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河的诞生

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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涌着白沫的潮头,像草原上滚滚的羊群,哗啦啦地漫上了潮间带,漫上了它们曾经夺取又放弃的地方。它现在是迈着占领者的步子,很威武,很自信又义无反顾地踏破了历史为它划定的那条界限。

大船仍在喊叫着。他泣血的呼号,在这潮声、风声、雨声的合奏里,就好像在轰鸣的瀑布中投进了一粒石子,那么微弱。

潮水一漫上老虎滩,就变成了暴戾的猛虎。

浪头有屋檐般高,山一样耸起来,又山一样倒下去。浪头砸着浪头,浪头推浪头,把天地搅成浑黄的一片。

潮水吞了撩网房子。猫儿们一只只窜到屋顶上,惊恐地望着茫茫水天,发出嗷嗷的哀叫。一个巨大的浪头跃上屋顶,当下把屋檐上的三花脸和另两只猫拍了下来。长长的猫尾巴,旗杆一样地在漩涡里拧了个圈,不见了。

大船拖出一只舢板,将三叔和小力巴搡到舢板上,奋力一推,借浪的冲力,一

下子推出好远。他自己却扑倒在池堰上。

潮水涌进了虾池,池水闸板像女人发胀的**,终于憋不住,哗啦一声冲开了。装了泥沙的麻袋,像一只只泥丸,纷纷滚落进水里。

涵洞冒了顶,满池子对虾一下子从潮水拱破的闸眼里涌出来。大船把身子堵在闸眼下,那些虾就从他身上、手臂上跳过去,蹿起二尺多高,如万片银鳞,在雨幕里烁烁闪动。

大船觉得喉咙里一阵发热,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他支撑着身子站起来,望着一片汪洋,喃喃地说:“该去的,都去了。”

这一瞬间,他的脸上异常平静,平静得没有任何表情。

第十七章

还是那一片墓地。一排排船形的坟墓,如凝固了的浑黄的波涛,向茫茫大海,排列着威风凛凛的方阵。

这是献身者的船队,这里埋下的,是聂家窝棚村最优秀的渔民。这些闯过拆船涡擒过虎头鲨的汉子,这些无数次角力之后把死神摔得鼻青脸肿的汉子,永远地垂下了他们的锚链。

炳坤的那座新坟上,青草离离。

福珍来了。她一身素衣,挎一只素布包袱,按照这一带古老的乡俗,她来向炳坤作最后的告别。

她跪倒在坟前,颤抖着打开包袱,那里边是炳坤喜欢的几样海味和“十里香”大曲,还有其他祭品。福珍把酒倒在碗里,像对久别的亲人那样低低诉说着炳坤,你闷吗!你想家吗!俺,看你来了,俺知道天快凉了,给你做了鞋,一共四双,衣裳是两套,现在咱这里年轻人都兴西服了,你活着也一定喜欢穿,俺给你送了一套,是你平日爱见的那种颜色。俺要抬身了,是……是炳柱……俺会照顾好咱娘,不让老人家受委屈,俺也会常来看你。俺对不起你,没有守住自己的身子,更对不起大船,可是

俺没有办法啊……”她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悲痛,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感情的瀑布在尽情地倾泻,她的哭诉**气回肠。

不知哭了多少时间,当她抬起一双红肿的泪眼,看到大船站在了她的身边。她肝肠寸断,头更深地埋了下去。

“福珍,站起来!”

大船冲动地喊着,他的声音很轻,却充满着摄人心魄的力量。

1985年5月于太原

大野六章)

宿仇

何荣贵第二次服刑期满,回到了小何沿儿村。

这再一次出狱他矮小了许多,本来挺拔的脊背沉沉地驼了下去;这再一次出狱他苍老了许多,黑发变得花白而稀疏,眉毛干脆完全脱光,眉骨嶙峋地高耸,眼睛越发深深地陷了进去。盯住人看的时候,瞳仁儿很艰难很顽强地在眼睑内拥挤着,如两只混浊的玻璃珠子。

人们认真地记起,他头一回入狱是960年冬天,出狱是1980年春天;第二次入狱是1980年刚刚入夏的时候。从第一次出狱到第二次入狱,隔了短短的几个月,短得好像串了场亲戚,他便很快在乡亲们沸沸扬扬的舌头上消失。

人们算算,他头次入狱时是二*十七岁,这回出狱却是五十二*岁了。他有二二十五年最美好的光阴,拋在了那地方。按照他自己的说法,是“吃了半辈子商品粮。”

这二十五年,娶进来的新媳妇成了半老徐娘,这二十五年,生出来的小娃娃长成了车轴汉子。许多人还没来得及认识他。便是记得他的人,也只是记得那个在挖河工地上一个人担两副大抬筐每只装二百斤胶泥)脸不红气不喘的何荣贵,记得那个攥一把谷子在掌心里,一使劲就成了二八米的何荣贵。

这一次回来,他跛了一条腿。

他努力走得很慢,不让那条腿跛得很显眼。然而压根儿用不着去看,人们也知道他准会跛着一条腿回来。

“回哩,荣贵?”

“回哩,荣贵哥?”

“回哩,荣贵叔?”

越来越多的人围上来,谁也不提他那条跛着的腿,但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那条腿上。

那目光是一束束鞭炮引信,他的脸立刻变得极为浄狞。

他开口了:“刀——刀,”他口吃,越急便越发口吃得厉害,奇怪的是,只要舌尖上翻滚出这两个字,后面的句子便能畅通无阻地鱼贯而出。因此,他总是用这两个字做一句话的开头。

“刀一刀郑金彦那狗种在哪?”

郑金彦是乡党委书记,第二次把他送进劳改队的那个人,那个让他跛了一条腿的人。

谁也没有回答他,谁也没有让他再问下去。

他平平仄仄地走了。再也不愿掩饰那条跛腿。

“刀——刀郑金彦你个狗种,你钻进牛犄角老子也要把你抠出来。”

一路上他平平仄仄地骂。

家里的房门是用土坯封住的,费了不小的劲才扒开,门上的锁锈成了一块铁疙瘩,咬牙一拧,连门吊也拧了下来。他推开门,一只硕大无朋的壁虎从门楣上掉进他的脖领里,肚皮上立即有了滑腻腻的感觉,通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使劲一抖衣襟,那东西从他的肚皮上掉出来,他发着狠用脚去踩,却只踩断了尾巴,硕大无朋的壁虎逃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条断尾,在地上做无望的鱼跃。

他颓然坐在被耗子吃掉了半张炕席的土炕上。

二十五年前,这是个火火爆爆的家。

何荣贵的媳妇,是“大跃进”那年他自己在修渠工地上相中的。

那是个狂热的年代,工地上开展劳动竞赛,口号也提得邪门儿:“老的学习老黄忠,小的学习小罗成,小伙子要做杨宗保,姑娘们要当穆桂英。”每当有领导来工地视察或有人来参观,老黄忠、小罗成、杨宗保、穆桂英们便披挂起来,背上插了四只纸糊的旗子,脸蛋也用浸在水里的红纸涂得鲜红,像扮了戏装。县里剧团的女演员在堤上打着竹板作鼓动,锣鼓把空气震得发烫。整个工地倒真像个大舞台。谁推的车子大了,谁的车子便被插上小旗,何荣贵土丘一样的小拱车上,总是插满了五颜六色的小旗。背上的旗,车上的旗,在风里雄赳赳地飘,招来许多姑娘的目光。血气方刚的何荣贵是整个舞台上的主角。

那时候,他媳妇是王沿村“穆桂英队”的队长。王沿儿跟何沿儿两个村相隔三里路,工地也紧挨着,中午在一个树荫里吃饭。有天,何荣贵发现自己包干粮的手巾里多了一张卷着炒鸡蛋的葱花烙饼。他扯着嗓门问谁放错了干粮,嚷得那边“穆桂英队”的队长脸红得像喝了烧酒。第二天手巾包里还是多了一张葱花烙饼,他刚想喊,那边扔过来一块坷垃,砸在他晒得黝黑水滑的脊梁上。他一回头,看见了一双会说话的丹凤眼。从此,每天他的手巾包里总会有一张葱花烙饼。

后来,“杨宗保”和“穆桂英”扯旗放炮在公社扯回了结婚证。当时,自由恋爱是了不得的事。再后来,他们有了个女儿,取名金花。金花满周岁,儿子落草,名字是揣在肚子里时就想好了的,叫文广。

那年是三年自然灾害的头一年。

饥荒像老碱场上的野火一样迅速地蔓延,共产主义大食堂散伙了,一切可以吃的东西差不多全被填了饥肠。野菜没拱出芽儿便被连根剜走,全村的榆树都给剥光了树皮,露出一片片白得吓人的树干。硬是撑到冬天,村子里有了饿死的人。

“穆桂英”的奶子瘪得没有奶水,只有抱着饿得连哭的力气也没有的小文广落泪。忽然有一天,她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

何荣贵忙请来邻村的一个老草医,老草医说:“药不济事,只有喝羊骨头汤。”老草医走后,他抱着头蹲在炕沿底下,闷闷地抽了半晌用豆叶和烟梗捻成的烟末

子,呛得嗓子像火燎着一样辣辣地疼。

他不敢看妻子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曾经是两潭乌溜溜的秋水,而现在成了两口干枯的泉眼。

晚上,他揣一条绳子潜人夜色。

在二十里外的一个村子,他偷到了一只又小又瘦的山羊猴子。那个夜晚月黑风高,可是做这事的时候他的心跳得像砸砖头。

他知道那村上有一个古怪的老头,养着一小群有名有姓的山羊猴子。据说那老头过去当过旅长,在哪个队伍上当旅长,人们说不清,一说是西北军,一说是东北军。他的队伍让人“吃”了,全军覆没,他带贴身马弁从乱军中逃出来,便回到老家,解甲归隐。他脾性乖戾,却喜欢羊,每一只都有名字。可那名字不是一般的“三花”、“二白”之类,而是实实在在的人的名字(张国安、李小兔、王大胡子等等。人们说那是他怀念他战死的部下。

老头子没儿女,离群索居,住在村子尽西头,没有院落,羊便拦在屋后一小片篱笆墙里,很好下手,可他的羊,一般是没有人忍心去偷的。

何荣贵顾不得许多了。

他先趴到窗户下听了听,老头子睡得正实,悄悄踮着脚摸进了羊栏。栏里只剩下四只羊了,两大两小,瑟瑟挤作一堆。他摸到一只个儿大的往外拖,那羊凄厉地叫了两声。老头咳了两口痰,醒了。何荣贵忙闪身出了羊栏,趴在小草垛后面,粗气也不敢喘一口。老头并不点灯,披着棉袄,端只瓦盆走出来(“王大胡子,我一听就是你小子嚷唤不是?你饭量大我知道,打完了渭河那一仗,你一顿吃了俩鸡,仨肘子,二十四个小窝头不是?我记得真真的哩。可这回难为你啦,还有点涮锅水,给你留的,你喝了吧。”一边絮絮叨切地说着话,一边把那个盆子端进羊栏里,扳过“王大胡子”的头,又吆喝着其他挤过来的羊:“赵小毛,张六指,你俩别抢,小猴崽子!”可能是盆子打翻了,哗啦响了一声,老头骂道:“老子毙了你!”骂完了,轻轻拍一下不知是王大胡子还是赵小毛张六指的头,趿着鞋,回屋去了。门轴发出一声年深日久的呻吟之后再无声息。

何荣贵在草垛后面伏了一会,站起身子,茫然地望着羊栏,走开了“夜气紧紧地裹着他的身子”他望望天,只有很遥远的天边才有几颗星星“他漫无目标地走了两个时辰,终于又折了回来”这年月,在别处是不大容易弄到羊的“如果不是因为那双眼睛,即使这里有个金羊,他也不敢作非分之想”。

他钻进羊栏,摸了一只最小的,不知是“赵小毛”还是“张六指”。把它的四蹄捆了,掮到肩上,奇怪的是那羊没叫出一声“。

回到家,天还不亮,灯底下看那羊,还没有一只狗大,通体发白,没一根杂毛,只是痩得可怜,肋骨一根根凸出来,如不是一张羊皮,倒很像个骨骼标本”他叹口气,拉过长条凳,把羊按在凳子上“羊不挣扎,只是泪汪汪地睁着一双惊恐绝望的眼睛,看着他手里的刀”他闭起眼睛,刀举起又放下,仿佛他要杀的不是羊而是真正的“赵小毛”,抑或是“张六指”。

那只又小又痩的山羊,连肉带骨加上蹄头下水,居然煮了很可观的一锅。

不幸的是,他媳妇睁开那双复明的丹凤眼,看到的却是男人的五花大绑。

偷羊的事终于案发。这一年,周围几个村子的羊频有丢失,牵驴的走了,逮了拔橛的。何荣贵给押到公社,苦揍了一顿,屈打成招,认下几十只羊的无头案。于是,锒铛入狱,被判了两年徒刑。

他觉得冤枉,天天想媳妇,想得牵肠挂肚。跟看快过年了,偶尔有一两响鞭炮声传来,扰得何荣贵好梦也做不成一个。

大年三十那天晚上,鹅毛雪拧成了绳。何荣贵筹划多时的机会终于来了。同屋一个犯人因为吃了自己藏在炉灰坑里的烂菜帮子,肚子疼得满屋滚。值班哨兵进来看了情况,慌慌地去找医生,门没有上锁。何荣贵趁着忙乱,从号子里溜了出来,翻过了拉着铁丝网的高墙,越狱逃走了。当时他顾不上想什么后果,只想看一眼媳妇,哪怕只过这一个年夜,然后再回来服刑,心里也踏实些。

他出城不过三五里,后面便响起了轰隆隆的摩托车声。七股八叉的车灯把四野照得通明。他慌不择路,一失脚跌进了一口水井。那井口让雪盖得严严实实。井里水不深,他拼着全身生命的蓄量,扒着结了厚冰的井壁,一次又一次往上爬,手指抠出了血,到天亮才爬出了井口。身上的衣服冻成了铁甲,他直不起身子,一尺一尺在雪地上爬行,心里喊着媳妇的名字。雪覆盖了他,他像一条蠕动的白色的毛毛虫。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失去了知觉,不知道那两个早行的赶路人怎么把他救进了县医院。

他只知道这无谓的冒险让他付出了加刑十年的代价。

一直过了八个月,他的一个堂兄来探监,给他捎来媳妇做的一双鞋子。他问家里的情况,堂兄吞吞吐吐不肯说,逼得紧了,才说:“文广扔了死了),他婶……带上金花……去了关外,临走留下话,让你疼自个儿,好好改错,别念着她,就当她死了。荣贵你想得宽些,也别恨他婶,这景况,一个女人……”堂兄说不下去了。

他顿时觉得五雷轰顶,周围的一切不复存在。

一连许多天,他精神恍惚,有时发疯地用头撞墙,有时没深没浅地说些昏话。同号那位偷吃过白菜帮子的犯人劝他:“兄弟,娘们都是这样,值不得为她作践自己的身子,你把她忘了吧。出去,不愁再找个好的。”何荣贵两眼喷射着凶光,骂声:“刀……刀我日你姥娘!”扑过去和那人扭打在一起。那主儿也不是菜货,一拳捣落了他一对门牙。

两个月后,他第二次越狱,这一次他差点扒上开往关外的火车,但火车没出站他便被抓回,当然又一次受到了加刑的处罚。他索性破罐破摔了。最难过的是逢年过节家属来探视的日子。每当同号的犯人试着新鞋夸奖老婆的手艺的时候,他也便把媳妇留下的那双鞋从被筒里取出来,穿在脚上比试着,舍不得在地上踩一踩,便脱下来重新塞回被筒里去。这双鞋几年来一直是白天塞在被筒里,夜里摆在枕头前,虽未上过脚,却天天让他熨得发热。他说这双鞋是留着出去的那一天才穿的。

进来时脚上穿的那双鞋早就烂了,他就捡别人扔了的鞋穿,常常是左脚一个样式,右脚一个样式。捡来的鞋配不上对儿,有时左脚是布鞋,右脚却是断了襻张了嘴的皮鞋。夏天干活干脆打赤脚。

直到1980年3月尾!他把最后一双“插花鞋”留给了一个同样没有人送鞋的犯人,穿上媳妇做的那双鞋那鞋在他的被筒里煨了六千六百个日夜),踏上归程。

回到故土,村子的面貌变得让他几乎认不出。新房盖出了好远一片。他家的三间土房,早已成为一杯腐土,现时那块地基正在被重新扩大、垫高,几辆马车正往那里卸红砖。他好不诧异,小心地问一问,原来那块地基是为公社书记郑金彦垫的。

彼时,公社书记郑金彦正在小何沿村下乡包队。当然,主要还是为了督工盖房。郑书记家在离这里三十里远的邻近公社,不知为啥,他忽然心血**,要移家到这儿来。

然而,他不把家建在公社驻地,却建在离公社五里的小何沿儿。土眉土眼的庄稼人猜不出他走的是哪一步棋,何荣贵却立刻领会了这个没见过面的父母官的精明:他盖房的砖瓦、木料都是他统辖领土内的村上送来的,人工也是村上的劳力。这么吆五喝六地盖房,在公社机关眼皮底下毕竟不太合适。后来果然证明了何荣贵眼里有水,郑金彦平地起了五间瓦房,还剩下一万块红砖,十根净木檩条,他盖房只花了点烟钱,茶叶钱,把剩下的砖瓦木料卖掉,倒赚回了很像样的一笔。

村上把何荣贵安置在二队饲养棚,这样,他的工作和住处就全有了。毕竟是乡亲厚道,考虑到他刚回来,不好分派他去干重体力活。

过了些日子,村上又给何荣贵找了块地基,把塌房时扒出来的门窗房檩还给他,又拨了工,帮他搭起了两间小趴趴房。上梁的那天,何荣贵依照乡例,借钱买了酒肉,招待帮工的乡亲,喝到酒酣耳热,话赶话,不当心给公社书记揭穿了西洋镜,乡亲们方大彻大悟。一个火性子后生当场骂了娘并宣称:“谁有本事把郑金彦这个祸害弄出小何沿儿,不管是打跑他还是吓跑他,俺出五百块钱做奖金!”

这事很快传到郑金彦耳朵里,心里暗暗记了何荣贵一笔账。每逢开群众会,他出面讲话,总是把何荣贵拿来垫牙,捶布石一样捶打一番。

盖完了房子,何荣贵求小学里的老师往东北写过几封信,女人回信说,她找的这个男人还算厚诚,从来到这里,又生了两个娃娃,大的是小子,十八岁了,当了林场的工人,二的是个闺女,十五岁了,正念中学。金花出嫁了,女婿是开车的,已经有了一个外孙子。她说她这些年一直想着他,知道他出来了,想来看他,可现在又走不脱,老头病得正重,是绝症。寄来二百块钱,给他做盘费,让他去东北住上几个月。何荣贵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又痛痛快快笑了一场。别人撺掇他去,他说去了也是尴尬,不如作罢。

有一天,他去镇上给队里的青骡子治病,回来走到半路,见路边躺倒了一个女人,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趴在她身上,蹬着腿嚎哭。他近前一看,那女人牙关紧闭,脸色白得像一张纸,知道是中了急症。好在离村不远,忙将那女人驮在骡子上,孩子也抱了上去。他扶将着走回村上,进了村,才想起自家是个光棍,便把母子俩安置在村边一个近门子二嫂家里,就去请村上的医生。

又打针又灌药,折腾了半晌,女人才缓过气来。何荣贵这才着意把这女人打量了一眼,她三十七八岁光景,一张团团的脸,眼睛里透着疲惫的忧伤。最显眼的,是她左眉梢一颗棒子粒儿大的红痣。那颗痣让何荣贵心跳了好久!

女人说,她家在山东省庆云县,男人在抚顺下煤矿,连着五年没回家了,也从不往家里寄钱,欠了生产队五年的缺粮款,母子衣食无着,便去矿上找男人,原来男人有了相好。她受不下那恶气,一夜未过带着儿子坐上了南下的火车。在天津下了火车,再没有钱坐汽车了,一步步要着饭回家,又累又饿,昏倒在路上。

何荣贵心里酸酸的,他想起了自己的女人。等不得人家道一声谢,便匆匆走了!当天,母子俩住进了村西一间空出来的碾屋里!

何荣贵回来烙了六张饼,想给那母子俩送去,可又心里怵得不行,围着碾房转了一圈又一圈。心里只是想着,说不定自己的女人,当年到了关东,也是拖着孩子一步步要着饭去的!

晚上,定了夜,他去了。怀里揣着包了六张饼的苫布,轻手轻脚,像是做贼。农村的人们一到九点便差不多全体睡倒,一片黑灯瞎火,他敲窗户的声音,在空旷的夜里显得那么响,响得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谁呀?”屋里那个声音惊恐而急促地问。

“刀……刀……”他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心拼命地跳,像有人用拳头擂着他

的胸壁。

一颗萤火黄黄地亮了,那萤火最后落在窗台上,被风吹得忽悠忽悠直闪,像坟场里的磷火。

很快,门开了。

他看见了那女人半掩的衣襟里,露出粉白的胸脯。忽悠忽悠的灯火照在那块地方,晃得他不敢睁开眼睛。他觉得有一团火在心里旺旺地烧起来,那团火在一个瞬间让他的每一块筋肉都骤然紧绷,理念和欲望同时被蒸馏,他浑身发抖。

女人让他坐下,他没有听见,女人自己在炕沿上坐下来。

女人开口了:“大哥,俺知道你的心田好,今儿个一天,你在门口转了六趟。”

他觉得他的灵魂被一阵无形的风暴席卷了,他不知道自己在一个什么地方,眼前的女人,清晰而又模糊,这种体验是他毕生从未有过的,他觉得自己一会儿在飘飘悠悠地升腾,一会儿又沿着一条黑沉沉的巷道坠下去。

女人说:“大哥,你的事,那个二嫂跟俺都讲了。咱俩的命一样苦……到了这一步,俺也不能再让那死鬼往绝路上逼了,俺原本想,那死鬼等着俺说离了’这话,俺偏不说,拖他一辈子。你救了俺……俺想开了……不嫌俺……俺就不出这个村子了。”

何荣贵的十个指头骨节挣得嘎巴响,他要说的话,一钻到喉咙上就被闸住,他憋得脖子都涨红起来。

女人还在说:“俺叫方桂兰,三十九岁,手底下就有这个孩子。”

孩子在光板炕上睡得正香,小胳膊小腿舒展着,不知正做着什么梦,怪模怪祥地挤着鼻子。

女人把孩子往炕里轻轻推了推,挪出一块地方。拉了一把何荣贵:“坐呀!”何荣贵木然坐下来,他闻到了女人那灼人的气息,女人紧紧挨着他,灼热的气息不断传递到他的身上,二十多年来没有过的那种冲动一点点萌发着。

一阵风,从窗纸的破洞里伸进恶作剧的指头,轻轻地摘掉了那豆灯花。

突如其来的黑暗的围困,使两个人都有一种窒息的感觉。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咚的一声,从对面的房顶上跳下几个影子。门被踢开,手电光照在女人的胸脯

上,惨白如冷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