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河的诞生

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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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条船,是聂家窝棚的头一条好船啊。

今年春汛开始时,炳坤买回了它,这条载重二十吨的机帆船,一下子把聂家窝栅震动了。船壳是上好的松木,机舱里装的是新机器,船体是流线型,谁都说,往上推三辈子,渔人也没使上这样一条好船。

聂炳坤买下这条船,也抵押了他的全部命运。连购置网具在内,他在银行贷了两万元款,又在亲戚、邻居家抓借了四千块现金。原想泼上两年汗水,买船的本钱便捞回来了,谁知刚下水不到一个月,就遭了这场灭顶之灾。

船完了,家也完了。

这条船上的六个车轴汉子——聂炳坤哥儿四个和他的两个姨兄弟,全部遇难。聂家四兄弟,除二十六岁的炳坤有了妻室,二十三岁的老二海旺领了结婚证,并定下了八月结婚的喜期,二十岁的老三海赢刚刚对上了象,十八岁的老四海猫子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头一年上船。

聂炳坤的老爹十年前下世,他寡母好不容易拉扯起了挨肩子四个兄弟,刚刚过上了几天舒心日子,一夜之间,火爆爆的家彻底毁掉了。

船桅被抬到岸上的时候,船坞上的人都放声大哭了。聂炳坤的老母和已出嫁的姐姐,哭昏在地上。他的媳妇关福珍,两眼怔怔地望着翻腾起褐黄色波涛的大海,僵僵地立着,没有一滴眼泪,也没有一声号啕。

这女子,傻了。

她不相信炳坤再也不会回来。

一个月来,盛饭,她总是下意识地多摆一双筷子,多盛一只碗,铺被窝时,也总是多放一只枕头。这期待是渺茫的,却成为她精神的支撑。

海家子的女人们都是这样,她们从小就习惯了期待。做姑娘时,期待上船的父兄嫁了人,期待出海的男人头发白了,又期待上船的儿子。她们一生都在期待。男人出海,女人有半个心吊在嗓子眼上,每天都按时收听天气预报。像回避瘟神一样回避一切不吉利的字眼,做一个不吉利的梦,她们会一整天魂不守舍。

出事的前一天晚上,两口子盘算着,今年渔货旺,国家又提了价格,闯上一年半载,把债还清,船就是自家的了,再挣了钱,就绐兄弟们一人盖一幢新砖房。

“你知道一万块钱有几斤重吗?”炳坤问她。

“不知道。”

“听满舱说,他爹称过,十块钱的大票,一万块是三斤零四两半哩,俺不信,等挣到这个数,非称它一回不可。”炳坤充满着自信。

他想过了鲐鱼季,就把船开到成山头去,那地方险,有渔谚说成山头,铁山岬,最难过的五条沙。渤海湾的浪头山,听说有一百多种名堂哩。可那地方是好渔场,从那里回来的渔民票子多得用麻袋背,分红时点不过票子来,还真的上秤称呢。

“你可别像老二拾银子。”她想起一个曾选进小学课本里的寓言。立刻,她又后悔起来,心里恨恨骂自己说走了嘴,涌出一句多么不吉利的话。她把炳坤紧紧抱住,生怕因为一句不吉利的话而失去了他。

炳坤却不介意,烧得很热的炕头上,很快烙出了他沉雷一样的鼾声。

这一切,多像一场梦。

炳坤刚刚过了“头七”,债主们便纷纷登门了。

来的人一拨又一拨,谁也不提要账的事,但来意却是明明白白的,家里存的网具、柴油也都让债主们“借”了个精光。最让她难以忍受的,是前院的本族哥哥聂炳旺,这个算盘打得过横梁的“小诸葛”,这几天,天天往后院钻,一进门先仰起脸看房檩看屋梁,看院子里的榆树,一棵一棵地用虎口掐着比量。福珍知道,炳坤买船时,借他家八百块钱,他是打这房的主意了。他家早就谋划着,要开个鱼粉厂,可家里房子窄,把这套宅院搞到手,打通后墙,就是一套很合适的四合院,福珍要还账,就得卖房子,卖房子,他就是当然的买主。

聂炳祥也登门了。四十七八岁的支部书记,保养得白白净净。他倒背着手在屋里踱步子,跟老太太说了些安慰的话,又对福珍说:“他婶,甭愁,天塌了有地接着。明儿个拉个单子,把炳坤欠的账,全转到我名下去。今年炳柱在副业厂挣了些钱,先把急用的还上。”

炳柱是炳祥的弟弟,春上刚死了媳妇。炳柱刚二十四岁,是村上出名的蛮子。哥几个数他小,从小就让爹娘娇着。脾气古怪又心狠手辣。他媳妇叫桂桂,因为头胎生了个女孩,便成了他的捶布石,一天三遍打。打得桂桂熬不住,一根麻绳上了吊。背上这个恶名,再没人敢给他牵一根红绳“

这个当支书的大伯子的用意,使她打了个寒战,她的心,要揉碎了。

经历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厄运,福珍的性格全变了。

这些日子,她虽瘦了下去,却没有垮。婆婆犯了心口疼的病,她也发着高烧,身子热得像火炭烤着。可是她没有躺倒。她嫩嫩的肩膀上压了千斤重担。她知道,她一倒下去,这个家,就全完了。

今天,她要在这个小院,在这块土地上站起来”人就是这样,尽管他不能把握自己的全部命运,可是,环境需要他软弱他就软弱,环境需要他坚强他就坚强“。

第四章

为买网杆,聂大船进了趟县城”

县城正逢集,很是热闹,他走在街上,不断有熟人跟他打招呼“每当有人呼出他的名字,便惹得许多人或回转身,或侧过头来盯住他瞧,像在看一只珍禽异兽”他惊奇居然有那么多人知道了他的故事“

在一个小摊上给三叔买了二斤酱驴肉,他慌慌地去找生产资料门市部,不料想,却几乎撞倒了一个人”

那个人直立起身子,他才看清楚,原来是他中学时教生物课的姬老师“姬老师是大连水产学院的毕业生,原来在渔研所工作,学校里缺生物老师,便把他借来代了两年课,后来又回了渔研所,现在已经是县水产局局长了”

“姬老师””他轻轻地喊了一声,低下头去。

“哎哟嗬,是你呀,聂大船!”姬老师伸出手,一下把他的手臂抱住了。他的嗓门儿大,这一声喊,自然又引过来不少人。

“走吧,咱们到机关去说话。”姬老师望了望围拢过来的围观者,立即明白了什么,不由分说,拖起大船就走。

到了水产局,两人说了些家常话,姬老师问:“大船,想不想干一件大事?”

“啥大事?”

姬老师告诉他,联合国要投资开发这里的沿海滩涂,给县里投放了开发基金,县农行要发放专款,扶助海水养殖专业户。姬老师说:“大船,别蹲蹴在老虎滩上下撩网了,轰轰烈烈地干一番大事业吧。咱这块海滩,文章大着呢。”他从抽屉里取出一张地区报,“你看,地委发起倡议,要在全区范围内开展一村一品运动。日本有个大分县,地理位置、自然条件同咱们沿海一带差不了多少,人家养对虾,一亩产量达到了五百斤呢。”

大船的血往上涌,手心攥出了汗。他说:“俺一回来就想过,在这老虎滩上要养对虾,准行!”

姬老师站起来,咚地擂了他一拳:“我说你不会安心在老虎滩上没声没息地窝着吧,闹了半天,心里早就有谱了。干吧,今年重点开发项目就是对虾养殖。你满可以成为一个响当当的实业家哩。”

姬老师帮大船分析了养对虾的三条优势:第一,自然条件优越,滩涂广阔第二,饵料资源充足。内地养虾,靠人工饵料,如没有加工基地或者交通不便利,就不好办。海边上养虾饵料是不愁的。盐汪子里有的是卤虫子!丰年虫“,河口里有蓝蛤,滩上有沙蚕,舍得下力气就行第三,当年就能获得可观的经济效益。他给大船讲了半天养虾知识,还给他找了一大摞资料。最后,他对大船说:“你回去看一看,商量一下,看能包养多少亩,拿个详细方案,我们为你申请贷款。”

大船说:“姬老师,我从小是在那块老滩上长起来的,回来后,也打过主意,暗里揣摩过,用不着再回去了。你要信得过我,我就报五十亩!”

“好,爽快!”姬局长高兴起来。发放开发性贷款的事在沿海二十四个渔堡传达过,可是,人们的反应虽然很强烈,却没有人敢出来挑头,都在观望。这回终于出了个挑头的,他不由振奋起来:“还是你那脾气。不过你还是要回去一趟,这事得征求村委会的认可,达成协议,才能签合同。再说,你还要大体上算一算,土方量呀,修闸涵的工程量呀,作个预算。贷款呢,还得有个保人。”

聂大船兴致勃勃地回来了。他早把买网杆的事扔到爪哇国去了。

一踏上那块滩地,他的心就被一种庄严神圣的使命感激动得不能自制。

这荒蛮的海滩,睡了几千年,几万年,谁能想到,有一天它会在酣梦里惊醒,伸伸懒腰,猛地翻个身,打个滚儿,就变成了金滩、银滩呢?

他放眼望去,海滩在阳光下泛着黑褐色的粼光的氛围中,摇曳着星星点点的绿色。他知道,那是大米草,花好多钱从一个什么国家引进来的。费的劲不小,栽下去活下来的却不多。可活下来的生命却极旺盛。任凭风吹浪打,顽强地扎下根须,一岁一枯荣,报道着最早的春消息“大米草生长的地方是潮间带,那是海水不断夺取又不断放弃的地方”海与岸之间,永远有一条历史为它们划定的界限,只有人,能寻找到这种默契“

他盘算着:养对虾,除了开池子雇工以外,管理有自家三个劳力三叔、小力

巴加上他自己,就能对付一气了”想着这些的时候不知怎么的,他的脑海里突然蹦出个人关福珍’

对,应该算上福珍!

他为这个突然闪现的念头激动了好久。

他与福珍的缘分,是那样开始的——

那次,他回来探家,聂三叔托东花寨村的老表姑为他介绍了关家窝棚的一个姑娘,让他见见面,那个姑娘就是关福珍。

当时,他眼就把福珍相中了。

海边上水苦风涩,海家子的姑娘,无论三九隆冬,或是三伏盛夏,干活时总用一块大头巾,把脸捂得严严实实,戴一只大口罩,只露出眼睛在外面。怕的是那海风在脸上锻层軸子,找不到好的对象。即使这样,海边上的闺女,脸和手臂也总是黑的。走在人群,一看皮色,就知道是海家子的闺女。

可福珍就不黑。她的鹅蛋形的脸白晳中通透着一层浅浅的红晕。她的眼睛很大,睫毛很长,像两排美丽的黑栅栏。他想:给这丫头烫个头,穿身时髦衣裳,总不会比连长那个让人们眼热的大学生媳妇差多少成色。

见过面,两个人彼此印象很好。聂三叔笑得鱼尾纹像绽放的两朵**。正要操持着办一桌酒席,备八色礼,给他们定下亲事,恰在这时,聂大船收到了部队寄转来的军校录取通知书。

老表姑立即赶到女方家中去报喜。乐得福珍她爹老风杆买了两条“恒大”烟,满村上撒烟。整个关家窝棚的闺女羡慕得不得了,都说福珍真有福气。

可是第三天,也就是大船的探亲假刚度了一半的时候,部队发来了“速归队”的加急电报。根据近两天他从广播里听到的西线战况,和探亲前在部队听到的一些风声,他掂出了这份电报的分量。他明白等待他的将是什么。他后悔了,为了不拖累福珍,他忍着痛苦,推掉了这门亲事。

一辈子要脸要面的老风杆,气得大病一场。骂这孽种是个没有看透的陈世美,当了驴子就白肚皮儿。

福珍却有骨气,不哭也不闹,把老表姑请到家里,退还了大船买的几件衣服,又赌气让老表姑再找一个对象,条件有三:第一,必须是聂家窝棚的,并且非聂姓不嫁;第二,家境必须比聂大船要强;第三,辈分要比聂大船高。

就这样,福珍嫁了大船的远房叔聂炳坤。

当大船知道了这些,很是惋惜。但他没有后悔,也来不及后悔了。如果说在这之前他对福珍只有爱慕的话,通过这个举动,他开始钦佩这个渔姑了,钦佩她倔强得近乎鲁钝的骨气,同时,也觉得对不起她。他一从部队回来,心里就像压了一块石头,总觉得欠了福珍什么。

今天,他要补偿这一切。

第五章

聂大船进了村,就听到了一个消息,关福珍在宴请她的债主。

他鬼使神差地进了炳坤家的院子,尽管他不是债主,但他觉得,恰恰是他自己,欠了福珍一笔永远无法偿还的良心上的债务。

屋里坐满了人,不光有债主,还有几个当门家族的长辈。炕上放着两张拼在一起的炕八仙,桌上摆好了酒菜。来的人,都带了一点东西,有的拎了酒,有的带了炸鱼炸虾,桌上的菜肴不断丰盛起来。大船忙解下自行车上的兜子,拿出了那两斤酱驴肉。

对于他的到来,福珍并没有感到多少意外。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把他让到炕上坐下。他觉得,那笑真苦,也很意味深长。

人到齐了。福珍给每个人都满上了酒。今天,她的头梳得很整齐,一根乱发也没有!穿一身深蓝色裤褂,显得干净,利落。她的眼睛布满了血丝,但有一种坚毅的光在闪烁着。她扫视了一下众人,说道:“今儿个把大伙请来,是想表表俺的心迹。俺眼下这光景,大伙都清楚,拿不出什么来招待,反让你老们破费了不少。这些以后俺再报答。为人要讲良心,炳坤买船时,多亏了你老们帮衬,才过了难关。如今人虽不在了,可账不能死。我这里有一份账单,给大家核对核对。”

“三大伯,你老那里欠着三百,对不!”

“对。唉,他嫂子,你就别再提了。”三大伯曝嚅地说。

“炳旺二哥,炳坤两次从你家里借了八百,是不是?”

“嗯,正月十八拿了五百,正月二十六过晌拿了三百。”铁算盘子聂炳旺补充道。头却埋在了膝盖下,用长指甲挖着烟袋锅。

“三婶子,你家那五百块钱是我借回来的;五哥,借你家的款是一百七十块

福珍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咬得清爽。就这样,把各家的欠款都核对完了。

福珍清了清嗓子,又说:“从今儿个起,炳坤欠下的账,就由俺来还了。俺把话挑明了,俺还账,一不卖房子,二不卖物业,这都是老人给传下的。俺年轻,不惜力气,现时政策又顺心,有挣钱的门路。大伙放心,俺不把老人服侍得入了土,不还清欠债,俺、俺不出聂家窝棚一步。”

福珍的话掷地有声,满屋子人静得大气不喘一口。

西屋里,炳坤的老娘大哭起来:“天爷,天爷,让俺死了吧,让俺替了炳坤吧,替了俺儿吧……”

债主们走了。

大船还立在炕边下,闷闷地抽着烟。

“大船,你,你没走,快坐吧。”送完客人回屋的福珍,轻声地说,她的目光与大船的目光相撞的一瞬间,脸一下红了。

“我想问你,连银行的那两万块在内,你一共欠了两万四千块钱,你用什么办法把这些账还清?”大船瞪着一双火辣辣的眼睛问。

“俺给外贸加工毛蛤,还能养貂,还……”

“我替你说了吧,你还能去聂炳柱的工厂当临时工,对不对?聂炳柱不是许下,给你按最高标准开工资?”

“你,你怎么这样说话?”福珍急了。

“给你算一笔账:你替外贸加工毛蛤,一斤可得一毛钱加工费,可拖泥带水的毛蛤从码头运到家,有七八里路,而且连煮带剥,三四道工序,你一天有多大加工量?三百斤吧?可毛蛤季每年只有十几天。你在副业厂,按最高工资,一个月也不过七十块钱。即使拼上命,除去你们娘俩的生活费用,一年最多能挣到千把块钱,想还清全部债务,少说也得二十年时光。你别忘了,炳坤在银行的贷款,三年为期。仅这笔巨款的利息,也能把你压趴下。”

“大船,你别说了,挣一辈子,俺也认了。”

“不,这二十年,你就甘心搭进去?你活着,就是为了尽这种义务?”

福珍啜泣起来。

“婶子!”喊出这一声,聂大船的心在流血,“要信得过我,你听我一句话,我想贷一笔款子,在老虎滩开五十亩虾池,养对虾。这是开发性贷款,五年为期,十年不交农业税。五十亩水面,按每亩二百斤算,一年就能收一万斤对虾,每斤对虾能卖到六块钱,就是六万元,按对半盈利,至少也赚三万元,每年拿出两万还债,两三年就能把账还了。”

“不,别这样,俺不拖累别人。”福珍讷讷地说。

“现在咱们俩是站在一个崖坎上了,你还说这话。”大船说不下去了。福珍望了他一眼,他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头上沁出了津津热汗。

她恨过这个如今已成为她侄子辈的男人,恨得咬牙切齿。他使她头一次懂得了什么叫做耻辱。她嫁给炳坤,完全是出于对这个男人的嘲弄和报复。可是,当聂大船的阵亡通知书由县民政局送到村上时,她突然一切都明白了。她好悔啊,咬着被角,泪水浸湿了枕头,她从梦里哭醒,哭得炳坤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如今,大船回来了,她却成了炳坤的未亡人。人世间的事,就是这么奇奇幻幻,

让人难以预料。

过了一会儿,大船又说:“别以为你核对了欠账,就把债主们的心稳住了。你放心,他们今晚上回去就会算这笔账,而且算得比我还要精细。他们凭什么相信你能还清这一笔巨款?我明后天就签合同,等签完了合同,你就在村里宣布。只有这样,人家才会觉得你不是打诳语,才能真稳住心。你思谋思谋吧,俺走啦!”

一直到聂大船踏踏的脚步声出了院子,又哗啦哗啦推出他的自行车,哐当哐当地带上大门,福珍还愣愣地站在院里。

她的方寸,全乱了。

弟六章

支部书记聂炳祥,是聂家窝棚的“铁腕人物”。

他的城府很深,从不多讲一句话,同任何人都保持着小学生做操的距离。他的信条是,不能让人摸得透。

这几年,一些村支部书记认为当干部没有了油水,纷纷弃了乌纱,拣个最能挣响票子的副业摊子,去当大股东。他则看得更远些。承包副业股份时,他把最挣钱的,承包给村上最有经营办法当然也对他绝对忠诚的人。谁办个什么工厂啦,开个什么加工作坊啦,他也从不明明朗朗地表态,干好了,少不了要念着他的支持。谁当了万元户,头功都要首推聂炳祥。干败了家,怨你自个没本事,没得下嘴唇,硬是揽箫吹。

聂炳祥虽没当股东,可又当着许多副业摊子的实际股东。你干在兴上,他把自己的老疙瘩兄弟聂炳柱的名字给你加个“塞”,于是就有了他的一个股份。

聂炳柱那家伙也实在不争气,溜打滑蹭不干正经事,可照样拿一个股份的分红。就这样,你还得感谢他,还得都抢着要这个“太岁”。有了他,人家支书才好给办紧俏的原料哩,才好给联系销路哩。

聂炳祥手眼通天。那几年大集体,打得鱼虾有多少喂了他的“关系”。他的路子,差不多全是螃蟹爬出来的,对虾蹬出来的。这比那些自以为“识时务”的俊杰,自有一番不同的风光。没有比操纵别人的命运更能使他快慰了。走在街上,他永远高高地挺着胸脯子,永远倒背着手,鹅步而行。看吧,这才是聂家窝棚的掌舵人的气派哩。

这天,三卯星还高高挂在西边天上,聂炳祥就被一阵震耳欲聋的马达声惊醒了。他披衣下炕,推开临街的大门一看,只见五辆“红旗100”号拖拉机轰隆轰隆地开进了村子,把一条街震得地皮发颤。他心中好不诧异。问婆娘,婆娘说“那是聂大船雇来的,给他推虾池呢。你咋就忘了?”

他心中又是一惊,这家伙,手好快呢!

他扳着指头算了算,从打同村委会签订了合同,到眼下也不过十天时间,聂大船就把推土机开进来了。这十天他办了多少事啊。勘察地形,计算土方工程量,办理三万元的开发贷款手续,购置电机水泵,雇用机器、民工……勃发的雄心,简直让一个羽毛未丰的娃娃,变成了运筹稚幄的将军。

也就是说,从今以后,聂家窝棚村将有一个强人成为人们注目的中心,成为聂家窝棚的又一面旗帜,成为炙手可热的、能够同他抗衡的风云人物。

他觉得很不舒服,重新钻进了还有热气的被窝。

使他耿耿于怀的,是聂大船竟然打起了福珍的主意。这小子拉上一个债台高筑的寡妇,是为了显示他的实力,向聂家窝棚命运操纵者示威,还是旧情难忘?

这曾是他精心安排的一步好棋。

别看他拉下大话,要福珍把债转到他的名下,那是做幌子哩。他聂炳祥是什么人,肯花两万块钱给兄弟买个二婚头?他在聂家窝棚掌旗十几年,从没啃过别人的西瓜皮。他心里早有筹谋,如果福珍有指望同炳柱成这门亲事,他会出面同乡党委、县委周旋一下,把欠银行的两万块从别的渠道解决了,他有这个本事,也有最拿得上桌面的理由。至于乡邻的四千块钱,折算一下炳坤的房产物业,总会四千有余,不但蚀不了本,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在聂家窝棚又树起了一块丰碑。

没想到,半路杀出个聂大船。聂家窝棚最有根基的头面人物,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焦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