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荣贵在手电光束里,看见了公社书记那支黑幽幽的枪口。
那枪口像怪兽的一只独眼,冷嘲热讽地恶狠狠地盯住他。
他额上的青筋立即暴成一条紫色的蚯蚓,何荣贵像一头发狂的狮子,大吼一声,操起一根碾棍,向那枪口砸过去。碾棍带起一股呼啸的风。
枪声响了,脆亮而悠远。
夜没有被划伤,只有远处的狗狺狺地低吠了两声,像哭。
何荣贵踉踉跄跄地冲出了碾屋,跑了几步,栽倒尘埃。右腿麻酥酥地变成了一根木头。
他又一次被五花大绑地捆个结实,连夜送到公社。
一连几天,他被扔在车斗子上,到处游斗,直到白色的蛆从伤口里爬出来,才被送到医院治疗。在医院里躺了一个月之后,他重新回到了待了二十年的那个地方。
当他被判处五年有期徒刑的布告又一次贴到村口,许多人说,何荣贵这一次怕是不能回来了。
然而,他如期获释了,他是为了一个雄心勃勃的计划回来的。
郑金彦仍然坐着这一方水土的头把交椅,公社巳成乡了,他现在是乡党委书记。他的家在一年前就搬出了小何沿儿村,这原因有两层,一是因为小何沿儿乡亲们那种让他无法忍受的鄙夷和冷漠,二是因为或许他早就预感到了什么。住在宽房大屋里,不安全感却紧紧攫住他。
空下来的房子,他卖给大队开了磨光厂。他的新宅邸仍然盖在离乡政府五里的另一个村子,更排场也更阔气。人们说他家里一屋子高档电器,却也是一屋子脏鞋烂袜子。他女人吃商品粮了,但毕竟是一个疏懒的村妇。
何荣贵在箱底下找出一把牛耳尖刀,这是他当年杀羊用过的。他留下了这把刀,用布一层层包了放进箱底,原本是为了一种警策,并没想到日后要拿它出来派什么用场。
刀锈得很厉害,时光老去,“赵小毛”抑或是“张六指”的血变成包围着锋刃的
一层粉末,黄褐色,依然是血的腥味“
何荣贵把自己关在家里,找来一粗一细两块磨石,很有耐性地磨。哧啦哧啦哧啦哧啦,黄褐色的时间粉末一层层剥落,刀重新出现了白亮白亮的优质金属的颜色,刀重新寒光熠熠。
磨刀时,他的眼前便出现了这样的幻觉:
这一道寒光飞快地捅进那家伙凸起的鸡胸里,流出来冒着泡沫的血,那血是黑色的,黑得紫红。那家伙的脸浄狞地**着,似乎哼了一声,五官就挪了位置。他拔出刀,很惬意地眯着眼睛欣赏一番,然后在那家伙的衣裳上把刀揩一揩,看也无须看他一眼,很坦然地去自首……
这个念头把他激动得寝食不安。
从打第二次入狱的那一天起,仇恨与报复,便成为他生活的全部内容。
他因此而觉得活着是很有意义的事。
为了这无比辉煌的一天,他再也不敢有丝毫的越轨行动,他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驯顺。
在板井劳改农场烧砖,他每天顶两个班。冒着高温出砖,手上烫起了泡,在盐水里浸一浸又去上工;冒着大雨盖砖坯子,苇箔用完了,他脱下了自己的衣裳……刑满释放前,他还被评为模范劳改人员。为了这个念头,他必须卧薪尝胆!
他的一生失去的太多:家、爱、幸福、依托……正是这一个欲望,让他为了一个目的而活着,支撑着他的全部精神。
郑金彦从何荣贵回来就没有在乡政府露面,他住进了县城,听说他已经在活动,要调县银行当行长。
何荣贵很有耐性又焦躁不安地在他下班的路上蹲了好几个傍晚。他的眼睛被渴望烧得血红。他是血性汉子,决不会加害于他的眷属,冤有头,债有主,他深信那家伙钻进牛犄角他也能把他抠出来。
白天,他天天骑着自行车到十里远的镇上去,那里有个很有名气的菜馆“好再来”。每天中午,他坐在靠墙角的一张桌子上,要半斤“铁狮子大曲”,一盘花生米,一
盘猪耳朵,一只德州风味的脱骨扒鸡,喝到杯盘见底,斤半重的脱骨鸡剩下一堆细细的骨头。临出门忘不了买四只烧饼,两节灌粉肠,用塑料袋包了,然后骑上车子,带着七八分醉意摇摇晃晃地往家来。
有时醉得深了,路上便放开嗓子唱“梆子腔”,活到半百,他从未开口唱过一点什么,没有想到,虽然结巴,唱起戏文原来那样流畅,有板有眼。他唱的是:
说甚么矫腾腾赤虎斑纹豹,
说甚么风凛凛牡狮黄龙蛟,
堪笑那蠢蛮子腹内诗书少(眶釆七采哐“)
旧兵法他不晓分毫(哆哩格龙里格咚)
这壁厢噢……那壁厢,声沸如涛,
七采一采哐”山欲动,地欲摇,
斩鲸鲵血呀呀呔)染林皋
唱得一路上行人定定地看着发呆。
何荣贵,他忽然活得这般洒脱
这天,他照例喝到半醉,回得家来,却见屋门大开。他外出从不锁门户,除一口锅他回来尚未动火,锅里还长着寸半长的发霉的黑毛“,几条饿不死的桌凳,别无长物。
迈进门槛,何荣贵一下子走进了一个实实在在的梦境。
屋里,坐着两个女人——一个鹅蛋脸,两鬓巳有丝丝白发,那双美丽的丹凤眼,虽然爬满了岁月的吃水线,却一样闪动着二十多年前的光彩。
另一个团脸,脸颊一层薄薄的红润,头发是烫过的,略有几分面生。但他很快就发现了她右眉梢的一颗红痣,那颗看上一眼就能记一辈子的红痣。
他拼命地揉着眼睛,不知是醒了还是醉着。
错乱
我还没换牙的时候记得他是这么一副样子!七十多岁,门板似的大个,脑袋也大,并且总是光着,头皮和他的脸皮浑然一色,冬天那光头上总是冒着热气。手也大,我敢说很少有人见过那样一双手。那巴掌之宽,之厚,你是想象不出来的。这双手攥起拳头就像一对石坨子,颜色也和石坨子差不多,铁青。仿佛一生一世不曾洗过。伸开来,十个指头的骨节硕大无朋,掌上的茧子好似锈迹斑驳的古钱。指甲也古怪,扣在肉里很深很深,且蓄得又长又尖,黑黑的,形同鹰爪。
我叫他八爷。
八爷姓赵,虽有幸占了百家姓的头一个字,但在小何沿儿村他是唯一的外姓户。
八爷的名字谁也不可考,单门独户没得宗谱。他是个疯子,小何沿儿人称他“疯八儿”或者“疯老八”、“老疯八”,如此而已。
疯八爷不吓唬孩子。我们一班光腚娃用泥巴球弹他,哄他“疯子疯,吃大葱”,他从不恼怒,只嘻嘻地笑。他的嘴里缺牙,笑起来就嘘嘘的,像大口吹气儿。我们这班光腚娃于是一起喊!“疯八爷,唱个瞎话儿!”他就唱!“东西道,南北走,十字街上人咬狗,拾起狗来打砖头,反叫砖头咬了手……”
他的嗓子居然那么尖那么细,一点儿不显得苍老沙哑。
疯八爷一年到头总是疯。不过有的时候疯得沉稳,有的时候疯得张狂。
疯得沉稳的时候,他一天到晚坐在村边官道旁的土牛牛上,眼痴痴地望着每一个行路人。无论谁从这里过,他都要问上一句!“俺儿哩!见俺儿了没?”如果偏巧有谁向他问路,他就扯住人家不放,一遍又一遍地给人家絮叨!“俺儿走的时候穿青布对襟夹袄,背个钱褡子。”
知道他底细的人跟他逗!“你儿给你打酒去了,等着吧。”他果然坐在那里死死地等,谁也拉不动他。也怪,只要他儿媳妇一来,用不着说一句话,疯八爷便像个孩子一样,颠颠地跟在儿媳妇后边回家。
疯得张狂时全村让他搞得鸡飞狗跳墙。所幸这情况每年只有一回。这一回大概持续一个多月,而且总是钟表似的准:秋庄稼一熟,树上的枣儿一红脸,梨子一黄皮儿,他就疯得张狂了。
这个季节他整天处于一种极度的亢奋状态,每一天都是他的节日。他昼伏夜出,腰缠一硕大布袋,进了玉米地,就拧玉米棒,进了谷子地,就捋谷子穗。他最喜欢光顾的是枣树行子,进了枣林,像孙大圣进了蟠桃园,抓耳挠腮,找准一棵结果多的大树,砰砰砰在树干上连踹三脚,玛瑙般的枣子便雨一样地落。落下的自然都是熟透了的,比上树摘下的还齐整。他两只大手簸箕般一扒拉,很快就装满了袋子。干这事大都在深夜,有大半枣子撒落在地上,让他踩得稀烂。第二天主人一进枣行,简直想抱着脑袋嚎哭一场,枣行子里像遭了场雹灾“
只是苦了他的寡儿媳妇。夜里他大袋小袋往家里扛,天明了他的寡儿媳妇大袋小袋往外头背,背到遭了祸害的人家,磕头作揖地赔情,不知要流多少泪,说多少道歉的好话。
寡儿媳妇是他唯一的亲人。那时她也不过四十多岁,却居然为这个疯公爹守了二十多年寡,再没嫁人。她有很厉害的气管炎,走起路来嗓子里像拉风箱。那带着水音的喘息声和凄楚的哀哀求告,极让人难受”。
疯得沉稳的时候,疯八爷一天到晚像个酩酊的醉八仙。疯得张狂了,他的力气一下子大得吓人。我亲眼看见他在谷场上用两手举起一个轧场的碌碡,像拿一只枕头一样,把这块六七百斤的石头掮在肩上,从场院一直掮在官道上,咚的一声扔在官道中间,把看客和过客们惊得目瞪口呆。
有一年,人们让他遭害得实在苦了,几个青皮后生终于把他放翻,用一根八股棕绳把他捆了个“寒鸭浮水”。疯八爷瞪着一双血红的公牛眼,炸雷一样地吼。后生们开心了,大家商量,是把他扔到河里呛几口水,还是把他吊到树上**一**秋千。有个后生说:“这都不济事,队上不是有破水车上的铁链子吗,干脆给他砸上大镣,看他还怎么去祸害人。”
正在这时,疯八爷的寡儿媳妇来了“见此光景,二话没说,给几个青皮毛小子跪下了”后生们慌了,忙将她扶起,又给疯八爷松绑卸镣“
寡儿媳妇流着泪,把疯八爷领走了”疯八爷不再叫唤,颠颠地跟在后面,像个闯了祸事的孩子“
后生们指着寡妇的背影感叹着说:“天下难寻的好心人啊!为了这个疯老头,吃了一辈子的苦,挨了一辈子的累,一辈子就这么浪费了。”
“要不是这女人,疯八爷骨头早就打了鼓了。”
当时我还小,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直到我长大成人,终于听到了那个惊心动魄的故事。
那似乎是在1935年。
那时疯八爷不疯,是一条响当当的好汉。
过去洼下庄子很少种大田,出村不远就是一望无垠的大苇**。苇**一直通到天津卫南郊,这一方人就靠着打草、割苇子过活。这些都是下力气才能干的活计,尤其是割苇子,正是腊月,整个苇**让冰封得结实,人们才进洼。割苇子也不用镰刀,用“搓”一种齐头殳刀),在冰大板上一推一搡,苇墙便倒下一大片。
“搓”下来的苇子,捆好,用“凌爬”往岸上拖。“凌爬”是唯一的冰上运输工具,像东北的爬犁,但比爬犁大得多。拉凌爬是最要命的力气活,不管装多少苇子,拉起来就得拼命地跑。如失足跌倒,凌爬就会借着惯性的力量冲碾过去,把你轧成肉饼。一坨苇子拉到码头上来,拉凌爬的人喘口气都带着腥咸的血沫子味。
八爷以力大著称,拉凌爬是最让人服气的。他的凌爬装得比别人大出一半,码的是十字垛,横看成岭侧成峰。拉起凌爬飞跑,压得冰板忽悠忽悠直颤。冰面在脚底下发出一声声“咔吧——咔吧”的响声,或如击磬,或如裂帛,或如旱天炸雷,胆子小的人听了这声音心里发毛,可八爷就喜欢这样的刺激。有一回跟人打赌,他拉上来的一凌爬苇子,足足装了三辆马车。
然而他还是穷。
一家三口人,常常是麦子黄梢儿,高粱晒米的时候,就得把锅吊起来当钟敲了。
那时交通不便,柴草芦苇卖不出去,他那一身力气,就一钱不值。
他的独养儿子那年二十三岁,刚娶了媳妇三个月,就到天津卫卖苦力去了,带出去一张嘴,还能挣回几个血汗钱“
快过年了,一家人苦苦盼着出远门的儿子,盼他带回钱来买菜买面”可赶完了腊月最后一个年集,儿子还不见影子“一家人惶惶然,一直过了二十八,村里不时传来零散的鞭炮声,儿子还没赶回来。
老伴用笤帚扫了三遍笆斗底,只扫下来一捧高粱面,儿子不回来,连顿年夜饺子也吃不上”老伴长吁短叹,新娶的媳妇咬着衣裳角,无声的泪珠子一串串流下来,砸得他的心隐隐作痛“
小年那天,天傍黑,他用麻绳束了腰,悄悄操起一柄斧子走了”。
他沿着那条绳子样弯弯曲曲的小道儿进了洼。洼里有通天津的一条路,他是极熟的。
他隐在一个苇垛后面,望眼欲穿地等待着。他没有来得及为自己的勇气吃惊,眼前只闪动着儿媳妇那张泪脸。儿媳妇进门头一年,吃不上一顿饺子,他这当公爹的真恨不得一头往墙上撞死。
他被一种欲望的火烧着,他觉得血在血管里汩汩有声地流。斧柄被他攥得发烫了。这个时候,他希望有人来,又极怕有人来。
天渐渐黑下来了。
夜的网拉得很紧,没有星月,小北风打着唿哨,在大洼里兜圈子。他像钻进凌板儿底下,却通身出汗,那汗也是冷冷冰冰的,又冷又粘,流在他的背脊上。他很有耐心地等待着,像一个初猎的猎手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即将撞到套子上来的猎物。
他心乱如麻,只有眼睛闪着饿狼一样的绿光。
终于,一个飘飘悠悠的黄色光点闯人他的视野“。
那是一盏孤灯”。
开始,它像一粒香火,明明灭灭,渐渐地,它又像一豆萤火,躲躲闪闪。近了,它又变成一支烛天的火炬。这灯火在他眼里立刻放大了无数倍。
这一刻他平静得出奇。
他很快作出判断,来者是单身而且一定是附近村子上的人。因为这大苇**是个八卦阵,路不熟是不敢在大洼里闯夜路的。
他原想等来人走到近前大暍一声,让他吓得魂飞魄散,弃了东西逃命。可马上又想到附近村上的人差不多都认得他,会听出他的声音。这时来人已到跟前,他什么也顾不上去想,鱼跃而出,长柄利斧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重重地落在来人的头上。
没有喊叫,没有呻吟,只有颅骨破碎的脆响。脆响之后是一片死寂。
那盏桅灯远远地滚落在一个结了冰的水泡子里,灯火依然跳跃着,好似惨白的冰面溅起的一滴血光。
他摸了摸死者身上,有几块光洋,还带着温热的气息。身上背着一只布袋,好像是白面,手里拎着的一只包袱里,有一坨肉,两瓶酒。
他在苇垛上抽下几个苇子捆捆,把死者填进空出来的地方,又用苇子盖好,将东西收拢到一处,背在肩上,甚至没忘记拎上那盏桅灯。
他像干完了一项活计,重重地舒了一口气。
大年夜全家除了出远门的儿子,终于吃上了一顿饺子。
那天晚上,老伴问他到哪儿去了,他淡淡说了声:“去了趟四堰,在陈皮猴子家借了点过年的东西。”陈皮猴子是他的老友,老伴于是不再问了。
煮年饺子,不让女人下灶。他烧滚了水,将饺子下到锅里,不知为什么,他总看到锅里翻滚着一颗人头。他毛骨悚然,紧紧闭起眼睛,用大盆压住锅盖,拼命地烧火,要不是老伴觉得有点不对劲,那锅饺子非煮成一锅烂面糊。
儿媳妇吃着饺子,脸上挂着浅浅的笑。那笑是强颜为欢装出来的,很苦,为的是让老人心里安然些。多懂事的媳妇。只是儿子不在眼前,儿子可是个好儿子。又机灵,又忠厚。儿子小时候,他每次下洼回来,儿子总在道口上等他,怀里揣着菜饼子。菜饼子带着儿子的体温。“蛋儿,你咋不吃!”他叫着儿子小名。“绐爹吃,爹累。”他于是响响地笑,笑一通便通身筋骨轻松。
儿媳妇烫了一壶他带回来的酒给他满满斟了一盅。他呷了一口,觉得那酒有一股又腥又咸的味道。
他打了个寒战,一壶酒全碰翻在地上。
大年初二,儿媳妇的娘家兄弟来拜年了。
一进门,就问他姐:“俺姐夫呢?”
儿媳妇说:“没回来呀。”
娘家兄弟说:“咋?回哩!二十九那天从咱家走的。走的时候天晚了,爸还借了二伯家的桅灯给他,你看你家高桌上那灯不是?”
他在外屋听得真切,脑袋嗡一下,逃也似的出了家门,没命地往洼里跑。跑到苇垛底下,搬开苇个子,将那天砍翻的人拉出来。
那人头上的血凝了,太阳暖暖地照着他。他的脸上没有痛苦,没有仇恨,眼睛微闭,嘴角溢着一丝嘲弄般的微笑。
儿子!儿子!
儿子!儿子!儿子!儿子!!
他眼前一黑,昏倒在儿子身边。
醒来之后他就疯了。
老伴受不住这样的打击,一根麻绳吊死在屋门上。
他于是越发疯得厉害,没日没夜地在洼里跑,喊着儿子的名字。
儿媳妇不忍撒手而去,铁下一颗心来侍奉他。多少人劝她走道儿,改嫁,她只是垂泪咽,却终于没走。
就这样过了二十年。
疯八爷二十年如一日,疯来疯去,倒活得健旺。
她却一天等于二十年,很快憔悴得不成人形,病骨支离。
她终于先疯八爷而去。
她人殓那天,整个小何沿村都哭红了眼睛。
第二年,疯八爷也死了。疯八爷死去了二十多年了,可是,人们总还记得他,说他去了之后再没人举得起谷场上的碌碡了。
熬鹰
费了差不多打一场常规战争的运筹,这只“扁毛将军”终于成了郝转运的网中囚。
这是一只多么剽悍、多么矫健的鹰啊!
它的满身羽翎,丰满而光亮,鳞甲似的排列着。头不大,却极灵活,嘴像一把钢凿,爪子好似两把锋利的铁钩。最能传神的,是那双眼睛,圆溜溜的,像两颗琥珀色的玻璃珠子。黑黑的眼仁里,闪动着一种不屈服的、充满敌意的光。据说鹰隼的眼睛最亮,飞在天上,能将地上爬的蚂蚁看得清清楚楚呢。
郝转运忽然想同这家伙把目光交流一下。可这畜生居然用极轻蔑的目光瞥了一眼它的征服者,将头转向了别处。郝转运悻悻地骂了句:“奶奶个孙儿,看我不整服了你”
郝转运这个名字叫了三十八年,果然时来运转。上个月,捡了个从天上掉下来的媳妇,这回,又逮了只好鹰。
郝转运父母早亡,他从十三岁顶门立户过日子,一个人清锅冷灶食了二十五年人间烟火。幸亏大平原上的黄蓿菜和土井里的碱水不曾亏待过他,居然也长成了能扳倒牛的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