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河的诞生

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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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用它的指头敲打了十遍窗棂子,衣绶龙还没有醒来。他像一条鱼,让那个噩梦的网紧紧网住,任凭如何努力也挣它不出。

在梦里,他正与那头怪兽角力就是半个世纪前的预言家“憋宝”的蛮子所发现的怪兽,非驴非马非牛非犬非豕,它披了一身浓密的黑毛,长着一对弯刀般的犄角,眨动着两只绿莹莹的眼睛,旌尾高扬。他骑在那怪兽身上,揪它的耳朵,扳它的犄角,可那怪兽仍然埋头豪饮他鱼塘里的水,塘水一尺尺下降,快要见底了,二尺长的鲤子又跳又蹦,二尺长的鲢鱼啪啪甩尾,满塘金鳞闪烁。怪兽喝干了塘水,张开簸箕嘴,把鱼一条条吞进去,骨头也不吐出一根。他奋力扼住怪兽的咽喉,让它把鱼和水都吐出来,绝不能再让它吐回五藏庄的坑塘里去。怪兽发怒了,大吼一声,霎时他觉得眼前一黑,被那家伙整个地吞进了肚里。

惊悸中醒来,他出了一身冰冷的汗。

许多日子,他不断做着这同样的怪梦。仿佛有一只无形的魔掌,把他紧紧攫住,任他怎么挣扎,也冲不出那无形的包围。

分地的时候,他承包了村东这座坑塘。经过几年的大规模扩挖整治,如今已有三百亩水面,像一座小小的人工湖。前年,他又买下了生产队部那个庙台,拆了旧房,建起一座半现代化、存笼两万余只的”胡巴特”肉鸡场。胡巴特肉鸡是美国默克公司培育的速肥品种,生产周期短而又有良好的饲料利用率。一座饲料加工坊与之成龙配套,以肉鸡场为主体,再加上一个常年转战在大港油田的土木建筑队,他的经济联合体一茂源实业公司巳羽毛丰满。在整个乡,他是率先致富的典型,自然比寒食儿当年要气派得多。可他的志向远远不是这些,他还要引进一套流水线,把肉鸡场建成全现代化的,并办一个流水化屠宰厂,一个罐头厂,一座蛋厂,形成一条龙生产线,还要建一座储量四十吨的大冷库。他的目标是年利润一百万。他要名副其实地当一回“衣百万”可噩梦的阴影却像一盘石碾,压在他的心上。

当年秀才爷衣子贞曾做过考据,认为那来盘古村喝水的怪兽,是古书上一种叫唐貘的生灵。那是一种神兽,无影无形,无沉无浮无生无死。而衣姓家族的人却笃信那是五藏神的魂,来跟盘古爷做对头的。衣绶龙固执地相信后者。他甚至宁愿相信那怪兽简直就是五藏庄那“萝卜刘”的第七代玄孙刘福基。那个生着梆子头的矮子刘福基,简直就是他的克星。

他衣绶龙的名字让电台的大喇叭吹出几千里远的时候,县长敲锣打鼓把金字大匾挂上他家门楣的时候,他坐小蛤蟆车到处兜风作致富报告的时候,刘福基还是个可怜巴巴的角色。收的萝卜卖不出去,大集上吆喝得喉咙生疔,估堆卖“那年腊月二十六赶年集,衣绶龙率领盘古村的精壮后生去五藏庄“骂鞭”,五藏庄居然偃旗息鼓,各家守着一堆堆萝卜像老鳖瞅蛋。盘古村那个年也过得好没兴致,缺少了胜利者的刺激。

也就是在这个年集上,他那个混蛋儿子衣文德竟然从鞭炮市上溜了号,跑到刘福基家泡了一整天,生生是给刘家那二丫头勾去了魂。他俩在县中时是同学。那丫头欢眉喜眼,水蛇腰,一点也不像她那个外号“俩脑袋”的梆子头爹,可她千真万确是刘福基的闺女。

儿子泡了一整天,写了厚厚一大摞材料,递到地区行署去了,还给开发报》、信息报》、农村经营报》等大报小报写了文章,备述五藏庄萝卜刘家的历史,大讲开发五藏庄萝卜产品资源的意义。行署专员张云清立马赶来。当时地委正开展“一村一品”运动,五藏庄的萝卜立时大走鸿运。刘福基这厮很懂得利用每一个机遇,乘机打开了几个大中城市的市场,运萝卜的大车小辆不断线,没出三个月,各家都揣了一打硬邦邦的“大白边儿”。这二年更神了,洋鬼子也认上了这货,钯齿长的几条“紫水萝卜”用小塑料袋一包,系上洋码子牌牌,便上天入地漂洋过海。刘福基被港澳报纸称为什么“萝卜大亨”。

刘福基在天津、北京、石家庄、深圳几个大地方开了货栈,挂起两人高的招牌,而且开了“萝卜馆”专营全国独一无二的“萝卜菜”,请的都是高级厨师,一味萝卜搞出几十种名堂,让吃腻了大鱼大肉的城里人尝到了别一种风味。

不久前刘福基异想天开搞了个新闻发布会,县政府组织各乡致富模范和专业户代表参加,衣绶龙也去了。那一回刘福基可出尽了风头。报社、电台来了几十家,一群扛着“小钢炮”录像机“的记者跟屁虫一样围着矮子转,喀嚓喀嚓,照相机的镁光灯晃得人眼花缭乱。另外还有一班写文章的,画画的,这些人不知吃错了药还是怎的,天下好东西多的是,为啥偏偏喜欢上了头辣腚臊的萝卜,一个个简直发了神经。几个长发过耳的画家立即在条案上铺开宣纸,纵情泼墨,一幅幅萝卜图赢得满堂喝彩。

矮子刘福基神采飞扬地向那班跟屁虫们炫耀他的萝卜,原来的队部成了他的“萝卜博物馆”,布置得“格路”,连窗台上摆的花都是用大萝卜栽出来的清供。

萝卜林林总总摆了两张大条案,削了皮儿切了块儿的萝卜盛在白瓷盘里,衬几片碧绿的萝卜叶,记者们喀嚓喀嚓啃起来像过蝗虫。

衣绶龙看见他那不肖儿子文德也在那班跟屁虫里头,指指划划地做着介绍。“娘个萝卜,到这充大尾巴鹰啦,老子有一口气,看那俩脑袋的矮子敢招你当驸马。”他心里骂着,发狠地瞪了儿子一眼,儿子远远看见了,笑笑,背转身子,冲刘家那二丫头吐舌头。

中午,刘福基摆了“萝卜宴”。那是衣绶龙头一遭见识五藏庄萝卜的滋味。一桌三十道菜,道道不离萝卜一“赛燕窝”、“一品锅”、“福寿萝卜”、“南北烧”、“拔丝蜜罐萝卜”等等,还有用萝卜做的素鸡、素鱼,形味相似,惟妙惟肖。每一道菜都爆起一阵欢呼。一人即席赋诗:“五藏萝卜甲天下!”

衣绶龙乜了那人一眼,离座站起,从怀里摸出一只萝卜,对那跟屁虫喝声“看了一”嗖的一声甩到山墙上,那萝卜便涂了漆抹了胶一般紧紧贴粘在墙上,半天掉不下来。

衣绶龙大声道:“诸位没见过,这是咱盘古村的糖稀萝卜!”

说着又摸出一只,撅开来,果然萝卜断裂处拔出了白亮亮粘稠稠的丝。衣绶龙把萝卜段递给邻座:“尝尝。”

邻座忙不迭咬了一口,说:“甜掉牙了,真正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又传下去,让众人品尝。

一记者问:“你们盘古村也种萝卜?怎么没听说过?”

衣绶龙笑答:“几十年了,年年都种,只是种得不多,三亩八分地,全是这玩意儿。说句不恭敬的话,请诸位海涵,这糖稀萝卜是俺们喂猪的货色。”

在一旁斟酒的儿子脸腾地红到脖子上,气急地叫了一声;“爸!”

一班跟屁虫全哑了。

衣绶龙开心地笑起来,他听见儿子歉意地对刘福基说:“大叔,俺爸醉了……”就在这个宴会上,刘福基不显山不露水地橇掉他准备建冷库的四十万元的无息贷款,这笔款项是外贸部门为发展农产品加工业的补偿性投资,衣绶龙跟农行的行长申请,想建一座储量六十吨的冷库,除了用于鱼货和肉鸡保鲜,还可冻藏一批水果,水果下树时两三角钱一斤,冻上几个月出手就是块把钱。眼见煮熟的鸭子却飞到别家的锅里去了。那天刘福基跟参加新闻发布会的曲县长顺便讲了几句想引进一套设备,为日本的一家公司加工“吉四六渍”,只是资金不足,曲县长当即拍板把那笔补偿性投资归他们使用。

回家后,衣绶龙蒙着被子躺了三天,那是怎样煎熬的三天啊,老伴做了鸡蛋面条,让他摔了碗,儿子削了苹果给他,让他狠狠刮了两巴掌,那巴掌带着风掴到儿子脸上,非常脆亮。儿子泪含在眼里,忍气吞声喏喏而退,他不后悔,一点也不后悔,虽说他平生头一次打儿子(这许多天他一见这忤逆就觉得心里像垒了块坯。

第四天上,刘福基那闺女拎着酒瓶子点心匣匣来看他。怪事,他丫啦个萝卜的这年头净出怪事,他从被筒里伸出个胡子八叉的脑袋,那女子竟剥了瓣橘子塞进他嘴里。看他脸色好些了,刘福基的闺女笑出两个酒窝,说了些话,又转入正题:“伯,把你家承包的那三亩八分锅沿子地调换给俺家种萝卜行不?”

他笑笑:“你家有几十亩白砂地哩”。

刘福基的闺女说:“那是白砂土呀,长不出糖稀萝卜(这回给日本客商加工的那批渍物,糖稀萝卜是优质果料,长那萝卜非赤砂土不可。”

他不动声色地问:“是你爹的主意,丫头?’

“不,是文德讲过的。他说可以把这三亩八分地跟五藏庄的五亩坑塘调换一下,你家养鱼,俺家种萝卜,两相宜。”

他说:“闺女,行啊,拿条绳子来。”

“咋,伯?”

刘福基的闺女扑闪着一双大眼睛。

“把俺勒煞,成全了你们的好主意。”

刘福基的闺女脸上唰地一下白了,逃也似的跑出屋去。

他很开心。那三亩八分锅沿子地是成立公社那年寒食儿从五藏庄要回来的,为此还打了“官司”。五藏庄拿出了盘古村衣南耀卖地的文书,寒食儿却说如今巳改朝换代,坐金銮殿的是毛主席,前朝文书是狗屁一纸,不顶事了。两下相持了三年,五藏庄往那块地里下种,盘古村也下种。未等收萝卜时,盘古村早就套了犁杖,把满地萝卜拦腰斩断,收拢到大车上,拉回来喂猪。由于寒食儿名声的威力,这场公案终于以五藏庄让出三亩八分锅沿子地而告结束。土地承包后,这块地分到衣绶龙名下,他照例依照祖宗古训,年年种萝卜,年年收了萝卜去喂猪。这叫卖了孩子买蒸笼,不蒸馒头蒸争)口气。

见刘福基那闺女出去了,衣绶龙猛地掀开棉被,对老伴大吼一声:“德他丫,给咱炒十个鸡子儿,烫二两酒!”

“狗晌儿,猫晌儿。”老伴咕哝着。

他不能躺倒,他得站起来。站起来才是汉子。他不能看着让那怪兽一口口喝干了盘古村的水,然后再把他也吞下去,骨头都不会吐出一根!

整个衣姓家族都相信了秀才爷衣子贞的传诏!

末代秀才翻遍了家藏的两柜仓藏书,面壁三日,终于考证出,那到盘古村来喝水的异兽,名为“唐貘”。《山海经》有云:“有兽焉,其状如牛而白首,一目而蛇尾,其名曰狈貘,行水则竭,行车则枯,见之大疫。”

看起来盘古村在劫难逃了。

除了秀才爷,整个衣姓家族谁也不懂《山海经》,但他们宁可相信那叫作“唐貘”的怪兽是五藏神的魂。

看起来五龙圣婴庙是非修不可了,这五龙大铜钟是非铸不可了“活祖宗一夜间头发胡子白得再无一根杂色,门牙也莫名其妙落了两颗”

是非修不可了,是非铸不可了“末代秀才翻着一双羊眼说”五位龙太子法力无边,五龙降一怪,盘古村还是有救的“青铜九千九百九十九斤,紫铜九千九百九十九斤,算起来合一个天地玄黄的干支之数”圆圆满满,蛮子讲的是神谕,是神谕呀“活祖宗扑朔迷离地听着秀才爷参禅一般的偈语,鼓紧两腮,用力地磨那一口莫名其妙掉了两颗门齿的老牙”恨不能把每一个字都连皮带瓤地嚼五遍,吞咽下去“这个时候,毛子却做出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来”

近几年,除了种族的禀赋,毛子已差不多全盘地盘古村化了,她穿起了偏大襟的褂子,梳起了圆头,学会了贴大饼子坐大炕,重要的是她居然能操一口不甚夹生的盘古村方言跟娘们儿唠张家鸡李家狗的家常了“

盘古村文化显示了它无坚不摧的同化力量”

可是盘古村人却做梦也不会想到毛子会干出这么一件荒唐不经的事来“毛子脉管里流的毕竟是不安分的阿塞拜疆人的血”

毛子一连三天黎明前悄悄躲到村东水坑边上的坯垛子里,她想看看那头让整个衣姓家族不安的怪兽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她终于等到了那个机会”。黎明的雾很稠,烟一样、水一样在天上地下弥漫着,流淌着“借着氤氳的雾气,毛子看见一个灰蒙蒙的影子出现在水塘边上”。

毛子心跳得特别厉害“她用手使劲撩拨着雾幔,仍然看不清那怪兽的模样”雾气和曦光紧紧裹住了那个模模糊糊的黑魃魃的影子,只是很真切地听到了它喝水的声音“那声音很响亮,在静寂的氛围里被放大了许多倍”还有那怪兽用舌头舔鼻子的刷刷声,吧嗒吧嗒的咂嘴声“

毛子悄悄近些,那怪物警觉,返身便走,与毛子擦身而过,毛子神差鬼使般地一把抓住那怪兽的鬃毛,一个鹞子翻身,跨在了它的背上”。

怪兽吃了一惊,猛地一挣,发疯般地狂奔,一边跑一边尥蹶“毛子闭住眼睛,紧紧搂定那怪物的脖子,尖声地叫,叫声很凄厉。那怪越发癫狂地兜着圈子,跑出好远,终于把毛子摔翻在一条干涸的河渠里,扬长而去。

毛子睁开眼睛,满世界都是葱茏清新的萝卜缨的气息。她依稀记得看清了那怪头上长着两只短短的犄角,黑暗中一双圆鼓鼓的眼睛似乎露出很温和又很恐惧的神情。她的手里还攥着一缕从那怪兽身上抓下来的毛,粗硬、色黑,一股子膻味。“噢,柯洛瓦!”她兴奋地大声喊起来。没错,千真万确是“柯洛瓦”俄语:牛)。

活祖宗是盘古村起得最早的人。每日黎明即起,背只粪筐去官道上拾粪。这天刚出村,便听到了毛子尖声的喊叫,吃了一吓,又见一物把毛子驮在背上癫狂奔跑,弃了粪筐,拔起老腿追过去。那物已将毛子掀翻在斗渠里,往五藏庄方向去了,转瞬间隐身在浓浓岚雾里。

毛子从地上踉跄爬起,拉住呆若木鸡的活祖宗,大叫着“柯洛瓦柯洛瓦、柯洛瓦

活祖宗定了定心神,正色道:“二家,你嚷唤么?”

毛子仍然大叫“柯洛瓦”,把手里紧攥的一团涩乎乎的东西塞到活祖宗手上。活祖宗揉揉眼睛,失声叫出:“牛毛,牛……”

“是牛!”毛子蓝幽幽的眼睛放光,“喝水的是牛……柯洛瓦……牛。”

活祖宗一屁股跌坐下去。

这时候,刚刚从雾幔里钻出半个身子的太阳很惬意地伸了个懒腰。

毛子高举那团赤棕色的毛鬃,朝村子里跑,高声呼喊着:“柯洛瓦!牛!柯洛瓦,牛!”

然而却没有谁承认她的探险成果,衣姓家族的全体子孙都坚定不移地相信那怪兽是“唐貘”而绝非是牛“

在两个家族、两个村庄的明争暗斗中,只有毛子是个局外人。她搞不清楚究竟为了什么他们竟然结下了那么深的怨。仇恨使这些憨朴的农民变得敏感多疑,幻视幻听,他们脆弱的神经甚至难以承受一点风吹草动。毛子永远不会理解,没有谁会相信她的探险成果,即使没有这头牛,他们也一定会想象出一头别的什么来,这是一个家族心理上的需要。

毛子的探险经历,只能使他们越发坚信那怪是五藏神的魂灵,被偶然撞见便变成了牛。

毛子的额头重新被挠钩二爷那把红木烟斗敲得红肿,盘古村的女人们也重新把她视为异类。由于毛子冲撞唐貘而带来的惶恐,实在让盘古村**了好些时日。活祖宗铁下一颗心,派人揣了现洋,去天津卫请人画来图样,要修庙铸钟了。

衣绶龙觉得越来越难以理解自己的儿子了。

衣文德在外边有说有笑,一进家门便像个闷葫芦。这些日子衣绶龙心事重重,公司里的事全是儿子撑着。鸡场里,胡巴特肉鸡正是孵化期,从选蛋到出雏处理,每一道程序必须抓得很紧。他还要四处去联系这将存栏的近三万只胡巴特肉鸡的销路,一辆五十铃摩托车风驰电掣。有好几次衣绶龙看见刘福基那闺女坐在文德的摩托车后座上,两手死死抱住文德的腰,长长的头发被风吹得旗巾只一样飘扬。

衣绶龙也很忙。他觉得他在干一件惊天地而泣鬼神的大事业,这也许是他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到来了。

他要重修五龙圣婴庙,重铸五龙大铜钟。他最先把这个设想讲给了乡秘书马中悦。

在他的创业史上,马中悦是个非常重要的人物。衣绶龙这个全乡头一个致富典型,就是靠马秘书的一份调查材料才被发现的。他的每一个重大决策,都少不了这位老搭档做高参。

马中悦吃了一惊:“绶龙,你是万元户,更是个党员哩,修庙铸钟,亏你想得出,你不是计划捐款五万元给乡里中学建教学楼吗!县里让咱乡报材料呢,你看这材料咋写,万元户出钱修庙像啥话?”

衣绶龙说建教学楼的款咱捐,可先要等庙修起来,钟铸起来再说。这庙是非修不可了。你知道,这是多少年的一块心病。找你就是为了让你出个主意,看怎么能顺顺当当通过去。”

马中悦问:“你这工程要造多少预算?”

衣绶龙说眼下还没谱儿,得请人搞出设计以后才知道,联合体有五十多万家底,全部撂上,村上父老乡亲再凑一凑,实在不够再贷款。”

“胡闹,有贷款修庙的吗?你的鸡场不是要上一套流水线吗?”

“顾不上了,修庙铸钟眼下是重点。”

“绶龙,这可不是件简单的事,即使要修庙,还得有文化部门出审批手续,也得有相当级别的领导说句话,才好办。你先写份报告试试。”

衣绶龙笑笑这不就成了。”

马秘书又提醒他!“写报告要注意不能写成重建五龙圣婴庙,而要说修复!你村秀才爷不是写过《五龙铜钟赋》吗,你到文化馆去查一查,看能不能找到。”

衣绶龙终于没有查到《五龙铜钟赋》。他从塘里网了七八条红鳞大鲤子,到君子驿村找了那位做过多年县政协委员的赵奭石老先生,求得一份以风骨遒劲的正宗汉隶抄写的“报告

“盘古之城穴兔狐矣,五龙之庙荒萋楚矣,高郭封侯之垒犁为田矣,长桑种药之圃植为园矣,冥冥兮细雨,飒飒兮秋风,瑟瑟兮芦荻,袅袅兮飞蓬,嘹呖兮鸿雁,呜咽兮寒蛩。悲哉秋之为气也,将欲听钟而怀古,竟茫茫踯躅而不知其奚从也……,’

这份半文半白、非歌非赋的“报告”,使地区文化局长唏嘘不巳。立即批复道!“一个农民,富起来之后首先想到要为抢救祖国的文化遗产作贡献,这是新时期的新生事物。五龙铜钟曾是我省旷古之大冶,五龙圣婴庙也对研究地域文化有着不容忽略之作用。衣绶龙的义举,在建设两个文明活动中更有其深刻之意义,请文物科速派员调查,并协助衣绶龙力求解决一些实际问题。”

永远绝卖田契:

今有盘古村衣南耀因正用将祖遗民田一址坐落盐山县盘古村东二里地名锅沿子共卷亩捌分情愿挽中永远绝卖与五藏庄刘老五为业当面议定时值估价每亩计绝卖田价银洋百贰拾元整其银当日一并收足自绝卖后凭刘老五过户管束不得阻碍并无重叠典押亦无房族上下人等争执此系两愿各无异言恐后无凭立此绝卖契存照行再批!其田永不赎回一契杜绝永不再找并照行《中华民国二十四年三月九日立永远绝卖田契》活祖宗把食指伸进朱红印泥小盒里,重重地按了一下。他努力不让那根指头发出颤抖,脸上一副漠然的表情,对刘五爷那得意又有几分讨好的讪笑作出不屑的样子。他只听到光洋落在茶盘里奏出的音乐。

刘五爷笑的样子很难看,无须的嘴巴紧抿着,拉成一道弧线。这三亩八分锅沿子地,让他想了大半辈子,衣南耀精明一世,最终还是跳进他挖的坑里。

秀才爷綴笔之后忍不住掩面饮泣。这是他亲笔写的第六件绝卖田契了。修庙铸钟要筹三万银洋,按人头分摊,衣姓家族不论男女老幼,每人平均一百二十一块半。

正月初一,衣姓家族在家庙里誓师,活祖宗率合族长幼,跪倒向列祖列宗盟誓。从那以后,盘古村几乎没听过一声牛叫,所有的牲畜都被牵到牲口市上卖掉了,只留下了活祖宗一头“三白”骡子。有房的拆房,有地的卖地,拆了房的搭“一窝龙”窝棚,卖了地的出村打短工。最热心的是挠钩二爷衣子璋,从早到晚架着单拐,为铸钟修庙奔走呼号。工程上用的砖石木料,人工车辆,全靠他一手操持。

寒食儿把两亩薄地典了,把杠房和纸草铺子挑了,背井离乡去了,半年音讯全无。有人看见他在天津卫操起了打牛胯骨“拉破头”的行业。这是一种极残酷的求乞方式,走门串户,喊一声爷爷奶奶,在自家脸上割一刀。人家又怕他又可怜他,几文小钱打发了了事。半年之后,他带着满头满脸未结痂的血口子回到盘古村。见了活祖宗,垂首而立,只说:“小子给祖宗丢人了。”说罢,二百块光洋捧给活祖宗。活祖宗老泪纵横,对着这个孙子辈的年轻人跪了下去。

整个衣姓家族的人,抱定了光复自己命运的信念,决心毁家纾难。这信念是一种感召,一种力量,使他们休戚与共,心甘情愿地去牺牲个人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