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河的诞生

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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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栗师父看着我,重重地叹了口气,便去解网子。被捆缚的猫头鹰死命挣扎,双腿紧紧纠缠在网环里。它刚刚获得了解脱,便忘恩负义地用利爪在老栗师父浮肿的手臂上抓了一下,老栗师父浮肿的手臂上立刻蜿蜒出了几道血的小溪。那血的颜色很浅,淡淡的透着一种菜色。

地里的野菜很快被人们挖光了,甚至连草根也被剜下来填了肚皮。春天还没有走到季节的中途就褪尽了它所有的姿色。白毛子风在平原上漫卷着碱土,雪一样飞扬在天空。

那片历尽劫波的榆树林子,所有被剥光了树皮的榆树都通体发黑。**肌肤的女人变成了形同槁木的老妪。

只有那只猫头鹰依旧嘹亮着没有鸡鸣、没有犬吠的夜。

它笑得越发自信,越发老辣,越发肆无忌惮,旁若无人。

“咕喵,咕喵……哈哈哈哈……”

“咕喵,咕喵……哈哈哈哈……”

“咕喵,咕喵……哈哈哈哈……嗬嗬嗬嗬……”

它的笑声溶解了一切,泽被了一切。夜在瑟瑟地颤抖,而所有的人全都早已麻木,他们的心被这笑声烫伤而浑然不觉。

天亮的时候,胡同口开始往外抬夜里死去的人。也有一些人用挑筐担着锅和孩子,从这胡同口走了出去。走出很远了他们才回一回头,伫立着看自己的村子。那村子在他们的视线里像胡乱栽在旷野里的几只萝卜,像随意拋在路边上的几块坷垃。他们身后太阳很大很圆满地升了起来。太阳每天都是新的。

老栗师父依旧坐在胡同口的碌碡上,微眯着眼睛,数她那一串永远也数不完的念珠。

她的背更深地驼了下去。除了我娘间或送一点吃的给她,村上很少有人再接济她。全村的人都知道她跟那个让整个村庄陷入莫名的恐惧的猫头鹰住在一间屋子里,许多人在白天看见那只猫头鹰毕恭毕敬地立在她身边,听她闭着眼睛诵念经文,也有人听见她对那只猫头鹰很亲热地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自从那件事发生之后,我一直躲着不敢见老栗师父。她那死神一样颜色的黑布衣裳,她那串朱砂色的念珠,她那根弯成弓形的枣木拐杖乃至她枯树根一般的手和陶罐一样的头颅,泛着青虚虚的光亮的额头,都使我油然产生了莫大的恐惧。我无法向她说明,我那天的举动完全是一种报复的仇恨而绝非口腹之欲。

我的脸和手脚也开始肿起来了。在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填肚皮的时候,我便很成功地学习了小珠他爸传给小珠的经验,饿了就喝一碗水,再饿了再喝一碗水“因此我硕大的肚皮内便也终日响着叮咚的水声,像一只瓦罐。

我说什么也搞不明白,这半天,老栗师父为什么像个影子似的盯着我。

待一块儿倚着墙根晒肚皮的伙伴们都回了家,她像个幽灵一样从墙头那边蹒跚着走了过来,四下瞧瞧,见再无别人,便从宽大的袖子里摸出一个用菁叶托着的包包,递到我手上,大口喘着气说:“兴哥儿,你把这吃了,可不敢告诉别人,连你娘也别说,啊!”我摸不着头脑,只好木然地点点头。

老栗师父走了好一会,我才敢打开那只菁叶包包,原来那里边包着一块烧得半焦的什么肉。那坨肉带着一节肠子,却没有烧熟,发着一种半生不熟的腥臭。

我饿坏了,三口两口把那块肉连同那节烧得半生不熟的肠子吞了下去。

那肉有一种酸巴巴的滋味,咽下去后舌头麻酥酥的。我敢说我活一百次也不会忘了那块肉的味道。

从那天夜里开始,猫头鹰那豪迈、自信、矜持’虚怀若谷而又毕露浄狞的笑声,那嘶哑、苍老、凄婉、悲凉、如泣如诉的笑声,那越发自负、老辣,越发肆无忌惮旁若无人的笑声,神奇地消逝了。

夜一下子显得空**而寥廓。

突如其来的死样的沉寂,让所有的人都耿耿难眠。

人们这才想到,他们诅咒过的那象征着死亡和灾难的笑声,原来也象征着一种生命的存在。一旦连这种声音也不复存在,他们谁也无法摆脱更可怕的失落感的困扰。那静寂,那失落感,原来比猫头鹰不吉祥的笑声更让人无法忍受。

浮肿的月亮孤零零的,云孤零零的,流星孤零零地无声地划过长天。

照旧有人在这孤零零的夜里寂然死去。

第二天早晨,胡同口照例开始往外抬夜里死去的人,照例有人担着锅和孩子离开村庄。碌碡孤零零地躺卧在胡同口,那上面坐着的穿黑色裤褂数一串永远也数不完的朱砂色念珠的老人,也一下子消形匿迹。

一连几天没有看见老栗师父的影子了。

忽然有一天,谁说,老栗师父死了。

很多人纷纷往村东那个场院屋子跑,我也神差鬼使地裹挟在人群里,场院屋子的门闩着“窗洞的纸被人撕开了洞,窗棂在料峭的风里呼啸着,呜咽着。门板很快被几个年轻人卸了下来,土炕上,老栗师父静静地仰面躺卧着,眼睛很吓人地大睁着,看着屋顶。屋顶上有一只蜘蛛,忙忙碌碌地织它的网。

人们惊奇地发现,灶坑里有一堆冷却的灰烬还散发着肉的焦味。这旁边是一堆凌乱的羽毛,一堆碎骨。有一颗纯种波斯猫一样的怪鸟的头颅,让碗扣在锅台上。那头颅上一只眼睛睁着,另一只眼睛闭着,琥珀色的目光投射着一种大彻大悟的笑容。一股风吹进来,那些羽毛满屋子纷纷扬扬。

我的嗓子眼一阵**,从胃里立刻涌出一种酸巴巴的麻酥酥的夹带着一种半生不熟的腥臭的滋味。

我敢说我活一百次也不会忘记那种味道。

大鱼

一脚踏进寥蓬洼,就进入了一个水天一色的混沌世界。

水是土黄色的,仿佛是一片流动的液态的大地;天是土黄色的,仿佛是悬在头顶上的一片飘浮的气态的大地天上的云也是土黄色的,一疙瘩一块,凝固不动,像大地上的一个个黄土包。而真正的大地却在浑茫的大水里云一样游移着。

专员王清和交通员赵铁民,深一脚浅一脚在水里蹚着。人高马大、面阔口方的王清本来一副儒雅的学者气派,说话从来慢条斯理,可这些日子他的脾气突然很坏,此时他嘴里含糊不清地骂着,赵铁民闹不清他是骂这水还是骂这天。

从打进人六月份,天就变成了这个颜色,太阳偶尔出来露一下脸,也是这种灰蒙蒙的黄,像因什么事件受了惊吓,没有亮色、没有光晕、没有热度,仿佛一块炭火烧到了快熄灭的时候,看了让人焦心。农历六月二十四,天黄了二十几天以后,突然在一个中午变得墨一样黑,接着风就起来了,风也是黄色的,裹挟着一种腥味,野马一样在旷野上打着旋儿,蓼蓬洼的蚂蚱和大路上积年的粉尘一起被卷上天空,立刻把全部天空都遮住了,满世界是蚂蚱翅膀的啸叫。赵铁民记得,那天专员王清和地委书记曹书范正在蓼蓬洼劳改分场徐清彪那里研究开挖子牙新河的线路,他们一边用红蓝铅笔在地图上画着,一边喝着四毛八分钱一瓶的“地瓜烧”,下酒菜是一盆炸蚂蚱,一盆干腌鲫鱼板子。

徐清彪曾是省水利委员会的总工程师,据说啃过洋面包,可眼下却是劳改分场的头牌右派,他酒量宏大,出奇的是越喝了酒反而越头脑清醒,没酒喝的日子则像霜打的茄子,一天到晚蔫头蔫脑的。王清知道他这个特点,每次来找他商量水利上的事都要带几瓶“地瓜烧”来。当时三年自然灾害刚刚过去,这种薯干造的劣质白酒原料中甚至也掺了红薯秧子、红薯叶)是高级的奢侈品,十分难得。赵铁民想不通王专员为什么总是挖空心思地去为一个劳改的右派到处“淘换”酒,不惜花掉自己半个月的工资,况且他们以前也不曾是朋友。王专员要治河,不知从哪儿打听到蓼蓬洼劳改分场藏着这么个“宝贝”,就揣着一瓶酒找来了,把劳改分场的干部吓得脸都黄了,因为劳改分场是省劳改局直属单位,不归地方管辖,劳教干部也不认识王清,说啥也不让他们见面。最后还是王专员用他们的电话给省里一位领导通了话,才算得到通融。这瓶酒飞速地提升了他们的友谊,二人终成至交。

最先看到这个壮观场景的赵铁民在院子里叫了一声,三人一起从屋里跑出来。被风卷上天空的蚂蚱一团一团翻滚着,像是呼啸升腾的烟雾。有一些被风卷落下来,砸在窗户上,把窗纸砸得千疮百孔,如同下冰雹。

徐清彪捡起砸在头上的一只晕头转向的蚂蚱说:“这天要变!今年的防汛火燎眉毛哩。”

说着说着,雨就下来了,开头是稀疏的雨点,足有铜钱大,落在身上起了一片泥

点子,接着就是一阵痛快淋漓的倾盆瓢泼。

这场雨整整下了一天一夜。雨停了,野地里到处是死鸟,鹌鹑、黄鹂、麻雀、土燕子,羽翎零落,死得一片一片的。王清、曹书范和徐清彪也蹲蹴在劳改分场的土炕上发了一天一夜的呆,还剩下的半瓶“地瓜烧”一滴未动,赵铁民注意到,回行署的时候,王清的嘴唇都咬出血来了。

此刻,赵铁民看见,王专员又紧紧咬住了自己的下嘴唇,这是一个习惯性的动作,每当遇到烦心的事王专员就爱咬嘴唇。

这一带是九河下梢,海河的五大水系织成了一个密集的水网,十年里有九年要闹水患,闹水最厉害的一个县份从清代起就是“钦定泛区”,专员王清的老家就在那个钦定泛区。他从小是在水里泡大的,参加革命后他在这一带做地下工作,领导抗日斗争,他曾立过誓愿,等革命成功了,他只做一件事,就是治水。建国后他由南到北换了不少岗位,最后他又要求回到故土,做那一件最想做的事情,他说自己五十多岁了,再不做要来不及了。

王清拄着一根长长的榆木棍子,那根棍子削去了树皮,用红漆标上了刻度,既是拐杖又是测水的标杆。

王清的眼睛眯成一条线,额头上汪着一层油汗。他穿一条半截裤,双腿膝盖以上有四指宽的一道紫红色的痕迹,赵铁民知道,王专员在水里泡了几天了,开头穿的是长裤,挽起裤管,时间一长湿裤管勒着的地方破了皮,腿都肿了。

第一场豪雨之后,又接连十几天不开晴,潮白河、滏阳河、子牙河、黑龙港全都决了口,大水直向四面漫灌,地势最低的寥蓬洼成了一片泽国。

赵铁民这些天一直被一些事感动着,从打一进入汛期,王专员就没进过家门,天天骑着一辆日式破自行车,把行李捆在车上,走哪住哪。这些天干脆就住在修防汛堤的民工工棚里。

工棚是用苇草把子扎的“一窝龙”,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地下。王专员个子高,在里面坐着都得猫着腰。头一天睡工棚赵铁民失眠了,半夜里迷迷糊糊觉得脚底下传过来几声咳嗽的声音,又像是一个老汉在轻一声重一声地长吁短叹,他吓了一跳,借着马灯昏黄的光线,他看见他的被窝外面蹲着一只蒲团大的刺猬,那声音就是它发出来的。赵铁民叫了一声,王专员醒了,他轻手轻脚找了一把笤帚、一只簸箕,把那只刺猬弄到门外一只草筐里。王专员说:“这刺猬差不多快成仙了,刺都黑了,要是它变成一个仙姑,肯定是来找你们这些青皮后生的,这下我算把它得罪啦。”王专员这么一说,赵铁民就不害怕了。

前天夜里风雨交加,偏偏二道堰决了口子,王专员正赶在那儿,他二话不说背起装砂土的草袋子就加人了民工的队伍,一袋子砂土一百多斤呀,旁边一个民工说,这老头哪来的?劲还挺大。

眼看着口子越冲越大,投下去的砂土袋子打个旋儿就没了影,王清第一个跳进水里,又招呼那些小伙子们跳下来,挽着臂膀,筑成一道人墙,让上面的人垒砂袋子,决口终于堵住了。

天亮时,县委书记穿着高腰雨靴,打着雨伞来到堤上察看险情,站在堤上指指划划,听到一个老汉在堤下骂他:“刘继龙,你他娘的给我扔了雨伞滚下来!堵口子的时候你干吗去了,在家搂老婆了?”

县委书记脸立刻涨得紫红,他看不清底下是谁在骂他,厉声问:“谁这么大胆子?”

一团泥巴夹着一声雷鸣从河底飞上来:“刘继龙,我撤了你这个混蛋!”

县委书记抹着砸在脸上的泥巴,看清了堤下那张方方正正的黑脸膛,一下子醒过腔来,忙扔了雨伞,蹬掉雨靴,跳下河堤:“王专员,您老人家什么时候来了?”

这些日子跟上王专员察看水情,几乎把赵铁民这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拖垮了,可这老头硬是精神头十足,只是嘴唇越咬越紧了。

蓼蓬洼四周水天寥廓,一片浑浑茫茫。三三五五的水鸟在水面上掠食,赵铁民不认识这些水鸟,不知道它们从哪里飞来,又怎么会知道这里发了大水?水面上还有红翅膀的蜻蜓在飞,它们飞得很低,尾巴不时在水面上一点一点的,赵铁民替它们操心,这些红蜻蜓飞累了到哪儿歇一歇脚呢?水把这方圆百十里的寥蓬洼的每一棵草都覆盖了,水涂改了这里的一切,水蛮横地修正人的记忆,让人们知道这里不应该是植被的领地,而天经地义是水的家园。赵铁民这么想着的时候听见王专员说:“小赵,等这场水退了,这寥蓬洼真可以修个大水库呢,既解决了分洪问题,又蓄下水,旱天也不用愁了。徐清彪就曾提过这个方案,当时我还没吃准。”

赵铁民说:“王专员,对徐工的方案,咱们用起来还是讲一点策略才好,听说有人怀疑他不光是右派,还是外国反动势力的特务呢。”

这话他憋了好久,今天就他们两个人,他就说出来了。

王清眉头拧了个疙瘩,骂道:“扯狗臊!什么特务?在咱们省论水利哪个能比得上他。咱用的是专家!听蝴蝴蛄叫就不耩麦子了?”

赵铁民吐了一下舌头。

为了这个徐清彪,王清确实承受了很大的压力。劳改分场把情况反映到省委,省委领导也委婉地提醒过王清,让他时刻保持清醒的政治头脑,不要在大是大非面前混淆了界限。王清那一阵心里乱成了一团麻。幸亏曹书范关键时刻为他撑了一把铁伞,他给省委写了信,说明了情况,承担了全部责任,以后再去找徐清彪时,又时常与王清同行,以这种姿态证明在徐清彪问题上,他这个地委第一书记才是第一责任人。他们毕竟是换过命的老战友啊。

对徐清彪,赵铁民说不上是喜欢还是不喜欢。总觉得这个人虽然有才,可毛病也不少,不喝酒时总是一副睡不醒的懒散样子,浑身没有四两力,像被人剔了骨头。这个四十多岁的汉子,头发蓬乱,目光呆滞,眼皮总是浮肿着,赵铁民曾笑说他不喝酒时把眼皮垂下来当大褂子穿,喝了酒就把眼皮撩上去当草帽子戴了。徐清彪说他自己占着全省水利系统的几个第一:第一个从国外跑回来参加即将诞生的新中国的水利建设,第一个被打成本系统的右派,在全系统的右派中又是第一个和老婆离了婚。赵铁民相信他说的这几件事是可靠的,可是不是第一就无从考察了。徐清彪只有一个女儿,在北京读书,王专员悄悄让人往北京捎过粮票接济她,却说是给自

己的女儿带的,他也有一个女儿在北京上大学。

有一次王专员对赵铁民说:你知道徐清彪是怎么从国外跑回来的?他把自己多年整理的水文资料糊成了一件纸背心,穿在身上,躲过了重重检查,才到了解放区。就冲这一点,他就是个爱国知识分子。可惜了他这一肚子学问啊,不光是全中国,全世界的江河湖海,全装在他心里呢。

徐清彪好作青白眼,这一招怕是跟魏晋时代的那个著名酒鬼阮籍学的。劳改分场的头头姓陆,是个小个子,说话公鸡嗓,对徐清彪盯得很紧,主要原因是劳改分场有个女右派,对徐清彪有点意思,生活上很是关照。这个人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袁丽嫦,赵铁民见过,生着一张很有味道的圆脸,年纪不过三十来岁,说话也十分爽快。那个姓陆的正打着她的主意哩。徐清彪一见姓陆的就把白眼珠翻出来给他看,闹得他牙根总是发痒。他分给徐清彪的活是最苦最累的,不是淘茅厕就是抬大筐,别人一个月写一次思想汇报,徐清彪一个星期就得写一次,即使是徐清彪为王清搞的那些水利工程设计预案,他也要收过去一一检查。

徐清彪说他平时对一些当官的人是从不以青眼相报的,他被打成右派(而且是全系统第一个右派)与他这性格大有关系。可对王清,则又完全是另一副样子,王清一来他就像过节,两个人说起来没个完,两个人推杯换盏时还经常“打酒官司”,开不大不小的玩笑。有一次袁丽嫦来收徐清彪的洗换衣服,见到他们这亲热的场景,对赵铁民说:他们这是互相欣赏。小赵,你不知道,老徐这人呀,你把他当人看承,他就把你当神敬着。

日头歪了,两个人在齐大腿根深的水里蹚了大半天,又累又乏,连个歇脚的地方也找不到。突然,赵铁民发现不远处有一座露出半边的草棚子,那里显然是块高地,棚子才并未全淹,他们兴奋地奔那间草棚子去了。

草棚子大半截露在水面上,让他们更兴奋的是棚子里竟然有一张高架木床。**还吊着一架蚊帐,被烟火熏得有点发黑了“屋角上有一个锅灶,一个水缸,显然主人不久前还在这里生活过。

“谁在这里搭了这间棚子呢?”赵铁民自言自语地说。

王清说“这地方是沙地,肯定是种瓜的,这棚子是看瓜的人瓜屋子,床架高了本来是防潮的,也防备蛇呀、地老鼠呀往被窝子里钻。没想到今天给咱派上用场啦。”

两人跳上木床,才觉得脚在水里泡得麻木了,皮起了皱,用手捏捏脚趾头像捏着一截糙糙的木头,没有感觉。他们喘了一会,王清从背上的帆布包里拿出两只窝头,递给赵铁民一个,说“吃点干粮吧。”

窝头是高粱面的,好牙口的赵铁民像咬核桃一样咬着,硌得牙疼,他看一眼王专员,经常闹牙疼的王专员把窝头一小粒一小粒掰着,掰成了黄豆粒大小,再往嘴里送,他不是在吃,而是在“磕”,仿佛那窝头是带壳的葵花籽儿。赵铁民知道这窝头要是在大日头下再晒上半天,怕只有打铁的油锤才能砸得动它。

吃着窝头,赵铁民突然眼睛一亮。

他看见床下的水里浮出一颗青青的脑壳,在张着嘴巴吞吃他们掉下去的窝头渣渣。

赵铁民紧张地一下子屏住了呼吸,嚼在嘴里的一口窝头也没咽下去,痴愣愣地看着床底下。

王清见他眼色一下子不对了,忙问“小赵,你看啥哩?”

赵铁民鼓着腮帮子,摇摇手。

王清顺他的目光看去,乐了:“嘿嗬,一条大鱼呀!”

王专员兴奋得孩子似的,他放下窝头,跳进水里,赵铁民把嘴里的窝头咽下去,也随着下了水。

见了人,那条鱼箭一样往前一蹿,撞在墙上,又弹射回来,把赵铁民撞了一个趔趄。王清喊:“快,把门关了。”

赵铁民扑腾到门边,把门关上了。

那条鱼却十分镇定而机警,它一下子就弄懂了自己的处境,它不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一气了,它潇洒地在不足二十平方米的瓜棚子里穿梭,它从王清的两腿间钻过去又从赵铁民的胳肢窝里滑出来,像一个技艺高超的杂技小丑。而那两个人却手忙脚乱了,有一回赵铁民几乎要把它抓住了,它却来了一个漂亮的前空翻,身子跃起,屈体旋转三周半,从赵铁民的头顶掠过。

赵铁民喘着气说:“真他妈成精了,这鱼。”他抄过王清的那根当拐杖的榆木标杆,王专员却说:“别动。”

王清从水里站起来,坐到木**,伸手拿过背包,摸了一支烟点上,欣赏着鱼在水里优美的游姿。赵铁民也站起身子,两手抱肩,欣赏着王专员看鱼的神态。

鱼知道人在调整他们的战略,休息他们的身体,短暂的和平之后也许会有更激烈的搏杀。鱼的游速也放慢了,它也要养精蓄锐,对付比它多一倍的强劲的对手。

接下来鱼就看见有一堵几乎透明的墙突然出现在屋子中间,它不知道这是人从墙上摘下了那张挂着的破蚊帐。而且两个人也由刚才的两头堵截变成了扯着那堵透明的墙从里向外一步步包抄。

那堵透明的墙立即就让鱼想起了网,网是它见识过的,它还没长到这么健壮的时候就让那东西兜住过一次,那次要不是一条像它现在一样健壮的同类撞穿了网,怕是早就做了人的盘中物了。它不知道今天自己有没有把握把这张网撞穿,因为人在不断缩小着他们的包围圈,属于它的领域巳经十分逼仄,而它拼死一冲却需要一个凝聚力量的空间。

鱼再也无法绅士下去了,它显然已意识到了不可逆转的危机,变得焦躁不安起来,它不敢在人的腿间’胳膊间穿逾,那样的话他们两个人把网一合拢它就成了包在茧里的虫子,尽管鱼比人早来到这个世界上几万年,可鱼无论如何是斗不过人的,即使它与他们两个共同分享了一样的高粱面窝头,它还是无法跟人较劲。鱼喊了一声:完了。

鱼这时却发现它身边出现了一个黑色的洞穴,它想也没想,就钻了进去,钻进去后它才知道这个地方小得几乎容不下它的身子,而且这个四四方方的泥盒子一样的东西上面还倒扣着一个又黑又硬的铁家伙。它的尾巴扫在上面发出了沉闷的金属的响声。鱼看见了它头顶上有一片圆形的光亮,它想它要是一只鸟就好了,可以从那条光的道路飞上天空去,可它不是一只鸟。

赵铁民笑得直不起腰来,他说:“王专员,那鱼钻灶膛里了。这下,除非它变成一只鸟,从烟筒里飞出去。”

王清迅速把破蚊帐团成一团,塞住灶膛口,让赵铁民把锅拔了下来。那条鱼盘在灶坑里,任他们两人四只手合力掐住两腮,竟没做什么剧烈的挣扎,像是一只温顺的绵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