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人心事重重,哪有这番情趣,章时弘说了,又不好反对,跟着章时弘沿着政府大院后面的小道,慢慢步出城来,过了三江大桥,不知不觉来到凤凰山下。凤凰山为宁阳八景之首。远远看去,俨如凤凰展翅。依山傍水的宁阳古城和它隔江相望。一条石级小道从山脚延伸到山顶。山中树木苍郁,古枫古樟三五人牵手也抱不住。山腰有一古刹,风摇树动,可见赭檐红瓦。发动西安事变逼蒋抗日的著名爱国将领张学良将军,曾于一九三八年十月到一九三九年十二月被蒋介石囚禁在这古刹之中。张将军和赵四小姐居住的卧室,张将军钓鱼的池塘,张将军下山观龙舟竞赛踩过的将军岩,至今都完好无损地保留着。古刹那赭漆剥蚀的墙上,至今还留有他苍劲有力的题诗:万里碧空孤影远,故人行程路漫漫。少年渐渐鬓发老,惟有春风今又还。章时弘带着几个人在古刹前停留片刻,信步上了望江楼。
站在望江楼上,的确能眺望宁阳新城全景。其实,新城还算不得城。只能从稀疏的几幢楼房和高高低低的脚手架排列趋势,估摸出新城的大概轮廓。“鸳鸯山新城有两条主要街道,分南街和北街,宽三十米,长三千米。街道两旁是机关和商店,居民区在鸳鸯山后面鹭鸶山周围的坡岗上,工业区在新城左边老岩田。这样一来,宁阳新城的布局就有模有样了。只是,移民搬迁经费有限,国家不可能给我们一个完好无损的宁阳城,我们县是穷县,这些年连工资都不能按时发,哪还挤得出多少钱。一座五万多人的小县城搬了七八年,还是现在这么个样子。你们看见没有,老城已经拆得七零八落,新城却建不起来,大街两边那些楼房为什么修到半途中却停工了,就因为没有钱。最恼火的是工厂,老厂拆了,新厂建不起,工人们的饭碗就丟了。你们不常到县里来,也就不知道我们的日子是怎么过的,三天五天就有一群人到县委政府大院里去,他们要吃饭,不给钱就不动,我们有什么办法?可没办法也要想办法,他们是宁阳县的工人,我们不能不管呀。”
抛书记苦笑一声:“老伙计,你原来是没有这个游山玩水的雅兴的,我以为你进了城就变了哩,原来你是转了个大弯给我们做工作啊。我们也不缠着你叫苦了,区乡有区乡的困难,县里也有县里的苦衷,各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我们明天回去算了。”
章时弘说:“还请老伙计多担待些,不然我这肩膀都承受不起了。”
章时弘顿了顿,又说:“上次我到省里,省里说年初有一笔移民款下来,到时候我会及时往下面区乡放的。”
“我们担心的是上面拨下来的移民经费不能全部到位。老伙计,这个款子是老百姓的救命钱,千万不能挪为他用的啊。谁挪用了这个钱,天地不容。”
章时弘的心微微一颤:“这怎么会!
移民户搬不上山,我们能把钱扣下来干别的事?”章时弘顿了顿,“不过,县里的统筹安排还是要的,上面拨下来的移民款不光是房屋的搬迁费一项嘛,其他的钱,比如土地补偿费,公路、水电和各种公共设施的补偿费,是补给县里的。县里看准的事,还是要办,看准的事不下决心办,我们宁阳就永远富不起来。”
章时弘自己为建造纸厂憋着气,但他不得不给这些来自移民第一线的同志打打预防针,他们的情绪是千万动摇不得的。这时,素娟气喘吁吁地爬上山来,看见章时弘和几个区乡领导站在望江楼上,有些纳闷地说:“弘哥,你们还真会忙中偷闲嘛,冬天的凤凰山风景怎么样呀?”几个区乡领导都认得下面这位年轻漂亮的女人,和她打招呼,抛书记笑说:“我们是来找你这位管家要饭吃的,你再不给钱,我们就都上你家去吃饭啦。”
素娟含笑说:“去我家吃饭我可管不起,住一夜两夜没有问’题,我家房子宽得很,我爸一个人在家里寂寞得很,还真希望有几个伴说说白话。”
抛书记笑道:“住一夜两夜解决不了问题。你看我这模样,长期去你家住行不行?”素娟俏脸一红:“抛书记你当心啰,什么时候我到岩码头去对嫂子说,让她再抛你一回。”
章时弘跟着他们来到素娟面前,问素娟:“天快黑了,还来这里做什么?”素娟抱怨说:“那天你和素萍姐吵架离开娘娘巷之后,王伯一直在家生闷气。害得我爸连自己家都没归,天天陪着他。他早又不说,这会儿,他说要找刘矮子叔叔几个人唱高腔,刘矮子叔叔不在娘娘巷,去凤凰垭做上门活去了。我爸要我去叫刘矮子叔叔。”
春天,正是万物生长的季节丨1995年春)“章副书记,你陪吴科长去吧,天黑了,我们回去。”
几个人就相邀着下山去了。章时弘只好陪着素娟往凤凰山那边山垭去找刘矮子。刘矮子的老伴早已去世,家中就他和素玉父女俩。刘矮子以前在娘娘巷开银匠铺子,后来银匠铺子不让开了,被安排在县水泥厂当工人,前几年退的休。水泥厂这一搬迁,工人们没工资发,他每月的百来块退休金也就黄了,王跛子一群老伙计要他重操旧业,说你靠着棵摇钱树却受穷,不值。他真的将生了锈的家什从楼台上拿下来,重操旧业,一些旧日的老顾客还真的找上门来。前天,凤凰山那边村里一户殷实人家嫁女,要给女儿做些银器陪嫁,请他上门做活,他晚上也懒得回来了。章时弘跟在素娟的身后,有些生气地说:“你爸也太迁就他们了,没有刘矮子,他们的高腔就唱不成了!”素娟回头瞅了眼章时弘,带几分抱怨道:“你还怪我爸呀,你和王伯怄气之后,一走了之,我爸好像是他惹出来的是非一样,比哪个都急。他要急就去急吧,还害得我不安宁。”
章时弘被素娟说得不知怎么开口,跟着她默默地往那边村子走去。冬日的太阳忸忸怩怩地在灰蒙蒙的天穹斜斜地划上一道弧,就往西边的山垭沉去。
山中游人已经绝迹,寒风从林中拂过,几片干树叶从枝头落下来,飘飘扬扬掉在石级之上,发出一种沙沙的声音。那天,在给岳父大人王跛子做寿时,经不住几位老人一再逼问,章时弘对几位老人说,你们认为搬迁经费少了,往山上搬迁不够用,就不要搬迁费了,要县政府给你们照娘娘巷的样子修一条街,达不到要求就不搬迁。如果全县二十万移民都像你们一样,国家再增拨二十个亿都不够。宁阳县只有一个政策,这就是将移民搬迁经费发放到移民户手中,移民户自己搬迁。县里只负责通水通电通路,对谁都没有特殊政策。八年前县政府就曾明确地答复过你们。他当时话没说完,王跛子就发起火来,说县政府不修娘娘巷,他决不搬迁,要他搬迁就抬他的尸身上山。其他几位老人也跟着吵闹,说的和王跛子同样的话。热热闹闹的寿宴,被弄得不欢而散。章时弘真不理解,宁阳县十五万农民在土地被淹、房屋被淹、资金短缺的情况下,也能咬紧牙关搬迁到荒山野岭上去落脚生根,他们还得抛汗脱皮去开垦荒山,用肩膀把山脚的泥土一点一点挑上山坡,向寸草不生的山坡要粮。相比之下,城里的居民搬迁就要容易得多,再困难手中还有个粮本本嘛。特别是娘娘巷这一群老人,胡搅蛮缠。连素萍也帮着她父亲数落他,说他全然不把老人们的意见放在心上。你手中握着二十个亿,拿几千万出来还不是牛身上拔毛。那个王吉能更是火上浇油,使得老人们更对章时弘有意见了。章时弘忍无可忍,说话的声音也就大了许多:“你们算过账没有,这几千万放到农村去,能修几十个自来水站,能架几十处高压电线,能修通几十个村的公路。你们知道不知道,三江电站明年元旦关闸,我们几十年辛辛苦苦搞起来的农田基本建设全都毁了!
农村十五万移民,他们自己劈屋场,自己请工搬迁,重建家园,钱不够,县里也不管了,他们自己想办法解决。为什么娘娘巷人要搞特殊政策,要县里统一搬迁,你们等着上山住新房,街巷的模样还要像娘娘巷一样,你们就不想想,这可能么?别说资金不允许,就是资金宽裕,我也不会同意一个县有两种不同的移民政策。”
章时弘说完,气冲冲地离开了娘娘巷。“弘哥,王伯的脾气,你也知道,那天有些话是说重了,你别往心里去。素萍姐心疼她爸,王伯妈去世得早,素萍姐不依着王伯,他会怎么想呢?”章时弘说:“这些日子,我也设身处地地反省了一下,我那老岳父,从小生活在娘娘巷,对娘娘巷怀着深厚的感情,突然要搬走,一时间是舍不得,故土难离啊。但主要原因有两个,一是搬迁经费太少,二是他们希望搬上山去之后还做生意,赚钱,把曰子过好一些,这是无可非议的,但百样事都得有个道理才行。”
章时弘重重地叹了口气:“今天,抛书记他们到县里来汇报移民搬迁工作。真难啦,素娟,你在城里长大,不知道农民的疾苦,那真叫苦啊。岩码头区本来就贫困落后,责任制之后,才稍稍好一些,农民们盼星星盼月亮盼穿了眼,好不容易有了碗饭吃,弄了个温饱。这一搬,一切又全都没了。向荒山要粮,那些荒山野岭长出的茅草也才一尺高,长出的苦竹都歪歪扭扭,贫瘠得鸟雀屙屎不长蛆。向荒山要钱,荒山上一无木材二无矿藏。搞庭院经济,大栽经济林,栽下的果树一年两年能结果么?那些已经搬上山去的搬迁户,这些年口角角里积攒下的一点粮食,手指缝里攒下的一点钱,全填进去了,人上了山,也揭不开锅了。有的地方连水也喝不上。过去在山下,有江水,有泉水,有井水,住在半山坡上,泉水没了,井水也没了,下山挑三江的水吧,上山下山一个转就小半天。现在是冬天,吃水的问题还不突出,到了热天,问题就来了。”
章时弘顿了顿,“我是农家子弟,要不是因为考上大学离开农村,成了个端国家饭碗的干部,我也会是二十万移民队伍中的一员。八年前,我被推上了这个位置,这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我担心我挑不起这副担子。可是,挑不起也得挑啊,二十万人交给了你,你能不管么?”章时弘显得有些激动,打住话,有意想平静一下心情。停了片刻,又说:“可是,不能说有困难就不搬迁!
三江电站是国家八五规划重点建设项目,建成后可以缓解几个省的工农业用电问题,每年可为国家增加工农业产值近千个亿,我们宁阳库区二十万移民,有多大的困难也要搬,因为值得。”
没有多少暖气的太阳已经坠落到山那边去了,也许由于走得太急的缘故,将一块霓帕遗落在西边天角,是橘红,是蛋黄,是胭脂色,慢慢又被袅袅升起的缕缕暮雾掩盖。那三江,从暮雾缭绕的群山中奔涌而来,在这里浪了浪身子,留下了一个大大的半月形河湾。宁阳城像一位还未打扮熨帖的苗家秀女,羞羞答答地依于三江之畔,像是在向这雄性的**不羁的情人吐露她的默默之情。而三江,却是潇洒地、大度地、急不可耐地向山外奔去。大海,才是它的归宿。“我准备到省城去一趟。搬迁工作只剩下最后一年了,可是,二十个亿的移民搬迁费才拨下来十三个亿,省里得赶紧拨些钱下来才行。”
章时弘那原本就棱角分明的脸庞,此时此刻像是刀砍斧劈一般,在渐渐消逝的晚霞之中,雕刻着许多的焦虑和不安,“从省里回来之后,我想再下去一段日子,看能不能摸出点道道来,一是创造条件克服困难,在资金短缺的情况下尽快完成搬迁任务,再就是要搬一户,站稳一户足跟,决不能出现搬上山去之后,碰到了困难,复又往山下搬。如果出现这种情况,影响就大了。”
倦鸟归林,寒风瑟瑟。凤凰山被瑟瑟的霜风摇曳着,变得格外空寂、冷清。俩人一前一后,高一脚低一脚地踩着石级路,走出凤凰山幽深的林子。“这些苦衷,我从没对谁说过。连你素萍姐也没说过,对她说没用。我开始做副县长,后来又做副书记,她感到很荣耀,说如今好了,该把日子过得舒适一些了。我说做了领导只怕不会比过去有多少改观,要她不要有这种打算。她说我是憨宝,如今有多少人把心思放在工作上,有几个人做公仆讲奉献,有权不为自己谋点利益,过时就作废了。你想想,我还有什么跟她说的。”
素娟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击了一下。十六年前,当素萍姐将这位相貌英俊衣着朴素的弘哥带到王伯面前时,王伯并不怎么满意这位出身农民家庭,在乡下做农业技术员的女婿,说他穷酸,说他土气,说他配不上他的女儿。可小小年纪的素娟却在素萍姐面前替章时弘说话。原来,素娟还在刚刚懂事的时候,就知道章时弘这个名字了,她的父亲常常说起他曾经教过的一个名叫章时弘的学生,来自农村,家里很穷,因为凑不齐学费,每年的寒暑假都要在三江拉纤挣钱。开学了,每个月十五元钱的生活费也交不起。星期六,他要走四十里路回家去,用竹筒包一些没油没盐的酸菜到学校吃,时间久了,酸菜馊了,就在饭里泡白开水。但他读书特别刻苦,毕业时以高分考上了农学院。其实他完全能够报考更好的大学,热门的专业。可是他没报。他说他读书的目的,就是学了知识再回到农村去,建设家乡,改变农村的落后面貌,让父老乡亲都过上好日子。吴书成要自己的女儿少一些娇气,少一些懒惰,像章时弘那样,多一分志气和毅力。后来,她上大学去了,章时弘也从农业技术员一步一个脚印地成了副乡长、乡长、乡党委书记、区委书记。素娟大学毕业的前一年,章时弘被调到县政府工作,年纪轻轻就被推上副县长的位置,挑起了宁阳县二十万移民这副沉重的担子。素娟常常想,在改革开放的年代,如果有千万个弘哥这样有才干,又能扎扎实实工作的干部,那该多好啊。“弘哥,我理解你。”
素娟由衷地说。听到素娟亲切的话语,章时弘紧锁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素娟,我从内心感谢你这么些年来对我的支持。”
他望着身边这个出身书香门第,业务能力强,又极有修养的年轻女人,几年来,要不是她兢兢业业工作,替他处理许多棘手的问题,自己遭遇的困难会更多。“素娟,你和吉能谈得怎么样了?”许久,章时弘这样问道。“别提他了。”
素娟显出一种忿忿然的样子,“我把他看透了,一个十足的庸俗之辈。”
章时弘心里微微一惊,劝道:“素娟,你不能犹豫了,吉能看上去还不错的,人才不错,工作听说也还行,还会摄影。”
素娟大学毕业回到宁阳的第三年结了婚。当时在县委宣传部做新闻干事的沈新民在她面前信誓旦旦,追她差不多要追疯了。可是,他们一块只生活了两年,他就离她而去,说是下海闯一闯,到海南的一家报社做招聘记者,再后来,就与一个南方姑娘同居了。素娟便和他分了手,只身一人生活至今。章时弘觉得素娟是该有个家了。素娟秀眉紧皱,语气十分果断:“将来独身过日子,我也不会嫁给这个王吉能。”
“怎么耍小孩脾气?什么事值得这么生气?”“那天王伯做寿,他借口到娘娘巷拍照片,就赖在王伯家不走了。我说你不走就不走吧,但说话要注意一些,这些老人对搬迁有抵触情绪,你别给他们火上浇油。他倒好,我的话没说完,他就对老人们说县里已经开了会,肖县长拍板修怀宁街,拨款两千万,连同娘娘巷居民的八百万搬迁费,共计两千八百万。他们高兴得不得了,还一个劲夸奖他是个人才。这个无赖,他以为王伯他们高兴了,他这个女婿就做成了!”章时弘这时候才知道,那天走进娘娘巷,话没说上三句,老爷子就问他修怀宁街是不是真的,后来就对着他发牢骚。原来这个王吉能在前面使了药。就说:“别计较这些小事,他可能是想宽一下老人们的心。”
“这是小事吗?他这是给移民搬迁使绊子,给你制造麻烦。”
章时弘叹了口气,他不愿意朝这上面去想,他也没有时间去想这些事。凤凰山在冬日的寒风中抖瑟了整整一天,终于被从山谷漫起的一团灰色的山雾裹住。忙碌了一天的宁阳城,也在稀稀落落的灯火之中安静下来。“今天,我本来准备去看看你爸,和他说说话的,抛书记他们一来,就又没去成。吴老师还好么?”素娟有几分愁苦地说:“还是老样子,吃不下饭,人一天天地消瘦,整日不是坐在家中,就是站在古松树下,到医院检查,又没有病。真让人着急。”
章时弘叹气说:“只有我才知道吴老师的病因啊。”
从凤凰诬回来,章时弘没有立即回家,他去了趟县政府招待所。岩码头区乡的几位同志明天一早就要回去了,他们远天远地从移民搬迁第一线来,他知道他们的难处,他们的工作难度太大太大,大得他们都有些无法承受了,他们带着一线希望来找县委县政府,想弄点钱回去。可是,他们却两手空空,明天回去,等待他们的,仍然是一大堆他们难以解决的实际问题,他真有些不忍心就这样打发他们走。他和他们一直坐到半夜转钟才回家。妻子素萍和儿子胖胖早已睡了。客厅的茶几上摆着两瓶酒和一条进口香烟。章时弘心里就有些不安起来,一定又是素萍在外面答应谁要他出面办什么事。这些年,素萍常常领着一些人来要他帮忙,农转非呀,工作调动呀,孩子上学呀,想生第二胎呀,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有。他说这不好,他不能带头搞不正之风。素萍就和他怄气,她说带来的都是她的朋友,不给他们帮忙,就是瞧不起她,让她在外面抬不起头。章时弘轻轻走进卧室,一股高级美加净芳香扑面而来,紫色的睡灯柔和而又迷离,隐约看得见素萍那保养得极好的秀美的脸面。床头摆着一本上海出版的《毛衣编织法》和一件新织的毛衣,这件纯白的毛衣织得可够新派,大翻领,大袖口,长衫摆,胸口还织有两朵胸花,整个儿采用新式编织法。很多日子前,她就在他面前嘀咕,说她没有一件好看的毛衣,想不到她会像电影明星那样,织一件山城女人从没有穿过的时髦货了。这些年,章吋弘觉得素萍变了。开始结婚那几年,她对章时弘还算不错,体贴他,关心他,小两口恩恩爱爱。她把小家庭也料理得好好的,工资发下来,总是划算又划算,做件衣衫,买个针头线脑,要从牙缝中攒多少日子啊。如今,素萍口里总是嚷工资不够用,嚷物价涨得快,而她身上的衣服,却是不断地换新。还常常在章时弘面前唠叨,谁谁又买了件高级衣服,谁谁的冰箱是进口的,谁谁的彩电换了遥控。她的脾气也变得越来越坏,动不动就和章时弘吵,一时抱怨他没有脱掉农民的土气,一时又说他全然没有一个领导干部的模样,你自己不拿架子,哪个记得住你。人家得了个官做,连亲戚也是大树下面得荫遮。章时弘开始还耐心地开导她,后来,看见自己的话全是对牛弹琴,就懒得和她怄气,干脆少理睬她。素萍也有一套对付丈夫的办法,你不把女人说的话当话,那么你自己做饭吃吧,你自己洗衣服吧,家务事你自己去做吧,我带胖胖回娘娘巷了。一走十天八天不回来。章时弘不想惊醒她,他轻轻脱衣准备睡觉,没想到素萍这时却醒了,眼睛没睁嘴里先数落开了:“你心里还有这个家没有?早晨出门,半夜还不回来。”
素萍坐起身,伸手啪的一声将电灯拉亮。随手将一件质地很好的羊毛衫披在身上。看样子,没有半个时辰,她是不会完的。章时弘只有像平时那样,采取不理睬的态度来对付她。他将已经脱了的衣服复又穿好,准备到客厅去。她没有对手,只有偃旗息鼓了。“你别走,我有话说。”
素萍叫住了他。素萍今天的声音有些哽咽。“爸病了,一天没吃东西了。”
章时弘心里好笑,刚才还要素娟去凤凰山叫刘矮子去娘娘亭唱高腔,他得了什么病。心里不由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烦躁:“睡吧睡吧,你不要说父亲病不病的。我要拿得出钱,修十条怀宁街也不在乎,如今不行,那点钱是宁阳县二十万人过日子的钱,我不可能无原则地拿出几千万去修一条破街。”
“你不要用原则吓人,如今有几个人讲原则,你没有把我爸放在心上,你心里没有我这个妻子。修条怀宁街两千万你为难,给素玉帮忙调动一下工作总不会是件为难事吧。可你连这么点小事也不愿意办,连三指宽的纸条也不愿写,你就不知道人家刘矮子叔叔和爹的关系,你就没听说,素玉从小就被爹当成小女儿一样。有一次我生病,你在外边开会,她侍候我一个星期,结果厂长将她一个月奖金扣了。如今水泥厂不行了,工人半年没拿到工资,你不给素玉找个事做,她怎么生活?她一个大姑娘,总不能跟她父亲一样,手里拿个小锤,整日叮叮当当去做银匠活吧。听人家说她在三江大酒家当陪酒女,这不是当婊子么。”
素萍说着竟哭了起来,章时弘眉头皱成两个疙瘩,他已经跟她讲过多次,工厂企业往山上搬,全城一万多工人都没有班上了,有困难也不是素玉一个人,他不能开这个口子。他有些心烦地斜睨她一眼,突然想到素娟,她们同在一条巷子长大,如同亲姐妹,性格却是天上地下。章时弘默默地坐在那里,不和她分辩,也不想安慰她。素萍数落一阵,累了,斜依在枕上睡了。章时弘这时却没有了睡意,轻轻退出卧室,一个人来到客厅。他躺在沙发上,觉得有点冷,找了件大衣罩在身上。这时,壁上的石英钟响了四下,已经凌晨四点了。他想,再躺两个多小时天就亮了。他上班的第一件事是给素娟挂个电话,要她将上面拨下来的移民搬迁经费的使用情况做一个详细的报表,他准备过几天去省里汇报。库区的搬迁工作只剩下最后一年了,时间一天天过去,问题一天天增多,困难也一天天加大,上面无论如何也要支持一下,不然,库区的移民搬迁工作将要拖住整个电站工程的步子。元月十二号一早,章时弘就跟着肖作仁到省城去了,和他们一块去的还有素娟。他们这次去省城的主要目的是要移民经费,素娟是移民指挥部计财科科长,当然是不能不去的。桑塔纳跑完四百多公里路程,已经是下午五点多钟了。几个人都十分疲倦,刚住下来,素娟嚷着饿了,要弄点吃的,笑笑地对肖作仁说:“跟县长出来,总得让我们风光一回吧?”肖作仁乐道:“好呀,我带你们去阿波罗吃西餐,吃过西餐你就留下来。”
“妈呀,我们县长嫌弃我了。”
“我哪敢嫌弃我们的女管家呀。你想想,县里两个月没发工资了,我们口袋都是空的,阿波罗的门好进,出门却难。不把你留下来抵饭钱,我们怎么出得门去。”
肖作仁的话说得轻松,却带着一种苦涩味儿。素娟有些撒娇地说:“不管怎么说,这顿客肖县长你是非请不可的,谁叫你是我们的县长嘛。”
肖作仁笑说:“请,不过,大请小请都是请嘛。”
在街巷里东瞅瞅,西瞧瞧,然后就把几个人带到街旁一家小饭馆,点了几个菜,要了一钵三鲜汤,连同司机,四个人头也没抬风扫残云一般将饭菜吃了个精光,就连清汤寡水的所谓三鲜汤也没让它剩下一滴。一旁的服务小姐见了,脸上流露出一丝惊诧的笑,过去问道:“哟,吃得这么干净呀,连汤都没剩一滴,还要点什么吗?”小车司机小毛可能还没有吃饱,听到这话,就有发火的由头了,眼珠子一瞪,吼道:“吃干净有什么不好!
你的意思桌上要剩着鱼肉才气派啰。”
饭店老板听见这边的说话声,急忙赶过来递烟赔笑脸。肖作仁怕小毛惹出麻烦,拖着他往外走,一边说:“没什么,年轻人有劲没地方使,说话像吵架。”
司机小毛一边走还一边吼:“你个小狗日的不要小瞧人,我们不是挥霍钱财的款爷,我们县长管着全县七十万人的吃喝拉撒,二十万人要搬迁上山,省得一个是一个。”
肖作仁说:“你对他们说这话不是对牛弹琴么?人家搬迁不搬迁与他们有什么相干。”
小毛不服气地说:“你平时总是对我们说,要有全局观贪,要有牺牲精神和奉献精神。如今我们牺牲也牺牲了,奉献也奉献了,连工资也没发的了,反倒让人瞧不起,真想不通!”章时弘一旁说:“争那口气做什么?小毛你要晚饭没吃饱,就再去吃,我请客,我就不相信几个人的口袋填不满你小毛的肚皮。”
小毛说:“不吃了,被气胀饱了。”
章时弘笑说:“胀饱了,就得劳烦你一下,我们去看望一下李书记,有许多日子没去看望他了,也不知道病情怎么样,好了些没有。”
肖作仁说:“今晚不忙去。我知道他这个人的脾气,人是住在医院里,心还在宁阳。我们去了,他会盘根究底地问这样问那样。不说吧,他不会罢休,说吧,又让他牵肠挂肚,急得晚上觉都睡不着,干脆先去找贾副省长,如果能弄得点移民款,去向他报个喜讯,让他也宽几天心。”
章时弘说:“要得,只是这个时候上人家的门,贾副省长会不会见我们。要把他弄烦了,只怕会适得其反。”
肖作仁说:“先挂个电话,打探一下消息,他要让我们去,就去。不让去,我们就只有明天上班的时候找他。”
小毛一旁瓮声瓮气说:“官再大也是人,也长有一颗心,心上也有血。贾副省长去年到我们县考察了解移民搬迁进雇情况,你们一步不离地陪了他三天,这个面子他就不给了?他要说晚上不见我们,我就给他挂个电话,说我们给他送鱼腥草来了,看他见也不见。”
贾副省长爱吃鱼腥草,还真留下了一些故事。据说他也是农村出来的,小时候家里挺困难,有一年闹灾荒,靠吃鱼腥草救下一条命。几十年来,一直有把鱼腥草当菜吃的嗜好。有一年到一个地区检查工作,提出来要吃鱼腥草,当地的头头感到十分惊诧,马上派人到乡村找农民挖鱼腥草。鱼腥草是挖得许多,那个挖鱼腥草的农民却让毒蛇咬伤了。肖作仁发脾气说:“小毛你不像话,吃了饭没得事干,背后说起人家领导的事情来了。”
素娟一旁却笑:“小毛,我看你可以不开小车了,让肖县长把你调到公安局去。”
回到招待所,肖作仁给贾副省长挂了个电话。贾副省长在电话里听到是宁阳肖作仁的声音,说:“老肖,我正要找你问问宁阳的情况。你不来,我还准备给宁阳挂电话的。”
肖作仁问:“明天上午到省政府来汇报,你有空吗?”“现在就到我家来,你们刚到吧,到我家来吃晚饭。”
“晚饭吃过了,要是不耽误你休息,我们马上就来。”
肖作仁放下电话说:“走吧,老头子在宁阳待了几天,像是待出感情来了,要我们现在就去见他。”
章时弘说:“既然这样,我们得把困难说透,一定要弄点钱回去,家里是架起炉罐等米下锅了。”
小车开进省政府大院,在执勤人员的指引下,来到贾副省长的门前,小毛打开小车后面的盖子,从里面取出鼓鼓囊囊一包东西,就往楼道上走。肖作仁说:“小毛,你就别去,坐在小车上等我们,我们一会儿就下来。”
小毛有些愣:“我把东西送上楼就转身。肖县长,你是担心我乱说话吧。”
小毛一副委屈的样子。“不用,我自己提。”
肖作仁说,“我的确担心你那张破嘴坏了我们的事。”
小毛手中的包裹让素娟抢了过去:“给贾副省长送的什么礼物?”肖作仁笑道:“鱼腥草吧。”
素娟惊道:“真的是鱼腥草?肖县长你就拿得出手?”“寒冬腊月,鱼腥草是容易弄到手的?我让周宏生在农贸市场拦了三天摊子也没弄到鱼腥草,还是约一个小贩专程从乡下弄来的。虽说只有三块钱一斤,物以稀为贵哟。”
肖作仁对章时弘指了指,“不相信的话,你问章副书记。”
贾副省长在家门口迎着。三个人进门之后,看见餐厅里摆着饭菜,就有些不好意思,说:“贾副省长没吃晚饭,我们来早了。”
“我等着你们吃饭哪。快坐吧,我们喝一杯。”
肖作仁笑说:“贾副省长既然要我们喝酒,我们就再加个菜。”
贾副省长说:“要吃什么,只要家中有的,我叫保姆办。”
“我们自己带着的。”
肖作仁从素娟手中接过袋子,说,“我们带有鱼腥草。”
贾副省长听说他们带有鱼腥草,眼睛就亮了,打开袋子,从里面抓了几根,放鼻子下面闻了闻,连连说:“好香。”
就要保姆快做一碗凉拌摆上来,他们好下酒。贾副省长的夫人一边给他们摆杯子斟酒,一边嗔他说:“生成的叫花子命,一辈子忘不了啃树皮草根的日子。”
几个人坐下来正要碰杯,贾副省长像记起什么:“你们打的来的?”“自己的车。打的进不得大院。”
“小车回去了?”“没,在下面院子。”
“司机呢?”“在车上等。”
“这怎么行?你们在这里喝酒,让司机坐车里等,我看你们心肝上真没血了。”
就让保姆下楼去叫司机来吃饭。肖作仁笑道:“我罚他的坐呐,刚才他还吵吵嚷嚷说心肝上有血没血的。”
一会儿,小毛被保姆叫了来。看样子小毛心里有些不舒服,嘟着嘴不做声,贾副省长逗他说:“我在宁阳坐你的车时,你那嘴巴像个山雀子喳喳个不停,今天怎么不说话了,对肖县长罚坐有意见?”小毛说:“我敢对我们肖县长有意见么?我是对省城一些人小瞧我们有意见。”
“谁敢小瞧你做‘师长’的嘛。我坐你的车还得听你摆布哟。”
“小瞧我我不会生气,她们小瞧我们肖县长和章副书记。”
小毛就把在饭馆吃饭时的事对贾副省长说了。贾副省长听了一脸的沉重,许久才说:“三江建电站,把宁阳县是给弄苦了。”
肖作仁说:“我们宁阳为全省八千万人民,为全国的建设做出一些牺牲,也是应该的。从长远看,对我们宁阳也不能不说是一个机遇,把这几年挺过去了,宁阳肯定比过去会更好。”
向本贵(左)与好友邓宏顺一起去山村体验生活丨2001年)贾副省长说:“宁阳人民这种着眼未来,顾全大局的精神,是值得全省人民学习的。我应该向你们表示感谢。遗憾的是我们的许多工作没有跟上来,给你们的工作增加了一定的难度。”
肖作仁说:“省里有困难,我们理解。今天我们来是想汇报一下库区移民搬迁的进展情况,以及存在的一些问题。”
之后,就详细地向贾副省长作了汇报,素娟还将省里这几年下拨移民经费的去向做了详细的说明。贾副省长有些为难地说:“三江电站是中央和地方联合建的,国家拿一部分资金,省里拿一部分资金。如今国家的钱没全部到位,省里又拿不出那么多,这就给你们带来很大的压力,今天省政府开会专门讨论三江电站的问题,暂时准备再筹集一个亿的资金,给工程指挥部六千万,给库区四千万。”
肖作仁和章时弘听贾副省长说只有四千万,心都凉了。肖作仁说:“能不能再多给一点,年关来了,我们都不好向下面交代了。”
贾副省长说:“你们的困难省里知道,你们要替省里分担一些担子。我们现在要重点保证大坝施工的资金,那里资金不到位,买不回材料,施工队就要停下来,那将带来无法估量的损失。”
肖作仁就不好再向贾副省长强要钱了。坐一阵,贾副省长拍着章时弘的肩膀笑着说:“小章,怎么不说话?过去你可不是这么个性格,你的脾气挺大的嘛。那年你到省里来汇报移民搬迁情况,我的秘书打断你汇报,你就瞪着眼要打他,还说是要代表宁阳二十万移民教训他。就那一次,我把你给记牢了。”
章时弘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几年移民搬迁,早把我的性格给磨软了。不是有困难,你能不给我们钱么?我再由着性子要钱,也是空的啊。”
贾副省长说:“年轻人,只有多在实践中锻炼,才会渐渐成熟起来。你们把这四千万拿回去,解决一下当紧的问题,我们再想办法筹集资金,及时给你们拨下来。”
又说了一会话,肖作仁才带着章时弘几个人怏怏地离去。回到招待所,已经晚上十点多钟。素娟洗过,好像还没有睡意。肖作仁邀她打牌,说四个人正好打对家。章时弘对打牌不怎么感兴趣,他喜欢看书,政治理论、行政管理以及工农业方面的专业书籍,他都喜欢看。有时还喜欢翻一翻文学书刊。每次出差,他都要带上一本,瞅空翻几页。肖作仁说:“我这个人没有上过大学,平时也不怎么看书,就不知道读书的乐趣。他不打,我们三个玩抬牛。”
素娟说:“我也不打,我算算这四千万该按什么比例分下去。”
肖作仁发牢騷道:“这么点钱,拿回去不争破脑壳才有鬼。”
章时弘没有做声,正全神贯注看他的书。素娟走过去:“弘哥,你看的什么书呀,这么有吸引力?”随手抢过来,是一本《新星》,“哟,弘哥,你是不是想学李向南呀?”章时弘笑了笑,说:“走得匆忙,来不及挑选,顺手就抄了这么本书。”
顿了顿,反问素娟道:“你说说,现实生活中有没有李向南这样的干部?”肖作仁一旁搭腔说:“那阵电视里放《新星》,可真是轰动一时,白天上班,大家谈论的话题也是《新星》,也是李向南,都像是着了魔一般。”
章时弘说:“人们喜欢李向南,那是因为大家都对改革抱着强烈的企盼和向往。李向南的所作所为,确实与众不同,他的标新立异,气势不凡,都能给人们一种新奇,一种惊喜,一种鼓动,理所当然受到大家的欢迎。可是在我们这个历史悠久的国家里,传统的行为规范和道德准则根深蒂固,现实生活中,李向南和乔厂长那样的干部,是不多见的,他们的那种工作作风和行为准则是不可取的,也是行不通的,只能鼓噪一阵,热闹一阵,让人激动一番,最后以失败而告终。”
章时弘话没有说完,素娟就叫了起来:“弘哥,你把新时期文学中两个改革者的形象都否定了呀。”
章时弘说:“你别急嘛,我是说,李向南和乔厂长都只能是文学作品里的典型形象,而文学作品里的典型形象和现实生活是有距离的,那是作家们从现实生活中众多的干部形象中提炼升华而来的典型,它倾注着作家自身的意愿和精神寄托,说得重一点,那是作家自己的一厢情愿。我们正在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何谓中国特色,我的理解,一是中国还很穷,很长一段时间还只能处于社会主义的初级阶段;二是中国有五千年的传统文化影响,中国人有自己的做人准则和道德标准。当今社会最需要的是有中国特色的领导干部,老百姓希望他们的父母官懂得中国的国情,从本地区本部门的实际情况出发,兢兢业业,大公无私,为老百姓办好事,办实事,而且要见成效。脱离了中国社会的实际,就会一事无成,就连《新星》的作者自己,最后还不是无可奈何地让李向南悄悄离开了古陵。”
肖作仁一旁说:“我当时看过《新星》的电视连续剧之后,也有这样的感觉。他那样搞下去,一切不都乱套了吗?”“还是小平同志说得好,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惟一标准。我们的工作,只有通过实践来检验,才能断定其正确与否。嗓门再高,热情再高,愿望再好,又有什么用。老百姓为什么拥护邓小平的改革开放政策,就因为这些年大家的日子过好了。”
一旁的小毛不喜欢听他们说这些枯燥的话题,笑着问素娟:“吴科长,你这么崇拜李向南和乔厂长,你说说看,他们都有哪些值得你崇拜的地方?”素娟一本正经地说:“有魄力,办事果断。还有……敢作敢为。”
“你是不是看中乔厂长没有征得别人同意,就敢在全厂职工大会上宣布要和人家结婚的胆量呀?”素娟俊脸儿一下红到耳根:“小毛你也学坏了呀。不跟你们说了。”
素娟瞅了章时弘一眼,转身回自己房里去了。第二天,几个人早早吃了点东西,去医院看望李大铁书记。没料到,金昌文和伍生久也在医院。肖作仁惊问:“你们什么时候来的?”金昌文说:“你们刚走我们就出来了,小毛的车开得真快,我们一路赶都没赶上。又不知道你们住在哪里,晚上就没来找你们。”
伍生久说:“我们准备到汉河造纸厂去看看,听说那个造纸厂办得不错,三百工人的厂子,每年的利税好几百万,我们县只要办两三个这样的工厂,日子就不会这么紧巴了。”
李大铁肯定已经听过他们的汇报了,躺在病**说:“省里这次给了多少?”肖作仁说:“只给四千万。”
金昌文脸上流露出一丝得意,见章时弘的脸色不怎么好看,嘴里说道:“这么点钱,要拨一笔过去办造纸厂的话,章副书记手里就没多少了。”
伍生久说:“投资办工厂有什么心疼的,那是投小本赚大钱的买卖,日后县里只等着收票子。”
李大铁蜡黄的脸上带着一丝忧虑:“我说老丨五你不要张张狂狂,省里要知道我们还拿着钱办新厂,他们就不拨款了。你们有钱办新厂,他们还给你那么多钱干什么嘛。”
伍生久不服气地说:“不让办厂,我们就把一万多没厂子上班的工人全送到省政府来,让他们给饭吃。”
肖作仁忙用眼神止住伍生久的话,问李大铁道:“近来病情怎么样?多久我就说要来看望你的,县里的麻纱事一多,总是抽不脱身。”
李大铁的爱人给各人削了个梨,含着泪水说:“肖县长,你不来,我还准备给你打电话的,老李这些日子天天嚷着要回宁阳去,你说他这个样子能回去么?”李大铁说:“我这病,我自己把得住脉,眼下县里工资都开不出,我就不浪费钱了。回去之后,我还想到乡下走走,透透新鲜空气,可能效果还好些。住这里天天打针吃药,连空气里都是药味,真受不了。”
肖作仁说:“老李,现在的医学很发达,你要有信心,千万不能胡思乱想。家里的事,有我们顶着,你尽管放心好了。”
“其他的事情我都放得下心,就是小章管的移民搬迁这一块,难度最大,问题最多,别的几个移民县都是几个主要干部一起抓,我们县就他一个人分管,弄不好要出麻烦。”
肖作仁说:“小章干得还是不错的,进度是慢了点,已经七八个年头了,全部搬迁上山的,还找不到一个乡,找不到一个村。不过还有一年时间,到时候真不行的话,我们就把其他工作都放下来,全力以赴抓搬迁。”
李大铁说:“你们没来的时候,小金对我说了,县里准备新建个厂,既然你们都同意,我也不好泼冷水,但是一定要看准,建了厂就要有效益,千万不能把钱往水里丢。我的意思,如果没有把握把厂办好,就不办,把移民搬迁的任务完成之后再说。眼下压倒一切的,是移民搬迁。”
金昌文连忙说:“李书记,你放心,我们会把厂办好,肖县长要我和伍局长亲自抓。”
李大铁说:“要先论证,有了一定的把握,再动手,不要盲目上马。”
看见李大铁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肖作仁就不想在这里多停留了,推说让李书记好好休息,就要带他们走。李大铁对金昌文说:“桌上的东西是你们哪个买的,你们带回去,我吃不下。不带回去的话,就浪费了。”
‘伍生久忙说:“来看望你,总不能空手吧。这都是比较好的补品,你慢慢吃,对身体有好处。”
李书记一脸严肃:“我的确吃不下。我现在最想吃的是老家的红薯粑,要有人来省城,你们给我捎点来。”
章时弘从袋子里取出一个塑料包,递给李大铁的爱人:“这是我让食堂大师傅做的几个红薯粑,让李书记尝尝,不知道好吃不好吃。”
章时弘那阵在岩码头区做书记时,李大铁下去检查工作,饭桌上不要大鱼大肉,但不可缺少一碗红薯粑。这时,章时弘不由得想起贾副省长喜欢吃鱼腥草的嗜好来。李书记和贾副省长都从穷苦的农村出来,如今又都走上了领导岗位,却都忘不了曾经救过他们性命的野菜和粗粮。李书记看见了红薯粑,显得很兴奋,要老伴给他拿一个来,他要尝一尝:“不知怎么的,这些日子,我老是回忆起小时候没得饭吃的情景。”
章时弘的眼睛有些发湿,说:“李书记你放心,我们决不会让二十万移民搬上山去之后再饿肚子,我们会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遇,让他们比过去的日子过得更好。”
八金昌文从汉河市回来,他老婆袁丼老远就接着他,显出一副高兴的样子,对他说:“我想有套功放都差点想疯了,你终于托人给我买回来了呀。”
金昌文坐车坐累了,进了屋,往沙发上一躺,就要袁卉给他煮牛奶喝。袁丼是城关镇小学的音乐老师,能歌善舞,性格开朗,还有几分浪漫,把小家庭弄得很有几分现代色彩,连生活上也刻意追求时髦。他们家不喝茶,来人来客煮咖啡,早晨不吃饭,喝牛奶,吃面包。金昌文喝了一杯牛奶,问道:“我什么时候托人给你买功放了?”袁丼指着客厅矮柜上的“先锋”功放说:“那不是?还是进口的,可以放影碟,可以唱卡拉0、”就拿起扩音器轻轻哼起来。金昌文盯着“先锋”功放,眉头就皱了起来,问袁卉:“这东西是谁送来的?”“我不认识,送功放的人说是你交代的,钱你以后付。”
袁卉还是一副高兴的样子,从柜子里拿出一张发票,说:“人家把发票都带来了,要我给你看看。”
金昌文接过一看,是金龙音像公司开出的,这是一家姓金的个体老板开的店子,价钱八千八百八十八元。金昌文知道,这种功放在目前市场上属于质量最好的,正色道:“我们的家底你还不知道!
俭俭省省过了这么多年,存折上才一万块钱,这是准备将来女儿上大学的,我怎么会拿去买功放嘛。”
“人家又没要我们马上付钱。他说你有这个想法,就送来了,钱哪时候有,哪时候给人家。”
“人家八千多块钱的东西就这么摆在我们家让我们享受?我们和人家是什么关系!”金昌文十分生气,“你不想想,这是什么性质。”
拿起发票就走了。路上他又寻思,还是不能直接去金龙公司,如今老百姓对腐败深恶痛绝,有人给你送功放机,那么会不会有人给你送别的东西?你退了功放机,别的东西退没退呢?稍有不慎,会被传得满城风雨。这等于是给自己的前途掘下陷阱。他给工业局挂了个电话,想把王吉能叫来,问一下这功放机是谁送的,王吉能是不是在中间起了作用。说实在话,自己从县水泥厂工会干事起步,一脚一脚走上来,如今做了兼管工业的常务副县长,但前途不可能到此止步。如果在这些事情上让人抓着什么,实在划不来。王吉能不在办公室,接电话的是一位女秘书,说王主任有事去了。金昌文问到哪里有事去了,女秘书不说,反问他是哪个,找王主任有什么事,可不可以让她转告。金昌文有些生气,冲着话筒说:“我是金昌文。”
女秘书一听是金副县长,连忙说:“是金副县长呀,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王主任正要找你哪,说是有一个台胞要在我们宁阳县投资办厂。”
“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可能在三江大酒家,你知道他的手机号码吗?直接打他的手机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