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河的诞生

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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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000只胡巴特肉鸡,是52000只生命的音符,组成了盘古村最为有声有色的乐章,刚进40日龄,它们就平均长到了2。5公斤,一个个像大绒球,通体金碧辉煌,

如同浸透了春天的阳光。

谁也没料到,那张魔鬼的网是什么时候撒下来的。

突然在一个早晨,饲养员们发现,欢蹦乱跳的仔鸡们一只只精神委顿,呼吸急促,头颈扭歪,蹒蹒跚跚像喝醉了酒。有不少巳死在笼里,也有的在同类的踩踏下痛苦地抽搐。

技术员们慌了手脚。疫情迅速蔓延到整个鸡场,连种鸡栋也出现了病灶。衣文德六神无主,抓起一只病鸡,鸡通体热得像一团火炭。

检疫医生说:“是暴发性曲霉菌病。这鸡舍过于潮湿,泥巴还没干透就启用,因为现建现迁,仔鸡密度过大,通风不畅,是发病的主要原因。搬迁时我提过这问题,这应该是一般的常识,可你爹眼瞪得牛眼大,要把人吃了,强令搬迁。怕出这毛病,搬迁后还喂了百分之零点三的硫酸铜水,谁知船到底还是撞到这块礁石上。”

衣文德说:“这时候急也没用了,你快想办法,那一百吨肉鸡合同是要命的事。”

医生苦着脸说:“有啥法儿,你把观音大士请下来也没办法了。这种病目前还没有特效药,先投些土霉素、青霉素试试,死马权当活马医。合同算啥,钟铸成了,你爸又是精神文明标兵,锦旗挂一墙。”

整个鸡场乱了,喷药灌药,清换垫草,掩埋死鸡,大家通宵达旦,忙成发昏章第十一,可疫情却一发而不可收。眼看一大筐一大筐的死鸡从笼里拣出来,堆满了一辆辆排子车,风吹拂着它们金子一样的羽毛。衣文德肝肠寸断。

衣绶龙为了筹备五龙铜钟的开炉大典,五天前就进了县城。衣文德两天两夜未合眼,死守在鸡场,他欲哭无泪,大脑里一片空白。

只有一种意识像虫子一样噬咬着自己:这一下鸡场是彻底破产了。

刘福基的闺女听到消息,来安慰文德,鸡场里的情景把她吓呆了,文德的脸上白得没有一点血色,头发上粘着鸡毛,傻了一般,她找不到什么宽慰的话,却告诉他:“俺爸也要修坛了。”

“你爸?修坛!”

“修风云雷雨山川坛呀。俺村家家户户都把银行里的存款取了,跟日商订的那批渍物也不上项目了,俺爹说你们村耍铸钟,他宁愿倾家**产也把坛重修起来。这么七斗八争有啥意思。”

衣文德仰天大笑:“斗!让他们斗吧,上辈子斗得倾家**产了,还得斗几辈子,斗吧……”

衣绶龙接到报警的电话,像挨了一闷棍。

这些日子,他忙着发送请柬,购置物品菜蔬,并请下了剧团,为开炉大典助兴。他做梦没有想到,命运会在这个时候当胸打了他一拳。

儿子在电话里的声音带着哭腔,他很愤怒,对着话筒吼道:“你丫啦个萝卜的还是衣家的种?软壳子蛋。这钟老子铸到底了,大不了还像民国二十八年,拉着棍子下通州。”

放下听筒,他的血液像倒灌进心脏。

100吨胡巴特肉鸡的供货合同,本是他最后一张王牌。铸钟修庙的亏空,全押在这一注上。鸡场一垮,整个联合体一下陷入了濒于破产的境地。衣姓家族将再一次面临毁家纾难的抉择。

100吨肉鸡,八十几万元的直接经济损失,一笔数目庞大的中止合同罚金,以及迁场所耗费的巨大投资,将使他一蹶不振。

也许,摔了这个筋斗,他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了。在历史舞台上,他重复的不仅仅是父兄的悲剧,而且是一幕难以着彩的滑稽剧。

他同时也坚定地相信,只要那口五龙铜钟铸起来,衣姓家族的气数便不会尽。他操起自行车,急如星火地往回赶,却神差鬼使地拐进了五藏庄。

五藏庄沸沸扬扬,一副扯旗放炮的场面。

冲着盘古村的官道口,不知何时堆起了一座高高的土崖,五辆“红旗100”号推土机,正开足马力,引擎声如一部雷车轰鸣而至,老汉小伙,闺女媳妇,学生娃娃推平车抬大筐,奔忙如穿梭。

刘福基站在高坡上,为一群打夯的后生喊唱号子。号子声里,一架碾场的石碌碡被几十双手臂高高地举起又重重地砸下。刘福基肃穆如一尊金刚。

衣绶龙感觉到脚下的土地在夯声中扭曲颤抖。

他想起,明天,是五龙铜钟开炉的日子。

他仿佛听到了那钟声,在铺满阳光的大平原上,广阔无垠地铺展。

1988年12月于北京大学47楼3018室

大水

他来凭吊他自己。

墓地在一片开阔的海滩上,一排排船形的坟墓,如凝固了的浑黄的波涛,向茫茫大海排列着威风凛凛的方阵。

这是献身者的船队。这里埋下的,是聂家窝棚村最优秀的渔民。这些闯过拆船涡擒过虎头鲨的汉子,这些无数次角力之后把死神摔得鼻青脸肿的汉子,永远地垂下了他们的锚链。他的父亲就葬在这里。他记不得父亲的模样,只听人说,父亲是死在海上的。一具用盐腌得板板的尸首抬下船坞,那天,他呱呱落草。

父亲的坟包后面,是他自己的坟墓。

一座全墓场最伟岸,最堂皇的新坟,红砖碰筑,水泥抹顶,迎面耸块高大的铁青色水泥墓碑,镂着几个大字:“聂大船烈士之墓”,红得像血。墓碑底下,大大小小横陈着几只花圈骨架,花朵已零落成泥。他把脸贴在墓碑上,一股刺骨的冰冷,立刻传遍了全身。他觉得自己好像正从一个冰窟里沉下去。

在这里,生与死,隔着一层黄土,可是在战场上,这个界限只是一张纸,一张薄薄的纸啊。他想起了麻栗坡烈士陵园,重重叠叠的墓碑,压得一座大山低下了沉重的头颅。许多日子,那些墓碑总在他脑海里幻化成一张张稔熟的脸谱:大个子曹玉清、机枪手孟祥明、小山东刘虎……仿佛昨天他们还在朗声谈笑,一个瞬问,喷发着活力的生命便溶人了这冰冷的石头。

作为战俘被交换过境之后,他的第一桩心事,是去麻栗坡看望他的战友。在陵园,他碰到了他们连队过去的指导员,现在的营教导员张瑞林。他愣住了,张教导员也愣住了。他扑倒在教导员的怀里,哭出声音,教导员却轻轻地推开了他,又背过身去。当时,他真想喊:“指导员,相信我!我没有给祖国丢脸,没有啊!”

现在,他想,也许今生今世,他不会忘记这块冰冷的墓碑了,还有那一双双墓碑一样冰冷的眼睛。

聂大船做梦也不曾想到,他会怀着如此沉重的心灵重荷踏上生他养他的乡土。尽管他当了四年兵,尽管他在血与火的战场上啃过716压缩干粮,滚过硝烟,尽管他和他的战友在孤立无援中打退了敌人的十几次进攻,可是,他竟然这样回来了。没有戴回一块可以让乡亲们引为自豪的军功章,只有档案上那两个一辈子都会使他感到耻辱的字:战俘。为这两个字,他注定要抱恨终生。

回到聂家窝棚五天了,聂大船一直深居简出。他唯一的亲人聂三叔这几天没有管他的撩网,寸步不离地守护着侄儿。木讷的三叔讲不出什么宽慰的话,只是翻来覆去地问他:“船儿,越南人打你了不?”

他摇摇头,卷起裤腿和袖子让三叔看,三叔放心地笑笑,那笑真苦。可是过了不一会,便又重复地问一遍。

第三天,他去邻村看望一个战友的父母。板凳没坐热,一群一伙的小伙子大姑娘便拥进屋里,用欣赏的目光盯着他,却同主人搭讪着无关的事情,一会又有一些孩子的脸挤在玻璃窗上,吐着舌头做鬼脸。“瞧啥西洋景哩?”外面谁在喊。“见识见识俘虏兵是啥样子嘛。”答话的声音很轻,他却听得真切,一杯热茶泼到自己身上,他逃也似的离开了战友家。跨上自行车飞出胡同飞出村口,他觉得有一束束芒刺般的目光焊在了他的后背上!

本村的乡亲们三三两两地来撩网房子里看他,说些宽慰的话,对他活着回来他们是高兴的,可谁也不提他被俘的事。这个时候,他真希望那些脾气火一样爆的长辈们抡起胳膊,打他几巴掌,也希望那些光着屁股长起来的兄弟们狠狠地骂他一通,这样也许他心里会好受一些。同情和怜悯,容忍和宽恕,他都不再需要。打吧,骂吧,视尊严和名声如生命的渔家人,性子可是老酒一样的暴烈啊。支部书记聂炳祥,这个总是阴着脸的本家叔,却表现了惊人的大度,他把一双手重重地按在大船的肩膀上,朗声说:“仗打赢了,人平安回来,就好。好好干,叔总不会亏了你!”

这几天,他眼前总闪动着一个人的影子,那是他思恋过的姑娘关福珍。每当院里响起脚步声时,他心里便一阵慌乱。可是她始终没有来,三叔也不曾提到过她。他几次想问,终于又嘻住了。人家在一年前就做了他人妻,嫁给了长他一辈的本家叔叔聂炳坤。他的心隐隐作痛,十个指头狠狠地抠着墓碑,像是要抠进那坚实的混凝土里去。

三叔和同他搭伙下撩网的小力巴来了。他们扛着镐和大锹,来刨这座坟墓。吭哧,吭哧,镐头在坚实的混凝土上,撞击出飞迸的火星。他抢过三叔的镐,发疯地刨着,砖石纷纷崩落,而心中的块垒依然。

墓被刨开了。墓坑中的一个木匣匣也被砸开,里面装的是一顶军帽和他读中学时的几册课本。这座墓,是乡政府接到聂大船阵亡的通知之后拨款修的,高大的墓碑一度成为整个乡的骄傲。他和他的战友与阵地共存亡的壮烈事迹被广为传颂,县城的中学请聂炳祥去做报告,讲英雄的“成长史”,母校的师生还在他的墓旁植了两排小松树。他知道,这又苦又咸的大海滩上压根栽不活什么树,这些树苗是带着土从很远的地方买回来的。

羞愧与委屈的泪水,顺着他的指缝无声地淌下来。

蓦然间,传来一阵压抑的哭声,透过松墙,他看到墓场上还有一座新坟,坟头下跪倒一个头上缠着白孝布的女人。她哭着,烧着纸,纸灰腾到很高的空中。漫天飞舞着黑色的蝴蝶。

三叔唏嘘着说:“那坟是炳坤的。上月初三,他的船在海上遭了风,船来不及收河,翻在海里,哥儿四个全完了。今个儿是炳坤的五七’。”

聂大船像被电击了一下,大脑里一片空白。

炳坤,大船曾妒忌过他,因为他娶了本来应该是他的福珍。大船也深深地想念过他。虽然论辈分,炳坤是他远房叔,可两个人年纪差不了多少,炳坤也只长大船两岁。大船爹死娘嫁人,是跟着三叔长大的,炳坤和他,从小学到初中,一直同桌读书。后来因为那一层尴尬的关系,两个人的信息才疏了一些。

聂大船真想扑到炳坤坟上,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可是他的两条腿像灌了铅,挪不得半步。他发着狠,在手掌上吐了两口唾沫,“嗨”的一声,把那块高大的墓碑扳倒了。

第二章

撩网房子在离聂家窝棚村七里远的老虎滩上。

老虎滩,不知因何故而得名。这是一片开阔得可以也荒凉得可以的大海滩。往前推几年,海水能一直漫到这滩的尽头,涨潮时,潮水轻柔地、舒缓地拍打着堆积着螺壳、贝壳的海挡,发出奇妙无比的声音。聂大船爱听潮声,尤其是涨夜潮,那声音,听起来会让你产生连你自己也感到奇怪的绝妙的联想。不是哗啦哗啦的那种声音,也不是轰隆轰隆的那种声音,而是一种像琴,又像箫,像板胡又像海笛子奏出来的那种仙乐。

春汛到来的时候,还能听见鱼叫。咕咕嘎嘎,咕咕嘎嘎,像小母鸡哑着嗓子叫蛋儿。这是白羔子皇姑鱼)叫呢。听见鱼叫,海家子就坐不住了。三月网,四月季,小满遍打江湖,大潮一潮金,小潮一潮银呀。

可是,这几年,海往东迁了,水轻易漫不到老虎滩上来了。慢慢地,思出块干滩,让老爷儿太阳“晒得爆了皮,泥巴像千层饼那样打着卷儿,泛着白花花的盐,像秃疮痂疤。

再往前推几年,聂三叔是海上的一条蚊龙。他当船长,是一溜二十四个海堡最棒的船长。三叔的船,常常“披网”。那是一个因袭了很久的习俗,满载的渔船,返航时把网披挂到船舷上,向岸上的亲人报道丰收的消息。那网上照例是挂满了鱼的,在太阳下闪着银子一样的光。岸上的人看见了,泼着命地敲牛皮鼓啊。鼓槌子上的红绸子漫天飞舞,黄亮亮的铜钹拋上半空,敲得船上的人一腔子血像开锅啊。出海的时候也敲,还放鞭炮,那鞭炮接成丈二长的一串,从河口一直响到挂网场呀。后来聂三叔因为闹了老寒腿,出不了远海了,才来这老虎滩上安营扎寨。

撩网房子是两间低矮的土坯房。网片围起一个篱笆小院,院里横七竖八排着几根网杆,网杆上晾着一些涂了鳝鱼血的纸片。鲜红的血浆已被晒成紫黑色,这是治红伤的特效止血药。一群肥硕的猫,黑的,白的,花的,虎皮色的,挤作一堆趴在网杆底下,眯着眼睛,打起呼噜晒太阳。

谁也说不清聂三叔为什么喜欢养猫。有人说自大船走后,他一个人太寂寞,为了有个活物做伴。有人说也许那两间撩网房子里耗子太多。只有跟三叔下网的小力巴知道内情。他说:“三叔养猫,是养被窝哩。”三九隆冬,料峭的北风直往没遮拦的屋筒子里钻,冻得人没法睡觉。每当铺好被窝,那群猫便争先恐后钻进被筒里去,偎在三叔身边,紧紧围着他。还有的伏到他脚下,为他暧脚。煨得浑身发热,比点火炉子还顶事。

这会儿,三叔正同小力巴和大船推出了那只摘网的舢板,他们要去网地作业。三叔高高挽起裤管,赤着脚。那是一副什么样的腿脚呀:通体发黑,小腿肚子上布满了筋疙瘩,好像两段结满树疤又在火上烧焦了的老木头他的脚掌很宽,每根趾头都分出了二指宽的距离,像老虎伸爪一样张开。这才是标准的渔人的脚呢。抓住船板,就好像那趾头生了吸盘,扎了根须,任你多么凶的浪头,也休想撼动他半分。小力巴和聂大船也赤着脚,他们的脚肉嘟嘟的,被冰冷的桃花水浸得通红。

下撩网,在海边上只能算是小架作业,不在大海大洋,可也是个下力气的苦活。他们的网场在八里砣子,这地方又没有大码头,没有引潮沟,只好在泥水滩上推着船走,一推推出五六里路,才能够上船。

大船摇着橹,小力巴蹲在舱盖上,眯着眼睛,欣赏着大船娴熟的动作,啧啧赞叹着:“大船哥,你还没丢下咱海家子的行当哩。”这小伙子刚16岁,没考上高中,让他爹给揍了一顿,拽着耳朵给送到聂三叔的撩网房子上来了。

聂三叔望着浑黄的海涛,唱起了渔鼓:

降人生哎咳好艰难呀,

人的那个阳间里混水鱼耶,

沙拍这个浪打全凭一口气耶。

哎咳哟呀哟咳哟哼,

聂三叔刚满甲子,门牙便掉完了。唱起来兜不住风,可他却唱得极专注。每当他唱起这“三拔气”的渔调子,便全身沉浸在一种悲壮的意境里。

小力巴却只管缠着大船问““大船哥,你打仗的时候怕不怕呀?”

聂大船拍拍小力巴的脑瓜,笑了,笑得很勉强。回村以后,他对任何人都回避谈那段经历。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才像嚼橄榄一样咀嚼那一串血与火的日子。他愿那段往事只属于他自己。

隆隆的炮声,巳经越来越近。这炮声不是从银幕上感受到的,而是真真切切的现实。那尖厉的唿哨声好似从耳边划过。一辆辆一队队披着伪装网的汽车风一样驰过去,一到前线,就感受到了战争的威慑,感受到了血与火,生命与死亡,感受到了属于军人的那种勇武、尊严的氛围。

个人物品已打包后运,包上都详细填写了家庭住址。本来,凭着那张薄薄的军校录取通知书,我有最堂皇的理由去选择课桌和阶梯教室,可是,我还是义无反顾地作出了最后的抉择,此刻那张录取通知书就在我的左边衬衣口袋里,我再也没有去瞥它一眼。我只记得我是海的儿子。

战友们都剃了光头。曹大个子曹玉清拍着发青的脑瓜皮,对我说:“聂大船,这可怎么办,俺那口子来信要我寄相片哩,这可怎么照?一下子成了少林棍僧了。”他认真地苦着脸。

“八字还没一撇,就你那口子啦?”机枪手李文雄反唇相讥,“别信那些甜言蜜语,女人都他妈的太那个!”他恋了两年的对象,在得知部队开往前线时吹了,心里窝着火,一触即发。可是我知道,他对他的对象可蛮够意思,上前线之前,他把节省的两个月的津贴,为她买了件毛衣寄了回去,他现在还保留着一张那姑娘的照片,尽管那张照片的拍摄技术糟得不能再糟,一看就是串乡的三流摄影师的手艺,染得大红大绿。李文雄一直宝贝般地揣在皮夹夹里,不时拿出来看看。两个钟头之前,他还跟我说:“老聂,你瞧瞧,咱这大妮不丑吧!就是个子矮一点,可她壮着哩,以后保险能生小子。咳,他妈的,说这些有啥用,还不是便宜了别人!”他无限惋惜地合起了皮夹子。我不由想起了福珍,许多日子,这种思念一直在苦苦折磨着我。

刘虎拿来推子,要给我“开荒”,我摇摇头。用热毛巾焐了焐腮帮子,开始刮脸。指导员张瑞林进屋来了:“聂大船,你怎么不理发?”我指着镜子里的自己,对指导员说:“指导员,你看,我这么好的小伙子,要把命丢了,怪可惜了的啊。”指导员也笑着说:“你小子,打起来保不准要当逃兵,要么就一定是个怕死鬼。你可记住,那子弹是有眼睛的,谁怕死,它偏偏先照顾谁。”我说:“一个战士牺牲在战场上,祖国只是少了千千万万战士中的一个,可对于一个家庭,也许,父母少了他们唯一的儿子,妻子少了她唯一的丈夫,我们都要争取活着回来。”

指导员的脸一下变了颜色:“聂大船,你这种情绪危险呀!”

我说:“指导员,你放心,我懂得军人的职责,而且你知道,我是无父母又没有未婚妻的……”

就因为那句玩笑话,你不再相信我了吗?指导员,我渴望过军功章,但此时对它已不敢再有奢望,我只期望着祖国和亲人们的理解……

聂三叔还在唱着:

人到二十那个娶下妻来,

四十上发花又结耔呀咳,

五十上这老来催哎咳咳哟哼

“小力巴,你真该去好好念书。”

大船没来由地对小力巴说。

“你呢,大船哥?”

“我嘛,我首先是得活出个人样儿来!”

他发着狠说。

小舢板在浑黄的波涛上飞驰,聂大船把没有说出来的话全都攥进了橹把“

第三章

猝不及防的灾难,完全把二十五岁的关福珍击倒了。

她不敢相信,那强壮得扳倒牛的汉子,那铜帮铁底般的新船,竟会一下子就变成浪中的飞沫”

一个多月来,她一直恍恍惚惚,如在梦中“

聂炳坤的渔船在海上出事以后,全村的船都停止了作业,连海堡工委的政工船也出动了,一连三天,没打捞到一具尸首,第四天晚潮时分,河口上顺流漂下来一根桅杆”

一根报丧的桅杆“

桅杆巳被浪头的利齿噬咬得斑斑驳驳,梢上断了一截,竟如刀削一般”黄亮亮的松木,还散发着油桐的清香“桅杆上刻着七个油漆大字“大将军八面威风”,依然鲜红,灼灼的,像火,燎得人心发疼。

这一带的渔人们都说,船在海上遭了难,不管离岸有多远,那桅总会漂回来的,漂回到老家的河口上来,给亲人报信。一看河口上漂下来的桅,就知道谁家的船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