饱儿跟村里的狗最为亲密。
他走在街上便有许多狗向他摇尾巴。他躺在墙根下晒肚皮,许多狗也便躺下来四脚朝天晒肚皮。饱儿的肚皮黝黑,且薄,薄得像一张纸,阳光下变得透明,仿佛能看出里边的肝肠。狗们的肚皮雪白,饱儿把手放在那白肚皮上面,觉得很暧和。
晒够了太阳,饱儿打一声唿哨,率领狗儿们去野地里撵兔子。野地里兔子成群,可饱儿的狗部队因缺乏训练,追起来乱窜一气,互相撕掳,内耗很大,所以常常半天追不到一只。有几只狗更滑稽,看见兔子,吓得撒腿飞逃,逃出二里远,这才回身冲
早没了踪影的兔子汪汪吠个不停。看客们极开心,说傻狗傻司令凑起来挺对把子。有时候撵着撵着就撵到了五藏庄地面。
五藏庄与盘古村三里之遥,地挨地,洼连洼,却是泾渭分明的两种土质。盘古村是红黏土,而五藏庄却是白沙土。这白沙土别的长不好,却种得好萝卜。
五藏庄从清代起便是萝卜“专业村”了。
五藏庄的萝卜在方圆极有名声,方志历来把其列为地方物产的一绝。种萝卜起家的刘姓家族,被称为“萝卜刘家”。
五藏庄的萝卜从古种到今,简直达到了出神人化的境界。
刘姓家族也是七十八户,户户皆是萝卜状元。平平常常的萝卜,长到五藏庄的白沙土里,居然平生了钟毓灵气,变得不同凡响。
按季节分,春天有咬春的“子孙萝卜”,青皮紫芯,咬在嘴里,立时**起融融春意夏天有消暑的“甜水萝卜”,酥脆爽口,含一片,遍体生津秋天有“秋红萝卜”,形若钯齿,艳丽可人;冬天有“福寿萝卜”,煨在火盆里,食之绵软甜香,可以消食化气。从颜色上分,白的有“透顶白”、“象牙白”,红的有“透心红”、“小红袍”、“一品红”;紫的有“紫芽青”,“心里俊”,青的有“露头青”、“高脚青”……
且颇多尤物,个儿大的粗如牛腿,两个娃娃抬着走,个儿小的只有瓶塞般大小,手不盈握。“女儿红”通体艳丽如胭脂,皮儿薄得透明,玲珑剔透,削开,则如红玉版,浸到水中,少顷工夫便变得殷红;“脆似梨”形似神似,其色翡翠,不小心摔到地下,顿时裂成几瓣,用刀去剖,则迎刃爆裂。
萝卜是五藏庄人的衣食父母,这种大量含有多维戊唐、氢化果酸、胆碱、淀粉酶、咖啡酸、氧化酶、芥子油等微量元素的尤物,素有“土洋参”之美誉,其潜移默化的作用妙不可言,利五脏而轻身心。因此,五藏庄的女子个个面如桃花,肌肤白净,便是在集市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人们也能一眼认出哪个是“萝卜刘”家的闺女。
盘古村人也曾试着种过萝卜,同时下种,种在离五藏庄萝卜地三步开外的盘古村地块里,长出来却变了味,不壮苗,不发根。盘古村人觉得老天十分不公,凭什么一块云彩底下竟然是两样田土。他们只好埋怨当初盘古爷太软弱了,生生把一块风水宝地拱手让给了五藏神。
衣姓家族的人都相信一个传说“当年开天辟地的盘古爷曾云游到此,发现了这块风水宝地,因为还要到别处去,他便在这地方倒扣下一只泥锅,表示已把这块地面占下了。谁知五藏神却刁钻圆滑,他见盘古爷占了一块好地方,心里十分贪馋,便在盘古爷倒扣的泥锅下面,砸下了一根木橛子。盘古爷回来后要在这里安营扎寨,五藏神来了,说:“你咋把我看中的地方占了盘古爷愕然,说:“这分明是我占下的地方,我离开时,倒扣了泥锅在这里,怎成了你的地方五藏神说”“俺占得比你早多啦,俺来时也做了记号,在这里楔了一根橛子,不信你找找看。”说着一下掀开了盘古爷的泥锅,一根木橛子果然就扣在锅底下,盘古爷只好干瞪眼把这地方让给了五藏神,在离这里三里远的一块地方住下来。于是就有了自古以来比邻而互不相容的盘古村和五藏庄。五藏神划地界时,漏划了一块锅沿子上的赤砂土地给盘古爷,那块地便是现时活祖宗衣南耀的“锅沿子地”,统共有三亩八分。这是盘古村唯一的一块能长萝卜的地。
而五藏庄的传说却正好相反,他们说是五藏神先号下了那地放了泥锅,而最后又被盘古取巧占据了。并有歌谣说““先立盘古后立天,五藏神爷在你先。”
活祖宗衣南耀的三亩八分地里,产一种叫“糖稀萝卜”的萝卜。这种青衣紫芯的萝卜即使在五藏庄的白砂地里也长不出这般成色。这种萝卜含糖极高,咬一口能拉出丝来,像熬到了火候的糖稀一样。活祖宗跟五藏庄的萝卜大户刘老五斗法,谈笑间”嗖”地一下随手将一只“糖稀萝卜”拋到墙上去,那萝卜竟然能死死地粘在墙皮上,半天掉不下来。
刘老五做梦都想买到这三亩八分地,年年都托出许多有头脸的说事人,出价高到不能再高的程度,可是活祖宗却头也不曾点一下。活祖宗年年在这块地里种“糖稀萝卜”,不可思议的是等到收获的时候,他却吆喝着大黑骡子用犁把这块地胡乱地犁一通,把萝卜拦腰斩断,然后漫不经心地挑起那些半截萝卜,扔到车上,拉回去喂猪。
盘古村人不吃萝卜。那酥脆似梨的萝卜让他们恶心,那遍地葱绿的萝卜缨子让他们眼晕。他们说五藏庄人是“大萝卜脑袋水萝卜腰,倭瓜萝卜屁股傻萝卜脚。一说话满嘴萝卜气”。他们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万恶的萝卜,凡属他们讨厌的人和东西无不用萝卜来形容。
盘古村人跟五藏庄人不知不觉有了很深的芥蒂。这芥蒂大概从五藏庄把一个火爆爆的大集从盘古村撬走时便种下了。
盘古村的集日曾很红火过一些年月。但后来因为村运日衰,而五藏庄庄运日盛,终于有一年,靠种萝卜发家的“萝卜刘”家族,在五藏庄大街上搭起帐篷,设了饭铺、煎饼铺,请了优伶和皮影,招待来贩运萝卜的各地客商,其他各路买卖人也趋之若鹜,很快便热热闹闹赶起一个大集来。从此盘古村的集日日渐冷落,以至于最后只剩下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可是盘古村人从来也不赶五藏庄的大集。他们宁愿多走八里路,去秀才爷衣子贞开学馆的君子驿村赶“露水集”。
唯独每年腊月二十六赶年集的日子,盘古村才破一回大例,很有气派地赶一回五藏庄的大集。
每年这一天,平素极少出户的活祖宗衣南耀必须躬亲,穿起压在箱底的一年才穿一两回的细布长衫,蹬上千层底直贡呢靴子,戴顶盛锡福的翻檐大毡帽,手里托一根二尺长的湘妃竹竿黄铜锅翡翠嘴的大烟袋,被族人簇拥着,骑在那匹黑骡子上,尽管只有三里远,活祖宗也要骑骡子。骡子通体乌黑,白唇白耳朵尖白蹄儿,谓之“三白”,极有名分。笼头上系着红缨缨,背上披挂的紫缎绣花鞍鞴,脖子上戴着一长串铜铃铛,更显示出了它的殊荣。
赶集的盘古村人是一干丁壮,并无妇姑。一行人不办年货,不看皮影,直奔鞭炮市场。
鞭炮市场在村东谷场上,万人攒动的人海里空出一块大场子,场子里林立着各个鞭炮作坊的旗号。那些旌旗高挑在长长的竹竿上,长方的,三角的,一色红底白字,镶嵌了狗牙子边,远远看去,俨然太古时的战阵。
空地是竞技场,各路旗号推举出的精壮后生,个个虎背熊腰,每人擎一支一手粗二丈长的竹篙,竹篙上挑起一挂红红绿绿的鞭饱,逶迤垂到地面,点起,惊天动地地放。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硝烟的芬芳,花雨般的纸屑和尘土拔地为云。一挂鞭放完,场子上便躁动起一阵喧嚣,赞叹声、谐谑刻薄的笑骂声甚嚣尘上。
这一带村子几乎村村都有鞭炮作坊,另外还有来自束鹿王口、山东惠民等全国闻名的鞭炮烟花之乡的客商。来这里赶鞭炮市的村子,都捎带着本村一个铁嘴钢牙的“骂家”。“骂家”的使命是把别人的货色“骂倒”。这一半是为了亮出自己的货色,一半是为了满足一种开心的疯狂的发泄。
“怂货,你那鞭是小舅子擀的哩,像出虚恭!”
“呸,你家那才是你小姨子擀的哩,炒豆子一样。”
盘古村的“骂家”,是开纸草铺和杠房的寒食儿,寒食儿出口成章,又能即兴发挥,专业特长得到了充分施展。英雄有用武之地,他便格外地亢奋,格外地卖力气。手里打着一双牛胯骨,骂得妙语连珠,有板有眼,让人觉得比听大戏还过瘾。盘古村的唯一目标是五藏庄,别处概不捎带。一直把对手骂到偃旗息鼓。有了寒食儿,年年赛鞭,盘古村总是稳操胜券。
班师回家,活祖宗骑在“三白”骡子上便异常神气,不时从怀里摸出只发黄的扁酒瓶,一口口地抿劣质的山芋干酒。
盘古村非同小可地看重这胜利,仿佛这么一来,一年的恶气便出了不少,失重的心理也能找到某种平衡。
除了这个日子,盘古村的大人孩子是从不贸然踏上五藏庄地界的。
五藏庄人对饱儿表示了极盛大的欢迎。他们介绍他认识了五藏庄差不多所有的狗,其中有几条细狗,撵兔子最在行。饱儿率他的狗部队围猎到五藏庄地面时,五藏庄的狗们便来策应,于是便常常有很辉煌的收获。抓到兔子,饱儿大半用来犒赏三军,不论盘古村的狗还是五藏庄的狗,一律论功行赏。
他把兔子的心肝用刀剖出,举在手中,往半空一拋,狗们便一起人立起来张大嘴去接。盘古村的狗同五藏庄的狗因此交往日笃。不少母狗便揣了五藏庄牙狗公狗)的仔回去。
这使盘古村非常愤怒,尽管这类伤风败俗的事仅仅发生在这些哑巴畜类之中,盘古村也绝不眼开眼闭。他们容不得五藏庄的萝卜,也同样容不得五藏庄的狗。
衣姓家族几个泼皮后生首先采取了行动。
一日围猎之后,盘古村的一条母狗与五藏庄的一条牙狗正苟合中,寒食儿和几个癞小子赶来,一声唿哨轰地一下操起砖头便砸,公狗母狗惶惶奔逃,却不得分开,两头乱挣,凄厉地叫。寒食儿十分开心,找来一根扁担,插在两条狗中间,说声“抬”,两个小伙子抬起狗来,一上一下地颠,狗在扁担上悠悠地颤,像倒垂两只布袋,只是越发如锁如链。
寒食儿火起,拔下腰里的镰刀。镰刀寒光闪闪,寒食发声喊,手起刀落,两条狗豁然分开,血流如注,疯了一般号叫着各奔东西,没跑出多远,双双立死在尘埃。饱儿也因此实实在在让他爹的红木烟斗敲了几回,头上的包青且亮。
终于有一天,饱儿完成了那件具有历史意义的壮举一
那天饱儿把一只老兔子撵得昏头昏脑,一头拱进了路边的麦秸垛,狗们围得水泄不通,一边兴奋地吠叫,一边拼命地用爪子刨麦秸垛,金黄的麦秸一天一地纷纷扬扬。
刨着刨着,刨出了两只人的脚。
那是一双什么样的脚呀,糙黑如烧焦的木炭,十个指头全烂着,发出恶臭,毕露的筋脉好似几条蠕动的蛆,连着脚的两条小腿奇瘦,糙黑的老皮紧紧包裹着嶙峋的骨头,像两段烧黑了的麻秆。
饱儿抓住了这两根麻杆,用力一拽,就把一个昏死的人儿抻了出来。
那人儿奇瘦,小脑袋像个药葫芦,一张糙黑的面皮上尴尬地摆开了五官,他衣衫褴褛,金黄金黄的麦秸粘满全身,如同阳光轻盈的羽毛。他的嘴巴、眼睛紧闭,身上背的一只布口袋却在紧一声慢一声地出气。饱儿呆住了。连狗们也没有吠出一声。
四
多少年来衣绶龙一直陷进那个场面里不能自拔。
当他手中的十八磅大锤砸出他胞兄衣绨龙的最后一声呼叫时,熔铸着整个衣姓家族命运的五龙铜钟在他脚下化做一堆梦的残片。
梦破碎了,心破碎了,一个家族的太阳也破碎了。破碎的东西要修补起来,是用比铸造它更为浩大的工程也难以完成的。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秀才爷已经倒了下去。
秀才爷陶罐一样古老的头颅还亮着太阳和炉火的颜色。他枯草一样稀疏的白发和胡须依然发出簌簌的怪响。他的脸上永远凝固了一种庄严安详和宽宏的苦笑。他枯树根般的双手把簸箕大小的一块五龙铜钟的残片紧紧抱在胸前,长长的黑指甲,像是要嵌进那青锕里去。
秀才爷下葬的时候,掰断了三根指头才把那块残片从他手里取下来。
盘古村在方圆内办起了第一个农业社,这块残片被穿了铁丝,吊在农业社大院门前的一棵罗锅榆树上。
苦大仇深又伶牙俐齿的寒食儿,当了农业社长,一天三遍敲那十八分之一个五龙铜钟,召唤衣姓家族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这断钟居然十分地响亮,“当当当当”,青铜的声音让整个盘古村萦回着一种别样的风情。全不似完整时那样疲惫嘶哑,也完全没有了饱儿那撕心裂肺的呼喊。
饱儿大概不再需要寻找他的鞋了。
断钟敲响盘古村的每一个日子,深翻土地,造卫星田,放高产卫星,钢铁元帅升帐……寒食儿成了全省著名的劳动模范,上过观礼台,捧着请帖赴过国宴,他的支书职务一干就是几十年,虽然中间也有过起落,但直到垂下眼睛的那一刻他仍是支书。
农村开始大包干,寒食儿想不通,闯了几次县委会,拍桌子骂娘,谁也拿他没办法。只能劝他哄他。他硬是扛住了,全县的土地全都分了盘古村还吃大锅饭。寒食儿每天拄着拐杖去敲钟,风烛残年的他高高地扬起手臂,挥动那根敲钟的铁棍时,神色异常悲壮。全县只有盘古村还一天三遍地回**着这种金属的声音。这声音让人感受到种昭示一种力量种存在。
直到看见分了地的五藏庄又风风火火地种起了萝卜,盘古村开始出现了**,人心散了,五龙铜钟的残片也一天天失去了它感召的力量。
寒食儿病倒了,一检查,是癌。乘这时机,由大队长衣绶龙作主张,悄悄把土地农具都分了下去,只瞒着老模范一人。为了让他平静地走完自己最后的一程,衣绶龙仍然要一天三遍去按时敲钟。钟声孤零零的,在衣绶龙空旷的心壁上,撞击出很响亮的回声。钟声神奇地维系着寒食儿那孱弱而强焊的生命,他不吃不喝在炕上躺了三十五天,全靠这钟声他才活了下来。
那些日子他一天天往回活,一直活到他开纸草铺子和杠房的时代。他很遗憾,他为娶妻生子盖新房的人们唱了一辈子喜歌,也为最终仍然免不了要走到奈何桥上去的他们唱了一辈子丧歌,临了却不能为自己唱点什么。只有钟声能使他从流逝的岁月里活回到现在。钟声使他感到宽慰,让他知道盘古村的天终于没有塌下来,地终于没有陷下去。
在苍凉的钟声里他幸福地闭上了眼睛。最后的钟声凄冽而悠长。整个衣姓家族的人都被这金属的声音所震撼。那一天人们没有像往日一样各自下地,他们集合在队部前,仰望那吊在罗锅榆上的五龙铜钟的残片,神情潸然。一轮青铜之日在他们的头顶闪烁着预言的光芒。
五
衣姓家族的人不知道命运原本是个盲目而任性的东西。他们和他们的祖先一生都在倾听各种声音,但唯独没有听到自己的心跳。他们和他们的祖先一生都在等待某种契机,可他们从来不知道他们所等待的东西是那么缥渺。除了天上的太阳和地上的庄稼,他们宁愿不相信别的实在。在饱儿倒提两脚把那个憋宝的南蛮子从麦秸垛里抻出来以前的岁月里,他们就这样健健旺旺活了下来。
他们不知道那个蛮子的出现将改变什么。
蛮子住在衣姓家族的家庙里,跟当年从海参崴回来的挠钩二爷享受了同样的殊荣。
蛮子是在挠钩二爷的炕上让一床旧棉絮捂了两天又让毛子喂了一碗红薯粘粥才醒转过来的。醒转来之后,他便给挠钩二爷磕头给毛子磕头给饱儿磕头给活祖宗磕头给秀才爷秀才娘子磕头,给衣姓家族的每一个人磕头。他说话的声音极侉,像鸟语,呜哩哇啦。他睡倒时人们对他身上背的那只会喘气的布袋发生了极浓的兴趣,但不知装了什么活物或是妖魔,谁也不敢动一动。他醒转过后,寻他的布袋,那布袋被丢在墙角。一个后生试探着解开口袋绳,口袋里嗖地探出一颗硕大无朋的蛇的头颅,三角状,五彩斑斓,口里噗噗吹着气,吐着火苗一样的信子,像一柄在炉膛里烧红的小钢叉。满屋子人面如土色。
蛮子笑笑,摸出来一只哨子,含在嘴里吹,那蛇便从口袋里爬出来,在蛮子脚下款款地舞蹈。蛮子笑的时候两只眼睛挤拢作一堆,再慢慢放松,白描出一片放射状的皱纹,那笑跟饱儿的笑一样古怪。一曲终了,蛇缓缓爬进口袋,像蜗牛缩进了它自己的壳。
隔了些时日,盘古村又看见蛮子从那条口袋中取出一只罗盘。罗盘的一面刻着八卦阴阳鱼,一面刻着圈圈点点的梅花篆字。还有一本发黄的书,秀才爷看了那书,说是药书,便有人去找蛮子问病。
蛮子很快赢得了盘古村的拥戴,家庙里一天天热闹起来。晚饭后人们便不约而同去蛮子住的厦屋里,炕上炕下坐得爆满。看他用含在嘴里的笛子逗那条蛇跳舞,听他讲古,讲许多远天远地闻所未闻的故事,讲奇门遁甲和阴阳八卦。人们渐渐懂一些蛮子的鸟语,可始终不知他姓甚名谁,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问到这些时蛮子的舌头便越发跑起了火车,鸟语般地讲一通侉话,谁也听不清一个字。人们便只好叫他“憋宝的蛮子”。
饱儿终日跟蛮子缠在一起,他吃住在家庙里,蛮子到哪,饱儿都把他的蛇袋掮在肩上相跟着。蛮子对饱儿讲呜哩哇啦的鸟语,饱儿居然好像懂得那屁话,听得莫
测高深地笑。
近日蛮子突然沉郁起来,神情恍恍惚惚,众人皆惴惴,以为蛮子病了或是思家,家家都送鸡蛋红枣。忽一日,蛮子终于吐露了真情,他讲有一回他半夜里起夜,见村外坑边上有一头怪兽俯身喝水。那兽非牛似牛,非马似马,看不清它的面目,却听到了它喝水的声音。它喝完水便摇晃着身子和尾巴走了,一直走到前面的五藏庄,隐在一片荆条林子里不见了踪影。他一连瞄了三天,天天见那家伙在子时到盘古村坑边上来喝水,喝完水便回五藏庄。
第二天,半夜里便有盘古村几个后生去水坑附近猫着,子时刚过,果然见一物蹒跚而来,非牛非驴非马非豕,喝水如鲸饮,然后摇摇摆摆往五藏庄去了。
衣姓家族大惑大恐。
于是又有夜归的后生看见西洼的荆条林子里有狐狸炼丹,半明半暗的月光下,那狐狸通身一片银白如雪。它仰起头,张大嘴巴,一哈气便有火蛋亮亮地从嘴里喷薄而出,升到半空,徐徐降落,复被银狐吞下,又吐,又吞,吞吞吐吐,如此循环往复而乐此不疲。
活祖宗衣南耀备了酒,请蛮子坐在上首,整个衣姓家族男丁成年者皆来作陪,饮至半酣,活祖宗问起那桩怪事的缘起,蛮子摇头说:“不好讲砂!”过三巡,再问,蛮子还讲“不好讲砂”。
直至席终,挠钩二爷忍无可忍,红木烟斗哆的一声砸在桌上,喝道:“蛮子,你不是编排了瞎话哄俺?没盘古村,你龟孙的肉早臭在野地了,你个萝卜……”
蛮子说:“莫火起啰,我会对饱儿讲的嘛。”
送蛮子回家庙时,活祖宗用布袋封了包沉甸甸的光洋塞到他手里,蛮子并不推辞,还把那包光洋很潇洒地在手上掂了掂,摇出一片叮咚之声。
第二天早上,蛮子竟不知所终。
一干人来到家庙,饱儿还在伸胳膊撩腿地傻睡,口水湿了一片枕头。挠钩二爷的拐杖咚地捣在他屁股上,饱儿鱼打挺般坐起,怔怔地望着爸和一屋子人,揉惺忪的睡眼。
“蛮子呢?”
饱儿不答,莫测高深地笑,灰眼珠仿佛藏起一个弥天大谜。
“蛮子留下啥话了?”秀才爷摸摸饱儿的脑门,细声细气地搁,好像怕吓了饱儿。饱儿说:“他说说说说……”
秀才爷又摸摸他的脑门:“慢慢讲……”
“那怪物喝干了咱们坑里的水,就是盘古村的大限到了。”
饱儿口齿伶俐地讲完这句话,人们不禁毛发倒竖。
“那怪物把咱庄上的水喝了又吐回五藏庄坑里去,五藏庄越发越大,盘古村越来越穷。”饱儿俨如传诏的智者。
活祖宗几乎瘫倒下去,翻着死鱼眼,急问:“蛮子没说有破法吗?”
“修庙呀,修五龙圣婴庙。南大殿北大殿供东海金龙西海银龙南海赤龙北海黄龙,还有咱石碑河青龙造钟呀,造五龙大铜钟,青铜九千九百九十九斤,紫铜九千九百九十九斤。”
“蛮子还讲啥了?”
饱儿再不答话,只是摇头。
“天谕也,此乃天谕也!”秀才爷率先面南跪了下去。活祖宗吼了声:“都跪呀!”整个衣姓家族的人呼啦啦跪倒了一片。他们的眼睛望着五藏庄方向,充满了恐惧和愤怒。只有饱儿不跪,他仄起身子站在厦屋高高的台阶上,看地下一片青青白白的头颅,笑得莫测高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