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河的诞生

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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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把鱼弄到架子**,这是一条大海梭,足足有一米多长,两手粗,它的头很漂亮,青青的泛着光,每一只鳞片都有铜钱大,每一只鳞片上都有放射状的几道金线。它的尾巴很厚重,尾梢是紫红色的,是那种透着荧光的紫红。赵铁民出神地看着它的眼睛,这是多么美的一双眼睛啊,简直就不是一双鱼的眼睛,鱼怎么会有这么美丽的眼睛呢,晶莹如红色的宝石,而瞳仁中间又有一个黑点,黑得深不可测。赵铁民平生第一次用目光跟一条鱼对视。

赵铁民说:“这条鱼怕是有十几年了,你看它腮上的黑色纹理,就像树的年轮,梭鱼腮上也有年轮,鳞上也有年轮。”

王清说:“是啊,活一条鱼不比活一个人容易多少啊。”

王清又说:“这家伙,有三四十斤重呢。咱们怎么把它弄回去。”

赵铁民把蚊帐钩弯了一下,穿住鱼的两腮,又把吊蚊帐的长绳子解下来,拴在钩子的另一头,最后,从自己拄的拐杖上弄下来一小段木头,用铁丝穿系在鱼尾巴上。他说:“把这家伙放在水里,咱牵它回去。”

王清被赵铁民这个主意激起了兴趣,他说:“好主意,牵回去,鱼还是活的。不过绳子要长一些,先在水里溜得它没了力气,这么大的鱼在水里就是一只豹子哩。”赵铁民指着系在鱼尾巴上的那截木棍说:“尾巴是鱼的舵,舵不灵了它就不会跑掉。”

他们出了门就把拴了缰绳的大鱼放进水里,鱼回到了一片更广阔的水域,它把刚才的历险忘记了,试着摆动了一下鲭,又摇了摇尾巴,尾巴沉沉的不听它调遣,这使它完全没有了力量,没有了调整自己方向的能力。它的眼睛转动了一下,只有在水里它的眼睛才能转动。然而它稍稍游得快了一些,它的两腮就有一种刺疼传遍全身,穿住两腮的铁钩子上伸出的那条长长的绳子限制了它的自由,它不敢死命挣脱那条绳子,如果这样做了它的两腮就会被扯脱,必死无疑。

赵铁民为自己成功的尝试欢欣鼓舞,在中等专业技术学校里他学的是水产专业,知道鱼的生态习性,没想到知识在这里显示了力量,这世界上有谁能像牵一只羊、一头牛那样牵过一条鱼呢。他说,这可是咱的一项发明专利。

王专员却若有所思,半晌,他问赵铁民:“今儿个是旧历的哪一天?”

赵铁民想了想说:“好像是五月十八。”

王清说:“这鱼功劳不小,它给咱送了一个重要情报呢!”

赵铁民说:“鱼能给咱送啥重要情报?”

王清说:“这条红眼梭,是从大海里顶着潮上来的,没有大潮托着,它走不了这么远。这一带渔民有谚语说:“初一十五晌午潮,半夜两明落,初三强、十八水、二十的老闷儿,你知道啥意思不?”

赵铁民摇摇头。

王清说:“大海涨潮有规律,每个月初一、十五中午涨潮,半夜退潮,初三潮水开始增强,十八是大潮。老闷就是老牛的叫声,二十那天潮水最大,发起威来像老牛一样啸叫,这是一个月的潮水高峰。黑龙港人海以后,这条鱼顶着淡水溯流到了这里。海潮的回流对咱们分洪是个很大的不利因素。二十是大潮,咱们计划排放分洪流量时,就没有考虑到这个因素,这可太重要了。咱俩干脆到徐清彪那儿去一下,跟他再揣摩揣摩。”

赵铁民对王专员佩服得真是五体投地了。对于鱼类知识他应该是科班出身,可却偏偏忽略了这个重要的环节。

王清说:“正好,咱给徐专家牵这条鱼去,慰劳慰劳他,不过,早知要上他那去,带上几瓶地瓜烧’就好了。”

两个人牵着一条鱼,在浑茫的水上走成一道风景。

那条被牵在缰绳上的鱼已经适应了人在水里行走的速度与方式,它很快就能与人步调一致了,它以自己的疼痛感测知了那条缰绳的长度“。

王清兴致很高,他对赵铁民说:“等咱们寥蓬洼水库修好了,咱们可以在水库里放养很多鱼,到时候,你这个水产技校的毕业生就不用给我当交通员了。”

赵铁民说:“还可以在水里栽一些荷花,种一些菱,修一些亭台楼阁,让画家们来画’诗人们来写咱们的寥蓬洼,那时咱们这里就是华北第一胜景”哎,王专员,我这情调是不是有些小资产阶级的味道啊?”

见王清沉吟不语,赵铁民小心地问了一句。

王清说:“小赵,你的想法很好。荷花和菱是没有什么阶级性的,你们年轻人,就应该想得远一些。当年我们闹革命的时候,是想让人们都吃饱肚子,可这个目标实现起来也得几十年时间啊。等把这里的水患治理了,咱们的家园当然会更美,对不?我想,咱们的寥蓬洼水库应该建成一个风景区,等徐专家百年以后,你们记着给他塑一个铜像,安放在风景区里,他为咱们的水利建设立了大功呢,你不知道上次他交给我的那几张图纸,是他打着手电画出来的。”

赵铁民心里热了一下。可又觉得真正想得太远的是王专员,什么时候能给一个右派塑铜像啊。

天快黑时他们终于走到了寥蓬洼劳改分场,劳改分场原来的房子让大水端了,在高处的河堤上搭了临时工棚,王清让赵铁民把那条牵鱼的缰绳系在水边的一棵树粧上,才上了堤,他要让徐清彪看看,他们像牵牛一样牵回了一条几十斤重的大鱼,又把它像拴牛一样拴在树粧上了。

刚走近第一排工棚,听到他们的声音,袁丽嫦迎着走了过来,她一见王清和赵铁民,眼圈儿立刻红了,哽咽着说:“王专员你们来晚了,老徐走了!”

王清问!“上哪去了,啥时走的?”

袁丽嫦说:“就是我们往大堤上撤的那天,本来他和大伙都撤出来了,他想起蓼蓬洼水库的设计方案和为子牙新河计算土方数据的一个本本让陆指导员要去审查了,没还给他,问陆指导员,陆指导员说他压根就没在意那个本本,大概还在没搬回来的那个杂物柜子上放着哩,老徐怕水来了给冲了,就回去找,他回去不久水漫上来了,老徐就再没回来。”

王清两只耳朵突然间响起断续却又尖锐的蜂鸣。赵铁民扶住他,他的双肩剧烈地抖动着。

袁丽嫦说:“第二天我们在下游的大闸口找到了老徐,整个人泡得走了形,认不出是他了。我把他睁着的眼皮合上,他的鼻子里流出了鲜汪汪的血,流了好多好多,老徐临死认我是他的亲人了。”

袁丽嫦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这里人都说,在水里淹死的人,只有见了自己的亲人才会口鼻出血的。

袁丽嫦从怀里取出一个被油布包裹得十分严密的小包,交给赵铁民,说:“这是老徐舍着命找回来的那个本子,能交给你们,他也就放心了。”

王清耳朵里断续的蜂鸣声连成一片,他下意识地掏了一下耳朵,似要把那些声音从耳朵里掏出来,可那些声音却十分顽强地向他的全身扩张着。

袁丽嫦说:“你说老徐他一个水利专家,最终还是死在一场水里……他没治成水,水倒先把他的命收去了。”

王清在赵铁民的搀扶下蹒跚走下河坡。

他解下拴鱼的缰绳,把那条鱼牵过来,小心地给它解除了全部束缚。

那条鱼摆了一下骤然轻松起来的尾巴,无声地潜人了渐渐漫上来的夜色。

大风雪狼

这一天迟早要来的。

二十年前你就开始有了这种预感。

只是没有想到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翻过那道梁月亮开始好起来。林子里的那些老树兴致勃勃地谈论着什么,那也许是几千年的老话题了可是你喜欢听。你一个人走在林子里的时候总能分辨出哪是粗声大嗓的老楸树哪是憨声憨气的老椴树哪是娘娘腔的老柞树。即使没有风它们也用各自的叶子互相交谈,它们的叶片有的差不多脱光了就像你的牙齿稀稀落落。人老了害怕孤独树也是这样。所以它们总有话说。就像你和你的老友牛瓦罐。

牛瓦罐从十四岁起就跟你一道打山。年轻时像一条牛,年壮时话也多得像老楸树的叶子。可是老了话反倒少了,只知道闷头闷脑地抽大叶烟,只知道闷头闷脑地灌苞谷酒。从你们生分了之后他就变得这样了,你们重归于好他仍是这样。你们过去喝苞谷酒伙用的那只蓝边粗瓷大碗有了三个缺口补了五个锔子。“老了,像块哑木头了。”牛瓦罐曾这样苦笑着自嘲。“不,那些哑木头才不哑。”你说。

不知牛瓦罐今天中了什么邪,你们从中午坐下喝苞谷酒一直喝到夜半。他的话突然像冲出了笼子的母豹,让你没有插嘴的机会。

他说他不该为那个女人伤了兄弟的情分,不该为一条雪狼皮的褥子去下那条线枪。这时候你的右腿立即**起来,腿肚子上的筋被一种什么力量抽紧了。你的心却一直在下沉,沉到丹田以下还在下沉。“这病在我肚子里憋了二十年呐。”他涕泗横流。

是啊二十年!二十年的楸子树长到两手粗了,二十年也会把一个血性刚烈的猎手雕琢成一个缺了牙齿,再也啃不动那些冒着血筋的野物的老汉。算了算了。你说。那都是陈谷子烂芝麻了。你说。你的笑是真实的宽容的可是你的腿却在瑟瑟地抖。牛瓦罐终于鼾然睡倒,你为他盖了件豹皮褥子又为他顶好了门,然后拖着那条再也负担不起你心脏的重量的伤腿彳彳亍亍地上了梁。你要归去。翻过那道梁你听见老树仍在交谈,你感觉到月亮好了起来。

然而你也看到了那个几乎人立在山道中间的白色的影子。那个影子高高地擎着两只绿莹莹的灯盏。

猎人的机敏让你的心立刻弹回了原来的位置,你出奇地平静。这一天迟早会要来的,二十年前你就开始有了这种预感。

那个人立的影子把两条前腿放了下来。你看到它仍然高大而魁梧。你在离它一箭远的地方定定地站住。

它的背高高耸起,它瘦骨嶙峋。它浑身的毛都奓了起来,互相摩擦爆出了噼啪作响的电火花,它通体雪白,月光的水把它沐浴成一尊冰雕。

你重重地咳了一声,嘹亮而威严。是给自己壮胆子还是跟那家伙打招呼你自己也不知道。总之那家伙蛮够意思地用它绿色的闪着荧光的眼睛向你致意,然后抬起头来定定地仰望着月亮,一声长嗥算是对你的回应。那嗥叫饱经沧桑而嘶哑凛冽,夜被划伤了一条长长的口子,月亮躲了进去。

你等着那家伙扑过来,你有些急不可待。你听见了自己的血在急速流动的汩汩声。许多年,你感觉到它时时都在跟踪你。那双绿色的眼睛在你身后闪烁着仇恨。有种!你心里赞叹着。就凭这锲而不舍的耐性也算一条好汉。

你知道它也在为这样的邂逅激动得不能自己。它的爪牙一定在无数个暗夜里磨得锐利无比。为了这一天,它在漫长而又陡峭的等待中培养着自己的耐性和心机。

你索性坐在一块石头上,摸出长烟管装烟,摸出笨重的大火镰打火,火镰敲在火石上,爆出一串美丽的火花。那条白色的影子倏地向后跳了几步,但立即镇定下来。这时候你看见它的一条后腿像你一样地跛着。你知道那是当年你那只夹子的簧片太尖利的缘故。“人家都说那只雪狼是得了道行的呢,敢情刀枪不入。”当年尤寡妇倚在门框上边给你补着被山荆棘挂破的光板皮妖边说。

“你等着,半个月让那张狼皮钉上你家后山墙。”你说。

那个下着浓雾的清晨你去看你布下的夹子,老远就听见了它凄冽的叫声,你知道你终于得手了,在这之前它曾两次咬断了你套子的绳扣三次从你的枪口下死里逃生,至于牛瓦罐布下的陷阱和弓子,它压根就不屑一顾。可是当你走近你的猎物时,脚下絆上了什么东西,你趔趄了一下,轰的一声巨响你滚倒在茅草丛里。

从昏迷中醒来你的右腿断了,而那只雪狼却在离你十步远的地方拼命地用牙齿噬咬着夹子,它的眼睛被仇恨燃烧着,锐利的牙齿与坚硬的铁相切飞迸出火星。你看见那夹子的簧片死死地夹住了它的一条后爪,咔哧咔哧咔哧咔哧,它的嘴角流着乌黑的血沫子,血沫子溶着乌黑的铁屑。簧片扭曲变形却顽强地忠于职守。

你一步步爬向它,它咆哮起来,用喷出火来的目光同你对峙。你知道把你的腿打断的是“线枪”,用艮细如发丝的线,端系在大抬杆的板机上,端扯在路中间大抬杆能装三斤沙子半斤火药,这一枪打偏了,打正了的话你浑身少说也得穿上二百个筛子眼儿。你苦笑着欣赏你费尽心机终于得手的猎物,却不能爬近它。这只正当青年的雪狼毛色纯正,油光水滑,天知道那婊子怎么想到非要用雪狼皮来做一条褥子。

雪狼的目光让你难受。那目光里有愤怒仇恨、绝望,竟然也有嘲讽藐视和幸灾乐祸。“有种”你心里骂着。你永远不会忘记那双眼睛。你抬起身子吃力地寻找一块应手的石头,却见那家伙死命地噬咬起自己夹在夹子上的那条后腿来,血从它的獠牙上喷溅着,毛皮筋肉一块一块从它的腿上撕裂下来又从它自己的嘴里吐到地上“你很快听到了很脆亮的断裂声。那只雪狼终于发一声长嚎挣脱了丑八怪一样的夹子,它用三条腿拖着一条断腿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又转回身,无限怜悯地看了一眼夹子上那只血肉模糊的断肢,那曾是它生命的一个重要部分。然后头也不回地从你的目光里走向山道的尽头,一条细细的血线飘飘悠悠。有种!你赞叹着,同时也预感到了什么。

现在你却看到它也已经老态龙钟。你的心头油然升起一种苍凉的感觉。这个时候月亮被分娩出来,夜的伤口愈合如初。

他使你有几分扫兴。

你无法把眼前的他同那个让你断了一条腿的猎人联想起来。那个猎人英武蛮勇,周身散发着一种追魂摄魄的力量。那个猎人面目浄狞眉宇间透着杀气。而眼前的他却形容猥琐,木头木脑的一副可怜相,看上去居然慈眉善目。一张脸像一块赤褐色的铁矿石,更重要的是他和你一样也断了一条腿。那条断腿像一段短了半截的老木头,被他弓下去的身子很艰难地拖拽着。你感到很惬意同时又感到很凄婉。只有二十年前的血光燃起的那团火,还在炽烈地焚烧着你的心脏。

你曾在梦里无数次设想过这样的邂逅:

你平心静气地等候在这片林子里,听着山路的尽头传来那踢山鞋与石头撞击的声音,那声音让你全身的血液滚沸如岩浆。在他英武伟岸的身躯像一棵结实的老椴树一样把影子投到这块石头砬子旁边时,你像一道白色的闪电凌空跃起,你疯狂的牙齿立即切断了他的喉管,你疯狂的利爪立即打开了他的胸腔。从他的喉管里流出的那种暗褐色的黏稠的**是新鲜的温热的腥腥的。你开怀豪饮,那神妙的**让你亢奋让你悸动不安让你通体发热让你鼓噪着一种不可名状的冲动与快感。从他被剖开的胸腔里跳出一只拳头大的岛屿跌落在石头上,石头上溅起一片云霓般美丽的血光!它在石头上跳跃着,仍见雄力奔突,你胸腔里那一座岛屿也因此为之战栗。

全靠这辉煌的幻想你才活了下来。全靠这雄壮的仇恨你才给自己注入了新的生命。

你是你的一群中唯一的幸存者。你亲眼看到那强悍的一群是怎样在他的枪口下在他的陷阱里在他的套子上覆灭。那是一个多么骁勇的部落一个多么强盛的种族!首领是你的父亲,它是一位足智多谋而又蛮勇残暴的将军。它率领的那个部落是整个莽汉山区最庞大最有战斗力的部落。它的部落像一股铁青色的旋风,这股旋风洗掠过的地方,整群整群的羊整群整群的牛和整圈的猪会在一个晚上变成狼藉的残骸毛骨;你们封锁山道垄断山林禁闭黑夜和黄昏,把那些号称万物之灵长的人安排在这个世界的次要的位置,让他们发抖让他们嚎哭让他们向你们顶礼膜拜。便是号称山林之王的老虎和黑熊,也对你们浩**的军威避之三舍。高兴的时候你们就在梁上逶迤站成长长的一排,亮起嗓子,向着月亮高唱你们的部落之歌。夜在你们的歌声里簌簌战栗,所有寨子里的灯都熄灭了,狗们恐惧地把嘴和尾巴夹在腿缝里,你们用眼睛擎起灯盏把整个世界照得一片璀燦。

在众多的子女中父亲最喜欢宠爱的是你。不仅仅因为只有你才有一身雪一样的皮毛,而且由于你从小就聪颖超群又机警果敢。父亲早就有心把你培养成王位的继承者,你因此深得兄弟们的嫉妒,但是整个部落都敬畏你。在你代替父亲率领部落完成了几次成功的奇袭之后,你终于得到了部落中的那种至高无上的尊敬。同伴们开始放肆地撕咬你的颈项了。在那场欢庆胜利的盛宴上,你漂亮而健美的脖子第一次被咬得皮破血流。然而你很亢奋,你知道这意味着你已确立了部落中王位继承者的地位。每一个登上王位的首领都要先领略一番这特殊的认同方式,都要先尝一尝部下过于热烈的亲昵。这是老规矩了,颈项上不添几块疤是坐不到第一把交椅上去的。父亲曾意味深长地让你看过它的颈项上的伤疤,你早就渴望着这样的殊荣。每次被拥戴者撕咬得鲜血淋漓之后,总有一只很美丽的青灰色的小母狼用舌头为你舔洗伤口。它的舌头触着你的伤口,一种痒酥酥的感觉传遍你的全身,你忘记了疼痛,幸福得全身战栗。你的那段日子是一首诗中最抒情的段落。

可是那个时候厄运笼罩下了黑魆魆的影子。

他们是被山民们从山外请来的。迎接这两个有名的猎手到寨子里的那天,鞭炮声响了一路。

猎手的到来使你们整个部落陷人了末日。从那时开始,山路上就到处是愤怒的陷阱和阴谋的绳套到处是枪声和敲锣声。你兄弟们的皮张被钉满了寨子里的每一堵山墙。你有幸目睹了猎手的风采的是那场梁上的遭遇战。你亲眼看见他赤手空拳把为你舔洗伤口的那只青灰色的美丽的小母狼撕成了两片,亲眼看见他把你父亲的尾巴抓在手里,像转风车一样地抡得溜圆。狼王那牛犊一样庞大的身躯在他手上像只纸玩一样轻巧地旋转着,然后打一声唿哨抛了出去,骨头和血肉在石头上撞击出使你头昏目眩的火光。那场遭遇战之后你成为整个部落中唯一的幸存者。

铭心刻骨的仇恨让你一下子变得十倍地勇猛强焊十倍地机警练达。你开始疯狂地施行报复了。你昼伏夜出,潜进牛群羊圈猪栏鸡舍,把整群整群牲畜的喉管咬断。你在山坳里出其不意地袭击樵夫和牧童,你像一道白色的闪电一只白色的幽魂让所有的寨子都重新笼罩上灾难的阴影。你知道如何同那些凶神恶煞的猎狗周旋,你知道如何识别那些伪装得十分巧妙的绳套和吊弓,你工于心计诡计多端扑朔迷离,你从云从风来无影去无踪,你像你的祖先一样创造神话成为山民心目中的山鬼树妖,你的对手被你折磨激怒得要发疯了,他穷追不舍,发誓要让你成为他狩猎史上一个无比辉煌的句号。你也放肆地挑逗他,大模大样地在他眼前神出鬼没,让他气咻咻用石头砸他那些没用的夹子用刀子割那些没用的绳套,让他捶着自己的胸脯子对天空放枪发泄愤懑。你感到了报复后的快慰。如果不是那几天你实在疲于奔命,如果不是你那荒唐的骄傲,你不会在那个夜里稀里糊涂闯到他的夹子上去的。你没有分辨出他撒在夹子附近的狼粪是你自己的粪便,你终究斗不过那个两条腿的魔头。

你没有想到,那个让你二十年耿耿难眠的两条腿的魔头,终究有一天也会让你深深地失望!

你坐在石头砬子上,很威武很悠闲很有兴致地喷吐着褐黄色的烟雾,长烟杆咝咝作响带着一种水音儿”黄铜烟袋锅子烧得发烫了,明明灭灭的火星噗噗地爆响着,夜沸沸扬扬地静寂,那烟雾从你的两只鼻孔里笔直地冲出来,冲出好远才胶作又浓又厚实的一团,久久不愿散去“在你一箭远的地方那两盏灯绿莹莹地亮着。

两盏绿莹莹的灯片又片地点亮着你的思绪。

从山外被请到这个寨子里的那年,你和牛瓦罐都是正当盛年的汉子。牛瓦罐三十八岁你四十二岁,正好是一个猎手最成熟最有魅力的年龄。你们凭着每个集日售出的百张狼皮,成为方圆出名的对“狼阎王”。抓只狼,就像掏只雀子样便当。大家聚在一起喝苞谷酒,如果有谁说,可惜没得红焖狼肉。你于是不声不响地走出去,也许用不了一时三刻,便背了个肉滚滚的“张三”进屋,当下夹在裆里,用一把牛耳尖刀左旋右转,一袋烟工夫一身完好的狼皮就像脱一件衣衫那样剥了下来,那活物竟依然是活物,两盏灯绿莹莹地盯着一群被苞谷酒烧红了眼睛的两条腿的魔头。

到寨子里去的时候,总有孩子缠着要看你怎么抓狼。你爽快地应下,在坳里找块合适的地方挖个坑,坑里猫下你和一个孩子一只猪崽。坑口铺一块木板,木板掏一个细细的洞口。你拧得猪崽吱吱地叫,不一会,就有爪子在木板上踏动抓挠的声音,孩子吓得闭紧眼睛死死扎在你怀里,你捏他的小耳朵,让他看,那木板的洞口有一只毛茸茸爪子伸了下来,爪子上张开了五把钢钩。你屏住气息狡黯地微笑着。不一会,第二只爪子又试试探探地伸到坑里,你猛地一下抓住那两只爪子,腾身跃出坑口,将那“张三”一个背胯甩到后背上,“张三”拼命挣扎着,獠牙怒张,去撕咬你的颈项,却只咬到了那块坚硬的木板,咔哧咔哧咔哧咔哧,木屑落了你一头一肩。

“开心不?开眼不?”你扮着鬼脸问。孩子惊得舌头伸出去缩不回来。你抓一只狼就好似做一个轻松的游戏。

那班粗毛野兽,更视你为克星。狼害闹得再凶的地方,你一露面,用不着放一枪,那群畜生便立即匿迹再不敢造次。山民们都在传说你身上生着与众不同的三根红毛,不过一说这三根红毛生在你的腋窝里一说生在你的脚掌上一说生在你的头顶上的两个“旋窝”中,总之你有三根红毛不多也不少不论生在什么地方总是三根。你生下来就是活该与这些山牲口作冤家的。

“俺找找你的三根红毛长在哪?”她笑着在你的两只胳膊弯儿你的两双脚掌你头顶上的两个“旋窝”里仔细认真地寻找着。“你是天神下凡哩嘛,也许那三根红毛肉眼凡胎的人压根就找不到。”她说。她的一双圆鼓鼓的奶子一耸一耸地在你眼前晃动着。这女人,你心里说。

这女人叫凤珠你到寨子里的第二天就知道了。还知道她三年前死了男人,她男人叫尤老七,是个不争气的猎户,在同一只野猪交手时被撞下了山崖。从那时起凤珠就被人称作尤寡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