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河的诞生

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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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船去县气象站索取这一段的中长期气象预报资料。再过半个月就要收虾了,不能不关注天气形势。等他回到虾场,听到福珍晕倒的消息,又飞车赶到南排河医院,这时,拴拴的小拖车,已经大声吼叫着驰上了公路。

他问:“福珍怎么啦?”

没有人说话,炳旺媳妇白了他一眼,酸溜溜转过了身子。

他来不及多想,把背着的挎包交给小力巴,奋身跃上公路,发疯般地朝小拖车追去。

他大声喊着:“拴拴一停下!”

拴拴从反光镜里望了一眼疾跑的大船,放慢了车速。老风杆在车斗上,嗵地一拳捅在他腰眼上:“驴日的,开!”

拴拴咧着嘴,加了油门。

大船仍在喊:“拴拴,停车,拴拴!”

老风杆用脚把槽板踹得嘭嘭响:“不睬他驴日的,开!”

拴拴把车挡推到了最高速。

那一团团黑色的烟迹,渐渐远去。

望着那个小红点消失在公路拐弯处的绿荫里,他停下了。

可是,他只是怅然地用手背揩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又没命地追了上去。他好像憋足了一口气,跑了二十五里路,到了关家窝棚村口,他觉得天旋地转,嗓子眼有一股血腥气直往上涌,两条腿软得像面条,膝盖却硬得像木头,挪不得一步,扶住了一根树干,他才没有倒下去。

进了福珍家院子,他那副样子让老风杆吃了一吓:脸上五花三道,浑身冒热气,像刚从蒸笼里爬出来的一般,一只塑料凉鞋开了绽,滑稽地张着嘴,像条黑鲇鱼。

老风杆额角上的青筋很可怕地凸了出来,一张扭曲的脸抽搐着,用眼斜着大船,却厉声骂开了拴拴:“拴拴,你个驴日的,大门都关不严,让野牲口跑进来了。”大船平静地说:“大叔,您老人家用不着指桑骂槐,要骂就骂我好了。”

老风杆冷笑一声:“聂大船,俺上辈子欠了你的债了不是?你缠住俺不放!”大船说:“我只想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老风杆跳起脚来:“你还有脸问这话,你还有脸进这个门儿。呸!俺闺女算让你毁了,毁了她一辈子,毁了她一辈子,呜呜……”干号了两声,又狠狠地说:“姓聂的,你来了更好,福珍到了这步田地,你也装不得糊涂了,今儿个你得说清楚,打开天窗说亮话,怎么办吧?

大船斩钉截铁地说:“我要她!”

老风杆差点背过气去,吼一声:“拴拴,给俺打这个汉奸!”

拴拴抄了条扁担,扑了过去,抡起的扁担带着风声,大船身子一侧,扁担砸在鸡窝上,把一只鸡食盆子敲得粉碎,一群鸡惊叫着满院子乱飞,拴拴傻愣愣站在那里。老风杆夺过了扁担,狠狠踹了拴拴一脚,他手里的扁担没有抡起来,腿就让福珍抱住了。

“爹,爹,你要打,就打死俺吧!”她的脸煞白,白得没有一点血色。

福珍她娘坐在地上号啕起来,老风杆更加怒不可遏,抬腿把福珍蹬了出去,顺手抄过了一杆赶车时用的鞭子,抡了起来(鞭影蛇一样满院子飞舞,抽打在大船的脊梁上,腿上,腰上。福珍泼着命,护住了大船,老风杆完全丧失了理智,更是凶猛地没头没脸照他们抽打下来,当鞭子在女儿后衣衫上胸划开了一道二尺长的口子,他颓丧地丢了鞭子,抱头蹲在了地上。

福珍抚着大船背上的鞭痕,哽咽着说:“大船,……你走吧。”

“福珍你——”

老风杆像火燎了似的从地上弹起来:“别做你娘的春梦了,俺闺女填了粪坑,喂了猪狗,也不嫁你这个给越南鬼子当汉奸的忤逆!”

大船浑身发抖,眼前金花飞迸,捏着拳头逼近老风杆:“你说什么?”

福珍扑通一声跪下来了:“大船,别恨俺爹,我求求你了。”

大船惶乱地扶住福珍,福珍推开他,绝望地说:“大船,你走吧,俺一辈子不嫁人,俺看上的不是你,你走吧!”说着,泪如泉涌。

大船的眼睛也湿润了:“不,福珍,这不是你说的,不是!”

福珍绝望地喊起来:“是俺说的,俺看不上你,你走吧!”

大船如遭了雷击一般,本能地向后退了两步,片刻,他突然冷笑两声,笑罢,头也不回,踉踉跄跄地走出了院子。

第十四章

聂大船躺倒了。

在蒸笼一样闷热的撩网房子里,一躺就是几天。

他不停地发着烧,说着胡话,做着噩梦,脑海里变幻着各种各样的图景,一会儿是张牙舞爪的老风杆,抡着鞭子满院子追他,凶神恶煞般地骂着打死你这个汉奸”,“打死你这个给越南鬼子当汉奸的忤逆!”一会儿是几张促狭的娃娃脸,追着他喊!“看哟,他就是俘虏兵!”一会儿又是武装部长和民政助理,银行行长和指导员的脸,他们都冷冰冰地盯着他,用指头指着他的鼻子,仿佛喊着你也配在这世界上活着?”他跑,他叫喊,但无论跑到哪里,后边总是追着一大群人,他们叫着!“他是逃兵!’也有一张脸出现了,他头上缠着绷带,满脸是血,他拦住了这群人,喊道聂大船不是孬种,我作证,他没给祖国丢脸!你们错了!错了!”

他是李文雄。

可是李文雄巳没有能力来为被委屈的战友作证了。

黎明前,敌人的又一次强攻被击退了。

六号高地变成了焦土,空气里飘着呛人的火药和血腥,仿佛擦一根火柴,就能够引爆。敌人丢下的几具尸体,脏布袋似的横陈在我们阵地前沿,有一个家伙甚至就在我一米远的地方,借着淡淡的月光,我只看见他那一嘴丑陋的白牙。

“关雄飞!”“李小峰”“夏涛……”我喊着战友们的名字,没有回声。“李文雄!”“大船!我在。”很微弱的声音。

我心里一阵紧张,整个阵地上,只有我和李文雄两个人了。

李文雄负了重伤,一颗子弹打进了他的左腹部,他的左手腕也被流弹炸折了。

我急忙取出急救包,为他包扎“

他的脸蜡一般黄,从内衣口袋里摸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交到我手上:“大船,别怪我……这是我给小月写的信……还没来得及寄,我想等到最后再毁掉它’你能活着回去,别忘了替我……”我按住他的嘴:“别说了,李文雄,你不要紧的,我们都要坚守到增援部队上来。”

他对那个离他而去的姑娘,是多么倾心啊。

为爱而牺牲爱的战士,才是最懂得爱的含义的人。那封信写好时他给我看过,信很长,感情很充沛,我只记得开头是这样写的:“小月同志,收到你的信,我是很伤心的,照我的脾气,如果你在我眼前,我会把这封信撕碎了摔在你脸上,可是后来我不再伤心了,我上了战场才知道你的抉择我能够理解。我的代理排长聂大船说得好,一个战士牺牲,祖国只是少了千千万万个战士中的一个,可对于一个妻子,失掉的却是她唯一的丈夫。因此,我不想给你心灵上带来什么创伤。我求你一件事,如果我妈妈知道了这件事,她会受不住的,希望你瞒她一些日子,到我家去安慰安慰老人家。别让我妈看出来。当然,如果你找到新的男朋友,这点不妨与他讲明,看在我们好了几年的分上,我再次请求你了……”只有我知道,写这封信的时候,从不落泪的他,却头一次热泪滂沱。一个钟头前,他还跟我说:“大船,你猜我撂倒多少敌人了,嘿,我记着呢,十九个,今天是我二十二岁的生日,我要再撂倒他三个,才有意义呢。”

借着呼啸的炮火,我看到灌木丛中闪过了一排锃亮的钢盔,来不及再说什么,我庄重地握了握李文雄的手,把那封信塞到自己的内衣兜里,抄起了机枪。

我们俩把机枪、冲锋枪、定向手雷、爆破筒一个个在阵地上摆好,这时,越寇已从右侧扑上了高地,李文雄的冲锋枪响了,几个敌人应声倒了下去,我数了一下,高兴地喊:“李文雄,祝贺你呀,超了一个呢!”

李文雄也兴奋地喊:“咱老李连明年、后年的生日一块过了吧!”

敌人更凶猛地扑了上来。他们已经知道,我们只剩下很微弱的战斗力了。我把外衣甩掉,只穿一件内衣,抱起机枪发疯地扫射着,子弹打光了,我又抓冲锋枪,这时,猛然间从背后扑上来的敌人把我拦腰抱住了。我拉断了早巳准备好的手榴弹的拉线,但不知什么原因,竟没有拉响,觉得头部被什么东西重重击了一下,便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我巳经成了越南人的俘虏。

李文雄也被俘了。

在收容所里,他跟我说:“给高小月的那封信,真他妈的不该留下。你昏迷时,越南人搜你的身,给搜去了。我真他妈的后悔死了。”

果然,当我被交换回境之后,连队文书让我看了一张越南人的传单,那张传单中用中文印了李文雄给小月的那封信,并且注明是一个“军官”聂大船提供的。那封信给篡改得乱七八糟,但在李文雄引我的那句话下边,加了粗粗的着重线。

文书告诉我,咱们的增援部队收复高地之后,阵地巳被炮火炸平,在阵地上只找到了我的上衣军装和李文雄的手表,以为我们都“光荣”了。这张传单,是不久前刚从兄弟部队转过来的。

李文雄也是同我一起回来的,可是他巳被越南人折磨得奄奄一息,失去了意识。事到如今,即使我嘴里再多几条舌头,也讲不清了。

回忆使聂大船亢奋,也使他痛苦。战争的影子,像绳索,把他缠得那么紧。只有沉浸在悲壮的回忆中,他才能体验到某种心境的超越。清醒的时候他总是在想福珍。

身上的鞭伤隐隐作痛,可福珍的话,却是抽在他心上的鞭子。他多么希望那不是福珍说的话。回来之后,三叔告诉了他一切,他更加陷人深深的痛苦之中,脑中一片空白。

三叔抚摸着他身上的鞭痕,问他:

“船儿,你实话跟叔说,你同福珍,有那事不?”

大船迷惑地摇摇头。

三叔一下子跳起来,抄了杆鱼叉,骂:“俺日你老风杆的先人!俺跟你拼了!”

鱼叉被大船夺下了,可这几天,三叔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天天闷闷地磕着火镰抽叶子烟“一群猫再也不敢同他亲热,一看他操起铜锅子烟袋杆,就吓得远远地躲开”。

多亏小力巴请来了乡医院的医生,吊了两天盐水,才退了烧。

第三天,聂炳祥来了,说是代表支部来的,告诉大船,他的预备党员转正问题,乡党委没有批复回来,屁股没坐热板凳就走了,临走时安慰大船:“明年再争取吧。安心养着身子,别把这事放心里去。”

他觉得,他必须得爬起来,爬起来让人们看看聂大船是一条何等样的汉子。

第十五章

一阵吵闹声把大船从蒙胧的睡意中惊醒了。

他忙穿好衣裳,出了撩网房子,见虾池那边,三叔和小力巴正同聂炳柱撕掳在一起。

聂炳柱手里拎着一副旋网,那网是刚从池子里拉上来的,水淋淋的一网兜子对虾。那些虾都是足个头儿的,扭动着身子,在网里挣扎着,亮中透着黑纹。

三叔心疼得直吸凉气:“造孽,造孽呀,你给我放了!”

炳柱解下腰里缠的布袋,连网带虾往袋子里塞,小力巴拼命去夺,聂炳柱像斗架的公鸡,一边护着袋子,一边跳着嚷:“哎哎,干吗?讲理不讲?”

大船冷静地问:“炳柱,你要咋?”

炳柱“嘻”地笑了一声:“家里有客,捞点虾。”

大船捏住了炳柱的腕子:“放下!”他的手劲很重,炳柱龇牙咧嘴地撒了手:“这里边有俺的一份嘛,俺撒一网,连那一份的毛毛也动不了几根,咋就不行?”

大船笑道:“你要解馋,等我出池子时再说,何必这样,怎就说有你一份啦?”炳柱说:“这虾是福珍和你合股养的不是”。

大船说:“这跟你有啥相干?”

炳柱说!“咋不相干?福珍跟俺定了,娶过来就是俺婆娘,她那份就是俺的。到时你少了根虾腿儿都不行咧!”

“你他娘的放屁!”大船劈手抓住炳柱的领子。

炳柱示威地说咱爷们是明媒正娶,怎么样……”

“啪”地一记耳光,响亮地落在聂炳柱的脸上,他的半边脸颊,立刻灼灼地烧起来,麻酥酥的疼痛使他整个面部五官挪位。

“聂大船,你敢打人?”

聂炳柱是三斤的鸭子二斤的嘴。

大船像头困兽,眼睛红红的要淌出血来,他捏紧拳头,扑上去,照聂炳柱的身上,嗵嗵嗵擂鼓似的狠揍。一边揍着,一边咬牙切齿地骂打的就是你这个龟孙!”他的拳头,痛快淋漓地倾泻着他压抑巳久的愤怒。

聂炳柱的一只胳膊拧在大船老虎钳般的手里,动弹不得。他觉得嘴里流进了一种咸腥的东西,吐一口,是血。这才当真怕起来,玩命地挣脱了大船的手,也不顾那网,撒丫子就跑,跑到放自行车的路边操起车子,跌跌撞撞地溜了。

大船觉得浑身软绵绵,没有四两力,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小力巴把他扶回了撩网房子,将一封封了口的信交给他说!“这是今天早晨拴拴送到俺家的,他姐偷着让他送出来,交给你。跟聂炳柱那坏种吵了一架,差点忘了。”

大船撕开信,那信果然是福珍写的。

大船!

你那天真不该救下了我。现在我的心巳经死了,你不是说过“哀莫大于心死”吗,你想想一个心死的人纵然活着还有多少意思。如果那天我死去,留给你的也许是悲伤和思念,可是我现在留给你的只能是怨恨了。你恨我吧,骂我吧。

那天你在我家受了那么大委屈,你走后,我也昏倒了,夜里才恢复了神志,我把一切都告诉了爹娘,爹哭得很伤心,他直说屈了你,对不住你,再也没脸面见你了!我只求你能宽恕他。

第三天聂炳祥就托炳旺他媳妇来找我爹,给聂炳柱提亲。爹应下了,把菜刀架在自家脖子上,跪在炕沿底下求我,说我如果不应下他就抹脖子。娘也哭得死去活来。反正我身上有了他的骨血,不认也得认了。

已经到了这步田地,我又有什么办法同自己的命运抗争!从我的身子已经肮脏了的那个晚上,我就觉得永远失去你了。

你恨我吧……

聂大船把信读了两遍,划一根火柴。烧了。烧完信,他跑到院子里,仰起头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嗬嗬嗬嗬”……

天边滚过几声沉重的闷雷。

厚厚的积雨云,驾着长风从东北方向压了过来。闪电的剑把它们斩成一块一块。

雨,瓢泼似的落下来。

第十六章

雨一连下了五天,没住过点儿。

大船看了从县气象台要来的中长期天气预报,这半个月内,将有几场暴雨和特大暴雨,降水量将超过新中国成立以来的最高年份。

大船心里发了毛。他扳指算着,这个月的大潮汛,就在这几天。渔谚说:“初三强,十八水,二十的老闷儿。”“老闷儿”,就是这个月潮水最凶的日子。这个日子一天天逼近,他就一天天狂躁不安。

屋子漏得找不到块干爽的地方,夜里,爷仨挤在一个炕角上,躺不下身子,只好背靠背坐着,围起一条被单子。瑟瑟发抖的猫儿们,在他们周围紧紧围了一圈。

“三叔,咱这一带最大的潮水是哪一年?”

大船忧心忡忡地问。

“哪年?我想想。”三叔摸出烟袋,叼在嘴上,又用火镰啪啪地打火,火绒子受了潮,不起火,他只好咬着根不冒烟的烟管吧嗒。

“往近处说,是六三年,那年发大水,闹海啸,一溜二十四个堡都遭了淹,街筒子上走船,水围了七八天才退。再往远处说,怕是民国元年那场大水了。发水大概也是这个时候,天刚进九月就不放晴了。一连下了三七二十一天雨,那场海啸闹得惨呐,大水把多少个村子给吞了。有几个村全村狗都没剩下一条,真惨呐。”

大船一句话也没说,数着滴雨声,坐到天明。

第二天,他顶着雨跑到村上,给水产收购站和水产公司挂了电话,问是不是提前出池,进行破坏性捕捞。答复是:一、提前出池,对虾的尺寸达不到出口要求。二、冷库还没有接受保鲜的任何准备。三、连日**雨,道路巳经毁坏,即使提前出池,冷藏车也开不进去。

同时,他也得到通知,根据省、地、县三级气象台预报,受第四十二号台风的影响,本月二十二日渤海海面将有十一级左右的东北大风,并有特大暴雨。

大船只好去粮站借了几十条空麻袋,回了虾场。

回来之后,他这才想起两天只吃了一顿饭,肚子巳咕咕作响了。他提副旋网,在虾池里撒下去,连网兜拾到当屋,倒进大盆里,足有二十多斤,只只虎口长,肥嫩嫩,在网里欢蹦乱跳。

三叔问:“这是做啥?”

大船牙缝里迸出一个字:“吃!”

“造孽,一斤六块钱哩。”

“六十块也吃,六百块也吃,不吃留着孝敬龙王爷?”大船铁青着脸说。

三叔摇摇头,找来只洗脸盆,把虾倒出去一半,让小力巴去煮,端起另一半,放回池子里去了。那些死里逃生的对虾,弹着长臂,一下子游得无影无踪。

吃过饭,身上有些力气了。大船招呼三叔和小力巴,把几十条空麻袋装上泥和沙子,去加固池堰。大船发着狠,一个人夹起一袋子泥沙,在堰上往来穿梭,跑得飞快。

傍黑时候,两只猫在老虎滩上叼回了一条大梭鱼。

这条大梭鱼,足有五六斤重。红尾、青鳞。两只最雄壮的猫——三花脸和黑旋风,一只衔着头,一只衔着尾,半拖半抬,才把它弄回来。放到地上时,那梭鱼的腮还一鼓一鼓的,一条尾巴无力地甩动。

小力巴说:“好大的梭鱼!”

聂三叔瞧着鱼,脸黑下来:“要涨大潮了,这梭鱼是给咱报信儿呢,它是让下雨的甜水给顶到滩上来的。”

大船心里顿时紧张起来。

他望望天上那低得仿佛一扬手就能扯下一大片的乌云,好像那云变成了一团团又黑又脏的烂棉絮,堵在他心口上,使他憋得透不过气来。

半夜,隆隆的雷声,把刚睡下一小会儿的爷三个惊醒了。大船鱼儿一样弹起身子,冲到屋外。

东北方向,闪电一道接着一道,把这老虎滩、这堤、这池子,照得白昼两般亮。那亮光带着种令人恐怖的监色,唰地闪,唰地闪。闪过之后,于是就有声接声的炸雷。那雷也响得邪门儿,好像是要把整个老虎滩劈成两半。一群猫吓得到处乱窜。

风也来了。

开头是凉飕飕的一阵小风,又腥又咸。少顷,狂风大作,屋顶差点掀了起来。院子里几根裂了口的竹竿,在风里呜呜哇哇地呼哨着,偶尔一两根被刮断,发出很响亮的声音。

池堰上的电灯,屋里的电灯,唰地一下全灭了。

大船忙招呼小力巴点起了带风罩的几盏桅灯。桅灯挂在杆子上,在风里摇晃着,灯头像一豆萤火,可怜巴巴地**两下,无声无息地灭了。

雨也来了。

一来就那么猛。雨点子有铜钱大,砸在脊梁上,像让雹子敲了那么疼。接着雨点子密起来,简直像谁把天捅了个口子,那雨不是下,而是往下泼呀。

聂三叔跪在地上,祈祷着:“天爷爷,天爷爷,你可留情啊!”

大船疯狂地大声诅咒:“下吧!你他妈拉个巴子的下吧!你狠狠地下呀,你个龟孙!”闪电照在他的脸上,他变形的五官非常可怕地扭曲着,那神态显得恐怖而浄狞。

小力巴哭起来了。

这雨整整泼了一夜。

这风刮了整整一夜。

聂三叔跪了整整一夜。

大船咒骂了整整一夜。

小力巴哭着哭着就睡着了。他坐在一只倒扣的箩筐上,旁边放着那只瓷盆,盆里有半盆煮熟的对虾。虾煮熟后,除了大船,谁也没吃一口,连猫儿也没有动它。

潮水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