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河的诞生

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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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个时间,沉寂的老虎滩,开始沸沸扬扬起来”。虾池工地,傍着老虎滩北头的海挡,利用了堤外的一段枯河“。这里地势好,同时也可以节省一笔相当可观的工程开支。

五台“红旗100”推土机,似雁翅排开,隆隆的轰鸣,使沉寂的老虎滩有了惊天动地的虎啸。荒滩,在这啸声中战栗着,这是孕育着一个宏伟希望的母亲在临盆时刻的悸动。

太阳从薄薄的霞霓中探出半个身子,接着,猛地纵身一跃,一轮从大海里浴过的朝暾,鲜灵灵、水汪汪地弹出水面,一下子跃起一竿子多高,悬挂在云蒸霞蔚的东天上。

从旱地来的推土机手和干土方活的民工们,头一次看到海上磅礴、辉煌的日出,兴奋得大声喊叫起来。

小力巴耳朵上夹根香烟,抄着锹在平堰。他用过早成熟的少年才有的那种不屑,讥笑着推土机手和民工们:“嘻,一帮子旱蜡头。”“蜡头”是一种貌似河豚的海水鱼,大肚,无鳞,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海边上的人喜欢把从旱地来的人称作“旱蜡头”,是讥笑他们少见多怪。

聂大船的情绪也被感染了。他解开扣子,让腥味的海风,吹拂着他的胸膛,他觉得,他的日子就要像这出浴后的太阳一样,水汪汪地升腾起来。

这几天,他使出了浑身的解数。为了赶上六月放苗,许多事都挤在一堆做了,他真恨不得把一腔子血泼在这老虎滩上。他没有心思去理会各种各样的目光,他东奔西窜,老下脸皮去求人,烧香磕头拜菩萨,事情总不同想象的那样顺利。在农行办理贷款时,他的愤懑达到了顶点。

尽管各种手续都齐全,可那个姓姜的行长偏偏冷着脸东盘西问,无奈,他只好搬来姬老师做救兵。

坐在行长办公室外间的沙发上,他隐隐约约听着关紧房门的里间屋里。水产局

长姬老师和姜行长的“照会”。

“伙计,把款贷给这小伙子,你放心?”姜行长有几分沙哑的,大提琴一样的男低。

“那当然,信不过我能亲自来?”

“不行,伙计,那小伙子是让越南人俘虏过的,你懂吗,俘虏!在战场上怯阵、贪生怕死的人,你能信得过?老兄,我可是行伍出身呀!”说到最后一句话,姜行长的男低音一下子高了八度。

一股血直往上涌,他想踢开门,揪出那个姓姜的行长问一问,你懂得什么叫战士的牺牲!他想骂人,想砸翻桌椅板凳之后扬长而去,但是他忍住了。为了他的事业,他必须学会忍耐。

“贷款不是用保人吗?那这保人我来当,你总该信得过吧?”水产局长激昂的声。

聂大船终于使自己平静下来了。他的手攥出了热津津的汗水,一根蘸水笔杆不知什么时候撅成了两截。他的脑海里猛然跳过三叔讲的一句话:有劲不在盘辫子!对,是英雄是草包,有一天,聂大船要让你看个清楚。

知耻而后勇的血性汉子聂大船,如果在这之前对自己的决心还有过动摇的话,那么,从这一刻,他的心铁了。

福珍和三叔送来了早饭:马口鱼馅水饺。

“歇口气,吃饭吧!”大船吆喝着。

福珍盛了饺子,一碗碗递给围拢过来的推土机手和民工们。

“这饺子好香,啥馅的,嫂子?”

“你尝尝,是啥馅?”

“尝不出,从来没吃过这么新鲜的饺子。”

“告诉你吧,这是马口鱼馅的,咱这地方的一绝哩。”大船说。

“鱼还能包饺子,真稀罕。嫂子好手艺!”

“大哥好福气。”民工和机手们嬉闹着。

福珍情知被乱点了鸳鸯谱,但又不好说破,脸上緋红,低下头去“聂大船大大方方地说:“你们胡编排什么呀,她是俺婶子。”

聂三叔磕打着烟管,“咳——”地重重长叹了一声。

第七章

福珍在县农贸公司买了些治鱼害的“鱼藤精”,又去水产局找来些养对虾的技术资料,赶到汽车站,发往南排河的最后一趟班车已经开走了。

她万分焦急。从打放了苗,大船也痩得不成个人形,脸上胡子巴茬,头发乱蓬蓬的像个囚犯,总是觉得饿,饭量大得吓人,每当瞧着他浄狞的吃相,福珍心里就涌出酸楚的爱怜。

大船让她负责一些技术方面的事。她知道大船的用心,多给她些事做,一来占她的心思,少想些牵肠挂肚的伤心事,二来也不让她滋生靠人擎带的感觉。

老风杆来了两趟,见女儿面色开始有了红润,也觉得宽心。

福珍正在候车室里徘徊,猛然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循声望去,原来是给她做过媒的老表姑。

老表姑拉着福珍的手,掉了半晌泪,又劝福珍往宽处想,最后问她:“侄女,你对自个的事,有个打算不?”

福珍说老表姑,俺不想这些,炳坤买船背下的账,还没清呢。”接着,把与聂大船合资养虾的事对老表姑讲了。

老表姑一拍巴掌:“哎哟,大船那孩子根底俺清楚,你俩多般配呀。”

福珍忙说:“老表姑,别这样说。”

老表姑脸上放着光:“大侄女,这回可不能一错再错了,你俩差着辈哩不是?还不都怪你这个倔丫头,掉进河里也想浮个上水。其实论亲戚辈分也不算差,大船他姑奶奶是俺婶,他叫你表姐呢。”

正说着,那条线上的车来了。车站服务员大声喊着,让旅客们排队检票,老表姑

急慌慌地走了。临到剪票口,还絮絮叨叨地嘱咐着:“大侄女,想透亮儿了给表姑个信,表姑再给你们牵一回,啊?”

福珍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挠着,咚咚地跳,总是回味着老表姑那话。

“哎,那不是炳坤嫂子,来等车吗?”

甜得有些发腻的声音。福珍抬起头来,原来站在她面前的是聂炳柱。

聂炳柱一身很挺括的浅咖啡色毛料西装,衬衣领子却沾了层黑糊糊的油泥。他手里拎着一只红色的有机玻璃罩子,那是他新买不久的摩托车头盔。他笑的时候,两只小眼睛和嘴巴拉成了两条弧度不大的平行曲线。福珍不禁想起小力巴说过,村上的人给这家伙起了个外号,叫他什么“傻华侨”,看他这身行头,那个外号真叫得不错。

最近,炳柱又到村里赚钱最多的皮鞋厂人了股,他哥刚给这厂子从天津挂了钩,引进了一条自动化流水线。

聂炳柱从街口过来时,就看见福珍了。他知道她是去车站的,便瞄着影子追了过来。

“没车了吧?不要紧,咱有雅马哈。”

“炳柱兄弟,你干啥来?”她努力抑住心跳。

“来接你的呀。”炳柱嬉皮笑脸地说。

“没正格的,俺不坐你的车!”

“好好好,说正格的不行?俺到县电影公司联系了一场电影。皮鞋厂要架电力线,人家采油队无偿援助,咱也得表示表示,关系学呗!”炳柱不无炫耀地说,“走吧,早就没车了。”不由分说,拎过了福珍的帆布提包。

聂炳柱让福珍在车座后面坐好,自己跨上去把个玻璃罩子闷在头上,像个滑稽的大头娃娃。他发动了车,叮嘱福珍:“这车跑起来飞快,你得搂紧我的腰啊。”福珍心里啐了他一口,用手使劲抓住了车座扶手。

路上,炳柱卖弄地说:“看咱炳柱混得咋样?咱这雅马哈,全县独一份儿。”见福珍没有什么反应,又说:“你知道县城汽车站那个骑摩托拉脚的小媳妇吗?那是个**。让她男人给揍出来,离婚啦。坐她的车两种开价,搂着腰一种价钱,抓着扶手一种价钱,小伙子们有事没事坐她的车,搂着腰去兜风,嘿嘿。”

从村边上驰过的时候,那辆鲜红的摩托车,立即吸引了各种各样的目光。孩子们跳着脚,大声喊:“两口子,两口子搂起来呀!”聂炳柱得意极了,故意找人多的街筒子穿,把喇叭按得很响,福珍却把头埋得低低的,不敢露出脸来’

骑到拐弯处,他并不减速,车子像树叶一样飘来飘去。福珍头昏目眩,被一种恐惧的失重感紧紧攫住,不得不搂住炳柱的腰。聂炳柱高兴得真想大声地喊叫,真盼着这路上多几个弯儿,后来,干脆不管有弯没弯,在公路上扭起了秧歌,走起了长蛇阵,福珍吓得连声惊叫,可又不敢松手。她忍无可忍,大喊一声“停下!”

聂炳柱反而加了油门,福珍喊着:“你不停我可跳下去啦!”聂炳柱这才极不情愿地煞住了车,嬉皮笑脸地问:“怎么啦,嫂子,要撒尿?”

“聂炳桂,你自个走吧,俺不坐了。”福珍一双眼睛要冒出火来。

“救人救到底,送佛上西天,把你个妇道扔到半路上,俺老聂咋有脸见人?”聂柄柱又是作揖,又是打拱。福珍一屁股坐在路边的土坡上,瞧也不瞧他一眼,冷冷地说:“真的,聂柄柱,你自个走吧!”

正僵持着,一辆自行车飞也似的迎面驰过来。来到眼前,骑车人下了车,竟是大船。

“俺刚才去南排河车站,接了两班车,没有接上,不知你坐了炳柱叔的摩托。”大船喘着粗气,一边擦着汗水,一边停稳了车子。

“大船,我坐你的自行车回去。”

福珍从土坡上站起来。

“咋哩?”大船不解地看看福珍,又看看炳柱。

“坐他的车,俺害怕。”福珍说。

“是哩,一路上就闹头晕。这不,刚下来歇会儿。”聂炳柱不自然地打着圆场,“那我先走啦。”说完,他恨恨地盯了大船一眼,飞驰而去。

第八章

月儿把碎银子似的光,洒在老虎滩上的时候,聂大船把舢板摇进了扁担河“

扁担河其实是一条小斗渠,是人海的石碑河的一条支流”前几天,大船在这里发现了丰厚的饵料资源一蓝蛤。

投苗到现在刚刚一个多月时间,那些跟头虫般的虾苗,巳经长到手指头那么长了“正在旺盛的生长期的对虾,摄食量大得惊人。开始他们从五十里外的长芦盐场捞丰年虫,每天能捞到三五千斤,后来捞的人多起来,一天只能捞到五六百斤了,大船只好去寻找新的饵料基地,他找到了这条不被人注意的小河汊子。

扁担河的蓝蛤很厚,这种小蛤蜊,只有玉米粒般大小,壳是蓝色的,是闪着荧光的那种蓝,蓝得高雅、纯净、透明。

蓝蛤匍匐在扁河的淤泥里,挤成疙瘩挤成坨。这小河汊避风,水流也缓,又有很多微生物,它们繁殖得很快,水虽不太深,但捞蓝蛤不下水不行,大船索性脱得只剩下一条裤头,抄起捞网子下了水。

水凉冰冰的,大船觉得这凉气一下子透进每一只骨节里,他嘴里咝咝地吸着气,拼命推着捞网,一网网连泥带水的蓝蛤扣进柳筐里。活动了一会,浑身上下热了起来,他觉得很惬意。

为了这块饵料基地的发现,他激动了好些日子,仅这一项,怕要省下两万块钱的饵料成本,这不是个小数目。为了保守机密,他天天过了半夜才到扁担河里来,天亮之前赶回虾场,甚至连三叔和小力巴都瞒得死死的。

哗啦哗啦,一网兜接着一网兜,在月光下泛着宝石样光泽的蓝蛤,淌着泥水,甩进舱里。他的胸脯起伏着,肱二头肌像奔跑的小兽。因为不停地咽唾沫,喉结像只核桃一样蠕动着。

一个人闷闷干活的时候,他的思绪总会飘到一个漫无边际的地方,使他沉浸在属于他自己的那个世界中。

那一仗打得够残酷!

也是这样的一个夜——

“咣咣咣”的曳光弹,如一道道狂舞的火蛇,抽击着六号高地上被炮火炸断的毛竹和树木,也照着八张烟火色的脸膛。

这个高地是插入敌阵的一颗钉子,敌我双方为了反复争夺它,都付出了可以用惨重两个字来形容的代价。越南人测好了高地的哨位成果诸元,短短两个小时,就在这块几千平方米的高地上倾泻下成吨成吨的钢铁。狗日的越寇把壕堑挖到了距高地只有三十米左右的地方了,“添油”即增援“的部队上不来,打退了敌人的十几次进攻之后,全排只剩下八个人了。

曹玉清、刘虎、孟祥明都牺牲了。曹玉清是被敌人投过来的定向手雷炸死的,他用自己的身体,保护了哨位里的三名战友,他为未婚妻照的那张戴钢盔的照片!为了不使他因“少林棍僧”式的光头难为情,我给他出了这个点子“被血染得通红。机枪手孟祥明牺牲在哨位上,直到最后一刻还保留着射击的姿势。刘虎是死在我怀里的,他的两只眼睛睁得圆圆的,嘴巴张着,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就永别了这个世界。这个机灵的“小山东”笛子吹得棒极了,可是,再也听不到他那迷人的百鸟朝凤和《望星空》了。

我们因仇恨变得发狂,越南人的尸体在阵地前沿一层一层地堆了起来。

“大船,我们被包围了!”李文雄从他的掩体爬过来。八个人中我是唯一的布尔什维克,预备党员,攻占三号高地之前被任命为代理排长。

“李文雄,快去通知同志们清点一下弹药,然后到这里来!”

李文雄去了不一会儿,便把人集合在一起,八个人中,已经有两个重伤员了。

“同志们,我们怎么办?”我望着一张张刚毅的脸膛。

“跟龟孙拼啦,死也不当俘虏!”

“拼啦!”大家起喊着。

“现在赶快清理一下身上带的东西,都烧了,不能留给越寇!”我扫了大家一眼,

首先掏出了那份军校录取通知书,和夹在这张通知书里福珍的一张照片。这张照片本应退还给她,可我玩耍了个小小的“阴谋”,留了下来。

战友们纷纷掏着自己的挎包和衣袋,把日记本、珍贵的家书、未婚妻的照片都掏了出来,橘黄色的火苗映着一张张变形的脸。李文雄拿出来的是五张十元的人民币,我拦住了他“还是先留一下吧。”我知道,他的家境最糟,这钱,是他攒下的全部积蓄,准备给患病的父亲买云南白药。

“不,这上面有国徽,当不得越南鬼子的战利品!”李文雄飞快地扬了扬手,火舌立刻把五张纸币化做五片鲜红的枫叶。

“嗵”的一声,河水里丢进一块坷垃,聂大船打了个愣怔。没等看清是谁,来人已跳到了船板上:“你不要命啦!”严厉中带着柔情,原来是福珍。

大船看着自己**得只剩下一条短裤的身子,又惊又羞。

“天快亮了,嘿,你呀你,还不快洗洗。”

福珍夺下他的捞网,劈手丢给他一条毛巾。

聂大船抬起头来,看看天,三卯星不知什么时候露了头,鱼刀子似的月亮还冷冷清清地挂在天上,东边的海平线上,透出了隐隐几丝鱼肚白。

福珍夺下毛巾,为他揩起前胸后胸的泥水。她的手触到他结实的肌肉时,脸烧得不行。似乎也感觉到了大船咚咚的擂鼓一样的心跳。

大船忙忙叠叠地穿着衣服,问:“你怎么来啦?”

“知道你准来捞蓝蛤。哎,告诉你,以后不准管我喊婶子。”福珍抄起水桶,冲洗着柳筐里的蓝蛤,用眼睛瞟着大船。

“嗯?”大船不解地望着她的眼睛。

“傻子,老表姑你总该没忘吧?”

“唔,”大船拍着脑瓜,“她给咱俩……”

“去,谁给你说这个?”福珍说,“论那边的亲戚,你得叫俺表姐呢。”

大船觉得心里有一股热流,禁不住要从喉咙里涌出来。那股热流是一种不可遏止的力量,在冲撞着,击打着他的心扉。已经听得见早潮的声音了,大船的心里,也在涨着汹涌的潮。

他称呼福珍“婶子”,本来是极不情愿而又无可奈何的事。每喊出一声,心里就像垒了一块坯“但是,为了一种无形的契约,他又不得不加固着心灵的堤防”如今,这心灵的堤坝在感情的潮汐里轰然倒塌了,他的心一下子变得晴空万里“回吧!”福珍轻声催促着。

“回!”大船向福珍伸出手臂。福珍等着这双有力的手臂把自己拉向他的怀抱,贴紧他那结结实实的胸膛,可是,大船只接了她手里的水桶,在舱里放稳,就抄起了橹把。

第九章

成功的**,使聂大船更加信心百倍。

五十亩水面,大船搞了一半高密度精养池,一半一般放养池,按现在的长势来看,到十月份出池子,能长到出口标准长度的虾,不会少于百分之七十。顺手拣块瓦片,在池子里打一串水漂儿,那平静得镜面一样的池水,立即会变得开锅一样沸腾,透明的大对虾满池子欢蹦乱跳,哔哔剥剥蹿起二尺多高。福珍搞过生物学测定,精养池亩产量可达到八百斤,一般放养池也不会少于五百斤。姬老师来过,高兴地摇着大船的肩膀说:“好哇,你们要超过日本大分县的产量了,很了不起呢!”

养成期的管理是最紧张较劲儿的。对虾蜕皮期间,饵料消耗量大,而且抗病能力弱,管理不能有丝毫懈怠。大船忙得一佛出世,二佛捏槃,他完全沉浸在创造的欢愉中,这欢愉也使他自己的心境得到了净化和超然。这些日子,几乎一日三餐,他都在虾池边上吃,不瞅着他的虾,那饭嚼在嘴里总是没滋没味的。

今天福珍送来的午饭,是葱油烙饼,卤青蟹。这是大船最爱吃的。

一见卤青蟹,大船乐了:“嘿,你真是俺肚里的蛔虫。”

福珍脸一红贫气!”

大船问:“哪来的?”

福珍低下头,说!“你管那么多干啥,吃呗!”她没有告诉大船,这是炳坤在世时腌下的。

卤青蟹腌得够成色。青铜色的壳,白亮亮的肚皮,果然栩栩如生(这是用满子满黄的活螃蟹,投进加佐料的卤水里,腌制而成的。上品是在糟鲐鱼的坛子里腌的青蟹,鲐鱼本就是鱼中珍品,味极纯正。那“糟”卤,用料也更考究,用小米、黄酒、茴香籽加大酱熬,这样的卤汁腌出来的鲐鱼,不但有一股奇香,骨也是酥的。青蟹与鲐鱼同坛腌制,出卤就带了那种特殊的香味。吃时并不需煮熟,就这么生吞活剥,很有茹毛饮血的英雄气概。

大船抓起一只,咔嚓一声揭去盖子,里边的蟹黄,已凝成琥珀色的块状。大船夹了一只蟹钳,扒拉着,吃得呼噜呼噜作响。一边吃,一边啧嘴:“好香,好香,真正的鲐鱼卤蟹!”

福珍爱怜地瞧着他狼吞虎咽。他的嘴角上因上火烧起了一串燎泡,结了痂,一张嘴,燎泡扯破了,血珠子沁了出来。福珍心疼得直哑舌。

大船撅了一块白生生的腿肉递给她,福珍忙不迭地摇手,她可不敢吃生螃蟹。

大船笑道!“没福气。在前线啃压缩干粮,嗓子干得冒烟,怎么也咽不下去,俺就闭上眼,想象这压缩干粮就是卤青蟹,嘴里嚼着,心里念叨!满子满黄呀,馋虫一下给逗出来了,满嘴流口水。”

福珍笑得直捶腰。

大船认真地说真的,那个时候,有卤青蟹,连媳妇都不敢想。”

福珍嗔道真不该给你吃!”

大船瞥了一眼面红耳赤的福珍,忙改口说现时就不一样了,一吃这卤蟹,就想,没得媳妇,想吃卤蟹也吃不上呢,活得多窝憋。”

福珍轻轻捶了他一拳该打嘴!爱吃,一年给你腌一坛子,让你吃个够。”觉得自己说露了,她的脸一下子烧得更厉害了,忙打圆场说!

“人哪”就是苦虫。那年俺爹他们船在烟台打鲐鲅鱼,救了条山东的船。人家上岸请他们吃馆子,叫了满桌子大菜,还拿菜谱子让俺爹点一个合口味的。俺爹喊一声:给咱来个白龙探海!’这下把人们唬住了,连红案的大师傅也扎着围裙出来了,问啥叫白龙探海’,俺爹说:连这也不知道,大葱抿虾酱呗。’人家大师傅说,咱这是大酒家,哪有臭虾酱?闹了半天就是大葱抿虾酱呀,还白龙探海哩。俺爹说,你没有白龙探海?谅你也没有。那就来个罗锅钻席筒儿’。人家又问,啥叫罗锅钻席筒儿’,俺爹说:虾米拌小葱呗!弓腰虾米卷进葱管里,不就是罗锅钻席筒儿’吗?”大船笑得差点喷了饭。同福珍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觉得心里很充实,一个人干活的时候,总是忍不住想福珍,忍不住咀嚼他们在一起的每一个值得回忆的细节,忍不住产生一些让他自己脸热心跳得不能说出来的想象。

俩人正说着话,福珍娘家十七岁的弟弟拴拴开着小拖拉机来了。拴拴把车停在路边上,并不熄火,喊:“姐,娘病得厉害,爹让你回哩。”

“咋?”她吃了一惊。

“快回吧,回去就知道了。”

大船见福珍慌慌的神色,说:“别急,”又问拴拴,“拴拴,你娘到底怎么啦?”

拴拴支支吾吾地说:“俺也不知道,俺拉沙子回来,爹就立马喊俺接俺姐。”福珍越发不往好处想了,昏昏沉沉坐上拖车挎斗。大船说:“俺和你一块去吧!”福珍说:“别,徐家窝棚虾场不是捎信来,让你去看看他们那虾,八成是黑腮病呢。”

大船说:“那你带上点钱。”

拴拴说:“不用了。”匆匆忙忙开车走了。

小拖车上了公路,却拐向正北。

福珍惊诧地喊着:“拴拴,你往哪开?”

“岐口。娘在岐口表姨家呢。”

“怎在表姨家?娘到底是啥病?”

“你别问了,爹在那等你哩。”拄拴加了油门,小拖车声嘶力竭地吼起来,烟筒冒出一团一团浓浓的黑烟。

岐口是大乡镇,那里有她一个表姨家,可走动并不是很密切的。只有过年过节,表姨才打发表弟,爹才打发拴拴,作一次礼节性的“互访”,她还从没登过表姨家的门娘一定是住进那镇上的地段医院去了,她于是这么想。

到了岐口镇村口,爹爹老风杆和表姨夫,早在公路边果子铺的屋檐下迎候了。车一停下,他们忙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