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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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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什么时候买手机了?”金昌文心里想,我们县长副县长都没有这些玩意,他们倒摆起阔来了,一个手机七八千,钱从哪来的?“前几天吧。我把王主任的手机号码告诉你。”

看到中国农村发生巨大变化,途中进入了沉思丨2001年)“不用,我这就去找他。”

王吉能果然在三江大酒家三楼转角处的包厢里。奇怪的是,包厢里只有王吉能和刘素玉两个人,饭桌上还有两个酒杯两双筷。王吉能和刘素玉正在唱歌。王吉能一手搂着刘素玉的腰肢,刘素玉就势依在王吉能的怀里,那歌就唱出了一种特别的味儿。见金昌文推门进来,两人有些不好意思地放下麦克风。王吉能问:“姨父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金昌文见王吉能一脸醉红,有些不悦地问:“听说有个台胞要在我们县投资办厂,有这回事么?”王吉能吐了一口酒气:“是有这么回事。你去汉河市考察去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那个台胞就到长芷县去了。”

“你没留他一下?我们县正处于困难时期,台胞能来投资办工厂那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嘛。”

“他在宁阳停了两天,说这里投资环境不行,不想把资金往这里放。”

这时,突然有8?机的嘟嘟声,刘素玉忙从口袋里拿出一只精巧的8?机看了看,嘟哝说:“不是我的。”

金昌文是认得刘素玉的,他在水泥厂干了八年,开始做工会干事,后来做副厂长。刘素玉的父亲刘矮子退休时刘素玉才十六岁,没考上高中,她父亲缠着他让女儿办了顶职手续,做了水泥厂的工人。瞅刘素玉那样子,描着眉,抹着口红,心想,前些日子还和水泥厂的工人在县政府要工资,说活不下去了,只几天时间就变了样儿,还摆弄起这些玩意来了。王吉能一旁说:“是电视里的声音,你是刚用8?机,神经紧张。”

他让立在门外的服务小姐拿来一只酒杯一双筷,“姨父,你也喝一杯。”

金昌文说:“不可能是你们两个人在这里喝酒吧,还有人呢?”王吉能有些吞吞吐吐地说:“的确还有两个人,都是我的朋友,刚才出去有事去了。我是他们打电话叫来的,我哪有钱进高级包厢。”

金昌文冷着脸,说:“你的身份不同,这样的包厢要少进。”

就把王吉能叫到酒家二楼办公室,对酒家老板说:“我有点事要跟王主任谈一谈。”

酒家老板很知趣:“金副县长,你们谈吧,我叫服务小姐给你们倒茶来。”

说着就出门去了。金昌文随手将办公室的门关了,从口袋拿出那张功放机发票,问王吉能:“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王吉能脸有些发白,说:“不知道。”

“上次朱包头请我吃饭是什么意思?”王吉能不敢看金昌文,勾着头说:“听说我们要办造纸厂,他想把修建厂房这个工程弄到手。”

金昌文不由倒抽一口冷气,心里已明白了几分:“这几天你看见他没有?”“今天就是他请我们吃饭。”

金昌文的脸一下板了起来:“吉能,你不要天天泡在包厢里面,要争气,不要把自己的前途给毁了。”

王吉能说:“我知道姨父关心我,不然轮不到我往工业局调,也不会这么快就提拔做办公室主任。姨父你放心,你分管工业,现在需要的是做出看得见摸得着的政绩,我们伍局长上次对我说,肖县长看重你,让你做常务副县长,进了常委,如今他要做书记了,这是一个难得的机遇。我王吉能不会让姨父失望的,我知道有姨父的前途,也才有我的前途,我会协助伍局长将造纸厂建好,你有了政绩,肖县长在上面为你说话,底气也才硬朗。”

金昌文板起的脸面才有些松动,说:“你自己想想,和一个连班都没地方上的姑娘搂搂抱抱,像什么话。你已经二十八九了吧,要正正经经谈一个。不是说,你和素娟有眉目了么?”金昌文的目光很深邃,盯着王吉能,“你懂我的意思吗?”王吉能心领神会地说:“章副书记的移民搬迁工作比你抓工业要难得多,不论哪个地方出了差错,他都下不了台。你放心,他不可能竞争过你。”

金昌文说:“你把这张发票拿上,间接地问一下那个姓朱的,要是他送去的,要他赶快将东西搬走,搬走了东西,厂房工程承包的事还有商量的余地,不然,请他不用打这个主意,谁同意给他都不行。”

王吉能说:“他的基建队正在修建影剧院,哪顾得过来。”

“这些事以后再说。”

金昌文说着走了。王吉能说:“你不去喝杯酒?”金昌文头也没回,边走边说:“你赶快把我家的东西落实一下。”

王吉能回到包厢时,包厢里除了刘素玉,还有朱包头和另外一个姑娘,两人的脸上都显出几分灿烂。王吉能说:“差点出事了。”

朱包头有些不以为然:“这算什么屁事?如今这年月,哪个酒家包厢里没有几个陪酒女郎。”

“你不知道我姨父的脾气,他对我的要求特严,他要知道你在里面玩妹子,还不知道会怎么骂我。”

刘素玉这时将一杯酒端起来,有几分娇羞地问王吉能:“他们已经喝过点点红了,我们喝不喝?”向本责小说选㈣8616016(1『1(01180『XI&860111王吉能盯着刘素玉那双妩媚的眼睛,那血红的薄薄的嘴唇,心有些热,不由得对门外瞅了一眼。刘素玉依在他怀里娇娇地说:“他走了,你还怕什么嘛?”朱包头笑道:“你放心吧,再来人我和丹丹会关照的。”

王吉能心里已经火燎火烧,站起身,拥着刘素玉往包厢左侧墙边走去。那墙上挂着一幅两米多长的字画,是本县一位颇有名望的老书法家的手笔,装裱也十分讲究。王吉能撩起字画,轻轻在墙上一推,竟有一扇窄窄的门被推开了,里面有一张小床,床头的壁灯还亮着。王吉能随手关了门,迫不及待地将刘素玉压在了身下。刘素玉紧紧地搂着他说:“朱老板一直盯着我,都被我拒绝了,你就不问问这是为什么?”王吉能有些急不可耐地说:“现在不说这些。”

“不,我就要说。”

刘素玉使劲将王吉能推开,“我是没有办法才来做陪酒女的,你不要把我当成卖身的妓女。”

“好,?,你说吧。”

王吉能盯着刘素玉丰满的胸脯,说。“我在跟你之前,没有跟过任何人,我们宁阳女子你是知道的,把身子给了哪个男人,她一辈子就是他的人了。我今天给你,我是想有个依靠。你今后要娶我。”

王吉能的脸一下冷了下来:“你今天陪我,朱老板都给了你钱的,不存在我欠你的情吧。”

刘素玉的眼睛就红了:“我知道你不会要我,你心里想的是素娟姐,我在你眼里只是鸡,供你玩,玩过了就忘记了。”

王吉能劝她说:“如今这社会,有钱就是大姐大,你想那么多干什么。我要是有几十万存在银行,这个狗屁主任我就不干了,像人家朱老板那样,那才不枉在人世上走一遭。”

王吉能这么说的时候,就从口袋掏出几张百元大票,“这钱你拿着,别对朱老板说,他还会给你钱。我王吉能可不是无情无义的人,知道么,这些钱,我是从每月的三百来块工资中一角一分积攒下来的,我一个小小的办公室主任,掏不到人家口袋里多少钱,想玩妹子也没钱玩。我是从心里喜欢你。”

这样说着,就又将刘素玉搂进了怀里。刘素玉在他的身下流着眼泪说:“王主任,你记着,我是你的人,我把身子把心都给了你,今后谁也别想沾我的身子。”

这时,他们听见外面传来敲壁板的声音。王吉能连忙推开床头柜,下面有一个洞,他要刘素玉先下去,自己反手又将床头柜放回原处。两人走出门洞,竟是厕所外面的一间杂屋。刘素玉闪身钻进女厕所去了。王吉能也准备往厕所钻的时候,口袋的手机却响了,是伍生久叫他。他心里一块石头才算落地。伍生久在电话里说:“王吉能我告诉你,你要注意一些,可别阴沟里翻了船。”

王吉能喘着气说:“伍局长,你找我有事?”“没事我叫你!”“我这就来。”

“回单位去,我们慢慢说。”

王吉能回到工业局的时候,伍生久一个人正坐在局长室喝茶。王吉能走进局长室,随手将门掩了。伍生久说:“上班的时候我们关着门说话,人家会怎么看?走,到我家里弄午饭吃去。”

王吉能问:“李姨在家么?”伍生久那光光的额头闪着光亮:“我回家时看见桌上压着张纸条,说是带女儿请假到三江她妹妹家去了。”

王吉能跟着伍生久来到他家里。伍生久在怀宁路和鸳鸯路交汇处修了一栋两层楼的砖房,砖房修得十分的漂亮,很有点别的气派。王吉能很羡慕伍生久,人家做一辈子领导,到头来两手空空,他却能置下这么一份家业,不能说不是他的能耐。王吉能说:“伍局长,你休息,我办饭。”

伍生久笑说:“你才在三江大酒家吃饭,还吃得下?我看你都成牛肠马肚了。”

“你不饿?我办给你吃嘛。”

“不饿,我叫你来有事商量。”

王吉能就坐下来,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道他有什么事要把自己叫到家里来商量。伍生久给王吉能泡了杯茶,自己也泡一杯,一边喝茶一边说:“小王,你知道你姨父现在最关心的是什么吗?”王吉能不知道伍生久突然问这话是什么意思。看着伍生久那双吊着两个大鱼泡的眼里,闪着一种让人难以捉摸的光,他本想说他姨父眼下最关心的是将来能不能接县长那个位置。这个事,伍局长也间接地对他说过,但又没把这个话说透。姨父曾经多次对他说,官场不比寻常百姓家,复杂得很,凡事都要多个心眼才是。伍局长口里虽是向着姨父,心里怎么想的,谁知道呀。嘴里说:“我姨父他是兼管工业的常务副县长,眼下老城的厂子全毁了,新城的厂子建不起来,一万多工人全部失业,他们的生活没有着落,动不动就结伙结伴地去县政府要工资,要饭吃。县里的压力很大,我姨父当然是希望尽快把搬迁的厂子建好,有条件的话,再办几个新厂,安置一些工人,减少县里的压力。”

伍生久说:“这是表面的,我认为,你姨父最关心的,是谁接县长那个位置。”

伍生久话锋一转,“不过,按形势分析,你姨父很难坐上那个位置,恐怕那把交椅会被章时弘坐去。共产党的干部有个论资排辈的问题,章时弘是副书记,是常委,你姨父虽然也是常委,但他是副县长,正常情况,应该轮着副书记上。”

王吉能听他这么说,有些急了:“章副书记的移民搬迁工作弄得很糟的嘛。上台阶更要看政绩呀。”

“糟在哪里?移民搬迁本来就很难,中国的电站修了不少,水利工程也搞了不少,每修一个电站,搞一个水利工程,就要搞一次移民搬迁,可是现在还没有几个移民搬迁很成功的例子,有的移民搬迁工作甚至是失败了。他章时弘能弄到这个样子,就该给他立碑了。”

伍生久分析道:“我以前对你也说过,你姨父想做县长,当然也有可能。这就要有突出的政绩,比如建造纸厂,其实这个造纸厂不好建,用老百姓的移民款建厂,章时弘坚决不同意,全县二十万移民,大家的眼睛都盯着,如果这个厂办得不好,或是出现质量上的问题,或是厂办成了,却没有利润,章时弘会拿这件事攻击你姨父。那些心里本来就不顺畅的移民户一闹,你姨父别说做县长,副县长的位子只怕都不稳当。”

“这可怎么办啊,我姨父上午还交代我,要我为建造纸厂出力,积极配合你工作。”

王吉能有些焦急地说。“我找你来,就是说这事。你年轻,有你姨父这座靠山,不愁没有好前程。我快六十的人,也没什么奢求了,但我坐在这个位子上,和你姨父的关系乂那么好,俗话说士为知己者死,总得做一点贡献。这几天,我们看了汉河市造纸厂,朱包头没有骗我们,那个厂每年的利润的确很高。不过,汉河市造纸厂有它的优势,造纸的机械设备全是进口的,世界一流的家伙,我在考虑,我们要把造纸厂办好,也要到人家发达国家去考察一下,买一套设备回来才行。”

伍生久看见王吉能已乖乖地落入他设计的网里,继续说:“去汉河市我没带你,是有考虑的,你刚提上来,这里走那里走人家有看法。这次我要认真和你姨父谈一谈,把利害关系都说给他听,让你也出国去看一看。”

王吉能有些惊喜地说:“我还真想到外国去看看哩。”

“现在的问题是做你姨父的工作,只要他点头,就成了。”

“我不敢对他说。”

“这样吧,我们两个都对他说,请他带队,去意大利去加拿大都行。如今出国考察团多得很,我这次到汉河市,人家局长以上的头头都去过国外,连造纸厂的厂长副厂长都去过意大利。你先不要说你去,你就说这是我的想法,然后我再对他说。”

王吉能说:“有机会我就对我姨父说说看。”

“不能等机会,要快,造纸厂建成了是你姨父争县长位子的一张牌,我们要把这张牌做好,你姨父才能打。有了这张牌,我侄儿也才好说话嘛。”

王吉能这时想起姨父给他那张音像发票的事,想问问伍生久是不是朱包头送的,怎么送礼连名也不留一个。想想又没问,如果他不知道的话,自己这一问,反而把事情弄复杂了,就试探说:“朱包头看样子想把承包建厂房的合同尽快拿到手。”

没料到伍生久却说:“别急,看看再说,有几家基建队都希望得到这项工程。”

伍生久显出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王吉能心里庆幸没把发票的事告诉他,说:“伍局长你还有事么?”伍生久说:“你去吧,对你姨父说话要策略一些。”

王吉能下午真的去了县政府,找到金昌文时,却没敢说出国考察的事,他说功放机的事情他弄清楚了,是一个包头想承包造纸厂的基建工程,听说姨喜欢唱歌,就送了套音像,你要不肯收,他就要我给他搬回去。金昌文问:“是不是上次请我吃饭的那个朱包头?”王吉能说:“是的,只是他要我别告诉你,怕你批评,他还指望在我们宁阳做工程啊。”

金昌文皱着眉头说:“晚上你给我把功放机送回去,今后再要用不正当手段拉扰干部,揽活干,我就不客气了。”

晚上,王吉能从金昌文家里拿走了功放机。他把功放机搬到刘素玉那里放着,他知道如今世道的许多奥妙,不论是送礼的和受礼的,今后都不会提及这件事,大家只是心照不宣,该为对方网开一面,就一定会网开一面,不行的话,人家也理解,知道迟早送出的礼会成倍地收回来。刘素玉在三江大酒家旁边一家旅店租了一间十平方米的小杂房住着。王吉能对她说,他的一个朋友给他买了一套内销价音像设备,“你不是喜欢唱歌么?没事的时候唱唱歌吧。”

刘素玉很感动:“王主任,你真的没把我忘记呀。”

王吉能接过她递来的茶,坐在床沿上,笑道:“我怎么会忘记你嘛。”

章时弘和肖县长他们从省里回来的第二天,也不知道是谁透露了省政府又拨下了移民款的消息,三江区和大滩坡区十多个乡镇的头头全都连夜赶到城里来了,说移民户的手中都拿着一张欠条,上面不给点,他们这些乡镇干部春节只怕过不安宁了。城关镇的头头们却要比这些乡镇的头头从容得多。说城关镇的移民搬迁直接由县政府统一领导,这几年你们亲眼看着的,你把搬迁费送上门,人家都不肯接,娘娘巷就是一个例子。他们根本就不要你的什么搬迁费,他们只要县政府给他们在山上修同样一条街。你不给钱,叫人家搬迁,那更是空口说白话,嘴巴皮磨出血,人家说是流的苋菜汤。章时弘表态说:“国家有困难,暂时还拿不出那么多钱,我们在省里好不容易要得一千万,这一千万全都放下去,一分不留。”

这天下午,章时弘去移民指挥部找素娟,要素娟加一下班,把账算出来,春节快到了,一定要春节前把钱送到移民户的手中去,让大家快快乐乐过个年,免得年三十夜移民户还吵吵闹闹去找书记乡长。素娟这几天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给章时弘挂了几个电话,总是找不着人,见章时弘到指挥部来找她,就抱怨说:“怎么总找不到你,我给素萍姐打电话,她说你每天半夜还没归屋,我有事对你说嘛。”

章时弘说:“这两天几个乡镇的领导全进城了,伸手向我要钱,我手中只有一千万,怎么分呀,大河里撒盐,还不是只有苦口婆心给他们做工作,把他们劝走。今天来,就是对你说这事的。”

素娟说:“伍局长和王吉能他们过了春节准备到意大利考察去,你知道不知道?”章时弘说:“他们不是到汉河市考察了么,还去考察什么?”“汉河市是国内,他们要出国去见大世面,听说金副县长也准备去。”

“县财政这么紧张,已经两个月没有发工资了,他们还往外国跑什么?素娟,你听谁说的?”“那个王吉能嘛,他说正在办签证,过了春节就动身。”

素娟忧虑地说,“省里拨了四千万,他们拿去三千万,今天国内考察,明天出国考察,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上月球去考察哩。用移民经向本贵与友人《中国作家》杂志社副主编杨志广费,他们不心疼,你是分管移民工作的副书记,将来移民工作出了问题,可是你的责任啊。”

章时弘皱着眉头说:“真要拿着钱把厂子办好了,也是对移民工作的支持。拿这钱到国外去玩,那真的就有些问题了。”

素娟说:“我只担心,他们会不会是有意给你的工作设置障碍。”

章时弘说:“先别考虑这些,这两天,你给我突击把移民款划下去,其他的事,我去对肖县长说。”

素娟有些抱不平地说:“外面传说,肖县长他们都想让金副县长上。弘哥,论德论才,你都胜过他金昌文,让金昌文做县长,真的就有些不正常了。”

章时弘有些不认识似的盯着素娟说:“素娟,你说这话,就让我怀疑你是不是吴老师的女儿了,我真怀疑你是素萍的亲姊妹哩。”

素娟一下不做声了,眼里慢慢地有几点晶莹。章时弘觉得自己的话说重了些,解释说:“那些问题,都是上面考虑的,我们想也没用。素娟,我早就对你说过,我是从农村出来的,我知道做农民的艰辛,只要有一点办法,我就要为他们做点实事,解决一些困难。如果一边是自己的前程,一边是群众的利益,要我选择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这时,县水泥厂厂长、县氮肥厂厂长、县印刷厂厂长都陆陆续续来到移民指挥部,见了章时弘就说:“章副书记你在这里呀,我们找你找得好苦。”

章时弘问他们有什么事,几位厂长说,这还要问我们吗?老城的厂子毁了,山上的新厂房修到半途中却停了工。就是厂房修好了,还要启动资金才能恢复生产呀,工人们没得班上,领不到工资,天天找我们吵,我们一天安宁日子都不得过。县里要是不想办法,干脆把工人交给县里算了。章时弘把几个厂长叫到指挥部后面的会议室,脸面有几分严肃地说:“怎么,你们今天结伴来找我?”农机厂厂长有些发急地说:“听说上面拨下来四千万移民款,让金副县长弄去三千万,剩下的一千万你要全放到乡镇去,我们还不来呀!”水泥厂厂长郑家和表情严肃地说:“章副书记,你是我们宁阳县的副书记,又是我们宁阳县的移民搬迁指挥长,今天我要向你提个意见。”

章时弘看见这位平时不怎么爱说话,为人处世十分谨慎的老厂长一本正经地要向他提意见,想起他前不久才找过自己,心里就捉摸他又会说什么。郑家和说:“你们是不是真的准备拿三千万办造纸厂?”章时弘说:“这是县常委扩大会议上决定的。”

郑家和说:“要是我们县家底厚,办一个造纸厂也是可以的,我们县不缺造纸的原料,办得好的话,会收到不错的效益。问题是我们县不是这个情况。三十多家国营工厂,搬上山之后,只有五家工厂勉强恢复了生产,这五家工厂,除了水泥厂其他都是小厂。十一家在修建厂房,还有十几家因为资金短缺,厂房修到半途中停工了。你们怎么不算一算账,将这三千万放在这些厂子里去,少说也能救活十个厂子吧。这十个厂子恢复生产之后,很快就会收到效益,厂里的工人你们也就不用管了啊。我们水泥厂,你只要给我两百万,让我改造一下设备,将水泥标号提高一下,我保证每年给县财政交一百万利税,还负责安排一百个待业青年。这两百万不得到手,厂子要死不活,六百多职工开不出工资,日子没法过。”

郑家和显然是有些激动,说话的声音就大了许多,“白沙乡的那段路虽是修通了,石灰石的运费降下来了,生产一吨水泥还要赔十几块钱。没有办法,我准备停产算了。”

章时弘劝他说:“郑厂长,冷静点,困难的确很大,但再大的困难我们总得解决,这一步还是要跨过去的。”

就交代他们等一等,他去那边和刘副指挥长吴科长几个人商量一下,看这个问题怎么妥善解决。素娟正在办公室和刘素玉说什么。刘素玉是刚才和几个工人一块来指挥部向章时弘要工资的,素娟说:“素玉,你也和他们一块瞎嚷嚷呀,你不知道你素娟姐管这里的账,你时弘姐夫是移民指挥长么,有钱的话,还不给你们!”刘素玉勾着头说:“我本来是不准备来的,王主任对我说,时弘姐夫要把钱全放到乡下去。他说时弘姐夫叫我爹叔也叫亲了,你又像我亲姐一样,要我来说说。我不知道郑厂长他们也在这里。”

素玉这么说的时候眼睛就红了,“素娟姐,你不知道我在三江大酒家做陪酒女,后来又到朱包头的基建队做临时工,都得看人家的脸色做事哩。”

素娟同情地说:“素玉,姐没有本领帮你的忙,为你找个妥帖的事做,姐只交代你,你如今是大姑娘了,百样事都要有主见,三思而行,要学会保护自己。你爹那么大年纪了,别让他老人家怄气。”

素玉脸有些发红,没说话,站一阵就走了。素玉刚走,章时弘就来了,问素娟刘副指挥长到哪里去了,素娟说:“他怕那几个工人去缠你,带他们到二楼会议室去了。”

素娟过后就压低声说:“素玉刚才说,这些工人是王吉能叫来的,他这么做,肯定有什么目的。”

章时弘十分为难地说:“先别说那些,几个厂长都坐在小会议室,等着我回他们的话,这个问题是要认真研究一下才行。”

素娟正准备说什么,桌上的电话铃响了,是肖县长找章时弘,要他赶快到政府办去,有紧急事情商量。章时弘听肖县长的口气很急,只得去小会议室对郑家和他们说了肖县长给他打电话的事,他要到政府办去。郑家和有些生气地说:“我们也不说你章副书记是有意躲我们,我们跟你到政府办去,我们当面对县长说,县里不给钱,我们只有上街摆小摊子去糊口度日了。工人们死也好活也好,我们也管不了了。”

章时弘来到政府办,才知道肖作仁被县教委的头头们缠着脱不得身,才打电话找他的。章时弘走进办公室,肖作仁就对政府办主任周宏生说:“小周,你给金副县长几个人挂个电话,要他们都到小会议室来,研究几个事情。要他们马上就来。”

周宏生说:“金副县长不是说出国考察去了么?”“这个时候考察什么鬼,你快打电话,他在工业局。还有马副县长,给县委办也挂个电话,要李主任也来一下。”

过后又对章时弘说:“你把吴科长也叫来,下午认真开个会,年关快到了,大家一年辛辛苦苦忙到头,别说快快乐乐过个年,总得要安安静静过个年吧,你看,今天教委几个人来了就不肯动了,明天工厂几个头头又来找,这样下去,说不定大年初一还有人上门来。”

章时弘说:“水泥厂印刷厂的厂长们已经来了,他们说不给钱就撒手不干了。”

章时弘给素娟挂过电话,对肖作仁说:“下面对县里拿三千万办造纸厂意见很大,这个时候他们还要出国考察,是不是合适?”肖作仁说:“这个伍局长,事先根本就不跟我通气,签证办好了,才对我说,我叫他别去的话能行么。我把金昌文给拦住了,我批评他一点都不识时务,你们到国外去考察,人家知道用的移民款,还不到县政府来闹事!

他们管你考察什么鬼,还不说你是拿着移民款出去玩。”

一会儿,该来的人员都来了。肖作仁说:“临时把大家叫来开个会,你们也看见了,我的办公室坐着县教委几个头头,政府办坐着几个厂长,他们坐那里是向我要钱,向章副书记要钱。我们不赶紧开个会,研究一个解决的办法,说不定明天教师和工人会成群结队到政府大院里来。再说,我们干部也有两个月没发工资了,这个问题不解决是不行了。大家知道,县财政是拿不出钱的,现在只有章副书记手中还有一千万。这一千万是宁阳县二十万老百姓往山上搬迁的移民款,我们宁阳县移民搬迁已经搞了七八年,百分之七十已经搬上山,还有百分之三十搬不动,主要原因是移民款没给足,相比之下,农村的移民经费比城里居民得的移民经费还要少,这一千万章副书记原本是要全部往农村放的。再不往农村放点资金,今后的工作不好做。可眼下摆着的这些问题,都是急需解决的问题。”

肖作仁眼睛盯着章时弘,“我看,是不是从中还拿点出来应一下急,把年过了再说。”

章时弘没有想到,肖县长还在打那一千万的主意,就有些急了:“这一千万再不能动了,你们都得设身处地想想农民的困难。因为资金不够,搬上山房子却立不起来,寒冬腊月在山顶上搭个茅棚,那日子怎么过?”金昌文却有些不以为然地说:“我没在乡政府工作过,但还是知道农民的情况的,农民再穷,仓里多少还有点粮,地里还有几棵菜,笼子里还有几只鸡。过年没鱼没肉,杀只鸡也不错啊。老师们辛辛苦苦站了一年讲台,吃了一年粉笔灰,过年总得称点肉买瓶酒。这肉钱这酒钱从哪里来?靠工资,他们教书的总不能去喂鸡养猪种菜吧。我看那一千万还是要拿点出来,打发一下辛勤的园丁才行,我也不说什么大道理,老师们想不通了,什么时候不肯教书了那就不得了了。”

金昌文打住话,其他人就叽叽喳喳说开了。大部分人希望把那一千万拿点出来,把拖欠的工资补发一下。别说老师呀工人呀日子过不下去,我们自己也快揭不开锅了。这时肖作仁摆了摆手,示意都安静下来,他说:“我看这样吧,分六百万到乡镇去。剩下的四百万,两百万补发工资,算一算能补几个月就补几个月,干部职工老师都一视同仁,还有两百万往厂里放。每个厂分几万,厂子建好的要想办法恢复生产,没建好的要抓紧施工,钱是少了点,没有办法,请大家理解县里的难处。”

肖作仁的话没说完,素娟就把话接了过去:“在这个会上,我本来是没有资格说话的,既然叫我来参加会,我不得不说几句。”

素娟秀气的脸上透着一种冷峻,“县里叫我分管移民资金的使用,我就得对这项资金负责。从八年前上面给我们县拨下来第一笔移民经费,八年多来,宁阳县共计收到移民经费十三亿二千万。这十三个多亿分到农村的移民搬迁费还不到四个亿,其余的九个亿全部投放到了城里。从目前的搬迁进度来看,农村十五万人已经搬上山十二万人,只有两三万人还在陆续往山上搬。他们拿着国家拨下去的一点点搬迁费,积极响应政府号召,克服各种困难,不等不靠,把祖祖辈辈留下的基业毁了,搬七山去了。就因为他们没有来县里找领导,没有来吵吵闹闹,我们就可以不管他们了?在座的有几个人真正地去移民区看望过他们,和他们一块生活过,有几个人真正知道他们是怎么过日子的?他们的困难有多大?当然,我不是说工人要工资不应该,老师要工资不应该,厂长们要基建费不应该。我也是城里人,我也有两个月没拿工资了,从移民经费中截住点钱,我自己也有一份。我是说,即使把党性暂且放在一旁,人总得讲良心吧,总得讲公道吧,总得设身处地替农民兄弟想想吧。”

素娟突然打住话,“我说的完了,听不听由你们!”素娟一席话,使得闹哄哄的会议室一下变得静悄悄的,大家都不做声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许久,县委办李主任说:“吴科长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上面给我们县的移民经费本来就不多,我们要用在刀刃上才行。这些日子,我经常接到电话,群众对县里决定建造纸厂意见很大,说原来的几十家厂子全停在那里,没有钱,烟囱冒不出烟来,又拿三千万办新厂,这是不是决策上的失误?”肖作仁听李主任这么说,眉头就皱了起来:“办造纸厂是常委会集体研究决定的,这个决定没有错。不咬着牙办点事情,麻布袋上绣花,底子差。只是守着过去的旧摊子,我们就永远富不起来,老百姓就永远只有吃苦受穷。资金是紧张了些,我说事在人为,咬着牙挺一挺还是能过去的。刚才小吴提到农村和县城移民搬迁的进度问题,为什么农村的搬迁费放得少,搬迁的速度却比较快,为什么县城的搬迁费放得多,搬迁进度却很慢,特别是娘娘巷,五千多居民,至今连搬迁经费也不肯要,抱成团要县政府给他们修一条娘娘巷那样的街。三江电站明年元旦关闸,县城离电站远些,最迟明年春节要搬完吧。不然水淹上来就要出麻烦。章副书记你肩上的担子不轻,我看你的工作重心可能要调整一下,县城的移民搬迁不能拖后腿。”

过后,肖作仁做了决定:“还是按原来的计划办,六百万往农村放,四百万留下来。县里用的移民经费实际上还是自己的,猪娘吃胞衣,自己吃自己。农村的移民户手中有欠条,那欠条就是钱,等于存在银行里,只拖迟日子,不会少他们的。”

肖作仁说完,就宣布散会了。李大铁书记是春节的前两天从省医院回来的。回来之前他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他爱人从省城租了辆的士,就回来了。住进了县人民医院,他才让爱人给肖作仁挂了个电话。肖作仁接到电话心里不由一愣,后来就猜想他一定是回来过春节的。说:“老李要回家过春节,该对我打个招呼嘛,我派个车去接他一下,怎么自己就回来了呀。”

肖作仁放下电话就往医院跑。由于路途颠簸,李大铁的身体已十分虚弱。肖作仁走进特护病房,看见李大铁正静静地躺在病**,脸面蜡黄,手腕上挂着吊针,他爱人坐在一旁守护着。一定是听到了脚步声,李大铁睁开眼,看见了肖作仁,说:“你忙啊,不用来看我。”

肖作仁走过去捤住他的手,说:“李书记你这么的就让我心里不好受了,坐自己的车怎么也比出租车要舒服一些嘛。”

李大铁说:“你们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了,我还来添麻烦干什么。”

肖作仁说:“你怎么能说这话!

再忙派个车也不花多少时间呀。”

肖作仁接过李大铁爱人给他泡的茶,叹气说:“以前有你在前面顶着,我还不觉得这副担子的重量,你走这么大半年,我这肩膀都快承受不起了,回来住些日子也好,我们好好聊聊,许多事情你得给我掌一下舵。过了年,天气暖和了,我再送你去省医院。李大铁摇了摇头,说:“不去了,住在省医院憋闷,还不如住在这里。这个病我自己知道,就那么回事,别浪费钱了。”

肖作仁劝他说:“老李,你可不要往坏处想。也许能在你身上发生奇迹啊。”

不知道金昌文伍生久他们听谁说李书记回来了,肖作仁来医院不久,他们就都赶来看望李书记。伍生久和王吉能几个人在意大利考察了半个月,才回来几天。他们原本是准备过了春节去的,由于省里组织了一个乡镇企业考察团出国考察,他们就跟着乡镇企业考察团出去了。回来的时候,还带来了一个穿着时髦的中年女人,据说这女人是意大利一家实力非常雄厚的纸业机械跨国集团公司负责亚太地区推销工作的副经理,虽然她有一个很洋的名字玛尔丽,实际上她是才拿到绿卡不久的华人。她在宁阳考察几天之后,说她对宁阳县有如此丰富的造纸原材料感到震惊。她说宁阳县用她公司的纸业机械设备办造纸厂,将来一定会成为了不得的纸业企业,一定能成为宁阳县的摇钱树。伍生久和王吉能则介绍说,她的公司制造的造纸机械设备是世界上最先进的,已有十多个国家购买了他们的机械设备。他们曾经参观过她公司的机械制造厂,还考察过几个由这个公司提供机械设备的大型造纸厂。与别的造纸机械设备比较,这个公司的价格也比较便宜。肖作仁终于下定决心,立刻组织了一个由专家和有关领导参加的谈判班子与玛尔丽谈判,双方经过讨价还价,终于达成了一个购买价值三百五十万美元的造纸机械设备的协议。肖作仁还决定,金昌文立即带人去省里报批项目,办理有关手续。如果要跑北京,就直接去北京,一定要以最快的速度将有关进口机械设备的手续和办理外汇的手续都拿回来。玛尔丽则答应,她回去之后,只等接到启运通知,便立即将机械设备运过来,并且是货到付款,质量不合格可以拒付款。这让肖作仁、金昌文他们都十分高兴。这些年,报纸上,内参上,常常刊登一些消息,说许多工厂企业向外国购买机械设备时上了当,不是把钱骗走了,就是价不符实,或是买了人家一堆没用的废铁。如今我们可以不预付一分钱,而是见货付款,并且送货上门。这样,主动权就完全掌握在我们手中了。肖作仁向李大铁详细地说了和那个名叫玛尔丽的副经理签协议的事:“我本来准备过春节以后,到省里去看望你时跟你说这个事的,怕电话里说不清楚,反而让你牵牵挂挂。”

伍生久一旁说:“那个玛尔丽副经理把如何修建厂房的全套图纸都给了我们。过了春节,我们就按照图纸的规格动手建厂房,由金副县长亲自抓,我和小王做助手,争取早日竣工,早曰投产。”

伍生久一副胸有成竹的神态,“有了这个龙头企业,我们宁阳就活了。”

金昌文一旁皱了皱眉头,对伍生久抢在自己前面说这么一摊子话有些不悦,心想你伍生久卖什么老资格!

书记出去将近一年,刚刚回来,暂时还轮不着你工业局长向他汇报工作嘛。他见李大铁躺在病**一言不发,蜡黄的脸一直是板着的,猜想他是对用移民搬迁经费办工厂有看法,说:“购买机械设备的钱是从移民款中挤出来的,当然补偿给搬迁户的那一部分是千万不能截流的,那一部分截流了人家就搬不上山。除了搬迁补偿费、青苗补偿费,上面还有道路建设补偿费、水电建设补偿费、农田水利排灌补偿费、田土补偿费等等,从这里面紧紧手,厂子就办成了。我这个兼管工业的副县长知道这钱的分量,所以我决定亲自抓这个厂子。把造纸厂抓好了,效益有了,缓解了我们县的沉重压力,反过来又可以支援库区建设。这样我们宁阳的这盘棋就好动了。李书记,你去省城大半年,肖县长说他连个安稳觉都没睡过哩。”

李大铁似乎并没有认真听金昌文说话,问肖作仁:“老肖,你请专家论证过没有?”“昌文写了可行性报告,请地区和省里的有关专家论证过。我不放心,又把几位专家请到宁阳来开了座谈会。昌文这半个多月马不停蹄地又连着跑省里跑北京,将进口机械设备的手续也办好了。”

李大铁就不做声了,许久,他问:“小章在家么?我现在最需要听的是有关库区移民的情况,这是我们宁阳县压倒一切的大事,工作中心的中心。别的移民县都是几个县级领导抓移民,我一直担心我们县领导力量不够,在这上面别出了问题。”

肖作仁说:“章副书记昨天到岩码头区去了,这次省里拨了点款子下来,他可能是想了解一下款子的发放情况。”

肖作仁接着说,“就目前已经搬迁上山的移民户来看,情绪还是比较稳定的。上个星期我们又开了个会。年关到了,我要几个副书记、副县长都到下面去走走。章副书记这个人干劲足,热情也高,只是工作方法上还欠点火候。农村的移民搬迁进展快,城里进展缓慢,他自己的岳父就是一户钉子户,死活不肯搬迁。目前娘娘巷、总爷巷两个巷子除了搬迁一家国营商店、两个豆腐店和娘娘巷居委会,居民没有几户行动。他们的眼睛都盯着那个王跛子,王跛子不动,他们也就不肯动。”

金昌文一旁说:“这些人都是老宁阳,一个个都是六七十岁的老人,他们说不修条怀宁街他们就不搬迁。我们拿他们怎么办?豆腐掉在灰里头,吹不得,拍不得。依我看,修就修嘛,羊毛出在羊身上,二十个亿还拿不出那点钱修条街,老章却坚持说不能修。我只担心城里的搬迁工作会拖整个移民搬迁工作的后腿。”

金昌文说话的时候,李大铁慢慢将眼睛闭上了。肖作仁见状忙说:“我们走吧,让李书记休息一下。”

就交代医院院长,“你们要成立一个特护小组,如果医院没药,就派人到省里进点药来。要想尽一切办法把李书记的病治好,不能有半占全挫”兄左雨。肖作仁他们走后,李大铁就要爱人给岩码头区挂电话,问一下章时弘是不是在那里。女人湿着眼睛说:“我在省医院就阻拦你,不让你回来。我知道你一回来就要过问县里的事。老李呀,你的病到了这种地步,你还挂着这挂着那做什么。你不为你自己着想,也要替我想想啊。”

女人这样说着,眼泪就簌簌地掉了下来。李大铁说:“我只想听听有关移民搬迁的情况,其他的事情我就不过问了。全县十多万农民要搬上山去,这个工作不好做,我一直担着心。设身处地想一想,农民兄弟不容易啊。”

女人没有办法,只有给岩码头区挂电话。章时弘果然在那里,听说李书记回来了,想了解一下全县的移民搬迁情况,连忙说:“我这就回来。”

章时弘是晚上九点多钟赶到医院的。一同来看望李大铁书记的,还有岩码头区的抛书记和区里其他几个领导,他们有大半年没有看见李书记了,握着李书记的手就不放。李书记不是宁阳人,他的老家在辰阳农村。他是六十年代农学院毕业的大学生,分在宁阳县农业局做技术员,在农村的田边地头奔走了二十年,对宁阳县农业生产的发展做出过很大的贡献。他做副县长,做县长,县人民代表大会都是全票通过的。八年前他做县委书记,那时国家刚开始动工在宁阳县境内的青龙峡修建大型水电站,解决周边几个省电力紧张的问题。全县二十万人要搬迁,县里的压力特别大。那几年,李大铁带着章时弘,基本上没有在办公室办过公。搬迁户的家中,寸草不生的山头,推土机轰鸣的工地;都是他的办公室。背一个水壶,口袋里装两包方便面,饿了,就着凉水把方便面咽下充饥。渴了,就在路旁边捧两捧泉水解渴。他的病其实三年前就发现了,他一直不肯去治疗,直到今年三月在岩码头区召开群众大会昏倒在讲台上时,才送往县人民医院检查,检查结果是肝硬化。李大铁抓着这些基层领导的手时,他的眼里就透出一丝光亮,蜡黄的脸上泛起一丝笑容:“我人在医院里,心却和你们在一起哟。”

抛书记笑说:“你去住医院,我们的工作一点也没敢懒惰啊。不然,移民工作不会是这个样子嘛。”

“你说说,好在哪里?把大伙儿赶上山去,田没了,地没了,有的困难人家,房子一时又修不起来,临时搭个棚子住,老百姓还不骂娘呀!”李书记的话说得几个人都不知道怎么作答,就连平时说话幽默,一副乐天派的区委抛书记一时也哑巴了。李大铁说:“我打电话叫小章来,是想问问搬迁上山去的农民群众,他们能把这个年过好么?今年没有年三十,今天是二十七,后天就过年了。你这个抛书记,把你一班人都带来了,你们对我说句老实话,你们这些日子到老百姓家中去了没有?”章时弘说:“我下去就是落实这个事的,搬迁户在新家过年,总不能清汤寡水地过啊。我要区乡领导赶紧把这次省里拨下来的款子分下去,一定要赶在春节前送到老百姓手中。”

50岁时的向本贵抛书记笑着说:“李书记你给我套着轭,章副书&又拿根鞭子在后面抽,我老高是一天都不敢偷懒了,你给我们打电话时,我们刚从石板滩乡回来。你看我这个卵样子,人又矮,五官又没长端正,衣服上全是泥巴灰尘,认不得的人哪会把我当区委书记,还以为我是赶脚猪公的呐。”

抛书记的话让几个区委领导噗地一声笑了。区长说:“章副书记和抛书记下乡,常常让他那张嘴弄得哭笑不得。”

抛书记一本正经说:“是我才愿做出这种牺牲哩,和他一块,我是地道的武大郎。”

抛书记顿了顿,“别打岔,让我汇报工作。钱是少了点,好在这些搬迁户都还通情达理,他们都知道国家有困难,搬迁费一时还不能全部到位,欠他们的钱迟早会到手的。拨下去的这些钱,他们都不准备用在过年上面,他们有的打算买猪仔买羊羔,发展养殖业,有的几户几十户准备合在一块办厂子,他们已经想到下一步去了,那些房子还没有修好的户,我劝他们先把房子建起来再说,先得有个窝,干别的也才安心。”

李大铁说:“这就好,我身体不行,不然我也和你们一块下去看看。”

过后就问章时弘,“县城的搬迁情况怎么样?听说进展不快?”章时弘说:“我们县农村是大头,我把农村的移民搬迁弄得差不多时,过了春节着重抓县城的搬迁。”

章时弘顿了顿,“其实,县城搬迁是和农村同步进行的,进度并不慢,要说慢,只有娘娘巷慢了些。娘娘巷那一群人,包括我那老丈人,他们对宁阳老城要说有多少留恋也未必,他们考虑的是搬上山去之后再不会有娘娘巷那么方便。在老城,娘娘巷是最热闹的地方,小本生意好做,足不出户就能赚钱。刚开始动员移民搬迁时我们就说过,娘娘巷的居民要搬迁到一块,弄一个什么小商一条街是可以的,县政府也支持。他们自己又不肯掏腰包出钱,要县政府将娘娘巷搬迁上山,他们不要搬迁费,这可能么?全县二十万移民都学他们的样,不要搬迁费,要县政府给他们搬迁,只怕五十个亿都不得下地。我想,到时候全城都搬上山了,娘娘巷无人光顾,没生意可做,他们自个儿就会搬上山去的。要说对老城有留恋之情,真正舍不得搬迁的,只有吴家大院吴老师。说实话,我下了几次决心,想到吴家大院和吴老师谈一谈,交交心,走到进士坊,却没有勇气跨进门去。”

“你心里有计划就好,不能抓了一头丢了一头。像吴老师这样的人,我们要过细地做他的思想工作,有什么困难,要想方设法给他解决。”

过后,李大铁语重心长地说,“小章,你年轻,担子压重点没有关系,这对你是一个锻炼。”

李大铁的目光中满含着慈祥,定定地看着章时弘。章时弘说:“我现在想的是把老百姓弄上山去之后,他们怎么才能站稳脚跟。”

抛书记说:“按规定,国家给搬迁户供应三年粮食指标,三年之后怎么办呢?县里要有一个长远的规划。全县二十万移民,县城五万,农村十五万,县城的五万移民中有一万多是工人,有几千机关和企事业单位的干部职工。干部职工照样月月拿工资,工厂恢复生产了,工人照样天天上班。十五万农民搬上山去之后,那是瞎子丢了棍,没路了。章副书记弄了几个一靠种、二靠养、三靠乡镇企业的山地开发试点村,像平坝村,像高崖坡村、老岩岗村,的确是一条好路子,不过,县里还得下大力气扶持才行。栽下去的果树林得培管,办养殖场要买猪仔羊羔,搞网箱养鱼也要投资,钱从哪来?这次听说县里拿了三千万办造纸厂,这个造纸厂将来会不会赚钱,能赚多少钱,我们不去说三道四。有的人还在坚持要县里拨钱修一条怀宁街,这不是扯鸡巴蛋么,他们是没有养过儿不知道家伙痛,半天云里吹唢呐唱高调!

让他们去和搬迁户吃几餐鱼腥草饭,啃几天红薯脑壳,挑几天泥土上山,他们才知道锅儿鼎罐是铁打的。我说,这时候还不把安自来水的钱拨下去,到时候要出大问题。”

李大铁有些无可奈何地说:“地委要老肖暂时负责宁阳的全盘工作,我也不好多发表意见。不过,小章我对你说,该坚持的,你一定要坚持,只要是正确的意见,就不要怕孤立,不要怕是少数,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里。修怀宁街的事,你坚持得好,坚决不能修。我们要把有限的资金用在刀口上。我回来了,不准备去省城了,有什么事,你还可以对我说。”

章时弘见已经十二点钟,李书记已经很疲倦,就带着区里几个头头告辞。他将他们送到新城县政府招待所,又扯了一阵工作,凌晨两点才回家休息。三江自云贵高原而来,一路地高山堵截,一路地云缠雾绕,一路地穿峡破谷,到了宁阳,那脾性就变得十分地乖戻,十分地**不羁起来。宁阳县境内三百里水路,滩多流急,有三垴九洞十八滩之说。三垴九洞之神秘,十八滩之险峻,外人鲜知。世世代代在三江行船跑江的排客船工流传着这样一首歌谣:青龙峡,无风浪高九尺九,有风浪高三丈三;骂娘滩,口不骂娘船不动,骂娘九千九百九十九,大船咬着浪头走。而白滩,又和青龙峡骂娘滩不同,到了这里,汹涌澎湃的大江竟被一条宽百丈的大沙滩给搁浅了,肢解了。三江想发怒,想将这些阻挡和分割它身子的大小礁石一股脑儿全都抛到湖泊里去,可是,却抖不起它那穿峡破谷的威风来,甚至涌不动三尺浪花,只有将那不羁的身子软绵绵卧躺在礁石之中,变得温顺起来,变得忸怩起来,悄悄然流淌下去。

那些跑山城,下长江,赤脚如蒲扇,脸面被风雨磨砺得如滩中礁石般僵硬的老船工,不怕青龙峡的凶陡,骂娘滩的险恶,却惧怕白滩浅水搁船。秋来冬至,江瘦滩浅,过往船只只得临时请来许多纤夫,脚蹬礁石,肩咬纤索,从滩尾碰碰撞撞着一步一步将船拉上滩去。那些临时请来的脊背黝黑腿粗腰圆的拉纤人,大多都是白滩村的汉子。白滩旁,老岩岗山脚的苦竹林中,有许多杉皮盖顶的吊脚木楼。这便是白滩村。白滩村人靠着白滩讨吃已是许多年前的事。自从那一年白滩上的乌篷船响起第一声马达之后,万国旗一般的风帆也随之在三江消失,白滩村人水上讨吃的饭碗从此被砸破。于是,人们把汗水往岸上抛,把力气往岸上使,硬是在只长苦竹和芭茅的山脚开出了水田。水田不大也不周正,斗笠丘,牛角丘,腰弓子丘,像百褶衣上的补丁,却能生出稻米,养活白滩人。十几年前,沿江傍山从宁阳县城曲曲扭扭飘来一条窄窄的、常常是黄尘飞扬的车路。于是,白滩人不但抬眼便能见着江上的船只,也能看见四个轮子飞转,屁股上冒烟的大卡车、小轿车……可是,那白滩,那坑坑洼洼的从县城延伸下来的车路,那炊烟缭绕,江风相伴的吊脚木楼,那补丁一般,却能养活白滩人的牛角丘、斗笠丘、腰弓子丘水田,全都将在一夜之间被一汪湖泊吞噬。

多少年来靠白滩,靠白滩旁的薄田旱地繁衍生息的白滩人,将沿着老岩岗那条陡峭、狭窄的羊肠小道搬上山去,在那艰难地生长着芭茅和苦竹的坡岗上落脚生根,重建家园。已是古历腊月的最后一天,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最隆重最热闹的传统节日。老岩岗却没有半点过年的气氛。凛冽的寒风,远天远地地赶来了滞重而浑厚的云块,堆积在空中。原来广袤无垠的天穹竟变得拥挤不堪,低矮而触手可及了,整日昏蒙蒙,哭丧着一副面孔。冷涩的寒风并不收敛它的任性、它的凶狂、它的十恶不赦,呼啦啦打着滚,从无遮无掩的河滩,从**的老岩岗,从刚刚搬迁上山还没来得及打扮的蓬头垢面的村寨,从春天才垦挖过来,栽着板栗树苗和柑橘树苗的地里,卷起一团一团尘埃,在空中狂舞、号叫、揉搓,仿佛要把这个原本就经不住多少折腾的世界撕碎。老岩岗,零零乱乱地摆着刚刚从山脚搬迁上来的房屋。看得出,这些房屋都搬得十分地仓促,十分地勉强。没有往常农民修建千百年基业的那种从容不迫。平时修屋,屋场的宽窄,房屋的坐向,以及房屋的结构都十分讲究。而这些房屋从山脚往山坡搬迁时,没有经过多少精神和物质的准备,在山冈的岩窝子里艰难地劈一块地基,就匆匆忙忙将房屋搬上山来了,有的地基不平,木屋歪歪斜斜;有的地基太窄小,门前就是悬崖峭壁。

住在山下,屋前屋后有苍苍翠翠的绿竹;有枝繁叶茂的柑橘和桃李;有平整的麻石小路;门前还有一条坑坑洼洼的黄泥车道,’汹涌澎湃的三江。这里的一切都变得那么陌生,那么荒凉,那么叫人难以承受。家家户户的大门都紧闭着,看不见象征安宁、象征温馨、象征田园牧歌般的袅袅炊烟、大红对联以及那倒贴过来的福字;听不见象征吉祥、象征喜庆、辞旧迎新的鞭炮;也嗅不着象征富有、象征丰收,为三江两岸所独有的包谷烧的醉香,棕叶粑的醇酥。抑或紧闭的窗棂在怒吼的寒风中颤颤抖抖地打开半扇,挤出一个头发蓬乱、泪水和鼻涕糊满了脸面的小脑袋来,一双小眼睛对着苍黄的毫无生气的荒野,对着空矿而贫瘠的年关,生出许多的企盼和困惑。苍黄的天底下,荒凉的被冬日的寒风不停地**,的山头,隐约可见三三两两被寒风抽绞得佝偻着身子垦挖荒地的人们。老岩岗东头山坡上,有一片新开出的土地,从地旁那一堆大大小小的石块,乱七八糟的蔸蔸脑脑,以及从四周岩缝里刨过来的泥土,看得出开垦这荒地是多么的不容易,要付出多大的艰辛。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和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正在这块土地上播撒荞种。那姑娘身材瘦小,脸面清秀,有如山冈上一棵婀娜的苦竹。她穿着一件过于肥大的大红翻领羽绒衣。因为这点红色,使得这荒凉的岗塬,多少有了些生气和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