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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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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癩和那几个汉子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我们几户人家让给你们平坝村的这面黄土坡是金坡银坡,当时县里给我们那么点钱,像是打发叫花子。今天我们来算总账。”

郝冬生他们搬迁到矮寨已经五年多了,知道二癞是个不正正经经做阳春,游手好闲的懒汉,家中穷得丁当响,自己还要打麻将赌博,没钱就赌谷子,赌猪,赌鸡,气得婆娘几次要上吊。前些日子,听说他常常拦拖红砖的车敲诈钱,没想到今天竟到红砖厂敲诈来了,说:“我们搬迁户只管搬迁,其他的事我们不清楚,你说钱少了,你去找县里。”

“这么说你们是不愿给的喽?”“当然不给,我们没有理由给你们钱。”

“你们不给钱,我让你们的红砖厂办不成。”

二癞抛下一句话,带着几个人扬长而去。第二天早晨,二癞和那几个人又来到红砖厂,把制砖机的皮带卸掉了,二癩还阴阳怪气地说:“郝冬生,你做砖呀。”

这时,村里有人向郝冬生报告,说简易公路被挖断,拖红砖的车进不来了。郝冬生这时不由得有些发起急来,知道这个二癞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不敲诈到手一些钱他们不会走。可是,今天给他们一些钱,他们明天还会来,永远不得清场,只有给县里挂电话。电话是县委办公室李主任接的,他说这个事其他人都解决不了,只有李书记和章副书记才行,当时划矮寨村那面黄土坡给平坝村,是他们出面协商弄的,解铃还需系铃人,你给移民指挥部打个电话,看章副书记在那里没有。郝冬生又给移民指挥部挂电话,指挥部办公室说他到三江镇去了,那里的移民户也发生了纠纷,还打伤了人,你有什么事,我给你转告吧。郝冬生就把二癞带着人到红砖厂闹事的事情说了:“既然章副书记不在,就箅了,我自己去找樟树坡乡政府,要他们出面解决一下。”

郝冬生匆匆忙忙来到樟树坡乡政府。不巧,书记乡长都不在家。已经到了春耕大忙季节,乡政府的几个主要领导都下村去了。家中只留下一个年纪比较大的人大主任守家。人大主任听到郝冬生这么说,十分气愤:“这还了得,都无法无天了。我给你去解决。你们搬到我们樟树坡乡来,就是我们樟树坡乡的百姓,他们还当外来人敲诈。”

乡人大主任和郝冬生赶到红砖厂的时候,二癞和几条汉子正在红砖厂食堂吃饭。他们说问题不解决,他们吃住都在红砖厂,还要发工资。平坝村的几百男女劳动力,个个义愤填膺的样子,却又无可奈何,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大大咧咧在食堂吃饭,还嫌食堂的菜里面放少了油,不好吃,自己动手放了半瓢油在锅里,重新炒菜,然后蹲在那里一碗一碗地往肚里塞饭。乡人大主任走过去,伸手将二癞的饭碗抢了:“你他妈的懒起块尸,没得饭吃了,跑到这里强讨恶要呀!”二癞先是一愣,继而就有些恼羞成怒,和乡人大主任对骂起来:“你们乡政府的领导都是些吃里爬外的家伙,把我们的金坡银坡送给外来人,让我们吃苦受穷。不得干。不给我们补钱赔损失,他们平坝村也别指望在这里做红砖。要穷我们一块穷,要富也要一块富。”

“你小子想造反了?”乡人大主任吼道。“我们不想造反,有老婆有孩子造反干什么。我们只要他们给钱。他们搬迁到我们这里发财过好日子,我们自己却一个二个都是穷光蛋,想得通吗。你个小小的卵官,别在这里吼,国务院副总理我们也见过,那年三江电站开工典礼,他来剪彩,我们去看了,人家态度几多好,脸上总是挂着笑。前几年,县里那个名叫章时弘的副县长天天往家里跑,对我说好话,要我把黄土坡让给平坝村起房子。和他们比你算个卵。”

二癞一副二流子相,“我说你这么起劲地为平坝村说话,他们在背后偷偷给你多少好处,塞了你的嘴巴。”

乡人大主任气得眼珠子灌血,盯着二癞那副无赖样:“好,好,我卵大个官,我受了平坝村的贿,管不了你,让别人来收拾你吧。”

就有些无可奈何地对郝冬生说:“你叫派出所的人来,把他铐到公安局蹲几天笼子,和这种人没得道理讲。”

说着,气冲冲地走了。二癞得意地对郝冬生说:“郝冬生,你还准备叫哪个来管我?对你说,谁来我也不怕,法律我还是懂得一些,我不砸你的红砖厂,不偷不抢你红砖厂的东西,派出所奈何不了我。你们不给钱,我们天天来吃饭,天天来卸制砖机的皮带。你们也别干活了,我们一块受穷吧,哈哈。”

平坝村的一些年轻人忍无可忍,说:“这种无赖,没得道理讲,揍他一顿才解气。”

“你们哪个有胆量,对着这里揍……”二癞咝的一声把破衫子撕开,拍着胸膛说:“你们哪个有胆量,对着这里揍,我要还了手,就是你们的崽。”

二癞这么说着,走到一个年轻汉子面前,“你敢不敢?”那个年轻人牙齿咬得格格响,往后退一步,没有吭声。二癞又走到另外一个年轻汉子面前:“你敢不敢,啊,往这上面揍,你不敢你就是我的崽。”

二癞还在得意地笑着,没料到那年轻汉子扬起拳头一拳砸过去:“我不揍你这个王八蛋,我给你做崽!”年轻汉子这一拳真揍得不轻。二癞往后退几步,就倒在了地上。二癞恼羞成怒,爬起身,就要和那年轻汉子干仗,那汉子把衣服往地上一抛,捏着两个拳头迎上去:“来吧,今天要让你知道平坝村的人不是好欺负的。”

二癞见他那么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胆怯了,复又躺倒在地上,再不肯起来,口里叫喊着:“我被打了哟,平坝村的人把我打伤了哟。”

郝冬生狠狠地批评了那个年轻汉子几句,问二癞:“伤在哪里了?到医院去看看吧。”

二癞躺在地上说:“当然要去看嘛,不然我给你揍一拳,你试试痛也不痛。”

纷苗族作家作品选集“走吧,我送你去。”

“不用送医院,红红绿绿的西药丸子我吃不惯,我要吃草药。没得说的,一拳五百。”

一些人就往他身上吐唾沫,口里骂:“要钱连脸皮也不要了。”

刚才揍他的那个年轻人跳上去,又要揍他:“你个无赖,我揍你十拳,给你五千!”郝冬生拦住那年轻汉子,从口袋掏出两张百元大票:“快走吧,躺在这里丢人现眼,用这种办法弄钱下贱。”

二癩爬起身,一边走一边说:“还有三百,明天来取。”

路上,和二癞一道的几个汉子说:“明天我们不来了,你这个样子把我们的脸皮丢尽了。”

“你们懂什么,县里一个名叫王主任的官儿对我说了,如今国家抓的第一件大事是稳定,当官的最怕的就是不稳定,我们天天去闹事,那些当官的急了,就会来解决。”

果然,第二天,第三天,二癞和那几个汉子天天去红砖厂闹事。郝冬生心想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只有去县里找领导。那天章时弘在家,听了郝冬生的汇报,惊讶地问:“真有这么回事?这不叫敲诈么?”“这个问题不解决,我们的红砖厂就办不下去了。”

郝冬生显出十分焦急的样子,“章副书记,平坝村是你一手树起来的移民搬迁典型,你要给我们做主,把二癞这家伙治一治。”

章时弘沉吟良久,显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说:“老郝,你还说要像人家江浙农村那样,甩开膀子走富裕之路,办这样厂,那样场,计划大得很,被这些小事给吓着了呀。二癞那个村民小组不过五户人家嘛,能翻得起多大的浪来。我给马副县长挂个电话,让他过来一下,我们研究一个妥善解决的办法。”

说着,给政府办挂电话,要马同兴过来。郝冬生看见章时弘并不像以前解决问题那样,总是一副焦急的样子,心里也就踏实了些。一会儿,分管农业的马同兴副县长来到章时弘办公室。章时弘将二癞带着人到平坝村红砖厂敲诈钱的事对他说了。马同兴说,樟树坡乡最穷的是矮寨村,矮寨村最穷的是二癞这个村民小组。他们为什么穷,原因有两个,一个是客观原因,他们这个组各方面条件比较差,家底子薄。二个是主观原因,人懒。条件差,人又不勤快,能富得起来?天上掉大饼还要赶早嘛。如今你们红红火火办砖厂,大把大把赚钱,他们还不眼红?章时弘说:“二癞家里我去过,那阵,我和李书记一块找过他,要他和他们组几户人家把那个黄土坡让出来。县里给他补了两千块钱,他当时高兴得不得了,说一片鸟儿屙屎不长蛆的荒山坡卖了两千,真是划得来。”

章时弘的脸上露出一丝忧虑,“他那个家的确是穷,一家四口,老婆身体不好,两个小孩,他又喜欢摸麻将,不想个办法扶持一下,这样的人家会越来越穷。”

郝冬生气恼地说:“他倒是想了这么个办法,天天到红砖厂去死讨活要,把红砖厂当成他的摇钱树了。”

‘章时弘笑道:“你们应该想得通,他们村民小组划给你们的那面坡,的确是个金银坡嘛。”

章时弘过后对马同兴说,“郝支书不是有个长远规划么,我看,仅仅在那块黄土坡上做文章,只怕没有多大的发展前途。他们最缺的是地皮。二癞他们几户人家有地皮,却没有资金,也没有能耐去办企业,赚大钱,发大财。我看,干脆让郝支书他们把这几户人家弄过去算了,轰轰烈烈干一番大事业。我就不相信,人家江浙农民能做的事,我们宁阳的农民做不了。”

“这是个好办法,社会主义的根本目的,还是走共同富裕的道路。老郝你说是吧?”马同兴说。郝冬生说:“这不是人家工厂说的那样,把他二癞几户兼并了么?”章时弘笑道:“兼并也可以嘛,工厂能兼并,农村就不能兼并了?改革本来就没有现成的路可走,都是一边摸索一边干。”

郝冬生说;“从长远看,这应该是一步不错的棋,不知道二癞那狗日的干也不干?”“他们应该同意。这才真正是从糠箩里跳进了米箩里。”

这天下午,章时弘把二癞和他们村民小组的人在平坝村红砖厂敲诈的事对肖作仁说了,还说了一下自己的想法。肖作仁说:“行,就这么办。既解决了平坝村缺少土地的问题,又能让二癞这个村民小组富起来。你对郝冬生说,对待二癞这些人,要用制度纪律加以约束,别让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不能让二癞他们去了,反而把红砖厂给弄砸了。”

章时弘说:“郝冬生说他有办法管好二癞。”

就和马同兴一块,把樟树坡乡政府的书记乡长和矮寨村支书和村主任,都带到二癞的村民小组去开会,二癞和他的几个同伴却没有回来,还在红砖厂。章时弘要村支书把他们叫了回来。二癞几个人进屋一看,县里的头头乡里的头头来了一屋,平时在红砖厂卸制砖机的马达、强行要钱的威风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脚杆子不由得有些打战。二癞的婆娘在角落里急得直哭。二癞麻起胆子说:“你哭的哪样,我没偷没抢,不会剁脑壳。”

章时弘看那样子又好气又好笑,说:“哪个剁你的脑壳,我问你一句话,你们这样天天在人家红砖厂赖着脸皮强讨恶要,阳春也不做,你们就能富?”“县里给我们那么一点点钱,就把那面黄土坡划给他们平坝村了,我们的确亏了。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要得点得点。”

二癩不敢看章时弘,勾着头说。“你当时拿着钱不是很高兴么,说一块鸟儿屙屎不长蛆的黄土坡还能卖钱呀。如今看见人家把黄土做成红砖卖钱,你又眼红了。告诉你,你们眼红的日子还在后头,他们把山坡做成平地之后,还要办工厂,办万头猪场,办大企业,像人家江浙一带的农民一样,会富得流油。”

“啧啧,真的么。”

二癞和村民小组的人们无不羡慕地说,“我们没得用,看着人家发财致富啊。”

“我给你们一个致富的机会,可以和他们一道富起来,这就看你们能不能把这个致富的机会把握住。”

章时弘把话说了一半,就打住了。“章副书记你说吧,有发财致富的机会,我们怎么会不抓呀!”二癞着急地说。“不过,发财致富还得靠劳动,靠流汗水勤扒苦做,像你二癩这么好吃懒做可不行。”

“嘿嘿,有赚钱的事做,我二癞也不懒了。”

二癞脸有些发红。“你让你们乡长讲给你们听。我把丑话说在前头,像你们现在这个样子,人家平坝村不得干,哪个愿意找个包袱背着。”

乡长把他们的想法说了,他最后说:“平坝村没有沾你们的便宜,他们每人都是集资入股的,你们没钱,土地也算是股份吧。”

二癞没有犹豫,说:“我干,这几天我天天在红砖厂,也看见了,他们那架势摆着,今后肯定会发大财。”

乡长说:“你们再考虑几天,把握拿定了,再回我的话,我们认真研究一下,还要向县里打报告,你们也要签字画押,这个事说起来,还真是新生事物,我们要当回事来办才行。”

四月的一天,王吉能又去平坝村拖红砖,打个赤膊在制砖机旁轧砖坯的二癞对他说:“王主任,你们做领导的就是比我们泥腿子看得远,搭帮你那天点拨我,还真让我们从糠箩跳进米箩了,我们平坝村今后的发展可不得了啦,我二癞富了的那一天,买条红塔山来感谢你。”

王吉能前些日子听金昌文说,章时弘在平坝村又弄了个新花样,得到了地区领导的肯定。没有想到,原来是自己一句话引出来的结果。有些没好气地说:“你以为你占便宜了,那么多土地,摆那里就是万贯家业,人家深圳一亩地卖几百万。”

二癞笑说:“我们矮寨不是深圳,我二癞要富起来,只有一条路,跟着郝冬生他们办乡镇企业。”

贾副省长是五月底去的宁阳。陪同他去的还有地区行署邓副专员和省移民开发公司李科长。邓副专员在省里开会,向贾副省长汇报三江电站库区移民搬迁工作进展情况时,说起二月底他和魏部长一道去宁阳县参加造纸厂奠基剪彩的事,贾副省长有些担心地说:“年底电站要关闸了,我准备到淹没区走一趟,特别是宁阳县,我真担心到了关闸的那一天,还有人没搬迁完。”

邓副专员说:“我陪你去吧,我们第一站就走宁阳县。”

贾副省长说:“这次下去,我们不坐在办公室听汇报,自己到乡村去看一看。光听汇报不行,得不到真实情况。”

邓副专员问:“通知县里不?”“不要通知他们,他们知道我们下去了,十个八个一陪,就临走的时候,省移民开发公司李科长说他有半年没有看见章副书记了,他想了解一下库区的移民开**况。贾副省长风趣地问邓副专员:“小李和宁阳那个章时弘是怎么认识的,你知道么?那真叫做不打不相识啊。”

邓副专员说:“我只知道章时弘做移民指挥长之前脾气比较火暴,性格比较急躁,这些年的移民搬迁,硬是把他的脾气给磨下来了。和李科长有些什么瓜葛,我不知道。”

贾副省长笑道:“你叫小李自己说吧。”

李科长脸有些发红:“也不能怪他。我那时大学毕业不久,给贾副省长做秘书,工作没有经验,也没有去过基层,体会不出章副书记当时心里的那种压力,不知道移民搬迁工作的艰难,错还在我。”

六年前,省政府召开办公会议,要章时弘赶去汇报宁阳县的移民搬迁工作。章时弘下午三点才接到通知,吉普车在路上又出了故障,第二天清晨六点才赶到省城。洗了把脸,就往省政府赶。八点半钟,省长副省长要听他专题汇报,时间只有十五分钟。移民工作难度太大,问题太多,章时弘心急如焚,想把困难把问题全都说给省里的领导听听,争取得到他们的支持。可是,贾副省长的秘书小李几次打断他的话,要他再简短一些。第一次第二次章时弘都忍了,第三次李秘书打断他的话说,十五分钟快到了,是不是简单说几句算了。急得章时弘跳起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吼道:“你个家伙,心肝上有血没血,宁阳二十万移民的困苦你知不知道!

你再要多话,我揍死你。”

章时弘怒不可遏,圆瞪血丝密布的双眼,眼坑里滚出两滴豆大的泪珠。李秘书当时十分震惊,他怎么也不会料到,一个来自基层县的副县长会是这么鲁莽,竟敢当着省长副省长的面要打他。他后来跟着贾副省长去了趟宁阳,亲眼目睹宁阳县移民搬迁的艰难,才体味出章时弘那次为什么发怒的心情,反而与章时弘成了最知心的朋友。第二天早晨,几个人驱车去了宁阳。他们真的没有去宁阳县城,直接去了三江电站工地。三江电站大坝建在宁阳县城以西一百公里处的三江镇。八年前,贾副省长和省委书记省长几个人一块,陪同国务院一位副总理到这里给大坝奠基仪式剪过彩,过后,他又到这里来过两次。每次来,看到大坝工地那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他心里就格外激动,看到横亘在青龙峡激流中间那巨龙一般的大坝,一天一天地往上长高,他又感到特别高兴。这样的大型水电站,只用了八年时间就关闸、第一台机组发电,真是一个奇迹。这样的奇迹,只有在共产党领导下的中国工人阶级才创造得出来,只有在改革开放,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大好形势下才创造得出来。在工地上住了一晚,听取工程指挥部负责人汇报的时候,贾副省长作了几点指示,要求他们一定要克服一切困难,保质保量地建好三江电站,确保元旦关闸,第一台机组发电。第二天早晨,贾副省长要司机将车开到宁阳县去,他们几个人乘船逆江而上,要实地看一看库区的移民搬迁情况。上午十一点多钟,贾副省长和邓副专员来到岩码头区。贾副省长和邓副专员都曾经来过岩码头区。他们都知道章时弘八年前从这里调进城做了副县长,并分管全县的移民搬迁工作。他们还听说过,章时弘在岩码头乡做乡党委书记时,只有二十七岁,做了两年乡党委书记之后就做了岩码头区的区委书记,调进城做副县长的时候才三十一岁。当时要章时弘分管移民搬迁工作的时候,邓副专员还有些顾虑,觉得他是不是年轻了些,能不能挑起这副担子。县委书记李大铁当时态度十分坚决,说不把担子放在年轻人肩膀上压一压,让他们锻炼锻炼,他们就永远在大树下面遮荫,出不来。八年来,按肖作仁的话说,嫩是嫩了点,但他的特点是受过高等教育,有专业文化知识,遇到问题肯动脑子,工作有魄力,有韧劲,而且能深人群众,有实干精神。宁阳县的移民任务这么重,没有章时弘,怕还真的不行。几个人下了船,当他们走完岩码头那百多个麻石岩砌起的石级,来到岩码头集镇的时候,贾副省长的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集镇的房子搬迁了一些,但大部分还没有搬迁走。特别是区公所乡政府的房子还没有一点搬迁的迹象。旁边的学校依然书声琅琅,岩码头下面不远处的电灌站还在抽水,马达声隆隆。农贸集市上那宽大的塑料棚内仍然是熙熙攘攘,卖农产品的农民和卖小吃的生意人,混杂着排成了几条嘈杂的人巷。要不是后面半山坡上时不时传来一声炸石头劈屋场的炮声,要不是区公所的墙壁上用石灰浆刷了一条十分醒目的标语“用实际行动支持三江电站元旦关闸发电”,只怕不会有人相信半年之后这里会是一汪湖泊。“去年我到这里的时候是这个样子,今年怎么还是这个样子,这个章时弘怎么搞的嘛。”

邓副专员看见贾副省长的神色有些不对,嘟哝说。李科长一旁道:“也许章副书记有他的安排。”

几个人径直去了区公所。区公所的领导都不在家,办公室的人认得贾副省长和邓副专员,连忙给区委抛书记打电话,过后就对邓副专员说:“章副书记也在岩码头区。”

李科长忙问他们现在在哪里。“在高崖坡村开会,是章副书记主持召开的移民搬迁‘三通’会议。全县各乡镇分管移民搬迁的领导都来了。”

办公室的人解释说,“章副书记说干旱季节马上就要到了,通水通电的问题不解决,搬上山去的移民户会立不住足,可是,眼下资金又十分紧缺,困难很大。”

李科长问:“还有一通是什么?”“通路。搬迁上山之后,原来的公路被水淹了,要重新修。”

邓副专员问:“高崖坡村有多远?”“走水路有十来里,公路近一些。但公路不通了,被山坡上劈下的石头泥土给堵了。养路班的人只抢修沿江的那条县道,通往各村的路都顾不及了。”

“我们去找他们。”

贾副省长和邓副专员几个人来到高崖坡村的时候,章时弘和参加会议的二十几个乡镇干部已经来到江边码头等候他们了。“贾副省长邓副专员你们来宁阳也不打声招呼,安全上出了问题怎么得了。”

章时弘迎着贾副省长和邓副专员说,一边和李科长亲热地握手。贾副省长说:“会出什么问题?是怕坏人呢,还是怕翻船翻车?有你们陪着就不出问题了?”邓副专员说:“离电站关闸只有七个月了,贾副省长准备到有移民任务的几个县走一走,第一站就是宁阳。”

抛书记看见贾副省长今天说话的口气有些不对,给章时弘使了个眼色,说:“这里连个遮荫的地方都找不到,我们回区里去吧。”

贾副省长看着章时弘他们个个脸面被太阳晒得黑黑的,一副汗爬水流的样子,口气软和了许多,说:“你们不是在这里开会么?我来了,会也不开了?”抛书记笑道:“副省长副专员来了,我们还开什么卵会啰,有会也不开了,听领导的指示啊。领导说一句,顶我们扯开嗓子吼半天。”

“我把他们带到高崖坡来,是要他们有种紧迫感,干旱季节马上就要来了,如果不想办法及时将电拉通,将自来水安装好,移民户在高山上就难以立足,那样会出严重问题。”

章时弘一旁说。贾副省长说:“我们去村里看看。”

章时弘说:“天气这么热,那么高一道坡,路又不好走,是不是不去算了?”贾副省长说:“你们不怕太阳晒,我就怕太阳晒?”说着,一个人前面走了。李科长悄悄对章时弘说:“贾副省长对移民进度有些看法,说话要留神一些。”

高崖坡村和老岩岗村一样,是宁阳县移民搬迁困难最大的一个村。村子的背后全是陡峭的岩石山,几块补丁一般的山地就贴在岩石中间。村子往后移,连个屋场也找不到。章时弘坚决不让他们占用山地,说这几块山地占用了,今后连种萝卜白菜的地方都没有,你们怎么活。要下决心在半山腰的岩壁上劈屋场。今后高崖坡村的出路只有两条,一是靠山地种旱粮栽果树,二是靠水库搞网箱养鱼,水旱两条腿走路。村民们看着那陡峭的岩壁,心就有些发憷。村支书张守地带头上山劈石头,一劈就三年,第一个将房子搬上了山,后来人们才陆续地在岩壁上劈出屋场,把房子往山上搬迁。“这岩石山上没有泉水,没有井水,吃水要到江边去挑。”

章时弘说。邓副专员问:“像这样的村全县有多少?”“五十多个。”

章时弘指着白沙乡的副乡长丁守成说,“他们白沙乡就有几个村是这种情况。”

邓副专员问丁守成:“你们乡的饮水问题解决了没有?”丁守成脸面有些不怎么自然地说:“县里拨了一些钱下来,我们正在着手修电排站,几个严重缺水村,估计六月底可以喝上自来水。”

章时弘一旁问:“老岩岗这次也安装自来水吧?”“也在计划之内。”

“这就好。”

邓副专员对章时弘说,“这样的大事,你们行动还迟了些,应该早开会,早布置。”

抛书记说:“经费四月份才拨下来,下面行动又不快,章副书记才召开这个紧急会议。”

‘贾副省长和邓副专员看了高崖坡村新修的住房,又看了他们栽在半坡上的板栗林柑橘林,就回岩码头区公所去了。章时弘把开会的乡镇干部也带到区公所,想请贾副省长和邓副专员给大家讲讲话,作点指示。到了区公所,看见肖县长和公安局孙局长他们都来了。贾副省长说:“我们准备沿三江往上走,到几个移民县的乡镇看一看,光听汇报不行,有些东西听汇报听不到。今天我们到岩码头区,就看出了一些问题。”

贾副省长一脸严肃,“我知道你们县搬迁任务大,工作压头,但元旦电站关闸这个时间是不能改的。你们只能把工作往前赶,不然,你们宁阳就会出现水淹上来了,还没有搬迁完的问题。远的我没有看见,就说你们岩码头这个镇子,我看不出一点只有七个月的时间,水就要淹上来的紧迫感。该做生意的仍然在做生意,特别是你们区公所和乡政府,也没有要搬迁的架势,你们是不是舍不得离开你们这个窝!”抛书记瞅了章时弘一眼,连忙说:“房子还没有修好,正在加紧修。修好了,立刻搬迁,快得很,老鼠嫁女,光身子一个,人走家业走。”

“邓副专员有些不悦地说:“你们到村里去,那些移民搬迁户也是这么对你们说的?”邓副专员的反问让抛书记一脸尴尬,不知道怎么作答。邓副专员问章时弘:“其他乡镇是不是这个样子?”章时弘说:“其他乡镇行动要快一些。”

章时弘想说什么,看看抛书记,把话又咽了下去。邓副专员说:“其他乡镇为什么行动比这里快?你这个做移民指挥长的得找找原因。小章,你不要因为自己是从这里出去的,这里的区乡干部都曾经是你的老下级,不好说硬话,迁就他们。那是要出问题的。”

章时弘脸面有一丝难言的苦涩,心想你错怪抛书记他们了。肖作仁一旁说:“章副书记分管移民,我比较放心,加上县里杂七杂八的事情多,也没有经常下来,看样子还不能全撒手。”

肖作仁这么说过,就交代抛书记:“你赶紧召开一个紧急会议,把副省长和邓副专员的指示,原原本本地贯彻下去,要立即掀起一个移民搬迁**。”

贾副省长说:“这个会下午就开,我们都参加。”

过后,对肖作仁说:“我这次下来,本来是不想让你们一块跟着跑的。你们既然来了,打发你们走也不好。不过我有言在先,我准备在你们县待三五天,我要去哪里,看哪里,由我自己安排,我要开会,要座谈,也由我自己定,你们别干扰我。”

肖作仁连忙说:“好,一切都听贾副省长的,你去哪里,我陪着你。”

贾副省长和邓副专员果然在宁阳乡下停留了四天时间,七个区全部走完,还看了十几个乡,二十几个村。六月四号是端阳节。肖作仁说:“今年宁阳县城举办的龙船竞赛特别隆重。那些龙船迷提出口号,办好最后一次龙船大赛。初三初四是初赛,今天半决赛和决赛,我们回去正好赶上,你们如果有兴趣,可以看看我们宁阳人是怎么划龙船的。我们宁阳划龙船和别的地方不同0”贾副省长问:“有些什么不同,怎么叫办好最后一次龙船大赛?今后宁阳就不赛龙船了?”“我们宁阳赛龙船是划横水,从江这边划向江那边,江中间是激流险滩,不像别的地方,是在静水中划。三江电站这一修,我们这里也成湖了,他们说不在激流险滩中划龙船,没劲。”

人们说,龙船是宁阳人的魂。宁阳的龙船竞赛和别的地方不同,划对过。宁阳城外,江宽流急,风高浪陡,几十只甚至上百只龙船横冲三江,既是力和胆的拼搏,又是智和勇的较量。偏偏宁阳人又极爱这种激烈的龙船竞渡活动,提起龙船,宁阳人就像喝了几碗包谷酒,吞下几腿狗肉,脑壳就发热,心就发跳,血就奔涌,浑身就有使不完的劲。一代又一代,一年复一年,宁阳的龙船竞赛规模越来越大,一些和外地极不相同的习俗也变得越来越离奇,形成了一整套与众不同的龙船经。自古传下来,宁阳的龙船是白的,船帮挂上白布,船缆缠上白布,桡手披着白布,白了一条江,白了一座城,传说那是为屈子披麻挂孝。娘娘巷人对于龙船竞赛的喜爱要胜过宁阳古城其他任何街巷的人,人们说娘娘巷人有两大嗜好,一是唱三江高腔,二是划龙船。娘娘巷人的三江高腔唱得好,娘娘巷人的龙船也划得好,每年的龙船大赛十有八九冠军让他们给夺去。别看刘矮子才两个箩筐高,杨秃子光起个脑壳,他们都是宁阳城闻名的“头引”桡手。而王跛子,则是宁阳上百只龙船号称无敌手的龙船鼓手。虽是一只脚长一只脚短,敲起龙船鼓来却有地动山摇之气势。办好最后一次龙船大赛!

这是宁阳古城的龙船迷们最近喊出的口号。这口号喊得有几分悲壮。他们说:“三江电站建成,宁阳三百里水路成了一汪风平浪静的湖泊。水不急,浪不高,卵划头!”古历四月二十八,龙船下水“清桡”的日子。刘矮子提一面锣从娘娘巷东头敲到西头。娘娘巷立马就**起来。几个月来一直萎靡不振的王跛子,听到那哐哐的铜锣声,就像打了一针兴奋剂,精神竟奇迹般地振作起来。他从楼阁上找出那对香樟木做成的鼓槌,撕下一片白布缠在槌把上,再将木箱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套专门划龙船穿的白衣服。这几年,王跛子年纪大了,不上船了,和刘矮子、李十这帮龙船迷站在岸边为年轻人放鞭炮加油鼓劲,这身龙船服也很少穿。“爹,你上船呀?”这是个星期天,素萍在家,看见父亲将他多年没有穿过的龙船服装取出来,不由吃了一惊,“爹,你这么大年纪了,别上船。”

素萍放下手中的活儿,说:“我们宁阳的龙船赛,我一直还没认真看过,这次决赛,我也想看看。爹,你陪我在岸边看龙船赛,明年三江成湖了,我们宁阳划横水赛龙船的场面也就看不到了。”

王跛子的眼里闪过一丝沮丧。“你又不是小孩,看龙船还要带么?”王跛子慈爱地看了女儿一眼,脚步一高一低地走了。娘娘巷街口有个龙船亭,是专门停放龙船的。去年五月初五决赛之后,人们便将龙船抬进了龙船亭。娘娘巷的龙船曾多次获得冠军,这只龙船的身价也就高起来,不像有的龙船下水一年或两年,就遭到厄运,带着耻辱和遗憾变成一堆废木板。这只龙船一色用上等香椿木板做成,长五丈,宽五尺,两头微翘,船帮已被桐油油成了赭色,熠熠生辉。今天,几个年轻小伙正在用猪板油“抹滑”,据说龙船下水前抹上一层猪板油,分水就快,在水上飞得起。船尾围着一堆人,正在争吵什么,抬头见王跛子走来,一齐向他拥过来。“好啊,老鼓手披挂上阵,这最后一次龙船赛的冠军定会是我们娘娘巷的了。”

“不但要拿冠军,还要将别的龙船丢一个船身的距离。”

一群人叽叽喳喳说个不住腔。杨秃子从人群中挤过来,带着几分讨好的口气说:“这次我杨秃子放放血,每个桡片赏一匹红,再给你们放十万响麻花头,带电光的。”

王跛子斜睨一眼杨秃子,半天没说话,那张老松树皮一样的脸冷得如一块水浸的阴石板。“娘娘巷没有你这奸臣,我们不要你赏红,也不要你放十万麻花头。”

“老伙计,我上山是没有办法,心还在娘娘巷啊。”

杨秃子一脸的委屈,怯怯地说。“狗日的杨秃子,你再说这些卖乖的话,就将你赶出娘娘巷!”王跛子像一尊恶神,瞪杨秃子的眼珠有牛卵子大。杨秃子浑浊的眼坑里慢慢溢出了泪水,转过身,脚步沉重地离开了娘娘巷。龙船亭一下变得死水一般沉寂。六六三十六对桡手和无数的龙船迷们,神情茫然,目送那趔趔趄趄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人流之中。突然,王跛子一声声嘶力竭地号叫,举起鼓槌向围桶大的牛皮鼓击去。“咚”的一声山响,娘娘巷在鼓声中沸腾了,桡手们在鼓声中变得焦躁不安起来。“龙船下水了!”“龙船下水了!”人们呼喊着,鞭炮的纸屑在窄窄的娘娘巷飞舞,浓浓的青烟飞过低矮的吊脚木楼,向空中飘去。这时,三十六条莽汉“呵嘴一一”一声大吼,抬着龙船,抬着王跛子和那只伴随娘娘巷几代龙船迷的牛皮大鼓一齐向三江冲去。后面,是一条奔涌的人流,举着鞭炮,举着一匹匹红色的布料,远远看去,真的成了一条矫健的长龙。河滩上沸腾了,江面上沸腾了,几十条龙船从宁阳城大街小巷涌下河滩,扑进三江,龙船的后面,是他们的支持者,他们都在为自己喜欢的龙船呐喊助威。江面上,憋了一年劲的桡手们,将龙船划得如蜻蜓点水一般,向人们显示他们的实力和必胜的信心。鼓手们更是威风八面,高高地站在船首,面向桡手,背对沸腾了的河滩,敲起了“将军令”、“从军行”、“蛟龙戏水”、“猛虎啸冈”等不同章法的鼓点,桡手们的心被鼓点催得紧紧的,像要从胸口跳出来。最引人注目的是娘娘巷的龙船。王跛子是宁阳城有名的龙船鼓手。许多年没有听到他的鼓声了。这次王跛子复出,龙船迷们的心中暗暗思忖,今年的龙船大赛,只怕有一番激烈的厮杀,到底鹿死谁手,哪只龙船能登上冠军宝座,抢了那面金龙大旗,只有拭目以待了。古历四月二十八日龙船清桡下水,经过了初赛,终于有四只龙船杀出重围,取得半决赛资格。这四只龙船中便有娘娘巷那只。娘娘巷从东巷到西巷,每家每户都买了几万电光千子鞭炮,有几家小铺子还置了彩灯,画上蛟龙,名曰冠军灯。刘矮子、李十这一群老桡手们更是忙得不亦乐乎,过问桡手们的生活好不好,是不是用上了补品。这段日子,桡手们必须餐餐鲜猪蹄清炖。这是祖宗传下来的龙船桡手的补品,据说吃了清炖猪蹄,有耐劲,烈日下面不口渴,不流汗。还要千叮嘱万叮嘱桡手们这几天绝对不能和婆娘同床。也不管年轻的女人们骂他们是老不死的缺德鬼,他们大摇大摆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去看。桡手们做出蔫蔫的样子,女人们稍有脸红,那就麻烦了,便将被子抱走,在娘娘亭打个地铺,你说热得不能睡,他们轮着给你打扇,自然风哩。实在让你哭笑不得。素萍这几天起得早,睡得迟,上班也有些心神不定,干脆请了几天假,到娘娘巷来侍候父亲。王跛子天亮上船,天黑下船,已经瘦7—圈。加上胃口不好,吃不下饭,素萍急得如热锅里的蚂蚁,又不敢劝他别上船。多久了,父亲的精神变得沮丧极了,好不容易才这么高兴几天,能往他头上泼冷水么?她只有想办法给他弄好吃的。因为龙船赛,全城鲜猪脚大涨价,而且买不到手。素萍只有半夜到食品站排队,或是到城郊去拦猪屠夫。可是,清炖的猪脚他也吃不下,一钵一钵馊了,倒掉了。还是吴老师想出了办法。晚上王跛子上岸,他的那一群老伙计不是要来娘娘亭说龙船经么?干脆,在娘娘亭备下清炖猪脚席,让他们都入席,一边拉白话,一边喝酒,而且暗暗买通刘矮子,要他想方设法劝王跛子煮些猪蹄子进肚,免得决赛时敲不起鼓,拿不到冠军。这一招果然灵,虽是开销猛涨,素萍却是谢天谢地了。五月初五,一年一度宁阳城龙船决赛的日子。天刚亮,四只龙船还没有下水,河滩上已经人山人海。“爹,我也去看龙船赛。”

素萍早早地起来,给爹办好饭菜,便开始梳妆起来。王跛子没有吃饭,他不想吃饭。他只喝了一碗包谷酒,就开始穿他那身龙船服。素萍看了爹一眼:“爹,决赛什么时候开始?”“太阳出山进行半决赛,然后决赛。”

王跛子还在精心穿戴。那模样真有些戏子出台的味道。“这么早就开始比赛?”“这是祖宗传下来的老规矩,日头东升,正是蛟龙戏水之时,图个吉利。”

王跛子走出屋,复又踅转身:“你不要下河滩,到李十的吊脚楼上‘看,那里地势高,好看。”

素萍心里一热。她看见父亲的眼里充满着慈祥,这是父亲最后一次打龙船鼓,不管宁阳人今后还划不划龙船,他老人家是再也不会上龙船了。俗话讲,老伢老伢,人老了就和孩子一样,今天他多么希望女儿能看见他那击鼓的身姿啊。“好哩。”

素萍将父亲送下江,回来之后,见素娟和她父亲从总爷巷出来,便说:“你们也去看龙船?”过后便担心地说,“这次如果得不到冠军,我爹会气病的。”

吴老师说:“我们去给你爹加油,放千子鞭。”

素萍带着小胖,几个人穿过娘娘巷窄窄的青石街,来到李十家。李十早就下河去了。李十的婆娘说,这几天李十饭也不吃,整日风风火火的样子,今天半夜就下河占地方去了,说是要占个最好的地方,好为娘娘巷的龙船放鞭炮。站在吊脚楼上往下看,河滩上黑压压全是人。裁判台设在中门轮渡码头,一艘大客轮正搁在河滩上维修,如今变成了威风十足的裁判台。客轮上插了许多面彩旗,在晨风中猎猎拂动。刚刚从凤凰山顶升起的太阳,被一团紫红的朝霞托起,像一个硕大无朋的红球,山顶的树木被染成了橘红色,橘红色的流霞从山顶泄下来,宽广的江面就变成了一匹金黄的绒毯。渐渐地,拨开耀眼的云霞,仲夏的太阳便现出了它的本来面目。广袤的大地一下全变得热烘烘的。河滩上已经成了一锅煮沸的粥。江面却意外地寂静,只有风推微波的喧哗声。四只参加半决赛的龙船,在江面游弋,百十块桡片,静静地插进被太阳炽白的光芒照得鳞光熠熠的江中。素萍看见父亲伫立船头,像一位威风凛凛的将军,不时地朝吊脚楼投来一瞥,她便和小胖高举双手,向父亲致意。太阳已经升起一竿子高了。裁判长向人们宣布:首先是四只龙船分两组进行半决赛,尔后获胜者去抢那面金龙大旗。抽了签,正准备进行半决赛,这时裁判长告诉人们,由于来宁阳县视察工作的贾副省长要观看龙船赛,清晨已从白沙乡出发,半决赛推迟两个小时。裁判长的话在河滩上引起一阵**,人们把目光投向下游,希望那里突然出现贾副省长的船只。江中的四只龙船,也没有了大战前那种紧张的气氛了。他们在鼓手的指挥下,划动桡片,在江中溜耍起来,有一只龙船甚至向下游划去。素娟在吊脚楼上站不住了,她心里有一种莫名的焦急:“爸,你和素萍姐在这里看,我到河滩上去。”

“贾副省长他们要快来就好,这么多人挤在河滩上,弄不好会出事。”

吴书成有几分忧虑地说,“素娟,你下去之后,要提醒一下他们。”

素娟在闹哄哄的人群中挤了许久,好不容易才在裁判台前找了个地方蹲下来。她想:贾副省长和弘哥他们肯定要从这里登上裁判台的。父亲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自己要告诉弘哥一声才是。“素娟,你也来看龙船赛?”没料到王吉能从人群中挤过来,他挎着照相机,老远就跟她打招呼。“素娟,你怎么不打伞,天气够热的呐。”

出于礼貌,素娟回话道:“在江边,并不觉得怎么热。”

“还要等两个小时,太阳当顶了,人又多,河滩上不成个大蒸笼才怪。”

说着,将自己头上的草帽摘下来,扣在素娟头上。“我不热,你自己戴。”

素娟摘下,退给他。“没关系,我晒惯了。”

王吉能目光热热地盯着素娟,双手不停地摇摆。素娟说:“我真的不要,太阳当顶了,我就回去。”

王吉能不接草帽,从人群中挤了出去。素娟看见旁边一位中年女人背着一个小女孩站在那里,小女孩被太阳晒得黑汗直流,便将草帽扣在小女孩的头上。那女人是个龙船迷,看样子一时还不想离开,见一个素不相识的姑娘将一顶草帽往孩子头上扣,对她感激地笑笑,便又看江中的龙船去了。王吉能站在不远处,看着素娟,发现素娟并不领自己的情,无可奈何地走过来,悄悄拿走了草帽。太阳慢慢地往天顶上爬,河滩上的气温也在不停地升高,人群里不时传出尖锐的口哨声和一两声叫骂。十一点,贾副省长的船只还不见来。这时,灼灼一个耀眼的火球,钉子一样钉在没有一丝云彩的头顶。河滩上,密集的人群里,带汗臭味的热气四处蒸腾,与千万双脚板掀起的沙尘混合成一团,烫着人们的脸,憋闷得使人喘不过气来。几只被酷热驱赶的狗从人们的跨下钻过,也顾不得人们一边往死里踢一边恶狠狠地诅咒,急匆匆地扑向江水中,溅起一股腥腥的水浪。前面的人们已经走进江水中去了,水已淹齐跨下,还往前挤,有的干脆连同衣服一起滚进水里,逃避太阳恶毒的烤晒。人群开始**起来,江面上的四只龙船也有些沉不住气了,将鼓敲得山响。突然一声高喊:来了!

汗流浃背的人们一齐将目光投向三江下游的滩头。那里,江水奔涌,阳光跳跃,果然有一只船缓缓逆江而来。贾副省长到来,龙船赛就要开始了。人们欢叫着,有的还点燃了千子鞭。那只船慢慢地爬上滩来,但并没有靠岸,仍然吃力地向上游驶去。原来不是贾副省长坐的船,只是一只过路的客船。失望被火灼灼的太阳烤出了火药味儿,**的人群再也平静不下来了。小孩经不住热气的蒸烤,哭个不住腔,滩头几个年轻人不知道为什么发生了争执,叫骂声惊天动地。裁判台下的人们一次又一次询问裁判长,什么时候才开始比赛。裁判长和县体委几位领导合计了一阵之后,向人们宣布:再等一个小时,十二点准时比赛。同时,要求公安局值勤人员一定要做好安全保卫工作,避免意外事故发生。一个小时,要在平时,不过一袋烟的工夫。可是,今天这一个小时却不怎么容易过。素娟虽然站在齐膝的水中,还不时地用手往脸上泼水,可是,那原本白皙细嫩的脸面已经被烤成了黯红色,胳膊也被晒得火辣辣地痛。她心里比谁都急,也不知弘哥他们现在已经到了哪里,河滩上成千上万的人们挤在一起,焦躁的情绪抛个火星都会燃。一个小时过去了,贾副省长的船还没有来。

主管文体卫的副县长无可奈何地宣布半决赛开始。整个河滩一下欢腾起来。四只龙船也一字儿摆在了三江对岸的江边。“啪”的一声枪响,顿时鼓角齐鸣,两只蛟龙在江面上飞腾,江面上一片白晃晃的水雾,成千上万的人们忘记了酷暑,忘记了疲惫,擦去钻进眼角角热辣辣的汗水,眼睛鼓鼓地盯着江面,有的人干脆点燃鞭炮。一时间,呼喊声,鞭炮声,叫骂声在呛人的硝烟中升腾、翻滚。半决赛完毕,娘娘巷的龙船果然获得了决赛资格。这让娘娘巷的人们激动不已,娘娘巷的老人们在河滩上扯开一块“娘娘巷必胜”的横幅,格外地引人注目。五分钟的休息之后,摆开了决赛的阵势。最后的胜负就要见分晓了。这时,一只橡皮快艇从远方驶来,像一只白色的利箭射进决赛水域。一会儿,那边滩头缓缓地驶上来一艘漂亮的客船。那上面有肖县长、章时弘、公安局孙局长,还有来宁阳视察移民搬迁工作的贾副省长和他的随行人员。在肖作仁等人的陪同下,贾副省长登上了裁判台。肖作仁要章时弘说几句。

“乡亲们,让你们久等了。人们都说,龙船是我们宁阳人的魂,我们宁阳人有的是不畏艰难,奋发向上,勇于拼搏的精神。现在,我只有一个请求,请求两只参加决赛的龙船,把你们的本领拿出来,赛出好成绩,圆满地结束今年的龙船大赛,同时也让省政府的领导看看我们宁阳人的精神面貌。我们宁阳县虽然属于边远山区,土地贫瘠,可是宁阳人不缺精神,宁阳人不向命运低头的精神值得永远发扬光大!”章时弘的话,通过高音喇叭,在三江两岸回**。偌大的河滩一下变得寂静极了,没有鞭炮声,没有叫喊声,黑压压的人群,都把目光盯着对岸,静静地等着裁判长的枪声响起。枪响了,清脆的枪声在热烘烘的江面上回旋。瞬间,河滩沸腾了,河滩倾斜了。两只龙船像离弦的箭,从八百米外的江那边冲过来,开始只见如小树叶一般的龙船,在腾起的白浪之中时而被波浪淹没,时而又从水雾中跳出。慢慢,船身变大了,变长了,还看得清谁的船在前,谁的船在后了。“加油!

加油!

加油!”河滩已经被一片加油声覆盖。江中的两只龙船,分割了江岸的数万名观众。一部分观众的呼喊带着得意、欢快和必胜的信心,他们的龙船已经划在前头去了!

一部分观众的呼喊则带着焦急,带着失望和千分之一的侥幸心理。他们的龙船落后了,落后了是很难赶上来的啊!

一只龙船闯线了,紧接着,另一只龙船也尾随而来。贾副省长的脸上露出了喜悦的笑容,他从来没见过这种奇特的龙船赛,他高兴地为优胜者发了奖。可是,他万万没有料到,在领了那面金龙大旗之后,从挠手的队伍中走出一位满头银发的老者,只见他发出一声号叫,猛地将手中的鼓槌狠狠向龙船碰去,“咚”的一声,那只被汗水浸染成赭赤色,被巴掌磨得光溜溜的鼓槌被砸成了两截,这时,四只龙船的百多名桡手一齐号叫着,将各自的龙船高高举过头顶,然后拼命地向河滩砸去。悲壮的号啕之声像滚滚雷鸣。之后,桡手们将砸烂的龙船点燃,顷刻之间,炽热的河滩上腾起几堆熊熊烈火。贾副省长大惑不解,问一旁的章时弘:“这是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嘛。”

章时弘的心里此时此刻似乎已被一种难以言状的情愫充斥,他的眼睛湿润了,他的喉头像哽了一团东西。“明年,这里将成为几百平方公里的湖泊,宁阳人在三江激流险滩赛龙船的习俗,从此结束了。”

两滴泪珠,从那张清癯而冷峻的脸上淌落下来。贾副省长沉默了,他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复杂的神情。吴书成那天从三江电站回来,没有去总爷巷,他只是远远地站在巷口,愣望了一阵那已经没有了大院,没有了古松,堆满了砖头瓦铄的古老屋场,过后,就跟着素娟往新城去了。移民指挥部修的宿舍楼坐落在离鸳鸯山不远的山垭上。素娟分得两室一厅。她知道父亲年纪大了,身体又不怎么好,住二楼三楼不方便,要了一楼。她尽量把房子布置得淡雅一些,古色古香一些,尽量弄出一些书香门第的气息来。一应家具全都是从老屋搬上来的。特别是父亲的房间,木床、书桌、凳子、联匾、书橱以及书橱里的书籍,这些祖宗留下来的东西,素娟都依照老屋的模样,给父亲摆设好,让父亲不要有陌生感。“爸,这房子还行么?”素娟小心翼翼地问父亲。“不错。”

吴书成瘦癯的脸上挂着慈祥的笑,但他没有按女儿说的那样,看看女儿的房间,看看厨房和卫生间,然后提出一些意见让女儿再弄一弄。他坐在那张已经坐了几代人的紫檀木椅子上,接过女儿递来的茶,显出一副疲惫的样子。“爸,我上班去之后,你一个人在家没有人说白话,就到鹭鸶垭去走走,听说宋所长他们把进士坊修复得差不多了,又准备修复娘娘亭哩。”

“我知道。”

“你要高兴,还可以到江那边自由贸易开发区去。王跛子叔叔他们这些年怎么动员也不愿意搬迁,如今搬迁去了,又都喜欢得不得了,说今后自由贸易开发城办成了,比娘娘巷要好得多。”

“我早就说了,时弘是个有能力的人,他有办法安顿好他们。”

“爸,你去的时候不要走路,坐慢慢游,只要一块钱。”

“走路好。我是要过去看看他们,我们在一条巷子生活了一辈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