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是,爹的神情那么好,脸上漾着笑纹,穿了一身新:漂丝白的布襻疙瘩小褂,蓝涤纶裤子。尤其是脚上那双泡沫塑料底圆口老头鞋,是炳坤出远海在龙口买回来的,老爹很是喜爱,没有重大“外事活动”,一般不穿。
她问爹:“娘哩?”
老风杆不自然地笑笑:“你娘没事,在咱家里好好儿的哩。”
“那为啥让俺到这儿来?”
“是这么回事,”表姨夫忙说,“咱村有个运输专业户,小伙子二十八了,那几年家里条件不好,婚姻事耽搁了。俺看你们挺合适,你爹也愿意,今天让你们相看相
看。”
福珍一下子急了:“表姨夫,爹,你们怎么干这事?也不跟俺打个招呼,差点把人吓死。俺回去了,虾场忙哩。”
老风杆气急地说:“你这孩子好不识相,你表姨夫为了谁?你这么不讲面子,让爹咋活人?”
表姨夫也哄着说:“走吧,听话,你爹中过风,生不得气呀。”不由分说,拉起福珍就走。
转过弯,就进了一处宅院。一排鹤立鸡群的青砖房,高高的门楼,用水磨石镶出五颜六色的方块。福珍琢磨咋没听说表姨夫家盖新房呀,待她看到院外停着一辆崭新的“黄河”大货车时,似乎明白了什么。表姨夫扭着她的胳膊,身不由己进了屋。东西两间正房都坐满了人,东屋巳摆上了酒宴,表姨夫带她进了西屋。刚刚坐
下,表姨夫引一个青年人进了屋,赶着扒帘子缝看热闹的孩子们:“去,去,到外边玩。”撒了一把糖,孩子们抢了糖,嘻嘻哈哈地跑出去了。
福珍的脸烧得不行,可又不好发作,只好忍着。
表姨夫指着那后生说““他叫春生,运输专业户。你的情况,他全都了解,他很同情你,愿意帮你解决眼下的困难。今儿个村支书,乡党委秘书,县交通局的领导都来了。你们俩先谈一谈,我招呼一下客人。”说着,给老风杆使个眼色,老风杆站起来,相跟着往外走。
“先别忙,表姨夫,爹,你们全在这儿,俺说两句话,春生也请你原谅。头一宗,这事俺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你们这样搞我压根就不同意。第二宗,俺现在没有工夫想这些,即使要商量,也得等俺把欠的账还清再说。俺靠自家的力气还债,不是卖自家。就这话,俺走了!”
说完,福珍站起身子,拍拍身上的土,走出门去。
一屋子人,一院子人,都愣住了。眼睁睁看着她出了院门,跑上公路。恰在这时,过来一辆过路公共汽车,她招了招手,汽车停住了,她纵身一跃上了车。
第十章
进了家,福珍一头扑倒在炕上。
村子里来了电影队,放新片,邻居们都招呼着去看电影了。婆婆住进嫁在外乡的闺女家,屋里清锅冷灶的。
以前,这屋里多火爆,哥几个出海回来,屋里总是充满了笑声。邻居家的姑娘’小伙子也总爱到她家来串门儿。常常是东屋一炕大闺女小媳妇,西屋一炕半大小子。
大闺女小媳妇来了,各自带着各家的网片,一边飞梭走线,一边凑着福珍说悄悄话。说着说着,不知说到了啥有趣的事,就格格格地乐起来。闺女们的笑也是文文的,捂着嘴,咬着嘴唇,不像西屋那群半大小子,“拱猪”顶枕头,钻高桌,乐起来要抬起屋梁。每到这种时候,老婆婆就搬个矮脚短凳,坐到外间屋缠网线。年轻人说话她插不上嘴,可是别人笑她老人家也跟着张开没牙的嘴,莫名其妙地笑。
福珍躺在炕上,心里如一团乱麻,理不出个头绪,脸没洗,饭没烧,不知昏昏沉沉躺了多少时候。直到大门响了一声,才警觉地坐起来。向外一看,天巳经完全黑下来了。
她忙拉亮了电灯。
聂炳柱进了屋:“怎么啦,嫂子,你不去看电影,一个人闷在屋里,也不怕起痱子,这天多闷热呀,窗户还捂得这么严实,想啥啦?”
福珍转过身子:“啥也没想,累啦。”
炳柱涎着脸凑过去:“没想我?”
福珍沉下脸来:“炳柱,你规矩些行不?这可不是以往,你有事吗?”
“没事不兴来给你解解闷儿?”
“你怎么这样!”福珍抄起扫地的笤帚。
“要往外扫我呀?嫂子,咱今儿个是来求你呢。东生家小丽买了条花裙子,咱家小苇缠着我,非要一条不可。买不到现成的,就扯了点布,麻烦嫂子你给照样子裁一条。咱村上,论手巧你算头一份哩。”说着,把一条裙子和一块花布放在炕上。
为了早些把这难缠的家伙打发走,福珍只好强打着精神,找出裁衣裳的粉片、尺子,比着那条裙子,量好尺寸,画上线,三下两下,就把裙子裁好了。
在她干着这些活的时候,聂炳柱站在旁边不住声地赞叹着:“嫂子你果然了不起。看你一拿尺,一抄剪子,就是那个……那个什么来着?反正就是那么一回事。瞧你那指头多细嫩,葱白似的。俺那死鬼,手指头粗得像白薯,一看就是副笨样子。”福珍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谁不知道你聂炳柱,对老婆还不如对待牲口哩。福珍心里骂着。
小苇她娘活着时,挨了揍,常来找福珍哭诉。有一回,撩起衣裳让福珍看,浑身上下都是血道子。血珠子渗出来,把衬衫子染得斑斑点点。“你去告他,找治安员!”福珍义愤地说。“都怪俺养不出小子……那黑了心的骂俺断了他的后……呜呜。”
“这能怪你呀,你给他讲,耩上高粱,长得出谷子不?”
老实得像团棉花的小苇她娘,终于煎熬不住,一根麻绳上了吊。出殡那天,娘家人来了一大帮,带着铁叉草刈,要同聂炳柱拼命,要给他砸个稀里哗啦。聂炳祥早知道了消息,请来派出所的人维持,才算没闹出人命案。
福珍坐在缝纫机前,埋头踩着机子,躲避着聂炳柱火辣辣的目光。她觉得那双闪着邪念的眼睛,要看穿她的五脏六腑。
好不容易把一件裙子缝完了。她咬断了机针上的线头,把裙子在台板上熨平了,交给聂炳柱。聂炳柱把裙子在自己身上比量着,眼睛却在福珍刚刚泛起红润的脸上,隆起的胸脯上,丰满的小腿上溜来溜去。那目光,是一只狼在看着它的猎物的目光:贪荽,野性,欲火中烧而又充满了占有对方的自信。
福珍被他盯得不自然了,说:“天晚了,炳柱,回吧,小苇在家等你呢。”
“嫂子,你真赶我走?”
“不是赶你,你不怕外人闲话?”
“闲话算他娘个脚,你不知道,现在外边就有你的闲话呢,说你跟大船怎么怎么,我就不信。”
福珍像被人打了一闷棍,只觉得眼前金花飞迸,几乎要栽倒下去。聂炳柱不失时机地上前扶住,把她拉向自己的怀里。
福珍清醒了,忙推开聂炳柱,正色道:“炳柱,你回吧,我要歇哩。”
“嫂子,我是好心透个话给你。依我看,你还是别跟大船养虾了,到咱皮鞋厂干吧,又干净,又不担风险,省得给那些长舌短舌的老婆们垫牙。”炳柱诚恳地说。
“不,我自己的事,你别管了,你走吧。”
“嫂子,你——”
“你走吧!”福珍几乎是在哀求了。她那像推上砧板的羔羊一样的神态,更煽动了聂炳柱火一样烧起来的疯狂的欲念。“嫂子,你晚上睡觉,被窝不空得慌?”说着,伸出手,扳住了福珍浑圆的肩头,“嫂子,我想你想出病来了,你不可怜我?”
福珍惊恐地向门边退了一步,不巧,踩住了电灯拉线。“咔吧”一声,灯线断了,
灯灭了,屋子立刻变成了无底的黑洞“。灯突然熄灭的一瞬间,两个人都愣了一下”黑暗,给聂炳柱陡增了蛮勇的兽力“他紧紧搂住了福珍,奋力把她压倒在炕上”。福珍的手摸索到了刚才裁衣裳的剪刀,但立即被聂炳柱鹰爪一样的大手夺下,扔了出去。不知是砸在马蹄钟还是油瓶子上,发出了“哗啦”一声玻璃破碎的声音,便再也没有了声息。
远处,谁家的狗狺狺吠了两声,似凄厉的哀哭。
瘦筋筋的月牙儿,禁不住风吹,也钻进了浓浓的云层里。
第十一章
就在这个时候,聂大船骑着自行车,歪歪斜斜,趔趔趄趄地走在海边的螺砂道上。
他醉了,醉得那么深。
下午,他在徐家窝棚虾场,处理了一场因池水缺氧造成的对虾“浮头”事故,整整忙到天黑。主人为三十亩精养对虾获救欣喜若狂,摆下“全海宴”,席间殷殷劝酒。从部队上回来之后,他还没有领受到如此的盛情,感慨系之,不免多喝了几杯,竟渐渐面赤耳热。
骑上了螺砂道,凉丝丝的海风一吹,他觉得头沉得抬不起来了,胃里像有什么东西,在搅拌着,喉咙憋得难受,那股气体却从鼻孔里喷涌而出,酸溜溜的,呛得直流眼泪。喝了多少?他努力算了半晌,也没算出来。老爷俩小哥俩轮流把盏,海家子喝酒的规矩,不见碗底不够气派!第一杯“门前清”,第二杯“合家喜”,第三杯“满堂红”……我喝的啥酒一第一杯为了那块墓碑,第二杯为我有一天不再灰溜溜地活着,第三杯为了你兄弟爷们看得起我……他记得说了好多话,从来也没有说过这么多,从来也没有这样慷慨激昂过。现在想一想,竟一句也不曾记得。酒这个怪物。眼前的景物迷离起来。大概涨夜潮了,海在旋转,漩涡黑洞一般压下来,而那个黑魆魆的疯女人的影子,却怪声怪气地笑,走近了才知道压根就不是什么疯女人,而是那棵早已活得不耐烦的老榆树,它形单影只地在这海岸上立了几百年了。八国联军登陆那会挂过大钟,现在半边身子已经枯死,风吹在空洞洞的枝干上,发出尖利的呼哨声。可是另外那一半却还活着,生命有时候会表现出难以使人置信的顽强。
月牙像个游魂,从云缝里钻进去又钻出来。真该唱支歌,好久没有唱一句歌子,那嗓音一定又丑又难听,唱《十五的月亮》!可惜这游魂似的月牙太煞风景。也许福珍会把这支歌唱得很美。有一天她会唱,唱给我一个人听。
前边是谁的影子!白衣白裤,像一尊玉石雕像。那一定是福珍,她在迎接我,等待我。她一定等了很久,在这海岸上站成了一棵树。可是,她为什么背转了身子,走向那汹涌的波涛!前面是防潮闸,那个影子若跌下去,忠实的潮水会一直把她带进大海!
他一惊,车子翻倒了。
那个影子也一惊,定定地站住。
他爬起来,扑向那影子,终于在离闸坎一尺之遥把那个白色的影子抱住了,并且同那影子一起摔倒在地上,从高高的闸坡上滚下来。翻倒的自行车轮子,还在转动,转动着那片惨淡的月光。
他们看清了对方的面容。
他的眼睛放着兴奋的光,喃喃地诉说:“福珍,我,知,道,知道,你,在这里,等我,你会,等我……”
她紧紧抱住他,头深深埋进他的怀里,牙咬住了他结实的胸肌。他觉得,胸脯子上有一股温热的**汩汩地流,像一条虫儿在爬,痒痒的。
他们就这样抱成了一块礁石。
对于他们,一切都已不复存在。
他们不曾理会,那弯游魂似的月牙早已隐在天边,化做一只弯弯的鱼钩,钓起东天那轮湿漉漉的朝暾。
他们也不曾理会,有两个女人走过小桥,她们先是惊诧不已地对望了一眼,然后又争先恐后地向河心吐了两口唾沫。
两个女人渐渐远去的嬉笑声,蓦地把他和她从梦幻世界唤回。两颗心从空中降落到地面之后,才看出那两个背影是支书聂炳祥的婆娘翠梅和“铁算子”聂炳旺的媳妇二珠。
他和她对望了一眼,相互扶将着,站了起来。
第十二章
流言如蛰伏了一个冬天的蛇,急不可待地爬到了阳光下。
“哎,听说了吗?炳坤家的,和大船……”
咋?”
“两个人在闸窝子里混了一夜。今早晨炳祥和炳旺家的从那过路,那两个尤物还紧紧抱作一团呢。”
“这下把聂家祖宗的脸丢尽了,那可是他婶娘呢!”
“人家早改了辈分啦,叫表姐。”
“哎,烂了坟顶子了,女人哪,真是祸水。”
“可不是?世人都说神仙好,唯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可怜!炳坤坟上,草还没长出一棵呢!”
流言,是最锋利的刀子。可怕的是,谁被它割伤了,还不能叫疼,只能默默地去舔自己的血。
流言,又是一剂奇幻的妙药,能让神志最清醒的人,也执着地相信幻觉。流言又是一块抹布,无论多清的水,它蘸一下,就会马上污浊不堪。
然而,流言的箭矢,往往最后击中的才是它的靶子。
大船和福珍,不知道他们自己凭着什么样的力量,才撑过了这一个半月。
那天,恢复了清醒的意识和理智之后,大船一次又一次问福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福珍只是哭,只是咬定“什么也不为,只是心里难受”。几天后,大船知道了福珍让老风杆诳到岐口,逼迫她相亲那事,只以为福珍为此伤心,对福珍也越加敬重,不再疑心别的。
那天夜里,福珍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走到防潮闸上去的。炳柱离开之后,她恍恍惚惚地跑向海滩,朝着空旷的大海,喊着炳坤和大船的名字,眼泪哭干了,她想到了要为自己找一个归宿。
走到大闸上的时候,她犹豫了。理不清的纷乱思绪一下子变得那么清晰,她想了很多,炳坤、大船、老婆婆、爹、娘、拴拴,甚至连死了多年的亲人的面容也一个个在眼前闪现着,甚至想到了一年前,在这个大闸底下被潮水推上来的那个女人的尸首。她的肚子涨得鼓一样,上衣的扣子被挣脱,衣服紧紧地绷在身上,半条大腿让螃蟹吃掉了,露着白茬子腿骨,看了令人毛骨悚然。那个殉情者是徐家窝棚的一个姑娘,在她的尸首前,人们还指指划划讲她那些风流韵事。她知道,只要从这里跳下去,或三天,或五天,她的尸体也会出现在这里,大海不收留任何没有生命的东西。一想起人们围着她残破而又变形的肢体指指划划地说三道四,她心里猛地抽紧了。这个时候,她猛然被人抱住了。
当她在惊悸中看出了大船的面容,感情的潮水终于抑制不住。她紧紧抱住大船,像要把自己搂进他的身体里去,只是想:如果这样死了,大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她同大船一样,在那个时刻,忘掉了自己。
这些日子,她一天天害怕起来。到了日子,身上的不来了,总是想吃酸的。她一下子陷入了极度的恐惧之中。这个要强的女人,偏偏没有想到,她此刻最需要的,恰恰是去寻求法律的保护。
她忍着痛苦,有意冷落大船。有一天,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她对大船说:“大船,等收完了虾,我到关家窝棚,给你介绍个对象。”
大船吃惊地望着她:“你说些什么呀?”
福珍咬住嘴唇,半天,又说:“真的,不骗你。”
大船迷惑地抓住她的手,“福珍,你……”
“以后,你还是叫我……婶子吧”她抽;
“这到底是为了啥?”大船简直要喊起来,“福珍,你知道,我心里……”
“我知道你想说啥,别说了……俺,俺心里都明白……俺不配。”福珍饮泣起来。大船悲怆地摇着头,像看一个陌生人似的,默默地看着她。理解一个女人,真是太难了。
她把痛苦深深埋在心底,拼命地干活,想思脱心灵的重荷,也想让那颗罪恶的种子,不能扎下根子。
老婆婆也从闺女家回来了,福珍忙了虾场还要忙家里。闲着的一点时间,大船的影子就在眼前闪现。她觉得,她从来也没有像现在那么爱大船,爱得那么焦渴,那么深沉。可是,在他们需要爱的时候,她已经失去了爱的权利。
她也有过侥幸的幻想,幻想这些不正常的反应只是一场什么病,而不会发生她所恐惧的什么。
这个幻想终于破灭了。
这天中午,她从虾场回到家,刚进门槛,突然一阵昏厥,摔倒在院子里。老婆婆吓傻了,呼天喊地地吆喝人。炳旺媳妇从前院跑过来,一摸福珍的手,冰凉冰凉,也吓毛了手脚,忙招呼几个后生,找了辆架子车,铺上被窝,抬到车子上,往南排河镇医院送。一面又分别打发人,去关家窝棚和虾场送信儿。
老风杆坐着拴拴的小拖车,风风火火地赶到南排河时,福珍已经被送进了急诊室。急诊室门口,围了一圈人,有炳旺家、小力巴,还有村上送病人的几个后生。谁也不说话,都眼巴巴望着急诊室那扇玻璃门。
一袋烟工夫,玻璃门开了,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走出来,脖子上吊了个听诊器,额头上也沁着汗珠。医生问谁是病人的家属?”
拴拴问:“大夫,俺姐怎么啦?”
医生冲大家笑笑不要紧,因为强烈的妊娠反应加上过度疲劳,轻微中暑,才昏厥的,这是喜病。”
老风杆一个箭步跳过去,劈手抓住了医生前胸的白大褂,眼瞪得要冒出火来“你,你,你他娘的胡扯八道!”
医生愣了:“你这老大爷,犯了啥毛病啦?”
众人也都一下子怔住了。
老风杆并不松手,气呼呼地问:“你,你说的当真?”
医生无可奈何地笑笑:“我是医生,还能骗人!信不着我,总得信科学吗!”
老风杆像泄了气的猪尿泡,软了下来。他慢慢松了手,身子好似大对虾,一点一点地佝偻下去,佝偻下去。像是要在地上找个什么缝儿钻进去躲一躲。
突然,他把脸冲墙角,抡圆巴掌,恨恨地掴起自己的脸来:“我打你个不要脸的!我打你个不要脸的!”
噼噼啪啪,噼噼啪啪,巴掌落在他那张布满了皱纹的黛青色的老脸上,掴出了很脆亮的响声。打了巴掌,他又用头狠狠地去撞墙。“砰砰砰”“砰砰砰”像要把整个身子撞进那坚实的砖墙里边去。
大家吓傻了。拴拴抢上去,抱住他爹爹:“爹,你别……你别……”
“不活啦,还他娘的咋活人哟!”
老风杆抱着头,蹲在地上,很伤心地哭了起来。混浊的如黄泥汤一样的眼泪,从他那枯树根般的手指缝里,汹涌地淌着。
医生不解地问:“你这老大爷,怎么啦?”
老风杆发疯一般,从地上一跃而起,像头暴怒的狮子,推开人们,一脚踢开那扇玻璃门,闯进了急诊室,揪住刚刚缓过气来的福珍,连拖带拽拖了出来,拖出了楼道,拖到院里,抓小鸡样抓起福珍,砰的声扔上了拖车后斗,吼叫着命令拴拴:“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