌上的菜,却不动筷吃,香香催他道。此时,章时弘却在想,如果自己没回来,哥和香香这餐年饭将是什么模样啊。因为搬迁,家中竟弄成这般光景,这是他万万没有料到的。香香有些发急地问:“叔,我炒的菜不好吃么?”“好吃,香香,你炒的菜真好吃。”

章时弘这样说,心里却在隐隐作痛。怪不得哥在过年的时候让母亲去了守成家。他是不忍心母亲也和他们一块过这般清贫的年啊。“年前,我们又拨了点钱下来,你们没有分得?”章时弘问。“分得一百块钱,母亲买了个小猪崽养着。”

章时才回答。章时弘不做声了,他的心里有一种难言的疚痛,由于拿去三千万建造纸厂,今年宁阳二十万移民户都要过这样的穷苦年了啊。章时才一直沉默不语,但从那张粗糙如松树皮一般的脸上,看得出对弟弟回来的喜悦之情。隔一会就往弟弟碗里挟一些菜。慢慢地,烤鸭肉,芭茅老鼠肉,全都到弟弟饭碗里来了,红薯丝丝饭上面堆起了一座山。章时才比章时弘大十二岁。父亲去世早,家里一直是穷,有时弄了点好吃的,他自己总是舍不得吃,就这样默默地让弟弟吃。后来,他娶了媳妇,分开过了,弟弟也长大了,做了干部,再后来,又做了领导,哥哥还像过去一样疼爱他,仍然把他当个小弟弟。“哥,我们家从山下搬上山,用了多少劳动日?”章时弘看着哥,这样问。章时才不大喝酒,因为弟弟回来,破例喝了一小杯,皱纹如网的脸面有些发红,他没有抬头,声音沉缓地说:“上山的路不好走,前前后后用了两百个工。”

章时才停了停,“搬房子的工还不算多,亏就亏在屋场上,那阵刚动员搬迁时,你一再说起房子不能占用山地,要在荒坡岗上开屋场,把山地留下来。山冈上连块三尺宽的平地都找不到,平屋场花了几百个工,还用了三四吨水泥。”

章时弘没有解释他为什么不准占用山地的原因,他认真地听着哥哥的话。章时才给他报了这几个数,他就已经算出他们家搬迁上山要用多少钱粮了。国家的房屋搬迁补偿费,素娟说是按房屋面积算的,一个平方米大概三十元左右,一栋屋也就五六千块钱吧,每家每户都还要自己拿出钱粮才能把房子搬上山来。白滩村人平六分水田,风调雨顺,每年打下的粮也只能弄个温饱。这一搬迁,全村只怕没有几户有过年米了。“哥,乡政府给我们家的搬迁费是多少?”“前几次加起来一共给了四千块钱。这次给了一百。守成说还有两千二百块没有拨下来。”

“我们家欠了多少钱?”时弘担心地问。“娘说,紧#过日子,别欠债,欠了债就没办法还清了。把年猪卖了,把能变成钱的东西都变成了钱。这几年你寄给娘的钱我要她自己用,想哪样吃自己买。可她一个也没有用,这次也拿出来了。”

章时才看了章时弘一眼:“村里大部分人都欠了一屁股债,难哩,也不晓得上面都清楚不清楚下面的难处。”

章时才这么试探着说。章时弘面带难色:“前些日子我到了省里,省里说有困难,一时拨不出那么多钱。县里的情况你多少听说过一些吧,我们县太穷,这两年干部职工的工资都发不出,靠向银行借款发工资,去年县财政赤字七百万。”

章时弘看了哥一眼,说:“哥,明年我向本责小说选经5616016(1?10(101180『XI&8611111每月-娘加十块钱,每月寄三十块钱回来。粮食我们每月也有点结余:我托人带回来。”

章时才忙说:“时弘,你一个心去做你的事,家里不用你操心。我们家日子好安排,三个人吃饭,两个人能劳动,娘也闲不住,养猪喂鸡,没吃闲饭。刚才你看见了,山坡上已经开出了那么一块地,种上荞麦,可收两三担粮食。实在过不去了,猪栏里那头猪崽到那时怕也有百来斤了,卖出去,也是钱呀,如今有钱就行,什么都能买到。过了年,我还准备把下面水田的泥土挑上山,再开一块地出来,栽上果树,里面还可以套种粮食哩。再说,这几年政府还会给我们补一点粮食的。乡政府早就对我们说了。”

章时弘心里踏实了些,哥哥是个实在人,一辈子和土地打交道,他不亏待土地,土地也从不亏待他。刚才的那几笔账,笔笔都落在实处的话,明年的日子是会平平安安过去的。“哥,你想过了么?往后世世代代要在这山坡上过日子的啊。”

章时弘回来时就有个打算,在下面做些调查,摸索出一些移民开发、重建家园的经验,好在淹没区推广。根据外地的经验教训,移民搬迁的根本问题还不在移民搬迁本身,在移民搬迁以后的工作。站稳脚跟,生存下去才是移民搬迁最大的问题。他想听一下哥哥的心里是怎么想的,然后再找几个人座谈座谈。许久,章时才说:“这些事,怎么没想过,张着嘴要吃饭,不想不行。困难是大,不过你也别急,急也没用,一滴露水一棵草,不会饿死人的。”

这时,天已慢慢地黑了下来。香香刚点上灯,就听见外面有人说话。章时弘连忙站起身去开门。进来的是村支书和几位乡邻,桂桂也来了,她走在最后面,手里还提着一个小布袋,鼓鼓囊囊的。桂桂的确瘦多了,脸面清癯,显出一种病态。她从人群的缝隙里向章时弘投去一线目光,那目光含着喜悦、关切和温情。“我正要去找你们,来得好,喝杯酒,我们慢慢说说白话。”

章时弘给他们让座,上烟。香香连忙洗了几只杯子,章时弘给他们每人倒了一杯酒,带几分感激的口气说:“我们白滩是全县第一个完成搬迁任务的村。来,我敬乡亲们一杯酒,大家辛苦了啊。”

“香,去生火,再炒一个菜。”

坐在一旁的章时才吩咐女儿说,“叔带回来的。”

香香开始有些不大情愿,叔带回两只烤鸭,将那只也吃了,奶奶回来就吃不成了。可是,只一瞬间,她就高高兴兴地进灶房去了。大伙都不客气,围着桌子坐下来。桂桂不喝酒,她跟在香香后面进了灶屋。进去一大阵,才出来,坐在一旁,默默地听章时弘和大伙说话。“桂桂,听香香说你病了,好了些么?”章时弘关切地问。“好了些。”

她答道,温柔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连生哥好么?”“好,我病了,房子刚搬上山,有好多事要做,把他给累坏了。”

“他怎么没来?”“我要他看家,小华一个人不愿在家里,说是刚搬迁到新的地方,他怕哩。”

桂桂的男人连生是个老实巴交的种田人。桂桂给他做婆娘,人们说是一朵好鲜花,插在牛屎巴。桂桂在家有绝对的权威。“来看你,桂桂姐怎么会带连生哥来?”一个名叫花子的汉子说,“二猴哥,你做了县太爷,把农民的苦全忘了啦。我们今天来,一是看望你,二是向你诉苦。你回来,也看见了的,大伙搬上山,一副乱摊子样。俗话讲,一搬三穷,三搬九穷,明年的生活怎么办?往后的日子怎么过?三江电站修成了,受益的是国家,受损失的是我们老百姓。上面不能老是叫我们自力更生,替国家分担忧愁吧。上面也得替老百姓想一想,搬迁费是补偿,那么少,还不一次拨下来,我们自己只有借钱搬迁。上面要我们重建家园,搞庭院经济,栽桃李柑橘,这庭院经济能不能养活人,哪个也没有实践过。还有个大问题,就是水。这自来水,我们是没办法安装的吧,机器我们造不出,要买又没有钱,现在还不叫紧,沟沟垴垴有泉水,明年六七月天旱起来,沟沟垴垴干涸了,我们在这山坡上怕就住不自在了。二猴哥,我这是说的真话,我不是吓唬你,你管移民,不管怎么说我们也得给你撑面子,不能拖你的后腿吧。可是,到了那一天,面子撑不起了,要撑破了啊。”

这个名叫花子的汉子,是章时弘穿开裆裤时的好朋友,说话也就没遮没掩。章时弘知道他说的都是大实话。“还有什么,你尽管说。”

他说。“花子你狗日的把那一碗面条吃光了哩,知道么,今天吃不得挂面,吃了明年要背时。”

“我才不相信那些鬼话,除夕吃挂面,背时不断纤。今天我把这碗面吃了,看明年会背时么?真要背时了,我就去找二猴哥要饭吃。”

花子有些洋洋自得,喝了口酒,风扫残云样将剩下的一点面汤也倒进肚里去了。“这狗日的脑子活,吃不了苦的。”

村支书是个五十开外的汉子,他对章时弘说:“也不晓得花子哪个时候和县科协拉上了关系,弄来一些资料,试着种了些草菌,果然那草菌让他给种成功了,县科协的小张估计,将收下的草菌卖出去,收入不下三千块。”

章时弘心里评然一动。农民们挂在口头的话:一滴露水一棵草,天无绝人之路。只要开动脑子,发挥山区优势,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章时弘说:“国家有困难,搬迁费一时还不能全部拨下来,我可以向你们保证,只是个迟早的问题,这个钱不会少大家一角一分。我早就说过,淹没区的老百姓搬上山,第一个要解决的大问题是吃水。这个问题你们自己是无法解决的。哪个村哪个组能拿出那么大一笔钱去建自来水站?县里早就说了,县里负责移民区的‘三通’,通水通电通路。自来水的问题已经列入了库区移民基本配套设施的规划之中,由县里统一拨款。你们村已经完成了搬迁任务,我回去问一下,叫他们实地来看一看,把款子拨下来,要立即动工建水站。明年天旱时你们吃不上自来水,去找我!”章时弘顿了顿,说:“我担心的不是吃水问题,这个问题容易解决。我在想,你们今后的日子怎么过,这可是件头等重要的大事。都想过没有?”章时弘的问话一下打开了大家的话匣子。诉苦的,摆困难的,动脑子出主意的,七嘴八舌,好不热闹。一顿酒喝到半夜过,大伙才余兴未尽地离去。“时弘哥,你送送我。”

向本责小说选5616016(1101101180『XI&8611111桂桂站在门口,目光瞅着章时弘。章时弘顺从地拿起一支手电,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素萍和胖胖怎么没回来?”桂桂这样问。手电微弱的光柱在浓汁般的寒夜里跳动。桂桂单瘦的身影在章时弘的前面摇摇晃晃。章时弘没有回她的话。“时弘哥,我晓得,你忙,你累,我在家里暗暗着急,又帮不了你的忙,我只盼望你回到白滩来休息几天,百样事都不用操心,百样事都不用管,安安静静,无忧无虑。这次你回来了,我好高兴哟,我给你煮了几十个乌鸡蛋,老人说乌鸡蛋补身子,你每天早晨起来吃几个。”

章时弘心里滚过一阵热浪。许久,他说:“桂桂,你不要这样,你自己病成那么个样子,应该请医生看一看,吃些有营养的东西补补身子才行。”

他和桂桂已经分手十多年了,如今都有了家,有了孩子,没有想到,她还像过去那样关心着自己,心疼着自己。他说:“桂桂,我的日子好过,每月有工资,百样的东西都可以买到,你不要这样,也不能这样啊,你这样做,连生哥他会怎么想。”

“我晓得你有工资,我也晓得城里百样都有买,但我也晓得你有家,有孩子,家里要用钱,孩子要用钱,你的心又好,碰上谁为难了,就赶忙掏自己的口袋一个月那么几个钱经得起你掏几次。你要操的心多啊,身体累垮了怎么行。我不识字,农村女人,但我晓得劳心的人格外辛苦哩。”

桂桂停了停,“连生他会说什么?我对他还不好么,你一年才回来几次?那阵我不跟他,说不准他还是个穷光蛋,还在打单身。”

桂桂突然打住话,不做声了。章时弘心里像被什么狠狠地揪了一下,感到一阵疼痛。十多年前那个酷热的夏季,县农业局举办农技员培训班,要章时弘做老师给学员们讲课。一个月之后,培训班结业,章时弘也回到了白沙乡。然而,他万万没有料到,桂桂却结婚了,成了连生哥的媳妇。听说她是自己提着一个小布包上他家去的,章时弘心里好一阵惶休,急忙去找她。她正在连生哥那栋破烂的木屋里忙碌,两条油黑的长辫已经挽成了一个大巴髻,结在后脑上,一件并不合身的大花衣衫把窈窕的身子给弄得臃肿不堪。开了脸,眉也修过了,那一双黑潭一样的大眼,仍那么美,楚楚动人。只是,看得出她的神情有些忧悒。“桂桂,你为什么要这样?你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呀!”他是声嘶力竭说出这句话的。桂桂抬起头,眼里先是一缕热辣辣的光亮,慢慢,光亮没有了,眼湖深处掠过的是一丝幽怨。“我应该这样,我要这样,时弘哥,我晓得,我不配你,你是国家上的干部,有知识,懂技术,你应该找一个有文化,又有工作的姑娘才配啊。”

“桂桂,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其实,是素萍她自己到我的宿舍,把我的衣服拿去洗。你去看望我时,她乂故意在你面前对我做出一副亲热劲儿,可我对她并没有什么意思呀,我们认识才几天。”

“时弘哥,你别说了,我这是为你好,你回去吧,去找她,看得出来,她是真心喜欢你,你们一块过日子,会幸福的。”

桂桂的眼里是一汪深不见底的黑潭,幽幽地,蕴含着三江水孕育出来的山野女子的纯真与朴实。“时弘哥,这辈子,我只喜欢过你,我心里只有你,往后,有用得着我的时候,就对我说,遇到了什么为难事,你就回来,这里还是你的家,虽是破屋茅舍,还能避避风,遮遮雨。只要我这个乡下女人能为你办的事,我会为你拼命的。真的,时弘哥,我不要你记住我,你生活得好,我就喜欢,就落心了。”

已经十多年了,桂桂竟然还记着过去说过的话,默默地,暗暗地注视着自己,牵挂着自己。“时弘哥,你别听他们咋咋呼呼嚷得凶险,搬上山就不活了?一滴露水一棵草,饿不死的。俗话说,穿草鞋上山坡,抠着脚指头慢慢走,坡总是要爬上去的呀。”

漆黑的夜,寒风瑟瑟的夜,手电的光亮很弱很弱,像一只萤火虫。章时弘送桂桂回来,他没有立即回家,在黑咕隆咚的山头站了许久许久。寒风送来一阵阵隐隐约约的轰鸣,那是三江撞击山崖的吼叫声,那是三江滔滔东去的脚步声。章时弘心里突然踏实了许多。正月初六,天气放晴,但感觉好像比平时还要冷。太阳挂在灰灰的天空,像贴着一张烤焦了的大饼,没一丝暖气。寒风仍一个号啕,三江两岸被垦挖出来的山坡上,春天才栽下的板栗树苗和柑橘树苗被寒风无情地扭曲、撕扯,企图把它们从薄薄的泥土中连根拔出来。然而,寒风刮过,这些弱小的树苗又不屈地挺直腰杆,根须艰难地抓住足下贫瘠的土地,顽强地生长着。一辆身背黄尘的北京吉普从县城方向驶来,扬起一路尘埃,在曲曲弯弯的鸡肠子车道上空打滚儿,像一面撕破了的旗。吉普车在老岩岗山脚停下。首先跳下车的是那个戴着宽边墨镜的年轻司机小李。继而,从车内钻出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是素娟。素娟身上的穿着还有一种过节的味儿,上身是一件湖蓝色大翻领羊绒衫,下着一条黛色紧身直筒裤,脚上穿的新式高跟皮鞋是那次跟着肖县长他们去省城要移民经费时带回来的。苗条俊秀,迸发着勃勃的青春气息。素娟将一个大提包让小李提着,便不再顾及他,一个人急匆匆向老岩岗奔去。腊月二十九,章时弘离开县城回老家之后,素萍要素娟去她家中玩,素娟陪她玩了两天。素萍一天唠叨的全是家庭摆设呀,穿戴呀之类的话,开始两人还有话说,渐渐就没说的了。素娟就回到总爷巷陪伴父亲。父亲这几年的身体明显地差了,吃不下饭,晚上睡不着觉,白天坐在屋里整天一声不吭,闭着眼,似睡非睡。素娟在家中待不住,干脆躲进单位临时分给她的那十几平方米的房间。可是,待在房子里王吉能又总是不停地去找她,越找她越心烦,最后就把门关着不理他。王吉能进不了房,只好走了。王吉能走了之后,她就一个人待在房里,开始并不觉得怎样,慢慢地,就觉得日子好难打发,一天不知道有多长,心里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她终于发现,那种心理上的失落感,是因为好几天没有见到弘哥的缘故。在她的心里,章时弘是领导和兄长,也是她学习和效仿的榜样。这些年,由于工作的关系,两人接触更多,他们的关系也就更密切了。素娟从政府办打听到章时弘打来了电话,他要在库区搞几天调查,大约初八回来,于是,她将台历在初八那一页打了个折。这天早上,肖作仁叫周宏生打电话到白沙乡,问一问章副书记是不是在那里,县里要开个会,要他赶回来参加会议。乡政府话务员说乡干部都被章副书记叫到白滩村开会去了,晚上才回来。肖作仁要周宏生派小车直接去白滩村接章时弘。素娟听到这消息,想也没想,就爬上了车。章时弘正在老岩岗山坡上开会。白沙乡的领导,各村组干部,七八十人围在一块新垦挖的荒坡地旁边。这地是白滩村村支书春节这几天垦挖出来的。一年前这山坡上就栽上了柑橘树苗,因为忙着搬迁工作,没有很好地管理,看不出它有多少生机。这一开挖出来,那些可怜的柑橘树苗好像是扬眉吐气了,一下变得绿叶婆娑起来。章时弘正在讲话,突然看见素娟来到面前,炯炯有神的眼里闪过一丝惊喜,欲过去和她打招呼,想想又没动,只向她点了点头。素娟用笔写了张纸条递过去,章时弘看了看,便装进了口袋。“乡亲们,修建三江电站的重大意义我就不讲了。国家如果觉得建三江电站没有多大的作用,就不可能花这么多的财力物力,把一条大江堵起来,也不可能兴师动众地要几十万人往山上搬迁。你们听说过了吧,我们县搬迁二十万人,还有上面的几个县呢,三江电站建成之后,要淹掉几个县。为了支援电站建设,我们现在是不搬不行,非搬不可。穷也要搬,苦也要搬,这是国家的大局,不能犹豫。所以,逼上了搬迁这一条独路,我们就得把目光把思路放到搬迁后怎么重建家园这上面来。这几天,我走了几个地方,作了一些调查了解,我觉得,困难虽是很大,但脚跟还是站得住的,根基还是能扎稳的,只是要多出几身汗,多吃些苦,多动动脑子,想想办法。比如把山坡的荒山开挖出来,种庄稼,栽果树,做到长远利益和短期效益相结合。日后电站关闸了,水淹上来了,就在水库搞网箱养鱼。这就叫一棵草一滴露水,各有各的活法。”

章时弘用他哥章时才的例子给大家算了一笔账,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到,够得着。一张张神情漠然的脸才慢慢有了些松动。“我们都要像白滩村这样挖掘自身潜力,自力更生,咬紧牙关,尽早站稳脚跟。我希望通过移民搬迁这次历史给予的机遇,用我们勤劳的双手,建设一个更加美好更加富足的新家园。当然,你们舍小家为大家,牺牲个人利益,顾全国家利益的这种奉献精神,国家是不会忘记的,县里省里会尽最大的努力支持你们,帮助你们渡过难关,重建家园的。”

章时弘一席话,意外地博得一阵掌声。“你们好好看一看,议一议,从中总结一些经验出来。县里的车接我来了,我得马上回去开会,过些日子,我再回来看望大家。”

章时弘大步流星走过去:“素娟,你也来了。”

素娟将那张被寒风吹得苹果般红的脸颊向他扬了扬,说:“怎么,我不能来吗?”“我回去对妈说一声就走。”

章时弘说。“我给伯妈带了些糖果。”

素娟从小李手中接过提袋递过去。“要你买什么礼物呀。”

章时弘这么说。素娟头一扭,没有理他,自个和香香说话去了。“香香,怎么不到叔那里去玩?”一直默默跟在他们身后的香香眼圈儿一红,也不说话,盯着她的父亲。“姨问你,怎么不说话?”章时弘说。“今天跟我们进城去,好么?”素娟看着这位眉清目秀的姑娘,饶有兴趣地向她发出了邀请。两滴亮晶晶的眼泪从香香的眼里滚下来,使得素娟大吃一惊:“香香,你怎么了?”章时才徇偻着腰,重重地巴了口烟:“这几天,天天找我吵,要我和她叔说说,她要跟她叔进城找个临时工做做。白沙乡去了几个,都找到了事做,她奶奶也同意了,说让她在外面走走也好,快二十的人了,不能一辈子待在家中呀,再说,也少张嘴吃饭。”

章时弘没有做声,默默地看了眼哥,他是心疼他这独生女儿,那年嫂嫂去世,哥没有再娶女人,一双大巴掌捧着这个细妹崽。如今女儿长大成人了,日子也好过了,没料到这一搬迁,又给搬穷了。他是担心女儿吃不了这个苦。“弘哥,把香香带走吧,在城里随便找个什么事做都能养活人。”

章时弘想了想,说:“好吧,不过我把话说在前头,香香今天进城去,说不定什么时候又会回来。”

香香见叔答应了,破涕为笑:“叔,我回去拿几件衣服,和姨一块走。”

“当然一块走嘛,看把你喜的。”

素娟回过头:“你早就该把香香带进城去的,素萍姐肯定会喜欢。”

章时弘没有做声,只把眉头拧了拧。十四吉普车开出白滩没多远,险些出了事。在一道转弯的地方,一个中年女人挑着担水,从公路外面横过公路时,司机小李“笛”地按了一声喇叭,那女人扭头看见车子已到了眼前,吓得往路旁边跑,一个趔趄,连人带水摔在了地上。小李口里骂了句:“找死。”

一扭方向盘要绕过去。章时弘吼道:“还不停车!”车没停稳,章时弘就跳下车来。“没有摔着吧,大嫂。”

那女人从地上爬起来,脸上还带着惊恐,抬头对章时弘瞅了一眼,惊道:“你是章副书记吧?”“是呀。”

章时弘过去拾起水桶,对公路下面的三江瞅了一眼,三江在山谷之中,犹如一条蓝色的飘带。一条新修的羊肠小路,从三江岸边蜿蜒上来。公路里边的山垭上,有一栋新搬迁上来的木屋。章时弘记得腊月二十九那天这里还没有房子,是过年这几天才搬迁来的。章时弘扭头对中年女人说:“这么陡的坡岗,挑水上来不容易,我去给你挑吧。”

中年女人慌忙去夺水桶:“哪能让你去挑水啊。”

章时弘说:“我不挑,让司机去挑,是他按喇叭吓了你。”

章时弘将水桶递给小李,一脸严肃地说,“尝尝从山下挑水上来的滋味,对你有好处。”

中年女人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么高的坡,他挑得上来么?”“你挑得上来,他为什么挑不上来!”过后,章时弘对她说,“住在这山坡上,吃水很困难,我们会尽快想办法,给你们安自来水。”

“这就好。”

中年女人的脸上流露出一丝企盼的微笑,“人们都说章副书记心肠好,要我们往山坡上搬迁,我们有困难了,你不会不管的。”

“房子什么时候搬迁上来的?腊月二十九我回白滩的时候,这里还没有房子。”

“过年这几天吧。你不是要我们赶快往山坡上搬迁,别拖电向本责小说选㈣站建设的后腿么。”

章时弘抬头看了眼山坡上那栋木屋,木屋还没有修好,东头几块木板遮挡着凛冽的寒风,柱子上的红对联没有贴牢,在寒风中哗哗地抖动,西头的屋子则用篾簟拦着,一缕青烟从篾簟的洞中挤出来,随即就被寒风撕得无影无踪了。章时弘大步向木屋走去。“刚搬上山来,哪像个家哟。”

女人跟在他的身后说。章时弘没有做声,走进东头的厨房,揭开锅盖,锅里是一些早晨吃剩下的红薯丝丝饭和半碗酸菜。“年过得好么?”“年三十还在这里挑屋场。”

女人叹了口气,“有什么年不年啰。”

“这次乡政府给你们家多少移民经费?”章时弘一脸忧虑地问。“八十块。搬迁房子时,买了些酒,天气这么冷,乡亲乡邻来帮忙,不喝些酒,散散寒气,会冻病的。”

女人吸了口气,“按说,政府是该多给我们一些钱,俗话讲,大人盼耕田,小孩盼过年,年三十总得给孩子弄餐吃的。乡政府说,国家暂时拿不出钱来,要我们自己克服一下困难,我们还不是哄着孩子过年,把日子一天一天往前抠么。”

这时,素娟从西头屋子里面走出来,轻轻对章时弘说:“这家挺困难的。”

章时弘走进屋子,屋子里烟雾缭绕,熏得他睁不开眼,许久,他才看清屋里坐着两个孩子和一个中年男人。中年男人蹲在角落里,冻僵的手握着一根篾丝,笨拙地在那里补箩筐,他的衣衫穿得很单薄,脸面冻成了青色。两个孩子蜷缩在火堂旁边,不时地将火膛的火薪往面前扒,冻出的鼻涕像两条蚂蟥,在嘴唇上面溜动。章时弘记起来了,这家的两个孩子都有病,花了很多钱也没有治好。中年男人放下手中的活,站起身说:“我认得你,章副书记,你给我们开过几次会。去年八月,你还到过我家。”

中年男人想对章时弘做出一些笑来,那张冻僵了的脸扯动出的却是一种无奈和艰难。那腰总是挺不直,被寒风活活地鞭挞成了一个草鞋弓子。章时弘说:“这一搬迁,让你们吃苦了。”

“不搬不行啊。”

中年男人两个手不停地相互揉搓着,浑身微微地颤抖,口里抽着冷气。一旁的女人说:“苦几年,就会好的。”

章时弘瞅他那模样,心里一阵一阵发沉,将手伸进口袋,摸了许久,也没有摸出几张钞票。他对素娟瞅了一眼,素娟有些无可奈何地说:“这个月的工资,过年用完了。”

章时弘飞快地脱下自己身上的仿皮夹克,披在中年男人身上:“御御寒,你这个当家人千万病不得。俗话说,新家三年不成家啊。你要病倒了,这个家怕是翻不起身来了。”

中年男人哪肯要他的衣服:“你把衣服给了我,你自己不挨冷么!”“我这就回去加衣服。”

“章副书记,人们都说你关心我们农民,体贴我们农民,你这样,叫我们怎么报答你哟。”

一旁的女人哽咽着说。“应该报答的是你们,不是我们,你们付出的已经太多了。”

章时弘的喉头有些作哽,“过些日子,我再来看望你们。”

上车之后,素娟发现章时弘目光愣愣地盯着公路沿线农民们从山脚搬迁上来的房子,眼里有几点晶莹在晃动。“弘哥,你怎么了,是不是觉得有些冷?”章时弘没有做声,只有呼啸的寒风不停地拍打着车窗。“小李,把车开快一点,章副书记要回去加衣服,不然会冻病的。”

素娟催促司机说。“我不冷。”

章时弘说,“想起那阵在一中读书的时候,星期六回家,星期天去上学,都要从县政府门前经过。我那时看到一些衣衫褴褛的农民畏畏缩缩地往县政府走,看到县政府的吉普车从政府大院幵出来,我心里就生出一种畏惧和神圣的感觉。那里面住的是老百姓称之为父母官的人,父母官应该是什么模样呢?他们又是怎样为老百姓办事的呢?我真想看看他们的模样,但又害怕,常常偷偷地站在街角落里窥视。记得有一年暑假,生产队组织劳动力进城挑大粪,工分高,每天还有五角钱的午饭钱。就冲着那五角钱,我也挑着粪桶进了县城。一天,生产队长带着我们去县政府厕所收粪,由于我心里紧张,加上中饭钱舍不得花,肚子饿得不行,挑着粪下政府大院前那个台阶时,不小心摔了一跤,粪水泼了一身,满院子大粪臭,一些上班的年轻人走出来直朝我瞪眼睛,我吓得连头都不敢抬。还是一位老头给我解了围,把我带到水池边冲洗身上的粪水,我向他借桶子冲洗院子里的大粪,他说不用,他派人打扫,让我感动得直想哭,我想他是天下第一大好人。后来才知道他就是我们的县长。我做梦也没想到,十多年后我也走进了政府大院,我也成了老百姓的父母官。当我跨进政府大院大门的那一刻,我就想,我要像死去的老县长一样,多为宁阳的老百姓做一些事情,让他们生活得好一些。唉,没有想到,如今我的农民兄弟在三九寒天,竟然连御寒的衣服也没有。”

两滴泪水从章时弘的眼坑里溢出来,“可是,我们有的干部,成天考虑的不是农民,不是工人,不是百姓,他们想的只是自己的前途,自己的待遇,他们早就把老百姓给忘记了。”

章时弘突然提高嗓子说,“小李,刚才你把人家吓着了,人家摔倒在地上,你连车也不准备停一下呀,你的良心到哪里去了?你不也是农民的儿子么?今后,我要是发现你们有谁不善待农民百姓,我就要严厉地批评他。”

十五金昌文和伍生久他们经过了一段时间紧锣密鼓的筹备,决定元宵节的第二天造纸厂基建工程举行隆重的奠基仪式。这天早晨刚上班,伍生久打刘素玉的8?机,要她马上到他的办公室去一下,他有重要事情要交代。刘素玉这些日子没有在三江大酒家去做三陪小姐。朱包头那天请客时当着金昌文他们的面,说要把刘素玉她们几个人弄到他的基建队去做活,后来还真的弄去了四个姑娘,弄去了也没有让她们做什么重活,就让她们给基建队食堂洗菜什么的,有时朱包头请客,就让她们陪陪酒。每月各人发三百块钱。后来,工业局这边有什么事,伍局长也叫她们过来帮忙。刘素玉过了一阵才来,伍生久见她脸面红红的,站在办公桌前还轻轻地喘气。伍生久的眼睛盯着她那好看的脸颊,问:“我有重要事情交代你,你怎么这么一阵才来?”刘素玉的脸颊更红了,怯怯地说:“王主任叫我有事。”

伍生久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口气冷冷地说:“王主任的事、比我的事还重要?”刘素玉仍然不敢抬头,说:“伍局长,你叫我有什么事?”伍生久那张肥得鼓油的脸就流露出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神色:“今天上午十点钟,地区行署邓副专员和地委组织部我那表侄儿要给造纸厂奠基仪式剪彩,我要你们几个去给他们端盘子。局里的干部职工清早就到工地上布置去了,你们这些小姐却一个个连影子都找不着。”

伍生久接着吼道,“你和王吉能有意思,这我不反对,总不能上班了还待在一块吧,我叫都叫不动了,像什么话,你对王吉能说,看他还要不要前途。”

刘素玉被伍生久这么一阵吼,就不敢做声了。她听说过,这个伍局长有靠山,资格又老,连肖县长都敢骂,惹怒了他,真不知道他会怎么变着法子处治自己和王主任。刘素玉含一泡眼泪,站在那里不知怎么办好。伍生久盯了她一眼,不耐烦地说:“等会我主持奠基仪式,我要写几句发言稿,你快走。”

刘素玉刚走不久,王吉能就来了,进门说:“伍局长你把手机关着做什么,我老是打不通。”

“我写几句发言稿,开着机不得安宁。”

伍生久抬起眼睛,严厉地盯着王吉能,“我看你是一摊扶不上壁板的稀牛屎,我这么一把年纪,还这么兢兢业业工作,为哪个?是为了你,为了你那个表姨父。这次我到地区请我表侄儿来剪彩,人家忙得很,谁去请都不可能来,我给你们撑面子,强把他们弄了来,人家下午还要赶回去。你倒好,上班时间还在睡女人,太不像话。”

王吉能的脸陡地变得血红,喃喃地说:“刚才,我姨夫打电话,说魏部长他们都在怀宁宾馆等着,我姨夫要你去接他们。”

伍生久发脾气说:“他们干什么去了,这事还要我出面呀!”王吉能说:“他在会场抽不脱身,肖县长章副书记都在宾馆陪着,我姨夫要你去的意思你还不清楚?”伍生久一边走一边发牢骚:“他是怕自己没在那里,人家在我表侄子面前不给他说好话。”

伍生久赶到怀宁宾馆时,行署邓副专员和魏部长在肖作仁和章时弘的陪同下去老城了。他们要看一下老城的搬迁情况。他们没有坐车,走路去的,说是离剪彩还有个多小时,来得及。伍生久嘀咕道:“几条拆得乱七八糟的街道有什么看头,一个二个都会装模作样。”

说着,有些不怎么情愿地追了去。伍生久迈着有些罗圈的短腿,驮着一个胖胖的身子,好不容易在总爷巷才追上肖作仁他们一行人,老远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要开会哪,你们还在这里看什么风景啰。”

魏部长笑笑地迎着他说:“表叔,你不是说十点开会么,早得很。我们来看看老城,下次来就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