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河的诞生

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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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林让这突如其来的事件完全闹懵了。他说““您真是我……大姑?”

老太太说““千真万确呀。我被送人的那年已经四岁了,影影绰绰记得一些事,就是不知道老家是哪个省哪个县哪个村,我记得村子前头有条很宽的河,河上经常过船。小时候我爹经常背上我去赶集,遇上熟人们都喊他张财,还给我买烧饼吃。领养我的爹娘都过世了,他们当年在天津卫四马路住,解放后才回到了太平村”老人告诉过我,抱我回来的那年是民国六年,张勋复辟“我听你刚才讲,你爷爷留下了一条扎腰带,为着日后给我做个念想。这条扎腰带我一直留着呢。”

说着老太太把随身带着的包袱打开,果然就有一条旧青布扎腰带。老太太抱住二林,泣不成声地说:“孩子,我找家找了多少年啊,写出去的信一封又一封,可都是石沉大海。万万没想到,托毛主席的福,我找到家了。”

这个戏剧性的场面使会场的气氛达到空前的**,满场听众热泪盈眶,口号声此起彼伏:

“不忘阶级苦!”

“牢记血泪仇!”

“一定要根治海河!”

报社的记者当场就摄下了这个激动人心的场面,以通栏标题在省报上登出新闻:《旧社会害河为患骨肉离散,新中国根治海河亲人团圆》。

这个意外出现的事件也给二林出了难题,他下一步的戏是没法再演了。

为了尽快收拾局面,他偷偷给张伏的二哥打了电话,让张伏的二哥带上爷爷,到天津南郊太平村去认亲。二哥接了电话,就到工地上来找张伏了。

张伏向连里请了假,跟二哥回了家。

哥去了太平村。

认亲的场面自然又是精心安排好了的,在记者的镁光灯下,爷爷和大姑抱头哭成一团。

接着,当地又安排一场“忆苦会”,请“老贫农”张财和重逢的女儿作专场报告。二哥对张伏说:“这下可糟了,咱家是富农哩,让爷爷到台上去忆苦,这不全乱套了。”

张伏说:“我现在恨死二林了。不过他毕竟给咱找回了一个大姑。”

张伏和二哥就和主持会议的同志说:“能不能把这场报告会取消了?”

主持会议的同志说:“这是一堂活生生的阶级教育课呀。上级领导早早就安排好了,头一场是干部、党员和基干民兵,第二场是学校的师生,第三场……”

张伏的爷爷曝嚅地说!“领导呀,这可万万使不得。不敢向领导隐瞒,俺不是老贫农,俺家的成分是富农呀!”

十九

在一条河诞生的地方……

张伏回到连队就被通知,他的聘干资格已经取消,从即日起回工地劳动。

尽管连里的干部委婉地对他说这是由于全团聘干调整,其实真正的原因是不言而喻的。

这几天也不断有二林的消息传来,已经当了省治河劳模的二林,本来是作为工农兵学员的种子选手,要被推荐到清华大学土木工程系深造的,不知为什么所有的荣誉都被一笔抹掉,正在接受审查。据说上面已派人到连队来调查他的情况了。

张伏觉得命运真是个奇怪的东西。

进入腊月中旬,工程已接近竣工,如同一曲雄浑磅礴的乐曲,现在已到了尾声。

张伏站在加固之后的河堤上,纵目望去,这条崭新的河好似一条卧龙,在阳光下舒展着腰身,每一片鳞甲都光芒熠熠。如果沿着这条新开河一直往东走,便会到达大海,大海是生命的发祥地,又是生命最终的归宿。人站在一条通向大海的河流面前,才会感到自性的完整。这条河是从他们手上诞生的,他们的命运,也便在这条河流诞生的地方展开。

这条河的历史还没有真正开始,然而所有书写着它的履历的人,都已沧桑历尽。

连长郭昭功已进入弥留之际。他的最后一个愿望,是到工地上来,看一看他的战友,看一看他战斗过的最后一条河流。

并且,他选定了这块土地作为他灵魂最后的归宿。他说!“一定要把我埋在这条河旁边,要找一个能听得到流水声的地方。”

一辆红十字救护车缓缓开进七连的时候,大雪下得纷纷扬扬。连长从车上被担架抬下,一河筒子的民工全都无声地涌了过来。连长的担架被无数双手托起,在新筑成的长堤上缓缓行进,新鲜泥土的气味包围着他们。

这一条长河在连长的眼睛中,折射出了虹的颜色“一个星期后,民工全线退场”。七连全体集合在河堤外,河堤外安眠着他们的三位战友,三座坟墓都一律换成了青石墓碑,分别刻着:根治海河滨海县民工团七连连长郭昭功同志之墓根治海河滨海县民工团七连战士张国盛同志之墓根治海河滨海县民工团七连战士靳焕星同志之墓民工们每人在三座坟墓上各添一锨土,三座坟茔,高巍巍的如同三艘停泊在岸畔的大船。

张伏、徐博学还有那条黑狗,是最后离开的徐博学用口琴一连吹了三支曲子,一支《将军令》,一支《得胜令》,一支《喀秋莎》“

张伏在每一座墓碑上系了一朵白花”徐博学吹罢曲子,掏出怀里的酒瓶,在连长墓前洒了一圈,又掏出烟荷包,卷了三个“大炮”,点燃了,插在狗剩的坟头上“。

海河民工的队伍,前不见头,后不见尾。

沿途,乡亲们设立了许多饮水站,箪食壶浆,慰劳凯旋的海河战士。

路过一个村庄时,坐在拖拉机上追赶队伍的张伏,眼睛倏地一亮。他看见了墙上墨迹光鲜的标语,一条又一条,都写着“一定要根治海河!”有的标语下署了“讲用团宣”几个字。张伏辨认出了那几分熟识的字体。

张伏从拖拉机斗上跳下来,他抚摸着那标语,洒落在标语上的糨糊还没有干透“

他问老乡:“这标语是谁贴的?”

老乡说:“一个疯子,头发老长,脸上脏得看不出模样。穿件破棉袄,戴了好多好多毛主席像章。这人夹了一大抱标语,追着队伍往前贴。咱只知道有财疯,有花痴,还没听说治河也让人迷疯了的。”

张伏没等他说完,撒开腿便顺着标语一路追了下去。

腊月的阳光和尘土被他踢腾得一片响亮。

2001年6月

大钟

愿你平安,岁月你显示了岁月掩盖的一切事物愿你平安,时间你和我们一同走向完美的日子

哈雷尔·纪伯伦

盘古村的末代秀才衣子贞,半个世纪前曾著有两篇奇文,一曰《五龙铜钟赋》,一曰《风云雷雨山川坛赋》。文采斑斓,倾倒一代江北才子,颇“洛阳纸贵”了一回。可惜由于当时的传播条件所限,未能刊行于世,唯一的抄本又毁于十年动乱之“秦火”,于今巳是失传了。前不久,盘古村茂源实业公司经理衣绶龙要重铸五龙铜钟,五藏庄的“萝卜大亨”刘福基要重修“风云雷雨山川坛”,两人相继来文化馆找我,搜罗各自的一赋,我掐着脑袋在桌上趴了老半天,才依稀忆起断断续续几个片段

“……句无可读之碣,藓无可剥之碑,进乡耆而博访,检邑乘而遐稽,番吾生民之姓氏,知炎汉之留遗,情惝恍而若失,心振**而不怡,动慕古之遥想,忽涕下之沽颐”思夫……”

孰钟孰坛!怕只有长眠地下的衣子贞老先生有知了。

一代文曲星衣子贞和他的杰作被忘却了,盘古村人只记得那个铸五龙铜钟时,被灌了水银做人祭的衣绶龙的胞兄饱儿。

然而盘古村人却不会想到,50年前傻瓜饱儿倒提两脚把那个憋宝的南蛮子从麦秸垛里抻出来的那一刻,才开始了这个村子有声有色的历史。跟这一件划时代的壮举比起来,“炎汉之留遗”的衣姓家族,两千五百年以口碑和石碑两种方式流传的种种水旱兵祸、烈夫贞女的故事,简直不值得一提。

历史,曾被一个大师满怀敬意地称为“上帝的神秘作坊”,在这个作坊里,任何一个偶然的瞬间,都可以悄悄开始一个时代。

傻瓜饱儿,是挠钩二爷衣子璋的头生儿子。

除了号称活祖宗的族长衣南耀、秀才衣子贞,挠钩二爷要算盘古村衣姓家族的第三号头面人物。族中他这一支脉辈分最长,更重要的,是唯有他才见过走津闯卫的人没见过的大世面。

挠钩二爷十四岁那年跟他爹赌气,掮一柄二齿挠钩下了关东,在关外深山沟里淘过金子烧过木炭伐过大木,后来不知怎么闯**到海参崴,在白俄军队里吃起了军粮。临了,他一条年轻健壮的腿扔在异国他乡,却赚回来一个大洋马似的俄国娘们。那俄国女人随挠钩二爷回到盘古村,把个两千五百岁的盘古村惊得目瞪口呆。她那阿塞拜疆人的高鼻子蓝眼珠和一双硕大无朋的大洋船脚,让穿挽裆裤的盘古村如睹天神又如撞魔鬼。因此它在无比惊喜无比爱怜地接纳了挠钩二爷衣子璋这个不肖子孙的同时,又不假思索地奉送给那大洋马女人一个绰号,叫她“毛子”。

挠钩二爷老大还乡,盘古村已是江山依旧人民非。爹和娘在一场饥荒中双双做了古人,两间草房也早成了一杯腐土。活祖宗衣南耀便把他两口安置在家庙里栖身。家庙非庙,乃一族人集会和供奉祖宗神位及族谱的地方。

大洋马女人把盘古村骚扰得再无宁日。她那阿塞拜疆人的一双大眼睛,像两汪

蓝得透明的湖泊,长长的睫毛一扑闪,便把后生们的三魂六魄尽数摄去“她的脖颈修长,白嫩得像刚出了瓷窑的净瓶”一对奶子高耸,走起路来,母鹿似的长腿撩开,如急急风,那对奶子便悠悠地颤“活祖宗终于忍无可忍”差人把挠钩二爷传到他家正房,兴师问罪:“子璋,你那媳妇子在家庙里住着,咱的先人不安逸哩。”

“咋啦,你老?”

“从盘古爷开天地,咱盘古村何曾有这般见识?写道休书,把她休了!”

“隔着山,隔着水,三万六千里,休了她让她往哪儿去?”

“也是。”活祖宗沉吟良久,又问:

“跟她换帖不曾?”

挠钩二爷摇头。

“有三媒、六证?”

挠钩二爷仍是摇头。

“拜过天地祖宗?”

“人家那地面又不作兴这个。”

“糊涂呀!”活祖宗一声喟然长叹仿佛发自丹田。

“罢罢罢,你们办一回盘古村的婚嫁大礼吧。咱衣家从盘古爷开天地,没坏过先人规矩,你媳妇子进了衣家门,就得脱胎换骨,没得二话。”

婚嫁大礼一切按照古老的程序进行:坐花轿,顶红头符子,拜天地祖宗。进洞房时,照例由开纸草铺又开杠房的寒食儿唱洞房喜歌,让毛子手执一根擀面杖,在寒食儿的指挥下,东敲西敲,寒食儿便唱:

敲敲盆,养活生)个张作霖敲敲柜,养活个段祺瑞,

敲敲床,养活个冯玉祥!

敲敲壶,养活个吴佩孚“

毛子听不懂这古怪的喜歌,乒乒乓乓乱敲一通,手忙脚乱。毛头后生们放开胆

子闹房,毛子被折腾得苦不堪言”

毛子不大会讲中国话,尤其不会讲盘古村那土味很呛人的方言“这地方把娘叫“丫”,把物件叫“营生儿”,把衣袋叫“萎兜儿”,把火柴叫“取灯儿”,把糕点叫“哈儿哈儿”……这些方言对毛子来说,无异于“第二外语”。

由于语言障碍,毛子从不往盘古村的女人伙中凑。三寸金莲蟠桃髻的盘古村,因此把她视为异类,又视为一个深如古井的谜语。而刺探种种隐秘,又偏偏是她最天才的艺术。终于某天夜里,秀才娘子带一干大闺女小媳妇,悄悄溜到家庙后墙去听壁脚。秀才娘子在窗根下垫了两摞土坯,让大闺女小媳妇们站上去,趴到窗台上去看西洋景。几个人舔破了窗纸往里瞧,明晃晃的月光洒在土炕上,毛子正与挠钩二爷**,那干柴烈火的场面,把窗外一干人等看得筋软腿麻,一个个跌倒在尘埃。秀才娘子火起,每人腰眼上重重踢了一脚,骂声“出息!”扬长而去。

于是盘古村的女人们便议论说,瞧毛子这浪劲,说不准是挠钩二爷把她从俄国人的洋窑子里弄出来的。

毛子很孤独。她什么也不会做,把什么事都干得很糟。烧饭差点烧了厨房,担水把水筲扔在井里头,因此常挨挠钩二爷的揍。挠钩二爷常拿在白俄军队里用过的一只红木烟斗敲她的额头。那只红木烟斗永远掖在挠钩二爷的后腰上,很高兴的时候才肯解下让人看。人看的时候他便不失时机地神吹一通“海参歪崴)子”。烟斗通体乌红如玛瑙,大如鸡卵,重极。烟锅上)烟嘴儿上镶着镂花铜箍,挠钩二爷说那叫“珐琅”,极有名分的。

一个人在屋里的时候毛子就唱一支谁也听不懂的古怪的歌子,调子很是凄婉苍凉,一直把她自己唱得泪流满面。

回到盘古村五年了,毛子的肚子始终也不见鼓起来,于是盘古村的婆娘皆认定毛子是从洋窑子里出来的无疑。据说从那地方出来的人都在腰里拴过麝香葫芦,那物件沽过毛子的身子,注定她这一辈子也养活不出张作霖或者段祺瑞或者冯玉祥或者吴佩孚了。

可是第六年九九重阳,毛子临盆,生下了一个白胖小子。

那天毛子正在地里收玉米。

九月九日的太阳温柔地扯一块云幔做裙裾,遮盖住半个身子,遍野流淌着新鲜玉米的气息。毛子挥动镐头,一下一下地刨玉米棵。玉米棵的根系庞大,牢牢地抓住土地,毛子干得很吃力。毛子感到很吃力的时候便直起腰来望一下天空,看那穿了裙子的太阳。她觉得肚子里那个不安分的生命越来越厉害地一阵阵动作着,似乎这遍野流淌着的香甜的新玉米的气息让他急不可待。

毛子想回家里去,可是肚子一阵比一阵痛得紧,她只好努力地去拔一些枯草。整整一座玉米林都安静地期待着什么,整整一座玉米林都在毛子痛苦的叫喊声里颤抖。毛子眼前幻化出许多图景,她觉得她的灵魂已离开了自己的躯体。她觉得她的灵魂乘在一只绯红色火烈鸟的翅膀上,向高远的蓝天飞去。阳光的金线织成迷乱的网,把她紧紧裹在里边。她挣扎着,大声呼叫着,终于有一声婴啼穿林而出。

毛子陡然羽化了一般轻盈平静。那个时候九月九日的太阳很辉煌地从云缝里挽出,婴儿般鲜嫩;那个时候大田里所有的叫蝴蝴起引吭高唱起曲生命的古歌。毛子像一头高加索草原狼一样,咬断了婴儿的脐带,用衣服把他包好,又用镐头在玉米棵下刨了坑,埋下婴儿的胞衣。

孩子居然很健旺地活了下来,而且生得又白又胖,一头黑色的卷发,眼珠是灰色的,聪颖可爱。可是两岁上突然得了一场怪病,连着发了七天七夜高烧,烧退了竟成了个憨子。

挠钩二爷给儿子取名饱儿。

饱儿傻,却长了副精气相,灰色的眼睛永远眯着,小嘴永远翘着,脸上一双酒窝不深不浅,汪着一副高深莫测的微笑。直到后来,铸那口五龙铜钟时,饱儿被灌了水银做人祭,那高深莫测的微笑也一直凝固在脸上。

末代秀才衣子贞很为饱儿扼腕。他说,混血儿本该是绝顶聪明的,只可惜因了那场要命的病。衣子贞老先生在离盘古村八里的君子驿村开办学馆,立志要为饱儿开蒙。每日从学馆回来,便抽空教饱儿识字。饱儿则如风过马耳,一个字也不曾记下。村人皆笑秀才迂腐,秀才爷不服气,说:“造化本由天成,我不信这饱儿是块不发芽的朽木。”

有一天,许多人在槐树下乘凉,引逗饱儿,官道上过来个骑驴的小媳妇,人们说:“饱儿,你能让那骑驴的小媳妇先笑后恼吗?”

饱儿不答,那媳妇走近了,饱儿扳过身边一只四眼大黄狗的头,叫了声“爹”。小媳妇忍俊不禁,噗的一声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饱儿又迎着小媳妇喊了一声:“丫”!小媳妇脸色緋红,立时收住笑,柳眉倒竖,骂了声“烂蹄子的”掩面而去。

人们便说:秀才爷果然眼里有水。

茂源实业公司经理衣绶龙,对胞兄饱儿的这段颇具演义色彩的轶事一直讳莫如深。他十分崇敬为整个家族的兴亡而奋勇献身的乃兄。过年时,总要在堂屋正中恭而敬之地供奉一块“胞兄衣绨龙之位”的牌位,祭以四时果品和三炷卫生香。按照宗谱的排列,饱儿本来是应该有一个大名叫衣绨龙的。虽然在饱儿为完成那件划时代的壮举而赴汤蹈火时,他却因此而早两个月呱呱落草,全然无法记得半点乃兄的模样,可是,他却记得那口熔铸了一个家族的荣辱悲欢的五龙大铜钟。

在他的记忆里,那口钟永远闪烁着血与火所冶铸的幽绿的青铜之光,五条鳞甲璀燦的巨龙互相缠绕着,赳赳腾跃其上,牙爪生动,见首不见尾。龙口含珠如吞吐日月,使创造和撞击它的人为之敬畏,为之悚然。钟的声音嘶哑而疲惫。当——哐——当——哐”像一个苍老的智者的呻吟和叹息。那声音里永远包容着一种隐秘,一种传召,一种不可诏示逝者和来者的东西。衣姓家族的人说那是饱儿的哭喊:“鞋——呀——鞋——呀”,饱儿为他那双鞋,要哭喊上一千年一万年。饱儿被抬到祭坛上的时候,毛子扑上去只扯下他的一只鞋子。那是饱儿平生穿的唯一的一双体面的牛鼻子鞋。这个传说把搞民间文学的秀才们弄得五迷三道。其实那时饱儿被灌了水银,带着那种莫测高深的微笑欣然赴难,根本不曾喊出过一声什么。

可是那钟的声音却笼罩着衣绶龙的每一个日子。

许多年来,那疲惫嘶哑的钟声一直在他身体的某些部位轰鸣着,让他亢奋让他凄惶让他狂躁让他内省让他感慨让他萌生出天降大任于斯人的许多自豪。

关于这口钟,有许多故事。最精彩的是说1947年正月,还乡团长高洪基的一个小队长“大七字儿”带着人马车辆,来砸钟去铸枪炮,危难关头,区队神兵天降,与砸钟的土匪展开枪战,有三个战士牺牲了性命,而五龙铜钟竟毫发未损。当年的区队通讯员,现在巳经当了行署副专员的张云清,曾把这段经历写进了回忆录。那场战斗中,他曾被炸掉右脚上的一根趾头。后来衣绶龙重铸五龙铜钟时,他明确表态支持,跟那段往事不无关系。后来的事后来再讲。

衣绶龙从三十年前的那个春天便有了这种莫名的恐惧,在那个异常狂热却没有生机的春天,他亲手把那口铜钟毁掉了。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春天,田野上的麦苗被挖掉,一座又一座土高炉宛如祭坛,在生长希望的土地上抽风般地拔节。全民动员大办钢铁的狂潮正席卷每一块土地。高炉下堆积着从各家各户搜罗来的饭锅,锄头,乃至铁钉。连门上的铁环和衣箱上的黄铜把手也未能幸免。在这之后许多年,这一方村庄的大门和箱柜,都愤怒地睁大着被挖掉了眼仁的黑洞洞的眼睛。

仿佛是在举行一个古老的仪式,在倒塌的钟楼前,衣姓家族的人环围着那口巍峨的铜钟垂手而立,个个面如土灰。高炉的火光映红了半壁天空,太阳像修士一样,无欲而理智,漫天的云彩哗哗剥剥。没有一个人说话,风箱的喘息声被放大了许多倍。

他和他的罗成突击队的十八少年英豪,一起举起了铁锤,十八磅。他的手没有颤抖。

罗成突击队队长衣绶龙,他的眼睛跟饱儿一样是灰色的。此刻那灰色的眼睛发出火光,像一头怪兽。

一个老者跌跌撞撞从人群里冲出来,双膝伏地,跪了下去。他是末代秀才衣子贞。秀才爷浊泪横流,枯草似的白发和胡须在风里发出簌簌的怪响。秀才爷像一棵在秋风里发抖的掉光了叶子的疙瘩树,像一具化石,一尊塑像,跪倒在尘埃“

支书寒食儿忙去拦他:“秀才爷,砸这口钟是咱张指挥张县长张云清的指示,这是天条,你老人家想开些””

秀才爷死羊眼翻了翻,摇摇头:“笑话耶,白话耶!张县长忘了区队那仨同志还埋在咱盘古村衣家老坟里?”

寒食儿说:“俺亲爷,那是么时候这是么时候。”秀才爷不语,仍长跪不起。

寒食儿使了个眼色给衣绶龙。衣绶龙的手**般地抖了两下,但只抖了两下,他便紧闭起眼睛,手中的十八磅大锤死命砸了下去。与此同时,十八罗汉的大锤也敲出一声骤响。

“鞋——呀!”他听到他的胞兄饱儿石破天惊地喊叫出了最后一声。他不敢睁开眼睛,他的耳膜被这一声喊叫震得疼痛欲穿,这声音像一颗钉子一直钉进他的灵魂深处。

从此,他觉得他已经被这声音扼死了。

饱儿似乎认识盘古村所有的狗、猫、刺猬、耗子、黄鼬、蛇、狸子等等人类之外的生灵。有人曾看见他对着一只耗子叽叽咕咕讲什么难懂的话,而那黑嘴老耗子伏在他脚下洗耳恭听,如聆听圣贤布道,温驯得像一只羔羊,另外,他还能把蛇捏住尾巴倒提起来,轻轻一抖,蛇的脊椎便脱了臼,任其摆布。饱儿便把它系在当腰,做一条裤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