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河的诞生

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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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猫头鹰每个夜晚都准时地把人们从梦中唤醒,胡同口每个早晨都有饿死的人抬出来。全村的大人小孩都在说:“不怕夜猫子叫,就怕夜猫子笑。”

老栗师父数那串念珠时,我们几个孩子便站在离她一箭远的墙根下,等着那趔趔趄趄的送葬队伍从胡同口走过,眼巴巴地瞅着头前打幡的孝子是否能扔下几块替死者去酆都城的路上而准备的“打狗干粮”。但终于失望。只好懒洋洋地靠在墙根下,鲇鱼一样地晒肚皮。

早晨的阳光像麻雀的羽毛一样轻柔地飘下来,在我们浑圆的肚皮上麻雀一样地跳跃。

不知为什么,在那个饥饿的年代,我们这些孩子居然有那么大而且圆的肚皮。我们不再长个儿,不再长骨头长肉,不再长胳膊长腿,长的只有肚皮。肚皮的庞大使我们身体各部分的比例显得十分尴尬。那肚皮同我们的面皮一样是菜色的,而且很薄,薄得像一张糯米纸。小心地看上去,甚至能隔着肚皮看到蠕动的肠胃。

那个年月我们的肚皮仿佛是一只魔袋,装下了那么多人能吃和不能吃的东西:榆树皮、枣糠、苦苣菜、马牙子草、茅根、港菜、野绿豆……那种野绿豆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调拨来的救灾粮,吃下去浑身浮肿。头肿得像瓦罐。港菜是长在水里的一种水草,样子就像现在城市草坪上栽的那种金鱼草,吃下去拉不出大便,憋得通身青紫,大人们便给用手去抠。抠出来的粪蛋让风一刮,球一样地遍地乱滚。

装进这魔袋的当然也少不了癞蛤蟆、耗子、黄鼠狼、地老鼠、乌鸦、刺猬、长虫、蜥蜴这些平时见了就浑身起鸡皮疙瘩的东西。不仅是我们,就连多年不沽荤腥的人也吃这些东西。一辈子吃素念佛的奶奶闭着眼睛吃了第一只耗子后大吐了一场,吃了第二只耗子说真不知世上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

没有游戏,没有歌谣,学校里刚发下新课本老师就饿跑了。我们的全部生活内容,就是寻找可以吃的东西。奇怪的是这只魔袋却越来越装不满。因此我们薄薄的肚皮,便永远也掩不住那饥肠的轰鸣。

晒肚皮的时候,我们就商量到哪里去“围猎”。

野地里能吃的野禽野兽,不管是天上飞的还是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差不多已经绝迹。我们能捉到的,不过是几只被称作“大眼贼”的黄鼠和被称作“仓官儿”的褐鼠。便是这些土耗子,也越来越成为凤毛麟角了。

老栗师父的外孙子小珠,是我们这一伙中围猎的好手,尤善捉“仓官儿”。他看一眼“仓官儿”窝的形状,很快就能辨出哪儿是通道,哪儿是气窗。他指挥大家分头把守要冲,自己用铁锹往下掘。掘下二尺,露出了端倪,便用水来灌。把“仓官儿”逼到山穷水尽,水鸡儿一样从气窗里钻出来,窜进我们早巳布置好的罗网。

运气好的时候,甚至能挖到“仓官儿”蓄存很丰足的粮仓,那里埋着带皮的稻壳,带毛荚的豆子或者玉米粒,多的时候可以装上一布袋。前两年育稻芽子成麻袋成麻袋的稻种往地里、沟里扔,秋收时把大片大片的庄稼烂在了地里,这些“仓官儿”似乎比人更有见地,它们尽自己的一切努力扩大着储存,应付注定要到来的大饥荒。这些虽然都是陈年粮食,长了毛,发了霉,可淘洗干净,掺上野菜,一家人也可以像过大年一样地奢侈几天,

每次“围猎”之后,我们便在地头拣些柴火,生起火来。将猎获物一黄鼠或者褐鼠之类,架到火上去烤。烤得吱吱作响,我们的胃也跟着咕噜咕噜地叫起来。

有一次我们弄到一只刺猬。这只刺猬有篮球那么大,但它那尖利的刺却让我们无处下手。小珠想了个办法,和了一摊黄泥,把那只刺猬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裹起来,变成了一只大泥球。放到火上去烧,泥巴在火里发出了咔吧咔吧的爆裂声,不一会儿香味飘了出来。于是熄了火,将泥团放地下去摔,刺猬的一身利刺随着泥巴剥落下来,露出了鲜红色的蒜瓣子肉。那肉的味道比猪肉还嫩、还香,酥软可口。这虽无异于穴居时代原始部落式的茹毛饮血,但直到我后来几乎尝遍了中国的川、湘、鲁、鄂、闽五大菜系,知道了中国的“吃”原来是一种文化,却实在没有品出有什么菜的味道会比童年时那只烤刺猬更好。有一种见解说整个东方文化弥漫着很浓的“口腔意识”,此乃民族个性不开放之劣根,我大不以为然,不信谁饿几天试试。我们寻找食物比寻找欢乐所付出的努力要大多少,这是值得哲学家们去研究的。

且说从那一天我们便开始打那只猫头鹰的主意了。

因为它的笑给全村带来了灾难和恐怖,因为它从一出生便具有道义上的不合法性,因为它的存在便是灾祸和不吉祥的象征,因为它穷凶极恶地同我们争夺巳濒临枯竭的食物资源一“大眼贼”和“仓官儿”,因为它的肉肯定会比刺猬和“大眼贼”更好吃,宁吃飞禽一口,不吃走兽半斤“这也算得上弥漫着“口腔意识”的一条民族的古训,因为它的体重也肯定比一只刺猬或一只“大眼贼”大得多,所以我们有一万条理由把它装进我们日益变得庞大浑圆起来的肚皮内。

可是怎么能吃到它,这确实是比妖魔们想吃到唐僧肉更为棘手的问题。

我们人类的夜晚是这家伙的白天,而我们由于营养不良一到夜里便全都成了半瞎子;再有,那家伙有一双强健有力的翅膀,一双钢钩一样的爪子,一张足以撕裂兽皮的利嘴,一双鹰隼一样明亮的眼睛,而我们只有一副菜色的、糯米纸一样薄却使我们不胜重负的肚皮,我们的手和腿脚疲软无力;另外,更重要的是,据小珠讲,那只猫头鹰白天就栖在村东的场院屋子里。而那个场院屋子,也正好是他“姥爷”老栗师父的栖身所在。

我们的一切“围猎”活动,必须是在严格地避开老栗师父的前提下才能进行的。因为她一直近乎残忍地恪守着一条佛门戒律,不准杀生!

曾当过农会主任的赵金山,原本一介屠户,自从娶了玉常,又收养了老栗师父,便“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十几年来全家一向素食布衣,不但不敢沽半点荤腥,而且连件羊皮袄也不曾穿过。

可是,戒律毕竟抗不过肠胃,忍无可忍的赵金山终于小开杀戒了。先是偷偷摸摸到大田野里吊个把野兔,捉些土耗子,一家人垫补一顿,只瞒着老栗师父一人。后来有一次,他在洼里用艾蒿熏了两只狐狸崽子,杀掉后,皮藏在柴火棚子里。晚上引来了一公一母两只大狐狸,围着全村叫羔子。最后来到赵金山家门前,嗅出了气味儿,发疯地用爪子扒着他家柴门,叫声更加凄厉惨然,透着疯狂的绝望,久久不肯散去。女人孩子蒙在被窝里抖,老栗师父双手合十,垂目祈祷,赵金山扒在窗台上向外一望,见这两只狐狸通体发白,没一根杂毛。两只扫帚尾巴狂躁地扑打着地面,四只眼睛放着血光,心中怕了几分,情知碰到了难缠的角色。百般叱之不退,只好找出两只鞭炮,点着引芯丢在院里,狐狸吃了一吓,这才悻悻离去。留下了一声嚎哭,苍凉而悠远。

天亮后,赵金山急着去转移那两张狐崽皮,免得两只狐狸再来纠缠。不幸被老栗师父发现,于是大吵一通,老栗师父绝食两天,搬出了赵金山家,在村东那两间打谷场上看庄稼的场院屋子住了下来。

一连几天,小珠他娘去送饭,老栗师父睬也不睬地闭目打坐,小珠他娘在地上跪了半天,老栗师父才默诵经文似的说道:“云何不害,谓害对治,以悲为性,谓有悲故,不害群生。你六根不净,枉费了我多年心血,去吧去吧,我宁可饿死,也要死得干净””

直到现在我仍然佩服那只猫头鹰的灵性,它居然在全村千把人户中选中了老栗师父做庇护人,以一己扁毛之身同佛门弟子比邻。仅此一举,便足以使一切低智商的禽兽不能望其项背。

我们商量的第一套方案是用夹子诱捕。现在想来那个法子简直糟透了,那种夹子又笨又丑陋,只能对付呆头呆脑的“麦溜子”、“大头郎”、“串串鸡”之类。

但我们却极认真地在一棵老榆树疙瘩上作了伪装,夹子上的诱饵是一只弄死的“大眼贼”。

这个晚上没有云,月光很好。月亮不圆,也有些青虚虚的,像一张浮肿的脸,却缺了下巴,又像让谁咬了一口的大饼。我和小珠负责看夹子。我们俩趴在一堵高粱秸后边,这地方背光,却能把外边的情况看得很清楚。

吃啥哩,兴哥?”

小珠从高粱秸垛上抽下一根青秫秸,放在嘴里嚼着,问我。青秫秸发出一种酸中带甜的酒糟味儿。

“吃了两个港菜团子。”

我说着,小腹立即抽紧了,一种被抠屁股的恐惧顿时攫住了我。

“俺爹说,饿了就喝一碗水,再饿了再喝一碗水。”

小珠说着,拍着他西瓜一样的肚皮,他的肚皮果然就响起了叮叮咚咚的水声,像一只瓦罐。

“夜猫子肉好吃吗?”过了一会儿,小珠又问。

“不知道。”

“听说那东西吃死孩子哩。”

“瞎说”我捅了他一下腰眼。

“那只猫头鹰总也不见飞来,不知什么时候,我们靠着秫秸垛睡着了”。

“吵醒我们的是那个古怪的笑声”。

猫头鹰果然栖在我们布了夹子的那棵树上“当时我们选择了那棵树是因为那上面猫头鹰的粪便最多”,那棵榆树离我们很近“这一回,我们终于清清楚楚地看见,那其实是一只很漂亮的家伙”。它的体魄称得上英武潇洒,羽毛鳞甲一样披在它肌肉丰满的身躯上“它的头很大,就像后来我见过的纯种波斯猫”那上面最生动的部位嵌着它的眼睛,一只睁着,一只紧闭“不一会儿这睁开的一只闭上了,那闭着的一只又睁开”它那琥珀色的目光让我感到通体冰冷“

即使朗声大笑的时候,它那吊钩一样的嘴也紧紧闭着,这就更加让我们相信它的笑声一定是发自丹田”它的笑声弥漫着惨冷的、霉草根一样的月光的味道“。

咕哺咕哺哈哈哈哈,咕哺咕哺哈哈哈哈,咕哺咕哺哈哈哈哈,咕瞒咕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嗬嗬嗬嗬……”

它被自己的笑声激动得浑身颤抖着,每一片鳞甲一样的羽毛都躁动不安地摩擦着发出了奇妙的沙沙的声音“一双巨大的翅膀上下扇动,翅膀的影子投到地上,月光把它放大了许多倍,如魔鬼的斗篷”。我不敢同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对视,我觉得那家伙简直是在笑我,我想哭想逃,可是正在这时奇迹发生了“。它发现了夹子上的诱饵”,它兴奋地在树枝上跳过来跳过去,像一个女巫一样,嘴里咕咕哝哝,纯种波斯猫一样的脑袋歪过来歪过去地打量着,也许它在想那个地上跑的小东西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像一颗果子那样,结到树上来“。就这么打量了一会儿,它突然一下子腾空飞起,在空中盘旋了几圈,又很潇洒地俯冲下来,伸开钢钩一样的爪子,向那小东西抓去。

啪的一声,那只原本没有任何信心的夹子一触即发了。

猫头鹰发出了一声撕裂夜空的怪叫,就像一只叫春的猫挨了棒子的那种叫声一样,惨然而凛冽。

没容得我和小珠从惊悸中反应过来,它便再一次腾空而起。它的一条腿上带着夹子,把树枝撞得纷纷落在地上。

“该在夹子上拴条绳子。”

小珠惋惜地望着那个消逝在月光里的影子,很响亮地大口咽着唾沫。他水声辘辘的肚皮里发出了带金属音的肠鸣声。

“走吧。”

我似乎觉得,也许那家伙再也不会到这里来了。

这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很古怪的梦,梦见我们捉住了这只猫头鹰,把它用黄泥糊成了一个泥团,放到火上去烧。烧着烧着,那泥团砰的一声炸开,猫头鹰拍着翅膀飞了出来,在我们头顶上盘旋,怪声怪气地大笑着。

第二天早晨,奶奶让我把半碗煮山芋干给老栗师父送去。山芋干是爸爸从山东用衣裳换回来的。他此时巳不再是小学校长,他们的学校也垮了。他回家后,便把这些年所有的能值点钱的衣物带上,跟着村里的男人们去了山东,回来时背回了一布袋山芋干。奶奶是心慈面软的好人,东家一碗,西家一碗,一个晚上,就分去了半布袋。

老栗师父从住进场院屋子之后,一直心如铁石,拒绝玉常一家供应的任何食物,只接受村里乡亲们送的一点吃的。没有人送的时候,就硬挺着,闭着眼睛坐在门口数那串念珠。

我进门的时候被跟前的情景吓了一大跳。那只猫头鹰被抱在老栗师父怀里,老栗师父正给它往下用力弄腿上的夹子。

她的手肿得很厉害,胡萝卜粗的指头回不过弯儿,怎么也扳不开那两道被弹簧紧紧绷住的钢丝。猫头鹰的翅膀扑动着,不停地用嘴去啄那夹子,这就使她更加费劲。她的额头上鼻翼上沁着白汪汪的汗粒子,很艰难地喘着粗气。

见我进屋,老栗师父忙招呼我:“兴哥儿,快过来”

我把碗放在一只用破门板搭起来的案桌上,怯怯地望着老栗师父。

“快点,你这孩子,怕个啥?”

我走近了她,那只猫头鹰意味深长却又无动于衷地瞅了我一眼。

我忍着心跳,用力扳开了夹子。猫头鹰的一条断腿**地在我手上颤抖。我感觉到有强悍的奔突的血,在它的羽毛下面汩汩地流。我的手掌触摸到了那血的流速和温度。

老栗师父的目光里充满了爱怜。她找了一条细麻绳,从炕席上抽下两条苇楣子,给猫头鹰的断腿作“固定”。麻绳绕一匝,猫头鹰的断褪就抖一下,老栗师父嘴里咝咝地吸着气,像哄孩子一样哄着那扁毛畜生又顺便跟我说着话:“就好了,就好了,阿弥陀佛,真是罪过,今儿早起,我一开门,它就蹲蹴在门口上,腿上带了个这东西。人呐,人呐,啥吃不得?真是造孽啊造孽啊。兴儿哥,你记着,浮世十戒,杀生第一。嵝蚁也是一条命呢。民国XX年怎么也想不起她说的是民国哪一年了),大饥荒,吃人的事也有哩,西庙即前面提过的静虚寺)的那班和尚,到树上掏老鸹窝,到地里去掏地老鼠,结果还不是两年后就走了一场火,庙烧得柱子没剩下一根啊,造孽,造孽……民国……”

我忙从猫头鹰琥珀色的目光里和老栗师父菜灰色的话题中逃了出来。

那一夜,榆树林子里照旧回**着猫头鹰的笑声。

但那笑声不再是豪迈,自信。虚怀若谷而又毕露浄狞的那种得意者才有的笑了。它变得嘶哑,苍老,凄婉,如泣如诉,那是一个饱经沧桑的失意者才有的笑。

“咕喵——咕哺——哈哈——哈哈”

“咕喵,咕喵——哈哈哈哈——嗬嗬——嗬嗬……”

每一声都拖着颤抖的尾音。仿佛一夜间它已经历了世间的全部苦难。

奶奶的长烟杆敲着杉木炕沿,唏嘘着:“那夜猫子在哭呢,老天爷要收去这方人啦。”

早晨。照样有夜里死去的人从胡同口悄没声地抬出来

胡同口往外抬死人的时候,老栗师父却很少坐在碌碡上数她的念珠了。她更加虚弱不堪,一条枣木手杖被她浮肿的身躯压成了一张弓。她往碌碡上坐下去很费劲,得先把两条腿放开,身子前倾,两手平伸,把稳了拐杖,才能慢慢地往后蹲下去。一串念珠仿佛陡增了成倍的重量,她的手指再也拨不动它们。那串念珠就垂在她的两手中间,无望地摇曳着没有血色的日子。

我们不知从哪儿学来了两句童谣。倚在墙根下晒太阳的时候,懒洋洋地唱:

小红人儿簸簸箕

挨饿的年头要过去

老栗师父就淡淡地然而很认真地笑,那笑纹很木然很艰难地在她的嘴角和眼角蠕动。

她的眼角挂着两坨乳白色的、脓一样的眼屎,一只不知在什么地方躲过了冬天的苍蝇落在上面,贪婪地吸吮着,从一只眼角爬到另一只眼角,她浑然不觉。她的额头闪着青虚虚的光亮。

爸爸从山东背回来的山芋干,很快就吃光了,家里再也没有可以吃的东西,娘把几只枕头拆了,将里面装的高粱壳子倒出来,用水淘干净,蒸了一锅糠团子,没出锅就全散了。咬在嘴里有一股汗臭和油泥的味道,闭紧眼睛才能咽下去一小口,嗓子眼火辣辣地灼疼。即使在这样的时候,奶奶也忘不了把糠团子盛在碗里,让我先给老栗师父送过去“

下了几场雨。

地里的马牙子草开始吐青了,黄蓿菜也长出了茸毛一样的嫩叶。这种野菜是庄稼人半年的粮食。女人和孩子们便挎着筐子,去剪黄蓿菜。剪回来的黄蓿菜先放在锅里煮一煮,去掉碱味儿,再拿到井台上用清水淘。那个季节井台上从早到晚都挤满了淘黄蓿菜的女人,从早到晚都流淌着融合了绿色的菜汁的水。那水把井台下的一只坑塘染成了一汪翡翠的湖。

可是,奶奶死了”,奶奶死得很突然也很平静“她用长烟杆吸完了最后一袋用烟梗和菁叶掺和的烟末后平静地睡下,便再也没有醒来”。

那一个晚上猫头鹰叫得最凶“,它从傍晚一个劲地大笑到天亮”。

我恨死了这只猫头鹰,是它把我奶奶善良的灵魂带走了,因为只有它才洞悉死亡的一切秘密“。

老栗师父来给奶奶送终”她和娘一起给奶奶换上衣服,用净水给奶奶洗了面,又极认真专注地为奶奶念了经文“。

而这个时候,我却被一种疯狂的仇恨燃烧着,我溜出家,找到了小珠、双进、海洲几个伙伴,去跟我讨伐那只万恶的猫头鹰”,精灵的小珠带了一条网子“我们把网子张在场院屋子门口,留下小珠和双进守门,我和海洲每人手里操了一根树棍,闯进屋里”。那猫头鹰果然蹲在屋梁上“,我们发一声喊,它惊恐万状地绕着屋顶乱撞乱飞,像一只没头苍蝇”。

它阔大的翅膀扫着屋顶上的灰土,纷纷扬扬的尘埃迷了我们的眼睛“,

“噢哇噢哇”

它因为恐惧和仇恨怪声怪气地叫着。

“噢哇噢哇”

我们也因为恐惧和仇恨怪声怪气地叫“那叫声连我们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从猫头鹰的喉咙里还是从我们自己的喉咙里发出来的”那猫头鹰也一定分不清“我们把它逼到墙角,我们把它逼到坨架上,我们不让它有半分钟喘息的机会,我们和我们的对手一样精疲力竭却极度兴奋”

“噢哇噢哇”

它的叫声嘶哑了,充满了愤怒和绝望“

“噢哇噢哇”

我们的叫声同样嘶哑,充满了愤怒和报复的快感。

“咕喵咕喵,哈哈哈哈……”

它突然开怀大笑起来,笑得傲岸,凄冽,阴冷。这笑声让我们立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它的脸变得恐怖极了,琥珀色的眼睛放着逼人的光,蛮勇地同我们对视,全身鳞甲一样的羽毛可怕地奓了起来,一抖一抖地蓬松着。

“打呀!”小珠在门口喊。

我们的棍棒没头没脑地抡开去,一直把猫头鹰挤到门口。它的眼睛看见了光亮透过来的地方,立即夺路而逃,一下子撞进网子,把扯着网的小珠和双进撞了个跟头。

它的身子紧紧地被网片裹住了,翅膀死命地扑动着,发出恫吓的叫声。爪子和钢钩一样的嘴撕咬着网片,犹如一头被关进笼子的怪兽。

这时,老栗师父回来了。

“娘哎!”最先看到她那黑魆魆的影子的小珠,一下子松开了手,撒腿就跑。双进和海洲也都相跟上跑了。

老栗师父挥舞着拐杖,气咻咻地骂着:“小孽障们,小王八犊子们,看我不把你们的腿敲断了!”病骨支离的她,不知从哪儿来的这么大力气,一口气追着小珠他们跑进了村子。

她骂着回来的时候,我还傻愣愣地站在那里。

她的拐杖恨恨地抡了下来,我没有哭,只是本能地抱住了头。

然而,那根弓形的枣木并没有当真砸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