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桃
可惜并不是谁都知道她竟有这么一个娇好的名字。
因为占了男人在族里的“祖宗头儿”辈分的光,人们皆称她四奶奶。四奶奶在成为四奶奶之前,曾被呼作三奶奶,在成为三奶奶之前,又曾被呼作二奶奶。
其实直到被呼作四奶奶了她也并不老,算起来只比四爷大四岁,是年三十又七。她的娘家在离这里很远的文安县胜芳镇。那是个出美女的地方。有民谣说:南有苏杭,北有胜芳。
胜芳多船户。家眷船常开到这一带港汊作业。一只瓢儿大小的船就是一个家,船上一样像陆上那般养鸡、养猫,养狗、养孩子。孩子养到五六岁,就用绳子拴在缆桩上,也跟拴猫拴狗一样。
翠桃儿家的船,在作业中遭了风,翻在大淀里,爹娘都淹死了,她是被在洼里打雁的何家兄弟拼死救上来的。于是,就有人从中牵了条红绳,让她嫁给了何老二。
那年她十九,男人何老二比她大八岁,家境贫寒,父母早亡,只有他领着三个弟弟过活。“当时,翠桃儿是十八里乡数得着的俏媳妇”
这一带媳妇过门,兴“坐三”:在炕上盘腿卧脚地坐三天不下炕。三天里,来“闹喜”的人差点挤断了门框。整个村上的人都争着来看媳妇,年轻的来了黏着不愿挪步,老婆婆们来了细细地看她那眉眼儿,啧啧地咂着舌,又撩开盖在她腿上的褥子,看她的脚。
那时这一带刚解放,许多旧习俗还在因袭。看媳妇不光看脸面,而脚似乎比脸子还要重要一些。一双三寸金莲的美学价值远远胜过一双杏眼蛾眉。
然而老婆婆们立刻失望了,新娘子的一双脚居然没有缠过。“大洋船脚”她们愤愤地奔走相告,“何老二娶的那媳妇子是大洋船脚!”
小伙子们才不在乎什么大洋船脚不大洋船脚。他们从新房里出来,心里痒酥酥的,带着从未有过的一种满足。到了自家,自家的老婆立时成了猪八戒,咋看咋不顺眼,脾气躁的便扯过老婆一顿揍,平白无故地闹得鸡飞狗跳墙。
翠桃儿家里总是断不了串门子的年轻人。好在老二辈大,来的都是侄、孙辈和小叔子,并不拘礼。老二木讷,且有几分愚钝,人们也从不把他放在眼里。他们放肆地同新媳妇调笑,或围起炕桌摸纸牌,几个人都想占便宜,手伸在桌子底下偷偷摸摸地去捏那“大洋船脚”,却总是这个捏了那个的手腕子。翠桃儿便把一双“大洋脚”压在腿底下,掩起樱桃小口,吃吃地笑,笑得后生们心里像有毛虫子爬。
不打牌了就讲笑话,七荤八素,最是何荣生讲得出色。那时他讲过的许多笑话,直到现在还成为小何沿儿的“保留节目”。何荣生是个锔锅匠,却生得粉白细嫩的一张英俊面皮,到四外盘乡,总有女子怔怔地盯住他看。哪怕锅碗瓢盆有个浅浅的裂纹,也要留着等着他来补。因此他生意总是出奇地火爆。
何荣生还拉得一手好二胡。不打牌不讲那七荤八素的笑话了就拉起二胡,让翠桃儿唱。翠桃儿唱的都是船家子的渔歌,总也唱不完。她的嗓音好,纯美清亮,珠圆玉润,后生们听着歌,望着她那花骨朵儿似的小嘴,如赏仙乐。
何荣生的二胡也就拉得格外卖力气。他眯着眼,一张马尾弓子在手里好似游丝,如意挥洒,一双眼睛却长在了那按着弦子的手指头上。偶尔抬一下头,二人目光相碰,翠桃儿便不由自主地绯红了桃子似的双腮。
一来二去,村上传出话来,说锔锅匠跟翠桃儿好上啦。
可是人们并不认真地相信。他们之间差着辈分呢,何荣生喊她二奶奶呢。在故乡,男女之间辈分是漫长而又陡峭的距离,说说闹闹可以,却从无**越轨之举。
可是村里人也发现,两个人越发离不开了。何荣生去盘乡锔锅,老爷爷儿!太阳“还有一竿子高,翠桃儿就坐在村口的槐树底下,一边纳着鞋底子一边往大路上张望。有时何荣生几天不回村,翠桃儿就蔫蔫的没有精神,没有何荣生的二胡她一句也唱不出来。
何荣生的家里只有老娘,六十多岁了,生着很厉害的痨病。何荣生身上的衣服,打的补丁针脚歪歪斜斜,又疏又大,翠桃儿就给他补,针脚儿又密又匀。何荣生穿在身上,说“像城里女人拿缝衣机子踩出来的”。翠桃儿就问那缝衣机子是什么样式,何荣生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还说出那种牌号是上海的“飞人”牌。翠桃问:“多少钱一架?”何荣生说:“忘了问了。”下次进城回来,便告诉她:“问真了,那机器一百二十块钱一架哩。”翠桃儿于是不再言语,很失望的样子。一百二十块钱当时是个很吓人的数字。
有一天,何荣生从县城里盘乡回来,兴冲冲地来找翠桃儿,“哎,我说一”他从不管她叫二奶奶,而是用当地夫妻们之间才用的那种招呼方式“哎一我说”。
“哎,我说——”
“说呗,一惊一乍的。”翠桃儿正洗着衣裳,抬起那双杏仁眼嗔道。
“缝衣裳的机器有了。”
“啥?”翠桃儿从盆里捞出一双湿淋淋的手。
“这不是——”何荣生抖开一张县人民政府的“布告”。布告上说,大淀里出了鱼害,有一条大黑鱼,把养的鱼都快吃光了,可谁也捉不着它。如有把这鱼害除了的人,奖励他二百块钱。
“嘻,你真是,俺个妇道,露那脸干吗。敢赌一头猪,还不敢赌一条鱼哩。”翠桃儿
又专心地洗她的衣服了。
“尿啦!哼,平日你可吹呀。没想到你空担了一个船娘的名头。”何荣生拿话激她。
翠桃儿扑哧笑了,在衣襟上揩干手,抢过那布告,叠巴叠巴掖在炕席底下:“行啦,你走吧,三天之内备好一张排子。”
除鱼害那天,方圆几个村子都轰动了,大淀里出了“黑鱼精”,而降妖捉怪的又是个小媳妇,这新闻本身就很吸引人的眼球。人们都想看一看。县政府雇的马车拉着翠桃儿来到堤口,大堤上早就站了一圈人。在这一带,引起如此巨大的轰动只有两次:一次是飞机灭蝗,人们开天辟地头一回那样真切地看见了只飞到一房高的飞机,颇兴奋了许多时日再一次便是这一回的除鱼害了。
翠桃儿一下马车,人们全都震惊了。
她上身穿月白色偏开襟小袄,下身是月白色宽脚裤子,足蹬月白色方口鞋,像个白色的精灵,风流潇洒又气度非凡。
“天!莫不是白娘子下凡哩!”老伯们交头接耳。
翠桃儿手里拎着几柄亮闪闪的鱼叉,那是她自己磨出来的,鱼叉上系了长长的绳子。她走下大堤,早有备好的排子在等她,撑排子的助手是个年轻的船工,另外还有两张排子为她助战,挑选的都是好水手。管养鱼场的负责人告诉她,昨天下午让人专门踩过水路,那鱼害在七里淀。
翠桃儿上了排子,船工长篙一点,排子燕儿似的远去,渐渐地岸上人只看到一个白色的影子,在滟滟水波中时隐时现。
一直过了两三个钟头,岸上的人等得心焦了,开始为翠桃儿担心起来:“怕是不行哩,听说那家伙煞是厉害,前些日子用网拉,撞烂了几条子网。”“精灵精灵,不成精怪不灵,那东西成了精了,凡人能擒得住?听说那张嘴就像小簸箕,尾巴轻轻一甩,就是几丈高的浪头,邪着呢。真难为了那女子。”
正说着,排子回来了。翠桃儿脸红红的,头发有些凌乱,月白衫子让汗湿了一大块。
“怎么样,拿着没?”人们围拢上来。
撑排子的小伙子满脸放光,答道:“拿着了,后边排子上拖着哩。”
“怎就拿了?”
“真了不得!”
小伙子眉飞色舞地对众人讲:“……排子撑过了七里淀不远,那女师傅就说,鱼害在前头哩。可不是,一大块水都给染黑了,真是好眼力。那家伙真不小,比我这张排子大得多,敢说它要冲过来,摆摆尾巴,也能把这排子扣到水底下去……还没等我稳住心,头一把鱼叉就嗖的一声飞出去了。你说多准,不偏不倚插在大老黑的脊梁背上。那家伙护疼,死命往前一蹿,鱼叉带着绳子呢,把排子拽了个趔趄,要不是咱手把上有根,这一下准扣了。接着又飞出去两把鱼叉,叉叉命中,有一把还叉中了那家伙的腮……排子让大老黑拖着满淀里乱窜,直到它耗干了力气,肚皮一下子翻了上来,真开眼呀!”
后边的两只排子把鱼害拖上来了。谁也没有见过那么大的黑鱼,摆在岸上有一间屋子那么长,牛腰一样粗的身子,无鳞,通体油黑,像一架从房上卸下来的被油烟熏过的柁。
何荣生用县政府奖给的二百元钱,在城里花一百二十元给翠桃儿买回来一架缝纫机。那么沉重的东西,是他一步步担回来的。
翠桃儿很快掌握了踩机子的技术,她几乎包揽了半个村的活计,何荣生更是夏有单冬有棉。
这台机器给翠桃儿增添了光彩也增添了许多口舌,何荣生的亲戚们开始给他提亲了。也有些闺女,迷他那翩翩风采,托媒人找上门来,何荣生一概婉言回绝,因此伤了很多人的心。
这一年翠桃儿生了个女儿,取名叫小桃儿。
小桃儿五岁了何荣生仍是光杆一条。
小桃六岁那年,何老二打围,装药时,小炮(大抬杆)不知怎么地炸了膛,把他炸死了。
故乡虽为僻壤,但古风肃然,崇尚一女不嫁二夫。倘若夫家有未婚兄弟,又当别论。因为洼下庄子穷,后生娶妻是头一粧难事,为了延续香烟,也便有了这种世代因袭的不成文的规矩:如做哥的死去,而弟弟尚未定下亲事,便可以将嫂嫂娶为妻子。此时老三二十九岁,一直婚事渺茫,于是村上便有许多人合计,公推出德劭年高的长辈去出面做说客。
说客说干了嗓子,翠桃儿头也不抬,只是肝肠寸断地哭,那哭也像她唱的渔歌一样让人入迷。故乡风俗,女人哭男人,一边哭诉一边数落,谓之“唱哭”。“唱哭”是能看出一个女人的“水平”,因为那词没有现成的,全凭着即兴发挥,翠桃儿在屋里哭,窗子底下站了一圈娘儿们。她“唱哭”的词儿,许多年后,有采风搜集民谣的秀才给挖掘了,印在一本装帧极为精美的书上。
她哭的是自己的命,声声如杜鹃啼血——
小何沿儿西便门儿啊,
张家的闺女何家的人啊。
浮萍棵呀随心草,
爹娘生俺命不好啊。
一抽子韭菜两抽子葱,
谁给俺上房打灶囱啊。
东屋的碾子西屋的磨啊,
谁给俺牵驴拿笸箩呀……
她一气哭到天黑,哑了银铃似的嗓子,却没有一句重复的词儿。这一下,翠桃儿在四乡的名声再一次鹊起。以后许多年,她去镇上赶集,还有人指着她的背后说:“看见了吗,这就是那个小何沿儿西便门’。”
翠桃儿终于嫁给了何老三。
清明节的风吹干了何老二坟上的土,二奶奶变成了三奶奶。
何荣生几天内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头发白了一半。
然而他依然不近人情地拒绝着任何一个牵红绳的月老。
何老三脾气躁,性刁钻,对翠桃儿防范极严。平素不让她出大门一步,连胡同口坐一坐让他撞见也要挨一巴掌。不许她唱,不许她跟别的男人笑,不许她大声说话,管牲口一样管着她。有一回,她同何荣生在井台上说了两句话,回到家里,何老三敲断了两根白蜡杆子。
何荣生一年中变得十分狼狈起来。三十多的人,腰也弓了,背也驼了,两眼呆滞得没有了机警与灵秀。他夜里常坐到场院的石碾子上拉二胡,一拉就是一宿。拉的都是悲凉的曲子。
又是一年芳草绿。
翠桃为老三一胎养下两个黑小子。
老三大喜过望,给两个小子取名,一名铁蛋,一名铁球。从此跟翠桃儿不再以拳脚相见。
何荣生也不盘乡了,一来是这些年很少有人家锔盆锔锅了,人家宁愿去买只新的;二来因为他干活时总是心不在焉,常把人家的活弄得不堪收拾。女人们看着他的眼光也便没有了往日的温柔。
毕竟老三动了恻隐之心。终于有一天对翠桃说:“荣生这孽障也挺可怜的,给他办个人手儿吧。”
翠桃儿就回了一趟许多年不曾回过的胜芳镇,托了娘家的一个远房亲戚,果然领回来了一个胜芳娘子,那是个后婚,脚有点跛,但很漂亮!
何荣生一直不点头。相亲那天,他跑到场屋里躲起来,一个人顶上门,腿上架了那把二胡,拉《王二姐哭坟》老三气咻咻地一脚踹开门,夺过二胡,掼了出去。二胡撞在屋梁上,立即折作两节,弦却未断,发一声揪心的脆响。一把弓子还攥在他手里,瑟瑟地抖!
老三问:“你个混账,你说你想要什么样的媳妇?”
何荣生梦呓般地回答:“要翠桃儿那样的。”脸上坦坦然毫无惧色。
老三啐一口唾沫在地上,狠狠跺了两脚。
“做你娘的春梦!三爷即使一时三刻蹬了腿儿,还有老四接着哩!”冷笑两声,扬长而去。
何荣生这才蓦地想起,原来老四也已长大,而且因是独眼,媳妇自然是找不下的。不觉如盆凉水饶在头上。
这年,上级政府组织民工去岳城修水库,一个名额摊在何老三名下。
老三找到村干部说:“荣生去我就去。”
村干部们窃窃地笑。何荣生于是也被派到了水库上。
工地上很紧张,干了三个多月了,荣生才得以准假回家,看看害痨病的老娘。荣生回家的那天,老三也跟带工的人吵着要回家。没有被批准,夜里他偷偷跑了,扒了辆火车,竟比荣生早一天到家。回到工地上,被开了“反省会”又罚了工分和口粮。
雨季前夕,这个公社的工程只剩下了一个涵洞了,突然出现了塌方。塌方正好发生在老三那个工段。发生塌方的那一会儿,荣生在顶上倒车子,看出了势头,弃了车子去拉老三,结果两人都被砸在里头。等人们七手八脚将他们扒了出来,老三七窍流血,摸摸心口,早就凉了。荣生还有一口气,忙用排子车往工地医院送,没送到半路上就咽了气。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谁也没有听真,似乎含含糊糊地记了两个字是“翠桃儿”。
死者装殓在两口上好的柏木棺材里,运了回来。村上的人都说当年的举人何老爷下葬时也没得这么好的材料。毕竟是公家大方。
给老三送葬那天翠桃儿昏死了一次又一次,浑身抽搐,牙关紧闭,用筷子一次次橇开,筷子竟橇断了几根。
又一个清明节的雨洗亮了老三坟上的草,翠桃儿水到渠成地成了独眼老四的媳妇。人们开始称她“四奶奶”了。
全村人都伸出大拇指,说翠桃何等有情有义,让这一门香烟得以延续。倒退上一些年月,立一块牌坊是无疑的了。
头七,翠桃儿去哭坟,整整哭着唱了一个上午,所有的话都是哭诉给荣生的。
遗憾的是,谁也没有把她唱的那些记下来。
孤夜
你好,执生活之辔的灵魂你用太阳的面纱挡住我们你好,心灵
你因狂喜而泪流满面你好,嘴唇
你报平安时品尝着苦涩
——哈雷尔·纪伯伦
准确一些说,那只怪鸟不是在叫,而是在笑。
它笑得豪迈,自信,矜持,虚怀若谷而又毕露浄狞,每一声都响亮得仿佛发自丹田:
“咕喵,咕喵,哈哈哈哈……”
“咕喵,咕喵,哈哈哈哈……”
“咕喵,咕喵,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嗬嗬嗬嗬……”
在冰层一样的沉寂里,它的笑声泽被了一切。没有月和星的夜,更加孤零零的。一切声音都被这笑声溶解了,这笑声悠长而浑然,成为不再有鸡鸣,不再有犬吠的大平原上最富生命力的天籁。
一连许多个夜晚,它就这样笑着。
夜在瑟瑟地颤抖,所有睡下的人都惊恐地醒来,可是没有谁从窗洞里向外望一眼。人们都知道那笑声是从村北一片榆树林子那儿辐射到全村的。那片林子里的榆树正当盛年,却被饥饿的人捋净了树叶,剥净了树皮,去喂养从报纸的夹缝里火一
样蔓延的饥荒,只留下一片白嫩嫩的树干,如一群赤身**的女人“
谁也不知道这只怪鸟从哪里飞来,谁也不知道这只怪鸟从何时飞来。只知道这片林子曾充斥麻雀和喜鹊的歌声而今却整夜被那怪鸟的笑声所替代。
那只怪鸟笑着的时候,我在被窝里,用被子紧紧地蒙着头。奶奶的长烟杆磕打着杉木炕沿,唏嘘着:“老天爷要收去这方人啦,不怕夜猫子叫,就怕夜猫子笑。”
那一年是1961年,我十二岁。
直到天亮了,笑声才被那怪鸟——猫头鹰的翅膀驮去,雾浓浓地弥漫着。胡同口便开始往外抬夜里死去的人。人是饿死的。饿死的人多起来,苟活的亲人也没有了哭的气力,常常是晚上死了,早晨便用炕席卷了,没声没息地抬出胡同口。
胡同口开始往外抬死人的时候,早已卸任的“至虚庵”住持老栗师父便坐在胡同口的碌碡上,微眯着眼睛数她的一串念珠。
她的背像下弦月一般地驼了下来,浑身都浮肿着,眼泡如两只核桃,面色青灰,脚背高高地隆起。鞋子穿不下了,鞋面上用剪子铰开一条长长的口子。走过她身边的时候我听到她翻来覆去念的一句偈语竟然也是“不怕夜猫子叫,就怕夜猫子笑”。我关于猫头鹰的启蒙知识以及在此之后难以摆脱的对它的偏见,竟没来由地来自这一句“歲言”。
老栗师父,不知是姓还是名。我记事时就记得她是这样一副模样:武高武大的身架,方脸,浓眉,眼泡很鼓,额头很亮,面皮很白净。夏秋两季,头总是光着,稀疏的白发根根见肉,绒毛一样短短地附在上面,露着粉红色的头皮。冬春则戴一顶黑布帽,她一年四季永远是一套黑色裤褂,袖口和裤脚出奇地肥大。袖子里永远吞着一副光可鉴人的念珠。那念珠是紫砂色的,间或有几粒黑色珠子,镂着极精致的佛像。她没事总爱坐在胡同口的碌碡上,微眯起双眼,出神入化地数着那串永远也数不清的念珠。
坐落在我们村西的静虚寺和村东的至虚庵,原来是方圆有名气的小乘佛教的名寺名庵。静虚寺毁于四十年前的一场大火,至虚庵在解放时就被拆掉了。拆庙时,庵里的尼姑都还了俗,嫁到附近村子上去了。庵里年纪最小、最漂亮的尼姑玉常,就
嫁给了我们村当年的农会主任赵金山。
玉常还俗时,提出的唯一条件就是要给她师父养老送终。我们村上有把胡子的人都知道,玉常原是老栗师父在路边捡回来的一个弃婴,讨百家奶千家粥才喂大的。
跟老栗师父交往最深的是我奶奶。
奶奶一生吃素念佛,当年至虚庵香火鼎盛时,奶奶是最热心的香客和施主。老栗师父除了我们家几乎从来不串门儿,我奶奶有洁癖,她的东西从不让人动一动,可老栗师父来了就不一样,俩人盘腿坐在炕上一唠就是大半天,有时候老栗师父还用奶奶的长烟管装了烟噙在嘴里。
我爸爸是一所乡村小学的校长,我从小能背很多首唐诗,还能画画,老栗师父极喜欢我,常对奶奶说:“你们家的兴哥儿将来是有大造化的。”我生病时奶奶从来不请医生,老栗师父懂得许多民间验方,我不止一次被她在背上刮痧子在肚脐上拔罐子,每次把我整得哇哇大哭之后她都送我一点东西哄我笑,有时是几颗糖,有时是几颗枣子,还有一次送了我一个很精致的小木鱼。
可对于我来说,老栗师父却是个永远也猜不透的谜。首先,对于她的准确的性别问题,我就困惑了好多年月。老栗师父当过尼姑,尼姑自然是女人,这是用不着怀疑的。可奶奶却让我像老栗师父的外孙子小珠一样喊她作“姥爷”,小珠他妈玉常和他爸赵金山,更是张口闭口地把她叫“爹”。有那么一回,村上来了个锔锅的小炉匠,老栗师父出来补锅。付过钱之后,她说了句:“钱给了,掌柜的。”小炉匠应声道:“给了,大娘。”老栗师父勃然色变,厉声叱道:“放屁,谁是你大娘,你们庄上没有这般人儿吗?”小炉匠大惑,满面羞愤地挑着担子走了。出村好远了,还听见他嘟哝:“俺庄上没这行子,俺庄上没这行子……”我为此曾问过奶奶,老栗师父到底是男是女,奶奶拍了我脑瓜一下,说声“傻瓜!”为这个问题我实实在在伤了不少脑筋,正如一些人搞不清菩萨到底是男是女而大伤脑筋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