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昌文坐下说:“章副书记你可真忙,一身脏衣服要从今年穿到明年。”
章时弘知道他是想自己走,口气冷冷地说:“瞎忙吧,就只有把今年的脏衣服往明年穿啰。”
章时弘说过,几个人都不做声,屋里一下静悄悄的,只有墙上的挂钟嘀嗒作响。章时弘看金昌文那个焦急的样子,心里想,你这一步棋走得可真绝,给我增添了移民的难度,又迎合了肖县长的心意,这才过了多久,又有什么好点子要对肖县长讲,便说:“我走,你们谈吧。”
金昌文笑说:“是怕素萍不给开门吧,那就不留你坐了。”
章时弘真想骂他一句什么,但还是忍住了,骂也没用,还不如不骂。‘’送走章时弘,柳桂花笑着对金昌文道:“有什么火烧眉毛的事,等不到明天了?”金昌文笑说丨“我又没要你给我做擂茶喝。”
柳桂花嗔他说:“你也像你肖县长一样,馋嘴呀。知道你要来,给你还留得有。”
给金昌文斟了一碗擂茶,就睡去了。肖作仁笑着对金昌文说:“女人就这张嘴巴。”
肖作仁一边揣摸金昌文这么半夜还来找他的目的,有意绕圈子说:“小金你平时出差呀,开会呀,不按时回家,你爱人烦不烦?”金昌文说:“烦是烦,可又有什么法,哪个让她们瞎着眼找我们这些公仆做男人。”
肖作仁说:“对她们的牢骚也要一分为二。说实在话,我家的饭菜,从来没有不重新热了吃的,一桌好好的饭菜,热上两遍三遍,什么味道也没有了。这不让人心烦么?”随后就打了个哈哈:“如今钟都转到两点了,看我们还精神十足地坐在这里扯谈。”
金昌文连忙说:“我其实没有什么事,坐一会就走。”
“怎么,你也怕老婆不给开门?”金昌文对客厅那边努努嘴:“我是怕婶子有意见。”
“她么,我刚才不是说了,刀子嘴,豆腐心,你只管坐。”
说着,在自己茶杯里续了些开水,坐在沙发上慢慢地喝。金昌文终于憋不住了,说:“我在今晚的会议上坚持要办厂,是有想法的。”
肖作仁不做声,咝地喝了一口茶,过后就用手慢慢地旋转磁化杯。磁化杯在透明的玻璃茶几上摩擦出沙沙的声响。他在等待下文。金昌文果然往下说开了:“李书记已经病了两三年,这两三年正是我们宁阳二十万人移民搬迁的关键时刻,大部分的工作是你抓的。让人想不通的是,上面只知道要你拼命工作,别的事他们却不考虑。有人背后还说你肖县长做副手不错,没有做一把手的魄力。我就不服这口气,要在我们宁阳最困难的时候替你办几件漂亮的事情出来。”
肖作仁心里微微一热,嘴里却说:“这是上面考虑的事,我们用不着去想,我们要多想想宁阳二十万人搬上山之后,怎么好好生活下去的问题。”
“建厂也是让他们能好好生活下去的得力措施啊。”
金昌文顿了顿,又说,“那阵,章时弘从岩码头区调进城的时候,一再对我说,肖县长是位好领导,处处关心我们,今后要好好工作,做出成绩来,不然就不是条汉子。如今关键时刻到了,他连一点顾全大局的思想也没有,更不用说为你着想了。”
肖作仁说:“他有他的难处。刚才还在说这个事。”
“有什么难处,钱又没从他个人口袋里掏。”
金昌文这么说的时候,就把声音放低了许多,“上个月他去省里汇报工作,在李书记那里待了一个上午。听和他一道去的人说,他一直盼着李书记回来主持工作。”
肖作仁目光定定地看着金昌文,却不说话。金昌文不知道他此时心里想的是仆么,不敢再说下去了,站起身,说:“时间不早了,、肖县长你休息,明天过节哩。”
肖作仁把他的手握住,摇了摇:“办厂的事我就托付给你了,你要抓紧时间和老伍商量一下,把规划尽早拿出来,钱的问题我负责落实。我肖作仁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我不搞这样关系那样关系,我只看工作,看能力,上次地委组织部魏部长对我说,如果让我接李书记的手,谁接我的位子合适,我对魏部长说,你和章副书记都行,他是副书记,你是常务副县长,你们两人年龄也相当,可说是一个半斤,一个八两。上头最后定哪个,还得看你们自己。当然,你要是能上,我会很高兴的。”
金昌文心想姜还是老的辣,和自己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才把心里话告诉自己。说:“肖县长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失望。”
肖作仁没有说话,只紧紧地捏了一把他的手。宁阳县城是一座有两千多年历史的古城,秦时设郡治,汉置县府,为历代郡、州、路、府所在地。从中门三江岸边的青石码头拾级而上,便是宁阳河街。河街又名娘娘巷,娘娘巷是宁阳县城最热闹最繁华的街巷。一面临江,一面依山,临红的那一面是一色的吊脚木楼。杉板做壁,楠木做柱,再用桐油刷成茶色。吊脚楼下便是三江,坐在楼中可以听见乌篷船桨声咿呀,可以看见三江波光叠银,逶迤东去。靠山的那一面虽也是木板屋,但造型讲究,’工艺精巧,又是一番气势。娘娘巷宽不过三丈,铺面多,生意人也杂。有金匠、银匠、铜匠、锡匠、铁匠、木匠、雕匠、画匠、鞋匠,有米行、油行、布匹行、木材行,有当铺、饭铺、中药铺、百货铺,有做米豆腐的,做炒米糖的,做牛肉粉的,炸灯盏窝的,有说书的,卖唱的,舞拳弄棍的。更有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宁阳,将一曲三江高腔哼得悲悲切切,让人肝肠寸断。到了元宵节,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挂上了一盏红灯笼,娘娘巷便成了一条红色的长街,又是另一番景致了。站在巷口,看见巷内人头攒动,拥挤不堪。进得巷去,别有一种情趣。随着人流往小巷深处走,约八百余步,有一座亭,以前叫凉亭。传说明太后李凤娇路过宁阳时,去龙兴讲寺上香朝佛,曾在亭内小憩,后来这亭就叫娘娘亭,这条河街也被唤做娘娘巷了。娘娘亭修建得颇有气势,香楠巨柱,柏木板壁,四檐八角。亭子四周的梁木雕着飞禽走兽,工艺精湛,栩栩如生。正中高悬一块金匾,金匾上的“娘娘亭”三个大字据说是明朝礼部尚书董其昌所写,笔力遒劲,布局平实。娘娘亭虽是经过千百年风雨沧桑,赭漆剥蚀,亭内却十分的干净整洁,那柱,那匾,那画廊,一尘不染。做过十多年纤夫的王跛子常常说,走南闯北,见的世面不少,却都不如宁阳城娘娘巷好。温一壶上好的包谷酒,赊两个刚刚炸出的灯盏窝,坐在娘娘亭前,细细地品味灯盏窝的香酥脆软,包谷酒的醇正甘甜,再哼上一曲三江高腔,那才叫绝。娘娘亭那边街巷叫总爷巷。其实总爷巷并没有多长的巷道,只有一条巷子从一座气势不凡的四封印子大院前面穿过。大院用风火砖砌成四封楼堂。这是宁阳一带有名望有地位的人家修建房屋的特色。由于楼堂中间围着一块四方四正的坪场,如同四方印玺,故名为四封印子楼堂。这座四封印子楼堂构造很是精巧雄奇。那窗棂,那门楼,全都雕刻着各色纹饰。正楼堂前高悬一块金匾,上书:进士堂。两侧有对联一副:文如湖海波澜阔,袖笼烟云杖履轻。更奇的还是坪场中间那三株巨大的松树。三棵古松根部相距两丈余,到了顶端,枝丫交错,绿叶浓密,像一把高高擎起的大伞,给大院洒下一片绿阴。大院左侧有一丛绿竹,右侧有一株腊梅。走进大院,让人觉得历史的亘古与苍凉。每年的十一月中旬,也不知从哪里飞来数十只白鹤,这些白鹤白天在凤凰山下一片河湾里觅食。那里有一大片浅水滩,水浅草丰,鱼肥虾美。河滩后面被一片悬崖绝壁挡着,人们难以光顾。这就给了白鹤一个向本贵小说选㈤516016(1110110113父打呂8611111十分安逸的天地。夜里,白鹤便栖留在进士堂前的松树上,远远看去,绿阴之中缀着点点白色,俨似朵朵盛开的雪莲。第二年二月,这些白鹤才依依不舍地离去。也不知这些白鹤已到了第几十代,已经有很多很多年了,它们如期飞去又飞来,从无一年间断过。走出大院,门前有一座高大的牌坊,牌坊用麻石砌成,牌坊的横梁上嵌着一块一丈二尺长的朱砂石,朱砂石上镌有“进士坊”三个大字。这座大院的主人名叫吴书成,上溯吴家七代祖宗,在清嘉庆年间,因乡试中举,次年及第,授刑部主事之职,官封三品。宁阳人不知这主事有多大的官,便尊称总爷,将吴家门前这条街巷也唤做总爷巷了。咸丰年间,总爷的长孙又金榜题名,咸丰皇帝亲赐“进士坊”三字,这座进士坊便成了宁阳人的骄傲。吴书成的父亲也是清朝末代举子,只因官场失意,回到宁阳再不出大院半步,攻读诗书,研写文章,还给宁阳高腔班子写下了几台当家戏,至今仍作为传统保留节目演出。吴书成解放初期大学毕业,一直在县城中学教书,三江电站动工的那年,退休回家。三十多年的教学生涯,真可谓桃李满天下。远的不说,分管全县移民搬迁丄作的县委副书记章时弘,就是他的得意门生。世代书香门第的吴家大院,与繁闹嘈杂、市井气十足的娘娘巷为邻,形成了极大的文化反差。然而,世间的许多事情都是说不明白的。吴家大院的吴书成,与娘娘巷开纸扎店的杨秃子、银匠刘矮子、做桐油生意的王跛子这一群小本生意人,却相处得十分融洽。按王跛子的说法,没有娘娘巷这一群没有文化的大老粗,吴家大院只怕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王跛子大吴书成一个月又三天,便常常在吴书成面前拍胸膛:“我是你哥哩!”他们之间的情谊,从他们的后代身上也能看得出来。三十四年前,王跛子的婆娘生了个女儿,王跛子对吴书成说:“老弟,你是文化人,给侄女取个名吧。”
吴书成沉吟良久,说:“叫素萍吧,这名不俗不雅。”
王跛子两个粘满桐油的巴掌一拍:“还不雅呀,要我取名,定会叫什么花呀香的。”
五年之后,吴书成的女人也生了一个女儿,吴书成取名素娟,说我们几兄弟生女不离素字。又过六年,刘矮子的婆娘也生了个女儿,吴书成唤她叫素玉。素萍素娟素玉三人竟也情同手足一般,外面人还真以为他们是堂姐妹哩。每年春节,吴书成便在娘娘亭摆下文房四宝,这些生意人兴高采烈地要他写大红对联,写斗大的福字倒贴在店门上,好不热闹。娘娘巷的汉子们喜欢哼唱三江高腔。有时,夜里关门歇店,几个人便会沏一壶茶,相邀着坐在娘娘亭过一把高腔瘾。三江高腔流长源远,方志记载:宁阳古为楚之粤地,山民于闲暇之时喜欢一种名为围鼓堂的娱乐活动,以唱为主,其音粗犷激昂。明末,流浪艺人溯三江而上,将弋阳腔带进三江山寨,弋阳腔腔调阴阳朴拙,婉转柔润,讲究哼音。当地艺人将本地的围鼓堂祭祀音乐与弋阳腔互为补充,融合演变,成为如今的地方剧种,因流传于三江之畔,故名三江高腔。三江高腔剧目繁多,约两百多个,分南路、北路、南北路几种,其音乐属曲牌连缀体,分八大母调,二十六类,一百九十八支曲牌,主要有“忆多娇”、“一封书”、“玉芙蓉”、“江水儿”等。曲牌填词严谨,讲究韵律,其唱腔和行腔委婉、深沉,善于抒情,最适宜于演唱悲剧。其演唱形式有高台和围鼓堂两种,表演重唱工,重脸戏,少身段。服装没有长水袖,穿靠扎在腰部,靠旗不打开,生角不打粉也不吊眉。因此最适合于小型集会、家庭红白喜事、亲友相聚时清唱。一支唢呐伴奏,可达到极佳效果。别具一格的剧种,将多少爱好者集中于它的音乐氛围之中,多少年来,宁阳古城一代一代流传着高腔迷的许多轶事趣闻,高腔戏是深深地植根于三江的文化土壤里了。居住在娘娘亭的这一群老人,是宁阳城颇有影响的高腔迷。民间传说:当年一群流浪艺人来到宁阳后,就住在娘娘巷,娘娘亭就成了他们夜里演唱的场所。因而三江高腔又戏称娘娘巷戏,这就更使娘娘巷的人们引以为自豪。王跛子张驼子这一群高腔迷从小受到高腔音乐熏陶,长大成人,也就成了娘娘亭的常客。王跛子又义务打扫娘娘亭,把娘娘亭弄得窗明几净,来听三江高腔的人也就更多了。有时,他们还将吴书成唤出大院,要他说说他的老祖宗朝廷为官的故事。吴书成不肯多说自己的祖宗,常常说一些当今天下大事,说得这些一身铜臭的汉子对外面的世界生出几多的希冀和感叹来。只是,在县委县政府动员全城移民搬迁的这些年里,吴书成就很少走出他那幽静的两进四封印子大院。偶尔见他从进士坊走出来,人们便会惊奇地发现,原本精神矍铄的老人,已经瘦弱得不成样子了。元旦这天,古历恰好是王跛子的六十七岁大寿。大清早,娘娘亭聚集了十来个和王跛子年纪不相上下的老人,一色的三江高腔迷,全是王跛子穿开裆裤时的朋友。他们摇头晃脑地哼着《金玉记》的曲牌,一副如醉如痴的神态:自古贤才多发奋,留得美名万古扬,劝君要学前贤样,莫负玉妹情一腔。吴书成的女儿素娟放假休息,也回总爷巷来了。依往年的习惯,王跛子的生日是要做酒庆贺的。素娟的父亲要她为王伯伯办祝寿饭,忙得两脚不沾地。工业局那个名叫王吉能的办公室主任也早早地来了。他说他是来拍照片的。三江的水一淹上来,娘娘巷将不复存在,吴家大院没有了,进士坊和娘娘亭也要搬迁了。他要把这些文物古迹拍下来作资料保存。他来了之后就向素娟解释,说他不知道王伯伯今天六十七岁大寿,也没带寿礼敬奉,就让他下厨算了,他说他做得一手地道的宁阳辣菜。素娟对王吉能没有好感,但没有拒绝他做辣菜。她知道王伯伯最爱吃的是宁阳辣菜,让王伯伯在他六十七岁大寿这天高兴一些,真是件让人欣慰的事。这天,王跛子脚穿一双剪刀口千层百纳底布鞋,下着一条藏青色白腰吊裆裤,穿的衣衫也与众不同,和尚领,对襟鸳鸯布扣,衫短不过脐。他说这是地道的娘娘巷人穿戴。只是,他脚上穿的布鞋,身上穿的衣服,都染满了点点滴滴油痕,洗也洗不掉,灰褐色,看上去脏兮兮的,还有一股难闻的桐油味儿。王跛子的父亲祖父曾祖父都是做桐油生意的。从三江一带农村弄来一些桐油,再分斤分两地卖出去。熬漆漆家具,油木船,油壁板,都少不得桐油。生意不是很兴隆,但一家的日子也还过得去。只是到了五十年代末,政策不允许娘娘巷的人做小本生意,说那是资本主义,全部关门歇店。王跛子被安排在航运公司。那个年月,三江跑的机帆船还不多,行船跑江大多数靠拉纤。王跛子做了一名纤夫。做纤夫时他心里想的还是坐店做桐油生意,做桐油生意虽是赚不了大钱,浑身的油腻,总比日晒雨淋拉纤好。况且,做桐油生意是祖宗传下来的买卖,到了自己手中却完了,心中老是气不顺。那年五月,船过青龙峡,右脚脖子让绞索绞了个粉碎性骨折。纤是不能拉了,单位领导让他在航运公司守大门。他说什么也不干,日后老了退休金劳保费的**也拴不住他,回到娘娘巷又偷偷地弄些桐油卖。没事的时候,就到吴家大院和过去的老伙计们扯乱谈,摆龙门阵,哼三江高腔。那阵,娘娘巷几百家店子全部关门,许多人没得地方安排,居委会就将他们组织与妻子在北戴河丨2004年夏起来,在吴家大院开了一个竹木加工厂。名曰竹木加工厂,其实这些小本生意人什么都不会,只能做扫帚,钉拖把,一个月拿几十块钱的工资,日子过得十分艰难。王跛子这一带头,他们就都偷偷地跟着学。七十年代末,上面落实政策,吴家大院退给了吴书成,竹木加工厂没地方搬,也就散了伙,娘娘巷的几百家小摊小贩又热热火火地做起生意来。王跛子也将他堂前的壁板打通,立了个柜台,从阁楼上取下那块“王家桐油行”的匾牌,堂而皇之地挂在门前,他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王跛子奔六十的人了,还扯了节好日子的尾巴。我们老伙计趁着改革开放的好政策,放开手脚干儿年,把娘娘巷弄得比过去更红火些。”
“王跛子,今天你六十七岁大寿,要一醉方休才是。”
王跛子正把一曲三江高腔哼在兴头上,包着青丝帕的脑袋随着曲牌的节奏一摇一晃。这时,坐在一旁的张驼子用竹篼烟杆捅了捅他的腰。王跛子口里的词儿才哼得一半,有些不悦地说:“捅的哪样,要一醉方休的话,也不定硬要在今天。”
张驼子说:“今天有大喜临头,应该庆贺。”
刘矮子一旁说:“除了给王跛子做寿,还有什么大喜?”张驼子说:“泰山高寿,女婿会不会来?当然会来吧。他王跛子的女婿是谁?是我们宁阳县分管移民搬迁的县委副书记,他今天来给泰山做寿,肯定会带来修建怀宁街的好消息,你们说这是不是大喜!”王跛子听张驼子这么说,气咻咻道:“屁!”“你不相信?刚才工业局那个王主任说,昨天晚上县里幵会,就是讨论修怀宁街的事。章副书记是知道他的泰山大人不修怀宁街就不搬迁的啊。”
王跛子有些没好气地说:“要同意的话,他早就同意了,还等到今天!”“伯父,你只管放宽心,依我之见,怀宁街必修无疑。”
王吉能过来插嘴说。“修不修是他们的事,搬不搬迁是我的事,他们不修一条和我们娘娘巷差不多的街,我们就不走。我们又没拿那点点打发叫花子一样的搬迁费,看他们敢把我们淹死么!”刘矮子张驼子一群老人就都说:“县政府真要不修怀宁街,多给我们一些搬迁费,我们自己弄条生意街巷出来。”
王跛子就鼓起眼睛吼他们:“你们一个二个还是生意人呀,我说你们都是豆腐脑壳。县里为什么要多给我们搬迁费,对你们说,搬迁经费全县统一的一个标准,是按照房屋的大小新旧程度向本责小说选⑩算出来的。人家吴书成为什么补三万,我王跛子却只有四千,就因为他是一座大院,我只有巴掌大一另吊脚楼。我拿着这四千块钱没办法搬迁,人家农民拿着那点移民补偿费更没办法搬迁。在这上面打主意,行不通。搬迁费是多是少,我们不问,也不拿,我们只认一个理,国家修电站把我们的房子淹了,国家就得给我们妥善安排。不安排好,我们就不走。这个理走到哪里都说得过去。”
刘矮子和张驼子不无佩服地说:“还是王大哥有主意,我们听你的。”
王吉能说:“听素娟讲,仿照娘娘巷修一条街要三千万,听起来好像吓人,但其价值是不能用金钱来衡量的。再说,县里其实也只要拿两千万就够了,娘娘巷居民的移民费都没拿,这里已经有八百多万了,县里拿两千万抢救一条文化积淀厚实的街巷是值得的。”
王吉能二十八九岁年纪,能说会道,人也长得帅气。他以前是县氮肥厂的厂办秘书,干了几年,金昌文就让工业局长伍生久将他调到县工业局来了。他的身后常常跟着一些漂亮姑娘,但他总是挑三捡四,说宁阳城这么多姑娘,他都看不上眼,他只喜欢素娟,发誓不娶素娟为妻,他情愿打单身。可素娟却不理睬他。他不管这些,涎着脸皮已苦苦追她两年了。按他的说法,爱和被爱都是不可剥夺的权利。这些日子,他突然和娘娘巷的这些老人热乎起来,有时上班时间也往娘娘巷跑,说是要拍摄一些宁阳古城的照片,日后作资料。钻进娘娘巷,却连照片也不拍了,整天和这些老人们瞎吹。“王主任的话说到我们心上去了,好端端一座古城,就这么淹掉,真让人心疼。”
“要是王主任做县长,也用不着研究了,拨专款专修!”“看那模样,天庭饱满,五官端正,肩宽耳垂,应该是坐县太爷位子的根苗。”
“到时候我去跟书成说说,素娟侄女总不能一个人过一辈子,这杯喜酒我们也该喝了。”
王吉能对素娟挤挤眼,素娟却给他一个冷脸。她很反感王吉能对老人们说的那些话。为了迎合老人们的心理,他把宁阳县的,困难,把宁阳县压倒一切的中心工作都抛到脑后去了。八年前,宁阳县成立移民搬迁指挥部,次年,大学毕业回来的素娟被分到移民指挥部计财科做会计,三年后,计财科长退休,她被任命为计财科科长,实际上就成了宁阳县移民搬迁工作的内当家。省里给县里拨二十个亿的移民搬迁经费,让二十万人离开故土搬上山去,经费是十分紧张的。不论谁来主管这项工作,都不可能拿出几千万去修一条破街。这些情况,她都对王吉能说过,希望他来娘娘巷时做做老人们的思想工作,没料到他总是帮倒忙。“你们说说看,怀宁街修成之后,应该是个什么样子?”一个老头饶有兴趣地问。“就娘娘巷这个样子吧。一面是人工湖,湖旁边是吊脚木楼,木楼的柱子是柏木的,壁板要用桐油漆过。另一面靠着鹭鸶垭。娘娘巷七百余家店子全都搬进怀宁街去,娘娘巷有多么热闹,怀宁街也要有多么热闹。娘娘亭要趁着搬迁的机会,认真地修复一下。还有进士坊,也要原样搬迁上山。最好把吴家大院也搬迁上山,这是我们宁阳人的荣耀,可不能让水给淹了。”
“我看,怀宁街旁边还要造一座龙舟亭。我们宁阳人划龙舟与天下人不同,划横水。贺龙带兵北伐从宁阳经过时组织过龙舟赛,张学良囚禁凤凰山时也观看过龙舟赛。造个龙舟亭,将贺龙划龙舟的木桨放在亭子里,将张学良当年在凤凰山下观看龙舟赛脚踏的石头也搬来放在亭子里。往后办龙舟比赛,先在龙舟亭立祀拜祖,祭奠先人,那才叫气势。”
“王伯,你的这个建议很好。我看,还要在龙舟亭立一个碑,将王伯的名字镌刻在石碑之上。”
王吉能说。“为哪样要刻上我的名?”“没有你的建议,就没有龙舟亭啊。”
众人一阵哈哈大笑,说王吉能真会惹老人喜欢。一旁的素娟不愿意听王吉能和老人们在那里瞎吹,将头伸出来对娘娘巷那边瞅了瞅,自语道:“素萍姐怎么还不回来?”王跛子说:“你还不晓得你姐的脾气,平时都是那样,早上起床就开始梳头打扮,不到八点不出门。今天过节,她就更不急了。”
王跛子这么说着,就站起身往外走:“你爹在家做什么?我去叫他过来说白话,等会一块吃饭。”
王跛子跨进吴家大院时,看见吴书成站在大院中间的古松树下,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古松树那粗壮的树干。也许由于天气寒冷的缘故,树顶那群白鹤还没有到三江去觅食,它们伸长着脖子,时不时拍打一下翅膀,从这边树枝跳到那边树枝,发出一声声叫唤,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全然不惧怕树下站着的两个人。吴书成和王跛子这群小生意人关系十分融洽的缘故,说起来与这三棵松树和吴家大院前那座进士坊有关。四十年来,这些松树曾经两次险些被砍伐。一次是五八年大炼钢铁,那阵,人们都好像吃错了什么药,疯了一般。娘娘巷外面的河滩旁筑起了炼钢炉。人们把自家的锅儿鼎罐敲碎,放进土炉里,然后在土炉下面放上柴禾炼钢,日日夜夜炉火熊熊。土炉没有能耐炼出钢来,却有本领将能烧的东西都烧光。人们先是上山砍伐柴禾,柴禾砍光了,就近砍伐城市里的风景树。一天早晨,一群人手持斧头,冲进吴家大院,乒乒乓乓地要砍掉这三棵古松树。那天是星期天,吴书成正在自己的书房习字作画,听到外面有伐树的声响,隔窗一看,不由大惊,惊慌失措地跑出来,求人们不要砍掉这几棵树,这是他老祖宗栽的。他们哪里听得进他的话,砍得更起劲了。吴书成眼看着祖宗栽下的古树就要遭到厄运,奋不顾身地扑上去阻拦,说你们要砍树,就先把我劈了。他护住了一棵树,另外的两棵树却遭到疯狂地砍伐,吴书成只得又向另外的两棵树扑去,几次险遭斧劈。吴家大院的吵闹声,惊动了娘娘巷的人们,王跛子带着一群人赶了过来,极力劝说,他们愿意献出自家的木板、椽条去炼钢,将三棵松树换下来。人们第二次脑壳发热,是在十年后的六十年代后期。一群胳膊上戴着红套套的年轻人冲进总爷巷后,便兵分两路,一部分人砸进士坊,一部分人先砍了竹林和腊梅,然后再砍松树,还是娘娘巷的人们赶走了他们:救下了进士坊和这三棵已被砍了一道缺口的松树。五十年代后期,娘娘巷的小摊小店全都关了门,小摊小店的主人在吴家大院的竹木加工厂扎扫帚,钉拖把,全都成了工人阶级。那时节,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没有人敢不听他们的话。娘娘巷人为什么不让别人砸进士坊、砍古松树,没有人过多地去探究他们的内心世界。那个年代,他们也不敢把进士坊引以为骄傲了,但他们救下了进士坊和古松树,吴书成是从心眼里感谢他们的。“书成老弟,还站在那里做什么,出去说说白话,等会一块喝杯酒,刘矮子他们都来了。”
吴书成的目光仍然停留在树顶的白鹤上,口里问:“章副书记来了没有?”“没来。”
“素萍也没有来?”王跛子的话里就带了气:“我不要他们来,这些日子老子看见他们就心烦。”
吴书成就没有做声了,他的目光慢慢地从树顶上收回来,许久,好像是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对王跛子说:“明年的这个时候,也不知道这些白鹤会在什么地方落脚?”王跛子听吴书成这么说,发牢骚道:“它们爱到什么地方落脚,就去什么地方落脚。我早就说了,他们不修娘娘巷,我就不搬迁。他们还没有那个胆子砍这几棵松树!”吴书成劝他道:“老哥,话不能那么说,百样事都要有个比较。如果眼下失去的,能换来多得多的好处,我们就得忍痛失去一些。,,王跛子不耐烦地说:“你别用这些大道理来说服我,我晓得,你比我更舍不得离开总爷巷。要不,你整天整天地站在这里发什么呆?”吴书成被王跛子的话堵得半天做不得声,脸上流露出一种难言的苦衷。王跛子伸手扯住他的胳膊:“我们兄弟在这里争什么,去喝酒,素娟他们把饭菜快办好了。”
这时,王吉能来喊王跛子,说是素萍姐和章副书记都来了,两人正在怄气,素萍姐气哭了,谁也劝不住。王吉能这么说过就做一脸笑样跟吴书成套近乎:“吴老师,好多日子没有看见你了。”
吴书成说:“你上班,我待在家里,怎么见得着?”王吉能说:“我经常到娘娘巷来拍些资料,不然,水淹上来,我们宁阳两千多年的历史就没了。”
王吉能这么说过,叹了一口气,“吴老师这大院也算得文物了,听说昨天晚上开会专门研究修怀宁街的事,我认为真正有保存价值的,还是总爷巷吴家大苗族作家作品选集0001601)01’1180识“仗邙’861168院。真要把这大院完好无损地搬迁上山,其价值比搬迁一座工厂还要大。”
吴书成白了他一眼,板着面孔,和王跛子前面走了。凛冽的江风,从狭长的河谷刮上来,在两岸陡峭的岩壁上碰撞着,将岩壁上霜雪冻化的粉末,和岸边公路上厚厚的尘埃一齐卷起,把天地之间偌大的空间搅拌成灰蒙蒙的一团。三江两岸,巨齿般耸立的荒山已经被垦挖出来许多山坡,春天才栽下的板栗树苗和柑橘树苗,在冬日的寒风中显得那么的孤单、弱小,不时地颤抖着瘦小的枝丫。三江的那边,一条新修的烂草索般的蛇形小路,从山脚艰难地爬向山顶。一群衣衫单薄的农民汉子,挑着山脚田地里的泥土,一步一步向山腰攀登。他们要用肩膀把山脚的田地搬上山去,在光秃秃的山坡上造出一块块能长庄稼,能长蔬菜,能让他们生活下去的梯土来。三江的这边,山腰上已经搬迁上来许多人家,房屋还没有来得及装修,有的还是临时搭起的棚子,远远看去,就如挂在蓝天之下巨大的鸟笼。还没有搬迁上山的,正在山腰的这边劈屋场,不时从山腰滚下一块巨石,砸进汹涌的三江,冲起几米高的水柱。山脚通往县城的公路,已经被石头和泥土阻断,许多日子没有看见身背黄尘的汽车从这里经过了。一群中年汉子站在山脚的公路旁边,他们的神色有些木然,默默地注视着对岸挑着泥土上山的农民,目光中透着一种忧虑。站在人群前面的那位汉子,披着一件落满了尘土的风衣,裤脚上沾着许多泥泞,略显清瘦的脸膛带着几分疲乏,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他就是宁阳县分管移民工作的县委副书记章时弘。他把白沙乡的几位领导和道班的几个同志带到这里,要他们无论如何得组织劳力将这一段被阻断的公路修通。元旦这天,章时弘原本是准备到高崖坡村去的,刚准备出门,素萍却叫住了他,说今天是父亲的生日。他想,不去趟娘娘巷,情理上说不过去。不曾想,素萍在街上买礼品时,不知听谁说了昨晚开常委会的事,回来就和他怄气,进了娘娘巷,岳父王跛子也一个劲地责怪他,弄得他心里很烦,饭也没吃就回家了。可是,凳子还没坐热,水泥厂厂长郑家和来家里找他。“章副书记,你不回来,我还准备到乡下去找你。”
章时弘了解郑家和,他是全县三十几家工厂中素质较好、领导能力较强的厂长之一。水泥厂最先搬迁上山,而且很快就恢复了生产。县里前年年底还发了文,把水泥厂作为先进典型号召大家学习。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找领导的。章时弘握着他的手笑问:“什么事这么急,非要到乡下去找我?”“你能抽出一点时间到水泥厂去一趟么?”章时弘有些为难地说:“我正准备去高崖坡,那里移民搬迁的进度不快,弄不好要拖整个移民搬迁的后腿。有什么问题,你说说看,看我能不能帮上忙。”
郑家和说:“我们搬迁上山之后,恢复生产已经三年,只是三年来,我们不但没有还清搬迁时欠下银行的贷款,反而多了一百万的债。”
章时弘惊道:“你们水泥厂的机子天天转动,怎么账却越欠越多?”郑家和说:“水泥厂是六十年代初建的,设备陈旧,机器老化,一拆一搬,再安装上去,像个烂风车架子,耗损太大,却出不来好货。加上白沙乡那一段公路让移民搬迁户炸屋场时给堵了,厂里的货车运石灰石要绕八十里路,运费增加了两倍,如今生产一吨水泥要倒赔二十块钱,不得已,我们减少了生产指标,让两百工人下了岗。”
郑家和抬起一张苍老的脸,两眼焦急地盯着章时弘:“章副书记,能不能扶我一把,不然,我们厂的六百多工人就全要散摊子了。”
章时弘从那张脸上、从那双眼里能看出他心里承受的压力,能掂出他对自己抱有多大的期望。他的心不由得有些发沉,心想,这个典型是千万倒不得的,问道:“县里还欠你们厂多少移民款?”郑家和说:“只欠三十万了,仅仅靠那点移民款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要更新生产设备,少说也要两百万。”
章时弘站那里沉默许久,才说:“老郑,你的性格我知道,不是有解决不了的困难,决不会来找我,可我给你的答复,只会让你失望。你说的两件事,我答复你一件,我今天就到白沙乡去,我要他们组织劳动力修复老公路。新公路三五个月修不通,不光是你们厂石灰石运不过来,下面几个乡也都有意见。关于更新生产设备的事,我们想办法将你们的移民经费给足,剩下的资金缺口靠你们自己去想办法,你可以找找金副县长,他分管工业。看看从别的渠道能不能弄点钱来。水泥厂的生产设备是非换不可了。生产的水泥标号低,市场上没有竞争力,效益就上不去。”
郑家和无可奈何地说I“找他几次了,给我的答复是没钱。”
“县里有困难,你要-解领导的难处。如今改革开放,搞市场经济,你们的路子是不是拓宽一些,动动脑子,想些别的办法,外地有许多办企业的成功经验是可以借鉴的。”
“让我们想办法救厂子,县里也要给政策啊。”
“你拿个方案出来,我们再作研究,行么?咬咬牙,把这一步跨过去,跨过去就好了。”
送走郑家和,章时弘找到政府办的小车司机,将他送到白沙乡这段被堵断了的公路旁,打发小车回去之后,自己步行去白沙乡政府,将乡政府的几个头头叫了来。“明天就动工,有什么困难没有?”章时弘对身旁的乡党委书记说,“你们也别怪我不让你们过节,晚上我到你们家去喝酒。”
乡党委书记不做声,对分管移民工作的副乡长丁守成看了一眼。丁守成是章时弘的表弟,吃章时弘母亲的奶水长大,在表哥面前说话就没有顾忌:“酒当然是到我家去喝。书记乡长都去陪我表哥。只是,要把这段公路疏通,少说也得两三千个工日,这个时候,大家都忙着搬迁,怕难以集中这么多劳动力。”
章时弘有些恼火地说:“你的意思,要我从城里带人下来啰。”
书记一旁说:“是不是将就一下,走水路。明年元旦水就淹上来了,有没有必要修这条路?”“这是条县道,下面山里七八个乡,你要他们都弃车造船?人家县水泥厂的石灰石运不出来,绕道八十里,运费增加了两倍。我早就说了,新公路未修通之前,老公路不能堵。”
“给我五万,我给你组织人。”
丁守成说。“有钱,我找你们做什么?叫县机械化施工队下来不就得了。”
章时弘十分生气,“守成,我看你是钻到钱眼里去了。开口就是钱,别的什么都忘记了。我章时弘手中的这点钱一个要掰成两个用。修复公路,抵义务工。晚上召开公路旁几个村的群众大会,我来对大家说。这几天,我哪里都不去,和大家一块挑土抬石头,突击几天几晚。你们也参加。公路不通,我们都不睡觉。”
丁守成有些不识时务:“弘哥,你答应近期给我拨款给移民村安自来水的,还不拨下来,明年天旱他们哪有水喝!”章时弘一听这话心里就冒火,扭过头,对道班的同志说:“把公路修复之后,再要堵塞了,我唯你们是问。县里三令五申,宁阳县的一切工作,都要服从移民搬迁这个大局,都要服务于移民搬迁工作。他们白天劈屋场,你们就不能晚上突击将堵在公路上的沙石挑走!”大家都不做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都知道,过去章副书记的脾气急躁,火暴,这些年分管移民,硬是把他的性格给磨下来了,今天怎么会发这么大的火。四肖作仁的话让金昌文几个晚上没有睡着觉,肖作仁既然对他说了这话,做书记是有十足的把握了。但谁占县长这个位子,他说得很明白,也很艺术。金昌文暗自卨兴,那天晚上的会议上,自己的这一着棋动得不错,既帮了肖作仁,又有利于自己,还给章时弘出了难题。既然他一再地反对修怀宁街,娘娘巷那些生意人知道了,会有好果子让他吃。他们就是一道阻止他向上攀登的障碍。第二天吃了早饭,他准备去找伍生久。刚出门,伍生久却迎面而来。伍生久快六十岁的人了,矮矮的个子,身子微微有些发胖,头发稀疏,却梳得很光亮,衣着很讲究,看上去很有一些干部的风度。他四十五岁的时候因为男女作风上出了点问题,从组织部调到工业局做副局长,后来又提为局长,一干就十多年。县塑料厂、县布鞋厂都是他一手建起来的。县农机厂原来是个只能生产一些简单农具的小厂,他四处跑资金,引进人才,改造落后的生产设备,使农机厂从过去的亏损厂变成了每年赢利上百万的先进企业。伍生久常常发牢骚说,我伍生久这辈子有苦劳也有功劳,是对得住党和人民的。只是,平时奖金给别人发,红花给别人戴,我自己却什么都没有得到,仍是穷光蛋一个。近几年,他不怎么愿意干事了,打打麻将,说说笑话,和办公室几个秘书逗逗乐。几次调整局级班子,李大铁就准备让他休息。可他就是不干,他说他一天不满六十,一天不退下来。还是肖作仁从中调解,说再加一个管事的副局长算了,免他的文才没下成。肖作仁为什么要为伍生久求情,其中有两个主要原因,一是他在宁阳这一群干部中算是老资格,肖作仁那阵做乡政府一般干部时,伍生久就是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了,后来又做了多年的组织部副部长,县里没有几个干部调动升级不是经过他的手办的。惹恼了他怕他在背后使绊子,肖作仁这个做县长的就要多许多的麻烦事。二是地委组织部的魏部长是他的表侄子,到副处这一级的干部,要想往上走一步,他表侄子那里可是个门槛。“我说小金,你越来越成熟了,那天晚上的发言,可说是一石三鸟啊。”
伍生久一副城府很深的样子,说道。“我正准备去找你。肖县长说了,只等专家们论证过了,我们就动手建厂。”
金昌文得意地道。伍生久大嘴一撇:“你真的准备请几个迂夫子考察几天,坐在家里再盘算几天,然后又关起门写几天论文,再将论文送到地区省里有关部门去研读、讨论,然后拍板定方案?我说那都是脱裤子打屁,多此一举。这么搞,三年内你的造纸厂都别指望开工。你现在就去弄钱,把钱弄到“那不行,上千万的款子,不能心中没底就抛出去。”
伍生久有些不悦:“刚才我还说你成熟了,这样看,你还是不成熟。”
伍生久脸上掠过一丝狡黠,抛出一句金昌文最不愿听的话,“我要提醒你,等到你成熟了的时候,人家早把那个位子占去了。”
金昌文心里微微一颤,脸上没有流露出来,口气却变了:“时间的确要抓紧。这样吧,我们兵分两路,各行其是,目的是节约时间,建厂的基建工程队好早日上马。”
伍生久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说:“这还差不多。”
金昌文说:“我负责要资金,找专家论证,你负责落实地皮。”
伍生久说:“落实地皮的事你去办,城建局那狗日的刘局长不买我的账,我找专家论证算了。”
“要得。不过,论证还是要认真搞,这么大的工程,没有论证报告,上面不会同意。我看,为了节约时间,我们一边做论证报告,一边找专家谈。”
金昌文又和伍生久说了一些别的事,就去找肖作仁落实资金去了。中午,金昌文刚刚从政府办出来,就被工业局办公室土任王吉能拖上了小车。金昌文问他到哪去,王吉能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小车开到三江大酒家门口,王吉能给金昌文打开车门,说:“姨父,伍局长在楼上等着你。”
金昌文抬头看了看酒家门口那花花绿绿的招牌,有些犹豫。王吉能说:“姨父,快走,不然菜都凉了。”
三江大酒家是一家私人老板开的。这家老板有远见,八年前县里动员城里的居民搬迁,给搬迁户很多优惠政策,大伙儿都恋着住惯了的旧窝,谁也不肯动,惟独三江大酒家的老板在新城推出地皮的正中位置,贷款修了一栋三层楼的砖房,新城渐渐显出雏形时,他在楼前挂起了三江大酒家的招牌。由于位置占得好,服务热情周到,掌勺的大师傅又是在星级宾馆从过师的,他还在酒家备了些可供玩乐的小包厢,生意特别红火。那些外地基建队的大包头小包头,差不多天天都泡在包厢里。王吉能把金昌文带到三楼转角处的包厢里,这个包厢四周都挂着蓝色的窗帘,把窗户的光线全都拦住了,包厢里亮着两盏鹅黄色的壁灯,洒一片淡淡的柔柔和和的光晕。金昌文有时也曾被一些包头请到三江大酒家吃饭喝酒,但从来不知道这里还有个包厢。而且里面的音像设施比别的包厢都好。包厢里坐着两个男人和四个姑娘,伍生久和一个陌生男人身边各坐一个,还有两个姑娘坐在一旁嗑瓜子,看见金昌文和王吉能进门来,就笑笑地站起来迎上前。金昌文眉头不由皱了起来,他早就听说过,宁阳城悄悄地流行一种喝花酒的风气,那些酒家的老板为了拉生意,从外地招来一些漂亮姑娘陪客人喝酒。于是,交心酒、一枝花、点点红、海底捞月,什么招数都出来了。伍生久看见金昌文皱着眉头,站起身说:“有我伍生久在这里,你还有什么顾虑?放心,不会影响你的锦绣前程,我们喝酒喝得正经,这几个姑娘也不是酒家请来的陪酒女,是县水泥厂的工人。”
金昌文说:“既然是这样,我只有坐下来喝这杯酒了。”
金昌文坐下之后,眼睛瞅了瞅坐在对面的陌生男人,对伍生久笑说:“伍局长有什么好事,破费请客啊。”
伍生久说:“不是我请客,是朱老板请你这位大县长。在座的几位也都是他请来的客人。”
伍生久顿了顿,“如今最穷的是我们这些做干部的,一个月几百块钱的工资,一个掰做两个用,一月接不到一月,还敢进包厢呀?”那位姓朱的汉子站起身,很谦恭地伸出手和金昌文握了握。金昌文看着他那张刀条脸,总觉得有些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刀条脸就自我介绍说:“你们新城宁阳路旁边那幢百货大楼就是我修的。”
金昌文一下记起来了,他就是从汉河市来的那个农民基建队的朱包头。去年元旦,县政协举办的迎春茶话会上,将一些对宁阳新城建设做过贡献的人士都请去做客,朱包头就是其中的一个。他说:“朱老板,感谢你为我们宁阳新城建设做出的贡献。”
“哪里哪里,靠宁阳县委县政府的正确领导啊。”
朱包头这样说着,就把酒杯举起来:“金县长,我对你的能力和人品仰慕已久,只是没有机会结识。”
金昌文这时已估摸出朱包头今天请客的目的,说:“我们宁阳本来就穷,这一搬迁,什么都没有了,一切都得从头开始,有能力也难有用武之地啊。”
“金县长的话只说对一半。”
朱包头一仰脖子,将一杯酒灌下喉:“你们宁阳的确是个穷县,正因为穷,才能显出领导的能力和才干。比如宁阳的工业,如今基本上是一张白纸,如果在你的手中建成几个大厂,办成几个像模像样的企业,宁阳翻了身,你金县长也可能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啦。”
金昌文斜眼瞅伍生久,心想,昨天才开会说建造纸厂的事,今天你就把消息透露给他朱包头了,推荐基建队你可真积极啊。这时,王吉能指着身边一个姑娘说:“姨父,她叫刘素玉,是县水泥厂的职工,文艺尖子,能唱能跳,去年县文化馆举办的交谊舞大奖赛中荣获过金奖。”
那个名叫刘素玉的姑娘扭过头,一副愁苦不堪的样子,对金昌文说:“金副县长,我们正准备到县政府来向你要饭吃哩。”
就指着其他三个姑娘说,“她们也是水泥厂的,水泥厂往山上这么一搬,生产出来的水泥卖出去还要赔钱,我们几个月没有发工资了。”
伍生久连忙拦住刘素玉的话,说:“喝酒,别的话不要说,你们急,金副县长更急。”
刘素玉就端起酒杯,对金昌文说:“要不是王主任叫我们来吃饭,我们哪有机会和金副县长坐一块喝酒啊。金副县长,我敬你一杯酒,请你多关心一下我们工人,多关心一下工厂企业,让我们早日有工资拿。”
坐在金昌文身旁的姑娘眼睛不由得就湿了,说:“我家四口人吃饭,父母在水泥厂退的休,如今拿不到一分钱的退休工资,弟弟上高中,交不上学费辍学在家,学不上总还得买米买油盐生活下去呀。我只有给酒家@苗族作家作品选集汇!
打工挣钱。外面的人说我们陪酒女这样那样,金副县长你说说,我们不做陪酒女还能去干什么呢?总不能眼睁睁地坐在家中饿死呀。”
姑娘说着就哭了起来。金昌文心里有火,怎么找了这么几个人陪酒,嘴里却说:“困难是暂时的,县里正在想办法。大家咬咬牙,把这一段日子挺过去,就好了。”
朱包头一旁劝几个姑娘说:“别哭别哭,你们几个都到我的基建队去做活吧,我在宁阳待了六七年,待出感情来了,就算我给你们几位领导分担一点忧愁吧。”
四个姑娘听朱包头这么说,破涕为笑,一齐把酒杯伸过去,要给他敬酒,朱包头连忙说:“给金县长敬酒,你们吃我的饭,我还吃的他一碗饭哩。”
金昌文佯装没听懂他的话,扭过头对王吉能说:“伍局长可能对你说了,县里已经做出决定,准备建一座造纸厂,伍局长具体抓这件事,你要多向伍局长学习,协助他把造纸厂建好。年轻人,有热情,缺的是实践经验。”
朱包头一旁说:“宁阳办造纸厂,那是走对了路,我国的造纸业跟不上发展形势,各种纸张都供不应求。特别是上档次的纸,我们省只有汉河市一家厂子能造出来,大部分靠进口。宁阳产苦竹,苦竹是造高档书写纸的上好原材料,你们要办就办个具有世界先进水平的造纸厂,从外国进一套设备回来,不出三五年,造纸厂就会成为宁阳县的摇钱树。”
“看样子你对造纸厂还很熟悉的嘛!”伍生久说道。朱包头有些得意地说:“你们县彩印厂的纸不是从汉河市调来的么?汉河市湖光造纸厂的厂房就是我们基建队修的,造纸厂已经办了五年,今年五月我回了趟汉河市,造纸厂的厂长还招待我吃了餐饭,说他们去年的利润已经突破了两千万。”
金昌文听他这么说,扭头对伍生久道:“这个信息值得考虑,伍局长,我看你应该带几个人出去看一看,弄些好经验回来。我们的钱是从移民的牙缝里挤出来的,他们还靠着造纸厂赚钱去扶持他们啊。”
伍生久说:“我也有这个想法,只是考虑到钱的问题,不好提出来。”
“我对肖县长说说,他同意了你们就动身,越快越好。学习人家的好经验,花点钱值得。”
金昌文这么说着就站起身,对朱包头说:“朱老板破费,真有些不好意思。我还有事,就不陪你们了。”
朱包头想说什么,被伍生久制止了:“小金不是你和我,他是常务副县长,事情多,能赏脸来坐坐,喝杯酒,就不错了,有什么事你今后再去找他。”
朱包头连忙说:“那是的,今后抽个时间再拜望金县长。”
金昌文两脚跨出门,就听见包厢里面响起了热烈的碰杯声。章时弘在白沙乡和农民一块挑土抬石头修复公路,干了两天,群众就不让他干了,说他们从明天起晚上也突击,一个星期保证汽车能过路。章时弘看看来修公路的群众一天比一天多,就放心地去了高崖坡村。在高崖坡村待了一天,三江镇的领导来找他,三江镇准备和一家港商联合开发三千亩荒山栽植漆树林,办土漆加工厂,请他去把握一下。章时弘觉得这个机遇不能失去。直到三江镇和港商签了合同,才回县里来。这天是星期天,他想休息一天,他觉得很累。没料到岩码头区抛书记带着几位乡镇领导专程到县里来汇报移民搬迁工作。抛书记和章时弘算是老交情了,开始和章时弘一块在白沙乡工作,章时弘做乡长,他做乡团委书记。后来章时弘调到岩码头乡做书记,抛书记也调到岩码头乡做乡长,两个人同心协力,只用两年时间,就给岩码头乡办了几件让老百姓看得见摸得着的实事。后来,章时弘调到岩码头区做区委书记,抛书记做岩码头乡党委书记,再后来,章时弘调县里做副县长,抛书记接他的手做了岩码头区委书记,一直做到今天。这次抛书记带着区乡几个领导来找他,他是千万不可怠慢的。他上午要办公室小张对素萍说一声,晚上有几个客人来家中吃饭,要她准备几个菜,他想谈完工作之后,再在家中聚一聚,叙叙旧。几个人一整天在会议室屁股没离椅子,快散会时,素萍来说她不舒服,没准备饭菜。章时弘有些拉不下脸,又不好发作,一旁的抛书记解围说:“老章你别怪嫂子不给我们准备饭菜,遇上我们这一群家伙,你那个家当只怕还侍候不起,去食堂吃好,吃三碗饭下肚也没人被吓着。嫂子那餐饭,留着今后再吃。”
在机关食堂吃了餐便饭,章时弘见他们的情绪一直不怎么好,说:“你们不常进城来,我们宁阳县城今后会建成个什么样子,你们也不知道,我带你们去爬凤凰山,站在望江楼,新城的轮廓就都能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