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不上为什么会喜欢上这个女人。她一点也不漂亮可是她有一种野性的魅力,是属于那种恨能把人恨死爱能把人爱死的女人。她被村上指派来给你们操办膳食。每天出猎回来,总有一壶烫好的老酒一桌丰盛的山珍等着你们。洗脚水是滚烫的,解乏的茶酽酽的。这个时候,她总是倚着门框,眯起眼睛微笑着看你们凶蛮的吃相,手里纳着一双男人的鞋底。“这不是个正经货材。”你心里说。可是五天之后两双踢山鞋摆在你和牛瓦罐面前,你惊呆了。那是她瞄着你们的脚做的。试一试脚竟然可丁可卯。试鞋的时候你的每根脚趾头都舒服得不得了,骨节挣出嘎巴作响的声音。真该娶了她。当时你认真地这么想。在这之前你对哪一个女人也没动过这样的念头。你无意中瞥了牛瓦罐一眼,那小子眼睛里正闪动着一种饿汉见了白面馒头似的目光。你重重地咳了一声。这个时候你看见他和她都惶乱地低下了头,你悟到你们两个人都喜欢她而她同样喜欢你们两个。
狼群全军覆没之后村上排下全牛大宴为你们庆功,那个晚上你们都喝倒了。第二天她没来由地对你们两个人说她想要一条雪狼皮的褥子。
这使你们想起是有那么一只通身雪白的狼。它是这个群落中唯一的幸存者。你和牛瓦罐对她的暗示也全都不约而同地心领神会,谁能得到这张雪狼皮谁就有可能成为她最后抉择的选手。你后来才知道事情完全不是这样,她说想要张雪狼皮的褥子无非是借此挽留你们多住一些时日。
这天早上你醒来牛瓦罐却不见了踪影,一只张着嘴的被窝冰凉冰凉。小晌午时牛瓦罐才回来,嘿嘿嘿地笑。那笑是谦卑的尴尬的。“干啥子去了你?”你吼着。他不答,谦卑地尴尬地笑着。转天早晨你看到他垂头丧气地背回了两只空夹子。你一下子全都明白了。
“干脆两个人分头去干吧,谁得了手算谁的。”你宽宏地笑笑成全了他的一场梦想。牛瓦罐的眼睛里放出光来,感激涕零又有几分怯生地瞅着你,你转过身子很响地咽着唾沫。
一连许多天牛瓦罐总是背回一沓空空的夹子和绳套,他简直要发疯了。你也不轻松。那只雪狼实在让你平生第一次伤透了脑筋让你怀疑那些荒唐的人怎么会轻率地给你奉送了这个狼阎王的绰号。不能容忍的是它居然对你施行了歇斯底里的报复,它每受到一次追捕,附近的寨子里便有一小群羊抑或牛马被咬得身首异处。你变得狂躁暴怒多疑,你觉得作为一个猎人你的生命正被它一点点地消耗殆尽。
就在那个时候它撞上了你的夹子。
就在那个时候你偏偏蹚上了茅草棵里的线枪。
那天是牛瓦罐把你背回来的,他见到你这个样子吓得几乎瘫软下去,他的全身都在抖动,欲哭无泪。你一句话也不说。那女人请来东乡寨里一个最有名的接骨医生硬是把那条断腿接上了茬子,你在炕上躺了整整四十多天仍是一句话也没有说。能拄着棍子走路的时候,在一个清晨你一个人悄没声息地上了梁。你的断腿像拖在身边的一根没知觉的木头。转过那道梁你无意间回了一下头,看到山道上朦朦胧胧跪倒着一个灰色的影子。
你再没有回头。你一直走了很远走了很久走进了很幽深很幽深的林子里。从此你告别了你自己。于是这山里从此有了一个陌生的跛腿的药农。
后来你听说牛瓦罐娶了那女人。
再后来听说那女人死了,因为难产。所遗憾的是没有给牛瓦罐留下一条根。
再再后来是不久前的事了,牛瓦罐终于找到了林子里的这间草屋。你看见他老了,你知道他很孤独,因此你决定答应他跟他一道回去住几日。二十年前尤寡妇的那幢石屋平平仄仄地站在老地方,一切都是你所熟悉的老样子,你们喝苞谷酒伙用的那只蓝边粗瓷大碗有了三个缺口补了五个锔子。
牛瓦罐变成了个闷葫芦。他的背深深地弓了下去,眼睛里再也没有了当年的光泽,变得麻木,呆滞,他的笑依然是谦卑的尴尬的,笑的时候,嘴角仿佛在痛苦地**,这很使你黯然神伤。你知道他身上压着一盘重重的石磨,这盘石磨压了他二十年也压了你二十年。当年,你曾设计过用最绝情的办法报复他,把那条狼打了,割下尾巴和**,吊在他家石屋的门上。然而你最后还是忍住了。你远远地走开,扎在深山老林里二十年没翻过梁一步。
“人说那东西还活着哩。”一天牛瓦罐没头没脑地说。
“谁?还活着?”你也没头没脑地问。
“那只雪狼。”他答。
你的心跳立即加快了许多但你很快便平静了下来。你轻轻地唔了一声,灌下一大碗苞谷酒。“真想再会它一会,说不定它这么多年一直在等着我哩。”你说。
这一天迟早会来的。
你被自己的感觉激动了,身上的血液也仿佛加快了流速。然而直到这时你才发现,时间那把锋利的斧钺竟会无声无息地把你们的青春和活力都砍伐殆尽。它老了。尽管你记得的那只雪狼该是那么年轻剽焊蛮勇凶残狡黯机警练达,可眼前的它实实在在是老态龙钟。
你打量着它。你交过手的狼辈中,自然不乏老谋深算老奸巨猾的老辣角色,可你头一次这么专注这么倾心地面对一只老狼思索。
四
是时候了。你心里提醒着自己。还要等待什么呢,等待他那双涸井一样的眼睛里重新烧起红红的火光来么,等待他那双枯树根一样的手鹰爪一样钳住你的喉管么,等待他那老骆驼一样的身躯风一样扑向你,和你抱作一团顺着这梁坡这石滩滚下去么?
是时候了,你提醒你自己“
你平静地伸了一下懒腰,你的两条前腿用力撑在地上,你听见自己的骨节在嘎巴作响,就像年轻时那样。这使你兴奋了许多。你的爪子全都张开,它们尖利得差不多能剖开石头。那是长年累月在岩石上磨砺的结果。你的獠牙缺了一颗,可留下来的另一颗却异常坚固,你曾试着用它啃断过一根酒盅粗的小榆树。果然是一颗好牙。那是你的复仇之剑,是世界上最敏锐地感受着爱与恨最刚强最英雄的一块骨头。
你不会忘记,那一天你拖着一条断腿,到了栖身的山洞,你躺倒在阴冷的石头上曝舔着伤口。白色骨头茬子像刀锋一样耸立着,闪着刀锋一样的寒光。断腿失去了知觉,只有钻心的疼痛主宰着你所有的意识,你品尝着自己血的滋味,这滋味是辛涩的温热的咸腥的,你永远不会忘记自己血的滋味。你的伤口化了脓,断腿肿得像纺锤,浑身热得像一块炭。你一直在那洞里躺了五天,当时你想你大概要死了,你昏迷过去又清醒过来清醒过来又昏迷过去。你一寸一寸地往外爬,爬了十几里路才找到了一条涧水。你再一次昏迷过去,醒来时天上下着大雨如瓢泼,那条涧涨水了,水一直涨到乱石滩上差点把你像根干柴棒一样卷入浑黄的激流。你四处望了一眼,天浑黄浑黄地浑黄浑黄山也是一堵一堵浑黄的石壁。你站起来,拖着那条断腿彳彳亍亍地迎着暴风雨而去。你对自己说要活下去,为了全群覆没的部落为了折断在夹子上的半条腿为了那个凶神恶煞一样的仇敌你要活下去。凭着这强悍的信念你终于把死神掼得鼻青脸肿。生命有时就会出现这样的奇迹。
伤愈之后,你已经意识到你不再是过去那个骁勇强悍的王子了,你忍着比伤痛更剧烈的孤独落寞和屈辱,去寻找一个新的部落。山梁的那一边有一支暴走族,它们的首领已老得跑不动路了,一只年轻的狼为它充当坐骑。出行时,它便把前腿搭上坐骑的后背,精神抖擞地指挥每一场行动。为了表示诚意,按照部落的风俗,你去咬它的颈项。狼王满腹狐疑却宽容地接受了你的亲昵。然而,当它无意中看见了你颈上的伤疤时,立即厌恶地把身子转过去,嘴里发出了呜呜的低吼”这时它已经知道了你绝非一只凡狼。
脖子上的伤疤证明了你曾经有过身份。你的存在将是对它的王位最大的威胁,这是它最不能容忍的。它老了,它不能不把任何年轻而超群的同性视为异己。
几只年轻的侍卫扑上来,撕咬着将你驱赶出部落的领地。你奋力抗争,毛皮一块块撕裂下来,空中飞扬着你和你的对手的毛发。厮打中你不知道自己被逼到一堵断崖上,你像片叶子从那崖上飘落,一根獠牙齐根断在獠牙般尖利的石头上。
对着月亮嚎过了漫漫长夜,你从此与自己的影子为伍。你变得孤僻冷漠生命却十倍地顽强。
是时候了是时候了是时候了。
你再一次提醒着自己。
五
你丁字步站定,活动活动肘腕,僵直的关节居然一下子变得灵活起来。你等待着它一步一步走向你。你仿佛听到了它每一只骨节摩擦发出的脆亮的响声。
你的拳头紧紧地捏拢了,你本能地用脚清理着周围碍事的石头,等那白色的影子闪电一样扑向你时,你可以灵巧地伏下身子,闪转腾挪抓住它的两条后腿,像抖风车一样把它抡得浑圆,然后撒开手抛出去,你将最后一次听到有血有肉的生命与石头的交响。你不能去掐它的脖子,你的一个师兄就曾吃过这样的亏,他与一只孤狼遭遇,搏斗中掐住了对手的颈项,那孽畜挣命时后腿一蹬,给他开了膛,人与狼同归于尽。你不能这样,你是“狼阎王”,狼阎王二十年没睡狼皮褥子了二十年没吃红焖狼肉了可仍是狼阎王。
但是,你的对手越来越近地走向你的时候,你的血却一点点冷下来“它实在是太老了,老得简直不堪一击也不忍一击。它的一条断腿尾巴一样拖拽着,比你还踉跄得多,歪歪斜斜像一条醉汉”
你握紧的拳头渐渐放松开来。
六
你们对峙着。
一双浑浊的黑眼睛和一双混浊的绿眼睛。
许久许久。
你们重新走向对手。
却交臂而过。
交臂而过时你们互相平和地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谁也说不清那目光里包容了哪些东西。
山路蛇一样蜿蜒着。你们各自回过头,默默地对望。然后又各自走开去,各自拖着各自的一条断腿,彳彳亍亍。
终于,你们两个苍老的影子——与大地垂直的人的影子和与大地平行的狼的影子,淡淡地溶入了早升的岚雾。
这个时候偎在月亮腋窝里的启明星亮亮地闪了一下。
这个时候老树们依然在交谈。
猎户星座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从长长的昏厥中醒过来了。
他醒来的第一个感觉,是自己好像被浸在一盆浓浓的墨汁里,四周黑黝黝的,伸手不见五指。胡**了一把,他身下是冰冷冰冷的石头,四壁是冰冷冰冷的石头,
头顶也是冰冷冰冷的石头。偶尔有水珠从顶上滴落下来,居然也能溅起很清脆的回声。
凭感觉,他意识到自己被塞进一个山洞里来了。
不知从什么地方吹来一阵风,凉得透骨。他打了个寒噤。凭这浸骨阴冷的风,他很快断定,这个山洞,是僧帽崖上那个传说中的“蟒洞”。
他终于遭到那两个偷猎者的暗算,被塞进这个冰冷的山洞里来了。他翻来覆去地想,自己是如何被弄进这蟒洞里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们其中的一个人攀着绳子下到蟒洞口,第二个人再把昏死的他用绳子系住,放至洞口,由第一个人接住,塞进洞里,那人再攀绳上到崖顶。真是个绝妙的主意。也许他们知道,他会在某一个时辰清醒过来,有意留给了他一个没有一线生路的绝望。他们的手好黑,心好狠啊!
可他是凭一根“拐把子”老铳打遍了三百里中条山的“后山王”呀耻辱像狼牙一样噬咬着他的心。
往前推回去几年,只要你去永济、芮城、夏县的收购站里走一走,看看那里挂着的皮筒子一山羊皮、豹子皮、狼皮,哪张毛色最好,不用问,人家就会告诉你,这是撞到“后山王”韩老定的枪口上的。山里人都传说他可以把枪弹从飞跑着的野物左眼打进去,右眼打出来,绝不会伤了皮子。有时和别人谈笑间,他把怀里的“拐把子”不经意地朝头顶上一举,一声铳响,不远处就会有只长尾巴山鸡落下来。他后山王打这些飞禽,就像在树上摇落颗果子一样便当。
他的力气也大得吓人。牛犊子一样大的豹子,他能拎着尾巴抡起来,像玩风车儿,然后一脱手,便把它思出去三丈开外。掀翻一只几百斤重的野猪,也像掀翻一只枕头那么轻巧。山里人都说他是武二郎再世,合该与这些山牲口做对头的。
可是自从国家颁布了保护珍禽异兽、维护生态平衡的法令,他便不再打猎,到山林管理站当了巡山员。只在野猪猖獗的季节,或者恶狼为害的时候,被山民盛情相邀,才开一开杀戒。
中条山莽莽苍苍,山深林密,珍禽异兽极多。除了老虎之外,山羚、獐子、豹子、
麝、山鸡“应有尽有”逗得一些人直流口水。然而后山王的那双眼睛鹰隼一般锐利“没有一个偷猎者能从他眼皮底下溜出去的。
他们老早就在打他的主意了。用老牌“杏花村”名酒,精装“恒大”烟和大把票子收买他,想橇开一扇山门。可他们个个碰了一鼻子灰走了。
可他怎么会上了那两个偷猎麝子的家伙的当,落到这个绝境!他好悔啊!
那两个人,一个与他年纪相仿,四十岁左右,黑胖黑胖,刀条脸,左眉梢有一块很扎眼的疤,另一个最多二十出头,麻秆一样的身材,圆圆的小白脸,完全是个娃娃。
他们不是中条山人,说话满口河南口音。他们是被那能卖大价钱的麝香引到这里来的。
然而,他们没有办法从他眼皮底下溜出去。
头一次被抓住的时候,刀条脸哀哀告饶,说他因贩木材蚀了本,拉了四千块钱的债,老婆上了吊,他是不得已才上山来寻点财路的。
他动了恻隐之心,头一次破了章程,只没收猎物,没有罚他们钱,还用苞米酒和腌野猪肉招待他们,烙了干粮,送他们下山。
可是,没隔半个月,他在巡山时又一次发现了被割了麝香的麝子。那小东西身上还有余温,两条后腿可怜地微微抽搐着。他被激怒了。招呼着猎犬从小路上包抄,拦截了偷猎者。原来还是刀条脸和那个麻秆般的娃娃。
他抡圆的巴掌,很脆亮地落在那张刀条脸上。刀条脸踉跄了一下,想要拼命,一见那条猛熊一样的猎狗,狺狺地吠着,像是随时要扑上来把他撕个粉碎的样子,他的胳膊无力地垂下来。脸上涨红的月牙疤,好似一条蠕动的山蚂蟥。
他押着两个偷猎者,磕磕絆絆,赶了差不多一整天山路,才把他们送到管区派出所。他永远忘不了,当他们被手铐铐上双手时,刀条脸那阴冷的、凶狠的目光,简直像一条被夹子夹住的狼的目光一样,流露着杀意和对征服者的不屑。
他好悔!他枉自背了一个“后山王”的名号,竟然没有看破那两只脚的野兽下的套子!其实那个套子一点也不高明,现在反省一下,那个套子连四条腿的山牲口大
概也不会上当的,可是他却被套住了“因为他压根就没有提防,有人会用如此低能的办法,对他进行如此下作的暗算”
那个套子的弓很硬,一下子就把他弹上半空,又反弹回来,撞在一根树干上,没容得他喊出一声,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回,那两个家伙得手了,痛快淋漓地报复了他“不消说,猎狗也遭了他们的毒手”那可真是条好狗啊。
不过他们过分自信了,竟没把他手脚捆起来。其实捆不捆都一样。“僧帽崖”是一堵危崖。洞口的四周,悬崖如刀削斧劈一般,没有别人的帮助,谁也甭想从这洞里爬出去,除非他生了翅膀。
他爬着,靠近了洞口。
他看到了天幕上镶着几颗稀疏的星星。去年有个很年轻的记者到山里采访,住在他的林管站里,曾给他讲过,南天星空有一个“猎户星座”。那个星座,很像一个手持狮子皮,举着大棒,系着腰带和佩剑的猎人。他记住了那个星座的位置和关于那个星座的美丽传说。为了这个发现,他激动了好久。
这时,他努力寻找那个星座,找来找去却找不到。这才记起那位记者是冬天进山的,而猎户星座只有冬天才能看得到。但他却凭着一颗心,感受到了那个星座的存在。
洞口的石头很光滑,湿漉漉地挂着一层滑腻腻的苔。他相信,那个传说不会是子虚乌有,这儿果然曾是一条巨蟒的洞穴。
他不由想起了老一辈猎人讲过的,当年那个猎蟒人的故事。
那是发生在很久以前的事了。这僧帽崖的山洞里,盘踞着一条巨蟒,经常出来伤害人畜。山民们为了斩蟒除害,从雪花山请来了最好的猎手。
猎手正当壮年,是条扳得倒牛的汉子。
他只带来两名助手,都是他的拜把子兄弟“自己携两柄牛耳尖刀,除此别无长物”这是一场意志的决斗,不仅需要超人的智慧,更需要超人的勇敢“。
出猎那天,猎蟒人将两把牛耳尖刀横缚在胳膊肘上,埋伏在蟒道旁的草丛里,让他的助手学山羊叫,将巨蟒引逗出洞”待那蟒循着声音风一样游过来时,他挺身迎上前去,在巨蟒张开血盆大口,将他吞进腹中的一瞬间,他撑开了双臂,借着一股冲力,利刃割裂了蟒腹“
中条山的老人们至今还津津乐道,说那大蟒吞进了持刀的猎手之后,疼得在半空拧着身子翻滚,搅得砂飞石走,尾巴抽在树干上,碗口粗的山毛榉一下子飞上半空,方圆半里的地方,草都没剩下一棵。
猎手谢绝了山民们丰厚的酬劳,只提出要那蟒洞里的冰片。据说冰片是蟒呼出的热气在阴冷的洞壁上凝结而成,是很值钱的名贵药材。猎人一辈子能掏到只蟒洞,也算大福分了。这样的洞子是少不了冰片的。也只有他这样的好猎手,才能取得出。
喝过庆功酒,乘着月色,三个人悄悄上崖了。
猎蟒人让助手在崖头架起木滑车。用绳子把他吊到蟒洞口。
果然,洞子里的冰片积得很厚。猎手用锤头将冰片一块块敲下来,装进麻袋,再招呼上边的人,用滑车吊到崖顶上去。
谁知那两个家伙起了贪心,白花花的冰片,就是白花花的银子啊。吊上最后一袋冰片,两个助手收起绳子和滑车,跑了。为了独吞这笔巨大的财富,这两个贪荽的家伙将猎蟒人丢在了峭壁上的蟒洞里。
想到这些,他觉得额角上沁出了冷汗。他不敢朝洞里望一眼,生怕看到哪个角落横陈着猎蟒人的白骨。
山林的夜,是喧嚣而幽深的。
山谷像个硕大无朋的共鸣箱,涌动着各种奇幻的音响。那哗哗如涨潮一般的声音,是林涛的呼啸,那叮咚似鸣琴一般的韵律,是泉水在石间跌落的奏鸣,远处近处,不断传来高一声低一声的野兽的怪叫。山崖的回声把它们的嚎叫放大了许多倍,并且拖出长长的尾音儿,此起彼伏,听得人头皮直发麻。
平时,他很喜欢这野性的、粗旷的天籁。枕着这泉声涛声,他才会睡得更香。从野兽的叫声中,他能分辨出哪一声是狼嚎,哪一声是猿啼,哪一声是老豹子的吼叫。甚至推测出它们在什么方位发出的,或是求偶,或是求友,或是纯属无聊的一种野性的发泄。
现在他也想张大嗓门吼叫一通,然而又马上意识到这个念头是多么荒唐。这一带只有一个林管站。林管站本来有两个人,除了他,还有一个小青年,可那小青年因摔断了腿,住在县上的医院里巳经半个月了。离这里十里左右的白果沟,有个采药老汉掏的窑洞,可那老药农却是个哑巴。况且这时正是封山季节,没得人上山,即使大白天,也喊不出人来的。要不然,那两个家伙即使吃了豹子胆,也不会这么轻而易举地把他暗算了。
渐渐地,从远处的天空飘出一抹熹微的曙色,林子里也有了鸟儿叽叽喳喳的聒噪,而他倒觉得一阵倦意向他袭来。当那轮朝暾像灯笼一样吊在洞口上时,他竟迷迷糊糊睡着了。
这是他被投进蟒洞的第三天了,难耐的饥饿,比绝望更强烈地折磨着他”。开始,他还能咬紧牙巴骨,忍耐着,慢慢的,肠胃里好像有火在燎着,而蠕动却微弱了。也许人都是这样:越饿了,就越想到吃;越想到吃,就越发饿得厉害。更何况,受这饥饿之火煎熬的,又是一个一顿能吃下三斤米的猎人呢。
幸亏有石缝里滴下的水滴,勉强使他的生命不至于受到双重的威胁。可是,他觉得身上的热量正在一点点被消耗掉,动一动身子,眼前就会金花飞迸。全凭着一种坚韧的毅力,他才没有倒下去。
起风了,满山的林子开始涌起巨大的喧嚣。接着,一片又一片墨色的云,被风撕着,朝这座崖头缠过来,云缝里,隐隐传来几声很闷的雷声。
是该下一场雨了。春上栽起的小树,巳有了干尖尖。可这雨又来得多么不是时候!一连几天,他眼巴巴望着崖下的山道,盼着有一个进山的人,哪怕是一个偷猎者也好“他已经没有力气喊叫了,可是他在身边堆了几块石子,他可以把这石子投下去,作为求救的信号”山雨如果真下起来,一时半晌是不会停住的“。
蓦地,他觉得眼前一黑,洞口被什么东西塞住了大半”好像一个毛茸茸的尾巴和两条腿徐徐地试探着偎进洞来,这是个大家伙,那腿,足有小擀面杖那么粗“不知是出于一个猎手的机敏,还是一个落难者求生的欲望,也许什么也不是,只是一种本能的反应,神差鬼使地,他竟一下子抓住了那家伙的两条大腿”。
笔者以良心担保,这绝非故弄玄虚,不管你相信不相信,奇迹就在这一瞬间实实在在地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