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河的诞生

第21章

字体:16+-

郝转运不抽烟,不喝酒,平生只有一个爱好,便是放鹰。

他从小没人管束,养成了生驴野马的浪**习性。小时候,只要村上来了放鹰的人,他便像个尾巴似的跟住人家,人家去围猎,他跟着漫洼里乱窜,给人家牵狗,轰兔子。长大成人之后,别的没学会,倒学会了一手放鹰的本事。可是,他自己却连一只像样的鹰也没养过。头回养了个黄鹰,没驯好,一放出去就抱人家的老母鸡,半个村子的鸡都受过它的祸害,惹得那些将鸡屁股当“银行”的婶子、嫂子们天天到他门上吵,差点把锅也给砸了,只好将鹰处理掉了事。后来又在集市上花大价钱买了一只,没想到在抓兔子的时候,竟让一只狡兔给“劈”了。那家伙抓到兔子后,将一只爪子箝在兔子背上,另一只爪子抓着地面,让兔子拖着跑,只待那兔子回过头来,便一下啄瞎兔子的眼睛。那只老兔子是见过世面的,说啥也不回头,死命拖着鹰往刚削过高粱的茬子地里钻,待鹰的爪子抓住了一根裸在地面的高粱茬,兔子死命一挣,一下子把鹰给裂成了血肉模糊的两半。郝转运伤心地哭了一场。

那些年力气不值钱,况且郝转运除了如醉如痴地迷着放鹰,全然不懂立家之道,本分的庄稼人,谁敢把闺女嫁给他?一年二年,不知不觉就耽误了好光景。

实行责任制以后,他包了地,不敢再胡打海摔了,日子也渐渐有了些起色,可养成的脾性,却不是一下子容易改掉的。

好心的婶子、嫂子们开始给他张罗对象了,可介绍给他的,不是跛子,就是哑巴。郝转运恼火透了:七尺高的汉子,站起不比别人矬,躺下不比别人短,可偏偏只配捡人家挑剩下的二茬子货。

他回绝了所有牵红绳的媒人,立下大志,要找媳妇,就非得找个有头有脸的;要放鹰,就非得放那八面威风的“扁毛将军”。

不知哪块云彩下了雨,一件奇异的姻缘成全了他。当他带着自己的新媳妇突然出现在郝家庄的时候,全村一下子轰动了。郝转运的媳妇,果然比全村所有的年轻媳妇都水灵、漂亮。

有了好媳妇,他还想要只好鹰。

四天以前,他在自己承包的地里刨枸杞坑的时候,就注意到这只鹰了。

这只鹰与另外一只鹰在一起比翼盘旋,这是一对和乐而强焊的鹰的伉偭。郝转运曾目睹了它抓一只“大眼贼”黄鼠)的情景。那天,一只褐色的“大眼贼”被郝转运浇地从窝里灌了出来,水淋淋地跑在大洼里。鹰看到了,拍着翅膀俯冲下来,却不一下子抓住那水鸡似的小东西,而是欲擒故纵,同猎物兜着圈子,并且不时用翅膀去撩逗它一下。那“大眼贼”没头苍蝇似的乱撞,等到筋疲力尽了,那鹰才张开利爪,轻盈而潇洒地将猎物抓起飞到空中。这是一场多么精彩的艺术表演啊。郝转运看呆

了,那天上的另一只鹰,它的情侣,也引颈欢叫着,为它助兴,为它欢舞“

郝转运一心想捕到这只鹰。

他在洼里布了捕鹰的圈网,拉网,都没能使它上钩,最后,同村的金斗给他出了个主意,让他布一张“井网”试一试。

郝转运于是选了块草稀的地方,插了四根杉木杆子,然后用网子围起来,便成了一口四四方方的“井”。捉一只老母鸡放进“井”底,作为诱饵,就只待猎物来投网了。

一两天过去了,第三天,那对伉俪终于耐不住美味的**,开始在陷阱的上空盘旋了。还是它——那只捕鼠的鹰,直冲下来,像黑色的闪电一样,准确地扑进了“井”里。它抱起鸡腾空起飞,却一下子撞在网上。它拼命地用翅膀扑打着,用爪子撕掳着,越是扑腾,缠得越紧,终于被网片紧紧裹住了。

天上飞的另一只鹰,被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吓蒙了,它近乎疯狂地惨叫着,几番扑下来,企图营救它的情侣,徒劳地用翅膀拍击着网杆,要与郝转运拼个死活。郝转运用坷垃向它投击,一次次将它驱开。那只鹰绝望了。飞去的时候,留下两声凄厉的哀叫,在广漠的原野上,显得那样悠远。

郝转运带着他的战利品,荷着网杆走回村来,一路上接受着各种各样目光的检阅。不论这些目光是羡慕的或是带几分妒意的,戏谑的或是赞许的,郝转运都感到很满足。

他的家,在村子西头,与大村隔着一个十亩大小的方塘,孤零零的一间土坯房。院墙很高,院门上挂着黄灿灿的铜锁。

他不去开门,只把门推开一道缝儿,往里望一望。院子里的晾衣竿上,搭着件白底红格子布衫。

他打开锁,把网杆重重地放在院里。一个面色苍白的女人走出来,呆呆地望着被他用一根麻绳捆住翅膀的鹰。

“嘿,到底撞网啦”他眼放着光,不无炫耀地说。

“唔。”女人不表示吃惊,甚至没有笑一笑,这使他很失望。

“有吃的吗?”他悻悻地问。

女人端出来一篦子玉米面饼子,新贴的,黄灿灿,发着诱人的香气。他把鹰抓进预先备好的一只笼子里,洗了手,抓起一只饼子,很香甜地吃着。他饿坏了。

她站在地上,有几分爱怜地看着他狼吞虎咽。他不时抬起头,对她望上两眼。她的脸是鹅蛋形的,眼睛很大。若不是有几分忧郁,一定光彩照人。眉很浅,很淡,淡得像雾天里飘飘悠悠的两缕烟迹。两颊的红晕过早地消退了,但美是掩饰不住的,这

十七岁,比他整整小十一岁哩。

女人很小心地躲闪着他的目光。待他吃完了,收拾了碗筷,在外间忙她的事了。他拉过只枕头,准备好好睡一觉。晚间要“熬鹰”呢,不睡足了可吃不消。枕头上有一两根长长的秀发,他小心地捡起来,贴到脸上,闭起眼睛,开始理那怎么也理不清爽的心事。

郝转运不敢想,他怎么会娶了这样一个媳妇。

上个月二十八那天,他去给人家帮工盖房,累了,早早睡下。迷迷糊糊的,听到有人啪啪砸他的门板。他拔开门闩,进来的是在公路边开车马大店的掌柜金斗。金斗神采飞扬,一屁股坐在郝转运的炕头上:“哎,转运哥,有件好事——天上掉下来个媳妇,你捡不?”

“去去去,你拿俺开心呀?”

“谁骗你是个四条腿儿的!”金斗急得赌咒发誓,“今个晚间,有个山东惠民的客人住在店里,带了个二十七八岁的女人。这客人说,他是带着他妹子从东北来的。这女人的丈夫去年病死了,为给她男人治病,家里落了点饥荒,有个在吉林的亲戚在那里给她找了个对象,可到了东北,男的一见面,变卦了。她哥说,有合适的主儿,让俺帮他给寻一个。俺一下就想起了你老兄。这还不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吗?快穿上衣裳,跟我到车马大店相媳妇去吧。”

“那女人是跛子,还是哑巴?”

“不跛不哑,水葱似的。你自家看看嘛。”

“那中。用不着我去了,你看着行,就定下来吧。”

“呸,人家还没见你长得是黑是白哩。快起来吧,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啦。”不由分说,拖着郝转运走了。

到了金斗的车马店,见那女人两只眼泡哭得红红的,还在落泪。男人恶狠狠地瞪她几眼,才止住了哭泣。郝转运不敢瞅她,那男人胡乱问了一些家景方面的话,这门亲事,就这样以出乎意料的神速定了下来。男人说,他妹子是“后婚”,按照这一带农村的风俗,后婚再嫁,不能破月,眼看到月尾还有两天,定下来就得立马结婚。并摊出了条件,让郝转运拿一千块钱,给他妹子还账。

郝转运蒙了头,金斗拍着胸脯子一口应承下来。当夜,金斗去村上借了一千元现款,交给那汉子,男人拿到了现款,一早就走了。

就这样,没刷屋子,没做被褥,没办酒席没割肉,没请三姑六姨,甚至没有来得及办一张结婚证,郝转运便糊里糊涂成了亲。

“夜长梦多,”金斗说,“至于结婚证,反正日后总得去补一张,急啥哩。”

一切都由热心的金斗操办,郝转运全没了主张。

成亲当夜,女人只是哭。郝转运哄也不是,劝也不是,急得直搓手,粗大的指头骨节挣得嘎巴乱响。问她啥也问不出口,郝转运只当是她念着吃过的许多苦楚,只好好言宽慰。可是,许多天过去了,女人一直像防恶人一样防着他。睡前,用带子将裤腿、裤腰扎得紧紧的,打的是剪刀也挑不开的死结。

郝转运却感到很满足。每天干活回来,锅里饭是热的,几年没拆换的衣裳被褥,有人给拆洗补浆。并且往日锁上门不怕饿死桌椅板凳的家里,也有几分生气。当他走进家门,看见院里竹竿上搭着的女人的花格子布衫,窗台上晾着的女人的方口布鞋,心里就咚咚地跳。这些东西,对于他,曾经是那样遥远,那样陌生,那样不可企及。有时,他真不敢相信,这会是他郝转运的家。有了这一切,他就足够了,不敢再作非分之想。

但是,有一天他从地里回来,一进院门,竹竿上不见了洗晾的花布衫,屋里,蒸好的馒头摆在炕桌上,为他洗好的几件衣服也叠得整整齐齐,堆在炕头上,女人却不见了踪影。

他预感到了什么,头嗡地响了一声,颓然坐在地上。半晌,他终于清醒过来,去叫金斗。

没等他把经过讲完,金斗就明白了端倪,忙推出一辆水管自行车,带上他,朝五里外的长途车站飞去。赶到那里时,幸好班车晚点,女人果然直愣愣地立在站牌下,两人硬是连推带搡,扶她上了自行车。

事后,金斗听说这些日子他一直没沾过那女人的身子,气咻咻地道:“你真是天字第一号笨蛋,像你这样,怎么能拴得住女人?这样吧,今晚上我给你叫上几个小叔子,给那娘们儿把衣裳扒了,成全了你们,她再想走,也走不成了。”

“不行!这哪是人,是牲口!”郝转运又羞又急,脸一下红到脖子上。

“那么,你就狠狠地揍她一顿,煞煞她的性子。女人都是贱骨头,俗话说:打出来的媳妇熬出来的鹰。当年前院三奶奶刚成亲时,也偷偷跑过,硬是让三爷用白蜡杆子揍过来了。听说打断了好几根白蜡杆子呢。”

当晚,他果然照金斗的话办了。当他小蒲扇般的巴掌在那张秀气的脸上烙下了五个红印之后,女人像一头惊恐的小羊羔,蜷缩在墙旮旯里,浑身瑟瑟发抖,却哭不出声来。他举起的巴掌,再也落不下去了,抱着头,蹲在炕沿底下,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唉,七尺高的汉子啊。

从那以后,女人变得柔顺了,再也没跑过。郝转运也多了个心思,每回出门,总用一把将军锁,将媳妇反锁在里边。女人也照旧防着他,每夜睡觉,裤腿、裤带仍然打着三剪刀也挑不开的死结。

捕到的鹰,要经过一番极其艰难的驯化,让它忘掉天生的野性,忘掉漠野中那

种无羁无絆的生活,才会成为一只优秀的猎鹰。放鹰的人,把这个过程叫做“熬鹰”。

这是一种近乎残忍的驯化手段:把捕来的鹰囚在特制的笼子里(也有不用笼子,而把鹰的翅膀用细麻绳扎住的“,一连好多天,不给它喂食有时只给一点水),最重要的是不能让它睡觉,对它实行“疲劳轰炸”,一直把它轰炸到精疲力竭。

这是个艰苦的活计,因为受到这场轰炸的,不只是鹰,还有人。有的熬鹰的人实在熬不住了,就架起鹰,半夜三更围着村子溜。如果打熬不住,就会功亏一篑。

这“熬鹰”也很讲究学问,要恰如其分地掌握好“火候”。捉住的“生匹子”鹰,要过一次秤,称一称重量,并且要随时注意观察它粪便的颜色。没“熬”过的鹰,排出的粪便是白色的,几天之后,就开始变成黄色的了。再过几天,直到变成了铅灰色,就该“打撑”了。“打撑”就是让鹰吃一顿饱食。这喂食也不能一下子喂得太多,只能逐渐把量增大一些,让鹰的肠胃慢慢适应起来。打过“撑”的鹰,还要再过一次秤,分量同捕到时相等,不能多,也不能少。

郝转运睡了一个好觉,把盛杂物的西屋清扫了一遍,墙上挂了个鹰架,开始对这只鹰进行“疲劳轰炸”了。

没过两个昼夜,这只鹰就“熬”趴了架,头无力地垂下来,目光也开始变得混浊,变得柔顺了。鳞片似的羽毛也奓撒开来,再也没有了往日的骄矜。郝转运也实实在在吃了苦头,幸亏金斗不时过来相帮,还能腾出工夫睡一会儿。

郝转运同时也发现,这几天,自己的媳妇竟也像这受煎熬的鹰一样,消痩了许多。夜里,他在西屋伴着这只鹰,她在东屋炕上也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哩。偶尔,听到她几声鼻音很重的叹息。

眼看快到打撑的时候了。这天,郝转运困得实在厉害,两只眼皮像粘在一起似的张不开,就叫媳妇替他守一会儿。他睡了一觉,刚睁开眼,呀,媳妇正把半只玉米面饼子掰成小块块,小心地喂那只鹰呢。

他一跃而起,女人吓得呆住了,半晌,她讷讷地请求说:“俺看它实在可怜,就让它吃点东西吧,就喂这么一点儿,行吗?”

郝转运点点头。这竟使她一下子高兴起来。“你是个好人。”她说。他第一次听

到她说出这样的话,第一次看到她笑,她的笑也是很妩媚很动人的。

她终于把封闭的心灵向他敞开了。

他没有想到,她向他坦露的,竟是一个听了使人目瞪口呆的秘密。

她是被人拐卖到这里的。那个自称是她哥的男人,是个人贩子。

她的家在泰沂山区,她两年前就结婚了。男人也是个本分的庄稼人,只是脾气大得出奇。两口子吵了架,就拿巴掌抡她。最后这一次,她再也受不住了,从家里跑出来。她原想到济南表姑家去躲几天的,没想到在泰安车站,她的钱包丢了,买不成车票,天也黑下来了,她长这么大,从未出过三十里外的远门,不由得急哭了。

一个烫发的中年女人走过来,问明了情况后,很关切地说:“大妹子,别急。现在你想走也走不成了,巳经没有车了。这样吧,我们单位明天有车去济南,你就搭便车去吧。我是到车站来接人的,接的人没来,你干脆住到我家去吧,俺孩子的爸去烟台了,孩子也在济南上大学,家里就我一个人,平日也冷清得很呢。再说,你一个女人家,总不能蹲车站啊。”

她正犹豫,中年女人一把夺过她的拎包,拉起了她的手。她只好随着那女人,七弯八拐,转了好几条巷子,把她转得迷迷糊糊的。到了那女人家,果然很清静,两间平房,一个很小但很幽深的天井。

中年女人煮了鸡蛋挂面。吃着饭,问她家里的情况,她把男人打她的事讲了。她有些后悔,不想去济南了。男人脾气不好,可也是知冷知热的,她突然出走,要把他急疯了的。

中年女人愤愤地说:“对这号男人,就得治治他!可别心软。济南你还没去过?可该去玩一玩,看看大明湖,七十二泉……”

第二天天不亮,中年女人又带她沿着七弯八拐的巷子,去找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让他顺路把她带到济南。这男人生着一双斗鸡眼,却也很和善,他很惋惜地告诉她,厂里的货不发了,但他要去签一个合同,愿意去的话,可以跟他一道坐火车去。

临上车,中年女人硬是塞给她五块钱,她哭了,到了半路上,才想起连人家的姓名也没顾上问一问。

下了火车,她这才知道,这不是济南,是沧州“

她知道受了骗,但巳经晚了”斗鸡跟的男人立即变换了一副脸孔,威吓着带她去长途汽车站。并说:“路上你要敢跑、敢喊,我就捅了你!”

他们下了一班车又换乘另一班车,而且上下车总是在中途,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也不知走了多远的路。天黑了,才在这个土牛牛似的小村野店前下了车。男人自称是她哥,对年轻的店掌柜吹得天花乱坠,她心里像有一百条又腻又滑的蛇在爬。其实,在公共汽车上,只要她喊一声,可能会是另一番境遇了。可是她不敢。有几次,她动过这样的念头,可那男人眼里冒出的凶光,使她失掉了这一点可怜巴巴的勇气。她没有读过多少书,没见过多大的世面,更不知道怎样去寻求法律的保护。她完全被突如其来的厄遇吓蒙了。那个斗鸡眼的男人很知道怎么利用她的懦弱。

郝转运好似从一个长长的梦里醒来,又好像走进了一个长长的梦里。他的方寸一下子全乱了,叹了一夜气,第二天天刚放亮,忙去找金斗了。

金斗听他讲了事情的始末,也像被人迎头敲了一棒。愣了好半天,他反问道:“你说这该咋办!”

郝转运说:“咱俩把她给送回去吧。”

金斗摇摇头:“不中!”

郝转运说:“人家家里有男人呢。你瞧,这像啥?”

金斗说:“你脑袋里少根弦,这可是犯国法的大事。那一千块钱白白往水里打了泡不说,背上这个名声,你日后还讨老婆不讨?”

“那怎么办?”

“倒不如缓些日子,先查一查那个人贩子的行踪。雀儿飞还有个影儿哩,不信找不着他。退一步说,这女人是挨了她男人的巴掌才跑出来的。这说明他们根本没啥感情。如今可是八十年代,感情这玩艺儿顶重要,你待她好了,或许她会回去同那男人办离婚手续哩。先别声张,拖一拖再说。”

从金斗的车马大店出来,他的两腿像灌了铅,他不敢回去见那个不属于自己的女人。一个人在大洼里徘徊了大半天,直到太阳落了坡,才转回家去。他把一套被褥

抱进西屋,对女人说““你放心,俺不会对不起你。

郝转运的鹰,终于能够放飞了。

郝家庄村南,是广阔得几乎没有疆界的大荒洼。每年秋末冬初,地净场光了,喜欢放鹰的人都爱到这里来聚伙儿。早些年,大洼里的野兔子多得可以用棒子敲呢。

那是多么壮怀激烈的场面啊。

巳经有一些人在洼里放飞他们的鹰了。

放鹰人的骄傲,就是站在他肩上的猎鹰。

戴瓜皮帽的鹰们,全都急不可待地站在主人肩头上,性急地扑打着翅膀,只待主人将小帽一摘,它们便会像一支褐色的箭,冲向天空。

放黄鹰的人不是这样。他们的鹰总是不高不低在空中逡巡着,搜寻猎获目标。放黄鹰的人都离不开狗。那些狗也都是经过严格的挑选和训练的“细狗”,毛短、腿长,流线型的身段,跑起来极轻快。

追兔子的时候,鹰在天上飞,狗在地上跑,陆空联合作战,煞是壮观。有时狗找不到目标,便拔起脖子望着天上的鹰,鹰往哪里飞,它便往哪个方向跑,配合得十分默契。

郝转运不放他的鹰,只跟在后面看。

有一只黄鹰追上兔子了。它俯冲低飞,一点点接近它的猎物。瞅准了空子,猛地扑下去,用两只钢钩般的利爪,一只抓住兔子,另一只抓住地面。待那兔子耐不住疼痛,回转身子,它便用利嘴一下子啄瞎了兔子的眼睛。这时,狗也追上来了,狺狺地叫着,把兔子掀翻在地上。

放鹰的老汉把死兔子拎起来,从屁股后头摸出一把刀子,给兔子开了膛,很利落地将冒着热气的五脏掏出来。在他干这些活的时候,鹰和狗便在一旁静静地等待着。老汉把肠肚五脏往空中一抛,鹰和狗一起跃起来,互相撕掳着,吞吃下去。看热闹的人喝起彩来,老汉开心极了“。郝转运却不以为然。他不大瞧得起黄鹰。

他的鹰是一只鵁鵪,猎鹰中最为强悍的一种。这才是真正的鹰哩。它会像闪电一样扑向猎物,把粗壮的利爪握成两只小拳头,捣蒜似的在野兔身上猛擂,不几下,就将一只兔子的天灵盖敲得粉碎。再不然,就将猎物抓举起来,飞到空中,再狠狠往地下一摔。

在放飞之前,他曾和金斗作过演习,金斗用长长的绳子拽一张兔子皮在前头跑,每一次它都能很准确地捕捉到目标。无疑,这是只合格的猎鹰。

他终于赶起了一只兔子。这是只很雄健、个头很大的野兔,箭一样在草丛中腾跃着。

野兔也许是吓蒙了,伏在一棵艾蒿下一动也不动。在天敌接近它的一瞬间,它突然一跃而起,弹起身来向鹰撞去。

糟了,这是只很有经验的狡兔。它自知在劫难逃,便以逸待劳,而后奋起反击,将毫不把它放在眼里的敌手置于死地。

“哎哟嗬!”看客们一起高叫起来。

鹰出人意料地来了个漂亮的后空翻,避开了。还没等野兔缓过一口气,早被它用两只利爪死死钳住,好似一阵疾风,飞到半空中去了。

“好鹰!”

“好鹰!”

这一幅惊险场面,把人们看呆了,大洼里欢声雷动。

鹰在空中盘旋着,蓝天上划着一道道极漂亮的弧线。

突然,它拋下自己的猎物,箭一样向西北方向飞去了。高远的空中,有一个黑点也越来越近地飞向它!

那是另一只鹰。

两个黑点重合了,它们用翅膀互相拍击着,像是在欢庆它们的重逢。只一会儿,便在人们的视野中消逝。

郝转运知道,他的鹰,再也不会飞回来了。

他没有去捡那只死兔子,怅然若失地离开了围观的人们。

他的心空落落的,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失落感紧紧攫住了他。这个时候他忽然想起了被反锁在家里的女人。

他没有回家,径直奔了长途汽车站。没有犹豫,他买了两张开往沧州的预售车票。从汽车站走回家来,他的步子不再踉跄了。

他发誓今后再不放鹰了。他郝转运不比别人笨。他会让人们羡慕,让人们尊重,让人们刮目相看。至于女人,栽起了梧桐树,凤凰自然会飞来的,一切都还来得及。他抬头望望天空,好像天上有一只鹰,不,有一对鹰,在比翼飞翔着。

他觉得自己应该活得像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