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专员张云清被衣绶龙的一封信打动了。
信中说:“张专员,眼下盘古村二十岁以下的娃娃们不知道衣家老坟里埋着的那三个区队的同志,也不知道现在当了专员的您为保护那口五龙铜钟丢了一根脚趾头。前年的表彰会上你问我富起来有什么打算,我当时没回答,现在告诉你吧,我想把那口钟重新铸起来。如果您还没有忘了咱那口钟,就请您表个态,便是给咱盘古村父老积了大功德。”
张云清的心壁像被什么声音很猛烈地撞击了一下。
“大炼钢铁”时,他是县委书记兼总指挥,每个管区都下了硬指标,当时盘古村被插了白旗,张云清很恼火,找来寒食儿,差点骂娘拍板凳。寒食儿说:“能炼的东西都抠出来了,只剩了那口钟。”张云清说:“把钟砸了!”炉火锤声之中,“钢铁元帅”如期升帐,盘古村拔了白旗坐火箭,张云清亲手把一面红旗授给衣绶龙的罗成突击队。在那之后许多年他脚上的那根断趾没疼过没痒过。现在,他觉得那根断趾在隐隐作痛。
那时还乡团的最后一个土围子设在君子驿村,还乡团长大七字儿在那里高筑墙广积粮以死相守,并且在关帝庙里开了烘炉,日夜打造守城兵刃,盘古村的五龙大铜钟自然被选做最理想的材料“
大七字儿的四辆马车赶到盘古村时,得到消息的区队也赶到了,双方交火,钟楼前一场枪战,子弹打在铜钟上,像一部古琴在疾骤地弹奏一支十面埋伏”
那场战斗,区队牺牲了三个战士,张云清右脚上让土雷子崩去了一根趾头。盘古村买了三口上好的柏木棺材,装殓了三个牺牲的同志。活祖宗率阖族老小,披麻戴孝,厚葬了他们。送葬那天,大钟敲了二十响,嘶哑的钟声在空中汇成一股巨大的漩流。
不久之后,大七字儿又捎下话来,让盘古村自家把钟砸了,送到君子驿。七天内送不到,**平盘古村,笤帚疙瘩剁三截。活祖宗急如煎饼锅子上的蚂蚁,怕大七字儿真来狠的,又不敢再去求告区队,只好折卖了最后的田产,到天津托人买了一百两烟土,十五支“德国造”,送到据点里,又打点了大七字儿一些现洋,央人说合,才算平息了一场风波,保住了五龙铜钟。
君子驿据点最后被拔掉,活祖宗买枪通敌的事也暴露了,被五花大绑解到区上。等族人知道了端倪,委了挠钩二爷和衣子贞做代表,急急风一般去区上作保,活祖宗已跟大七字等一些土匪让区长给枪毙了。二人一辆排子车,拉回了活祖宗被揭了天灵盖的尸首,一把灰白的山羊胡子在风里簌簌地飘舞。
张云清感慨万端:命运原来竟是如此的鲁钝,人不管在这个世界上兜多大的圈子,最终还得把自己抵押给它。不管为了这种抵押人失掉了多么珍贵的东西。时光老去,而被时光蒙上尘土的一些东西往往会突然焕发出它的熠熠光彩。组成这雄奇悲壮的人生的,究竟是一根什么样的链条!活祖宗衣南耀为了铸钟殚尽心血,最终竟免不了因此而死于非命饱儿拖出了憋宝的南蛮子,是盘古村这场惊天地而泣鬼神的活剧的始作俑者,自己却被灌了水银做人祭。为保卫这口钟流血牺牲的人最终毁掉了这口钟,昨天还是砸钟的英雄今天又是铸钟的义士,这人世间,居然有那么多奇奇幻幻让人说不清楚的事情。
他想,也许这钟该重新铸起来,作为一种纪念一种诏示,可是,这口钟毕竟不再是那口钟了。
十一
在整个衣姓家族的记忆里,饱儿的微笑是永远的微笑“
他笑得大彻大悟又莫测高深,眼睛半乜着,灰色的眼珠闪动着一种嘲弄的光”饱儿坐在一乘黄绸小轿里,轿帘半卷,饱儿的微笑盛开在黎明的微光中“
衣姓家族永远不会忘记那个辉煌的日子。
十几座坩埚式座炉排成雁翅形,炉膛里一层木料一层焦炭一层铜碇,只等着点火的一声令下”鼓风的风箱和扇车立在炉侧,风箱大如卧牛,四个彪形大汉才能拉得动,通身涂满了烟火颜色。
四九三十六位铸工,清一色虎背熊腰的汉子,青布短打,灯笼裤,腰围黄色油布围裙,炉前站成一行,肃穆而威严“
这是开炉的祭祀之日。
炉前排开了十张神案,供奉河神冰夷水神天吴海神禺虢时令神陆悟昼夜神烛龙,主木官句芒,主火官祝融等各路神仙,中间神案上是太上老君的杨木塑像”神案左侧立一张苇席,贴一张宣红大纸,写满为铸钟修庙捐款者的名字和光洋数目“
神案前头,设一斗大香鼎在正中,每个神位前,有二帛,一铡,二簠,二簋,四笾,四豆,三爵,并各式祭器。正中神案上供奉猪、牛、羊雄性头颅各一。牛油巨烛燃红半壁天空。
大卯星刚刚挂上西南天空,饱经苦难的衣姓家族扶老携幼,齐集在庙台上,人们仰望曦光微茫的天空,眼里噙着泪水,期待着一个庄严的时刻。
鸡初鸣时,身穿细布长衫,头戴盛锡福毡帽的活祖宗,引主持祭祀大礼的承祭官朝服齐集。
五百响的炮仗点响了,炸雷在人群的头顶上轰鸣,黄土拔地为云,鸡鸣和犬吠
声拔地为云。惊梦的老雀子掠过,把腥腥的粪便雨点一样拋撒在供桌上和人们的头脸上。
鞭炮响过,赞礼生二人引承祭官衣子贞盥洗,盥洗毕,赞引者引承祭官至阶前的拜位,行三跪九叩大礼。礼生二人分引陪祭官各就拜位,文东武西立于两厢。引者引承祭官升坛,至香案前。司香跪奉香,承祭官三上香,复行三跪九叩大礼。礼生二人分引陪祭官和一干人等随着行礼。接着,司筐奉筐进,跪奠筐,司爵进,献爵奠。秀才爷开始读视辞:
惟中华民国二十五年三月初九日致祭于五龙圣婴之神,曰惟”神赞勸天泽!福佑苍黎,佐灵化以流行,生成永赖;乘气机而鼓**,温肃攸宜,磅礴高深,长保永安之吉,凭依巩固,实资挥御之功。幸民俗之殷盈,仰神明之庇护,恭铸神钟,正值良辰,敬洁豆笾,祗陈牲醪,尚飨——
活祖宗喝一声“跪呀!”人们齐刷刷地跪倒了,黄绸小轿抬过,饱儿从轿帘里面望着这一片青青白白的头颅,笑得大彻大悟又莫测高深。
整个衣姓家族被这微笑震撼了。
饱儿的小轿停放在祭坛正中,他后面的神案上,陈列着三牲雄性的头颅。
没什么可以代表头颅的力量。
人们抬起头来,看见饱儿栩栩如生的面容,牛油烛光映红他的粉颜朱唇,他通身焕发着一种光芒,一种使一切活着的智者战栗的光芒。
小轿的垂幔上,绣一行黑字:太上老君驾下仙童衣绨龙。
这个陌生的名字使他们更加为之肃然。
人们这才知道,小轿里边已经不是傻瓜饱儿了,而是仙童衣绨龙,是为了一个家族的命运献身的圣婴衣绨龙。
不是傻瓜饱儿,傻瓜饱儿能对那些牲灵讲话吗!整个盘古村的人都目睹过,许多日子饱儿乐此不疲地跟那些猫、狗、耗子、蛇、刺猬叽叽哝哝地谈话,讲的什么谁
也听不懂。饱儿是在用另一种语言,人类之外的语言跟它们交谈。
如今,饱儿为一个家族的兴亡义无反顾地去了,这时,他们才懂得了饱儿。
“神物之化,须人而成。”这是一条沿袭了千百年的老行规了,大凡旷古之冶,为求铸造吉利,都需要用童男童女“烁身成物”,这叫给太上老君献童子。祭祀之前经过占爻,卜得这回奉献给太上老君的童子应是九月九日降生,九九为重阳,童子当是阳性,铸钟用青铜九千九百九十九斤,紫铜九千九百九十九斤,童子也须是九九生辰,这正好合一个干支之数。
整个盘古村,九九重阳出生的男童只有饱儿一个。
活祖宗愁成了发昏章第十一。饱儿虽憨,毕竟是衣家骨血,再说子璋那脾性,更不好开口,只好派寒食儿等人去四乡稽访,眼见大礼之日一天天临近,却百索而不得。
挠钩二爷知道了,对寒食儿说,别跑了,赶个集,给你兄弟扯几尺布,做身子衣裳,到赵家镜子铺里,讨点子水银来。
挠钩二爷打发了寒食儿,便架着拐杖,扛起饱儿在肩上,到四十里外的县城去赶三月三庙会。到了庙会上,挠钩二爷问饱儿要啥,饱儿看见有吹糖人的,要糖人,挠钩二爷买了。饱儿看见有卖烧饼的,眼珠定定的,挠钩二爷买了两个,饱儿指着烧饼上的芝麻,问爹,挠钩二爷心里好酸,想想饱儿来到这阳世之间十多年还没见过烧饼,不禁潸然泪下。
父子俩转了一条街,傍晌了,又带饱儿看了一回拉洋片,看了一回耍猴的,接着找了个澡堂子,给饱儿洗了澡,找了间剃头铺子,给饱儿剃了头。
问饱儿还要什么,饱儿搂着爹的脖子说:
“爸,回哩,咱丫等咱呢。”
走到城门口,墙根底下有个算卦的摊子,一个穿长衫的瞎子在给人算命。挠钩二爷把饱儿推到瞎子近前,说:“老先生,给俺这孩子卜一卦。”瞎子问了生辰八字,伸出双鹰爪般的手,在饱儿头上脸上抚摸,瞎子的眼睛直往上翻,无珠,白得吓人。
饱儿嘻嘻地笑。
瞎子突然站起来,搬开罗圈椅,退了三步,弯下腰给饱儿鞠了一个大躬“
挠钩二爷怔住了,忙扶住瞎子:“老先生,这怎么说?”
瞎子说:“令公子是大贵人,大贵人啊!何谓大贵?佛家云,人生十二大缘起,曰:无名缘、行缘、识缘名色缘,触缘、受缘爱缘取缘、有缘、生缘老死缘(缘生故生,缘灭故灭,有漏皆苦也。令公子年纪虽幼,却将得大圆通自在……”
挠钩二爷说:“老先生言重了,今儿带的钱花净了,让这孩子认你个干爹吧。饱儿,过来给干爹5盍头。”
三月初八,挠钩二爷瞒了毛子,把饱儿带进家庙,换了寒食扯来的细布衣裤,毅然抱过饱儿的头,灌下了一大碗水银。
活祖宗知道了消息,来到家庙,唏嘘不已:
“子璋,这回铸钟修庙,族中元气伤耗殆尽,除了三亩半庙地官田别无他物,就归在你名下吧,日后你两口的晚年衣食生计,一应由族中供养。”
挠钩二爷说:“别提这话。饱儿虽说少一窍,可狗养的狗疼,猫养的猫疼,好歹也是他爹娘身上的肉,就是垒个金山银山也舍不得他。这孩子猪一样狗一样拉扯到这么大,连个烧饼是啥样的也没见识过。”挠钩二爷眼圈红了,“不说啦,这孩子一世混沌,临了为咱衣家尽了忠尽了义,也算得其所在。只求给他按家谱取一个名号,也让后人有个念想。”
秀才爷衣子贞在旁边,涕泪滂沱,说道:“就叫衣绨龙吧。”
挠钩二爷只对毛子说,饱儿让他表叔接去住些日子,又说,在举行祭祀大礼的日子,忌讳让有身孕的女人在场。祭祀那天,把她反锁在屋里。
此时毛子已有了七个月的身孕。
可是毛子一个人躺在炕上总做噩梦,闪上眼睛,便恍恍惚惚看见饱儿给装进一口黑色的箱子里。
毛子耐不住了。鲤鱼打挺般从炕上跃起,卸下了反锁的门扇,惶惶地跑出院子,跌跌撞撞闯到庙堂上。
那时祭祀大礼巳近尾声。毛子听见炉班掌桌的吼了一声“点火”,十几架风箱咕哒咕哒响起来惊天动地,扇车摇动着一片闷雷之声,炉群火光映红了半壁天空,东天的云霓给烧得哔哔剥剥。
毛子看见饱儿坐在黄绸小轿里,毛子看见了饱儿被水银冻结在脸上的大彻大悟又莫测高深的微笑,毛子看见了跪倒在地上的男人们和女人们眼睛里的泪光;毛子听到了鼓乐班子奏起肃穆的音乐,毛子听到了风箱和扇车凛冽的轰鸣声,毛子听到了一个灵魂从遥远的地方呼唤她的声音。
毛子预感到了什么。毛子晃了晃,差点跌倒。没站稳身子,便疯了一样朝祭坛扑去。
毛子冲向祭坛,冲到黄绸小轿前,大叫着“饱儿”
饱儿只能用凄楚的微笑来回答母亲那肝胆俱裂的呼唤了。
挠钩二爷抢上一步,死命抱住毛子。毛子反转身,像一匹高加索母狼,眼睛里燃烧着血光。她用力朝挠钩二爷肩上咬了一口,血从挠钩二爷的开花棉袄里渗了出来。
毛子扑向饱儿,她只抓住了饱儿的一只脚,便再次被丈夫抱住。毛子手里死死攥住饱儿的一只鞋,大叫一声,昏死过去。
被炉火烧红的天幕上,太阳轻轻耸了耸肩膀,喷薄而出。它血一样的光芒立即泽被了这块土地上的一切。
十二
衣文德跑了一趟深圳,跟香港一家公司签订了一百吨胡巴特肉鸡的供货合同。现货交付时间在“五一”之前。联合体的肉鸡场今年存笼仔鸡52000只,这种肉鸡生长速度快,70日龄便能长到7斤重。这一大笔生意做下来,一年的存笼仔鸡可全部脱手。
这一张合同,将使鸡场的命运有一个全新的转折。
衣文德雄心勃勃地筹划,这一笔生意做成之后,再引进一批“金彗星”蛋鸡,这是美国哈巴德公司培育的最优蛋鸡品种。同时引进一套现代化养鸡设施,建一个肉鸡屠宰车间,一座蛋厂,形成一条龙。
他春风得意地回到盘古村,却冷不丁像掉进了一口深不可测的古井。
一连三天见不到爹的影子。问娘,娘说:
“你爸忙得紧,要铸钟哩。”
满村都在谈论铸钟修庙的事,谁也没有耐心听他讲深圳的高楼巴士,讲中国的硅谷——海南岛的开发热潮,讲一种叫艾滋病的怪病如何把世界闹得天翻地覆。
人们告诉他:五十年前出现过的那头怪兽又到盘古村的坑塘里喝水了,那怪兽非驴非马非牛非豕,喝了盘古村的水,再吐回五藏庄的坑里去。有人看见了狐狸在西洼炼丹,那是一只老得黑了嘴的雪狐,通身没一点杂色,大概五十年前他的大伯饱儿就用人类之外的语言跟它攀谈过。那只雪狐在旷野里对着月亮嚎叫,叫声里飘**着血的腥味。它仰起脖子,把一个火蛋蛋从嘴里吐出,再往空中拋出十几丈高下,用嘴接了,再喷吐出去,复又纳之,复又吐出。
满村人都在沸沸扬扬地捐款,在外地工作和做生意的人纷纷把款汇回家乡。乡邮有一回一气送来了三十二张汇票。嫁出外村的姑娘们揣着票子回娘家,争先恐后要在“功德簿”上补个名字。
有位老姑奶奶,远嫁在辽宁开原县,是民国二十四年筹款铸钟时,父母把她做童养媳卖掉了的。听说如今娘家又要重铸五龙铜钟,两夜没睡着觉,第三天打了车票起程,揣着几年积攒下的五百块钱,赶回盘古村。
衣姓家族重新被一种神圣的愿望所唤醒,这愿望让他们一年年一代代做着同样的梦,在梦幻中延续着每天的日子,为了这个愿望,他们宁可抵押自己的全部命运。
五龙铜钟,已成为一个家族的族魂。
第四天,衣绶龙回来了。
这宗100吨肉鸡的供货合同,并没有引起他多大的兴头,他从不喜欢夸奖儿子,只是重重地拍拍儿子的肩膀,文德知道这是爹最高的褒奖了。
衣绶龙把笔挺的藏青色毛料西装团巴团巴思在被橱上,对老伴喊:“德他丫,炒十个鸡子儿,切盘海蜇,俺爷俩喝两口。”
酒菜摆在炕桌上,衣绶龙亲手把盏,给儿子斟满了酒杯,招呼说:“德儿,来,透了!”
文德坐在炕沿上,轻轻抿了一小口酒,见爹皱起了眉头,忙又捏起酒杯,一仰脖子,八钱的酒盅见了底。爹高兴的时候就是这样,不管是谁,你在他面前喝酒杯子不见底他跟你没完。
是衣家的种!衣绶龙心里赞赏着。
酒过三巡,衣绶龙取出一张图纸,摊在炕上。
“德儿,这是咱五龙圣婴庙,看看,多气派!地区建筑设计院高级工程师的图纸,一切按原来大庙的样子设计的。这是钟楼,大门前面是牌坊,这是南大殿,供东海金龙西海银龙南海赤龙北海黄龙还有咱石碑河的青龙……钢材)木料都是张专员批的条子,平价的。琉璃瓦用的是北京琉璃厂的。”
又取出一份合同:“铸钟的事也办妥啦,用不着搭棚竖炉子,承交给交河县铸造厂了,钟也照原样,青铜九千九百九十九斤,紫铜九千九百九十九斤。”
文德问:“爸,修庙是不是还在原来的庙台上?”
“当然。”
“那咱的鸡场呢?”
“搬。村北那片庄稼,看过风水了,又占天时又占地利。”
“眼下鸡雏刚过二十五日龄,正是春季防疫的紧要关口,等把这批胡巴特脱手以后再搬不行?”
“混说。”衣绶龙青筋一下子暴涨,“五龙圣婴庙是民国二十五年三月二十九日落成,这回重修,大典也定在那个日子。再过三天就该进砖石木料了,半个月内开工。万事俱备,鸡场不挪咋行?巳经通知在油田包工程的建筑队了,金牌调银牌宣,先让他们立马回来盖鸡场,天冷点没啥,通好地下烟道,不会出问题。”
文德摸透了爹的脾性,他决定了的事,撞塌了南墙也不会回头。
十三
毛子被抬回家里,昏睡了一天,第二天竟小产了“躺在血泊里的毛子,没有能够睁开眼睛看一眼落草的小儿子,便永远地去了。
挠钩二爷抱着脑袋蹲在当屋,像一头野牝牛一样,号啕得惊天地而泣鬼神。
刚满七个月的孩子像只痩猫,两根筋挑一个灯碗大的小脑袋,小胳膊小腿像麻秆,通体艳红。
侥幸活下来的这小子天生一副饿相。挠钩二爷用一床小破褥子裹了,架着单拐,抱上他去赶百家奶。
秀才爷按宗谱给这孩子取名绶龙。
挠钩二爷辈分高,舍奶的媳妇们得管这孩子叫爷叫叔公。不论是侄媳妇还是孙媳妇,把这猫儿大小的孩子抱在怀里的盘古村的女人们,都无限幸福无限庄严。她们把**塞进他的嘴里,听着他贪荽的吮吸声,她们觉得自己逐渐接近了神圣。
五龙圣婴庙如期落成,画栋雕梁,斗拱飞檐,十分壮观辉煌。正对着正门的是钟楼。钟楼后面是南北大殿,塑五龙圣婴像:东海龙王的金龙圣婴,金面金身,金色盔甲,手执金色画戟西海龙王的银龙圣婴,粉面朱唇,一总角小儿,头上生出一根短短的独角,脖子上套个银项圈,双手各执一柄银剑,臂上缠两条银蛇;南海龙王的赤龙圣婴,赤面赤须,赤色战袍,手执两柄赤色火龙锤北海龙王的黄龙圣婴,黄色大氅,身上并生出两颗青面獠牙的龙头,从口里喷出火焰。还有盘古村后面那条石碑河龙王的龙太子青龙圣婴,虽是地方小吏之子,也一样气度不凡,俨然一风流倜傥的青衣秀士,手捧一部经书,仿佛在临风吟诵。
塑像皆出自江浙名匠之手,一尊尊形神毕肖,呼之欲出。
钟楼之内,五龙大铜钟高高悬挂,五条飞龙赳赳腾跃其上,呼云唤雾,见首不见尾。大钟之大,钟底下摆得下两张地八仙,供八人品酩。四邻八乡争相瞻仰,撞一下,响声沉闷嘶哑,水波一样**漾,闻十里之外。“鞋呀——鞋呀——”饱儿在为他的鞋子哭喊。闻者皆曰好钟好钟!盘古村人便说:“青铜九千九百九十九斤,紫铜九千九百九十九斤。”
那一年出现了许多祥异,某一日,雨后东天现七彩瑞气,瑞气环绕钟楼,氤氤氲氲,久久不散(又某一日,天降一物,柳斗般大小,不规则,透明如水晶,且有异香扑鼻,个把时辰消融殆尽。
是年大旱,禾稼枯焦,飞蝗遮天蔽日,群蝗过处,地皮啃下去三寸,白云蓝天高了三尺。
颗粒无收。
活祖宗号召每家把存粮收集在一起,家家刮了三遍笆斗底子,统共也只收集了七八斗秫秫面,七八斗枣糠。拿出二三斗,烙了一箩筐糊饼。衣姓家族集合在家庙里,给祖宗磕了头,每人揣上一张糊饼上路,担筐撅篓,各自去寻各自活路,相约第
活祖宗把余下的几斗秫秫面和枣糠,全给了挠钩二爷。
挠钩二爷被留下来看庙守钟。
每日黎明即起,洒扫庭院,一根拐杖,一把鸡毛掸子,为五龙圣婴拂扫金身。家家门口都垒着土坯,院子里生着杂草,蛇在胡同里游,老鼠在街上如闲庭信步,晚上到处是野猫绿莹莹的眼睛。
闲来无事,挠钩二爷便揣了儿子,去钟楼里看那口钟,铜钟山一般巍蛾,五条巨龙张扬牙爪,仿佛要破壁而出。
小绶龙再没有百家奶可赶了。挠钩二爷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只母羊,绶龙把母羊的**噙在嘴里,母羊伸出舌头爱怜地舔他的小屁股。羊奶很快枯竭,挠钩二爷又设法弄来一条母狗,不管羊奶狗奶小绶龙都哑得十分起劲。
第二年春分节,背井离乡的人又担筐撅篓,回归故里。
他们讨饭一直沿着大运河往北走,整整一个家族扶老携幼,推着鸡公车,顽强而艰难地走到了运河的发祥地通州地面。遇到村子,他们分散开来,各自去寻门户,出了村子,又集拢到一起,这支队伍让沿途百姓肃然起敬。
有时他们与五藏庄的讨饭队伍窄路相逢。
为了同盘古村争高下,五藏庄在盘古村铸起五龙大铜钟的第二年,修起了一座“风云雷雨山川坛”。这座坛曾是方圆内一大名胜,几与五龙铜钟齐名,解放后割封建尾巴,五龙圣婴庙和这座坛相继被拆掉,只剩下了一座土台子和一根神门的旗杆。
民国三十八年重修的县志上曾这样记载:
“……刘姓阂族鼎力,乃修风云雷雨山川坛,昭明祀事,以其为固桑梓风水之意耳。坛广二丈四尺崇二尺四寸陛下视四级,庄有主,石为之锐上阔下,崇二尺四寸广尺,神门东北向,广六尺崇八尺,并僚以垣袤,二十六丈四尺。经始于中华民国二十七年十月初八日次年十月初六日落成,工值计钱五万三千五百有余也……”
为修坛而毁家纾难的萝卜刘家早没有了当年的元气。两支衣衫褴褛的队伍立在官道两厢,仇恨地对视,他们的眼睛里,流露出嘲弄与庆幸的光,互相嘲弄与庆幸对方的没落。没有谁说话,甚至没有谁用鼻子哼一声,他们就这样默默地对视着,然后各自扭过脸去,走各自的路。
终于没有谁捎回麦种,有两三个闺女挺起了肚子,活祖宗抚着她们的头,浊泪如麻。
毛子的坟上长出了青草。
青草茂盛起来的时候,又添了许多新坟。那些新坟大半是空的,他们的白骨拋在了他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