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半个身子钻进洞里的家伙,冷不丁地被人抓住双腿,着实吃了一吓,怪叫一声,像出膛的枪弹,拖着他冲出蟒洞,腾跃上半空”。他的心像猛然被吊在喉咙上,紧紧闭住了眼睛,但一双手却攥得更紧“待他睁开眼,才看清楚,把他带出山洞的,竟是一只兀鹰”。大概它是为了避雨,才找到这个洞子的“。只有这种猛禽才有那么大的力气,能负起比它自身重十几倍的重物”也多亏了这风,为它鼓起了一双阔大的翅膀“。
许是那钢钩般的利爪被人紧紧揪住,许是它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抓吓蒙了头,这家伙不敢弯下身子,去啄击抓住它的人,只顾拼命扇动着翅膀,想竭力甩掉坠住它的重量”
它一次又一次做着徒劳的冲击,无奈身下的负荷太重,总是飞不起来,只能摇摇晃晃地做着艰难的滑翔,像一片在风里飘落的叶子“
他和它都意识到了对方的威胁”,也许终于体力不支,兀鹰顺着风向,借助气流托力,开始减低了高度,向地面俯冲“。由于双腿被人紧紧揪住,无法缓解冲力,离地尚有一房高,它几乎从空中栽落下来,他们在地上翻了几个跟头,才停了下来。
他仿佛置身在梦境里,不敢睁开眼睛,只是把那鹰紧紧搂在怀里”那只惊恐万状的鹰,也紧紧贴着他。他觉得有一种暖暖的活力注人他的体内,甚至感受到了那羽翼覆被的肢体中,有强焊的血在奔涌流淌。
直到冰冷的雨点淋到脸上,他才清醒过来。他松开手,觉得双臂麻木得几乎失去了知觉。
那只兀鹰也没有立即飞走。它稍稍活动了一下腿和利爪,站定了,用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打量着他。人和鹰的目光在交流着。
——你是谁?
鹰的目光问。
——我吗?是被你救起的人,一个猎人,一个叫“后山王”的猎人。
他的目光回答。
——你为什么躲到那个洞子里去了呢?
——唉,一言难尽。
——老兄,这经历真够你吹上一壶的了。
——嘻,也许连我那三岁的毛崽都不相信呢。
——可是你毕竟活过来了。
——是啊,毕竟活过来了。活着多好……
足足有一刻钟,他和它就这样对视着。直到他挥了挥手,它才舒缓地拍动着翅膀,飞了起来。
他扶着一棵小树站起来。鹰在他头顶,无声地盘旋,一会儿,倏地冲上高处,划了个很潇洒的弧,飞向远天。他目送着那个越来越小的黑点儿,消失在空蒙的雨幕里。
只落了一阵雨,乌云便被风吹到山外去了。云缝里,闪出半个太阳,光却极强,使得他睁不开眼睛。看那远处的山,如疾走乍停的一队骆驼的影子,浅浅的,淡淡的,阳光为它镶了一层金边。
他第一次感到这山,这崖,这林子原来竟是这样的美,美得真实,美得鲜活,美得让人感到亲切。只有一个从地狱之门回来的人,才有这样新鲜的感受。
我真的活着回到这儿来了吗?他心里又一次问自己。不敢设想,生命有时竟会展示出这样的奇迹。
他踉跄着步子,向前走去。
约摸过了两个时辰,他在白果沟找到了哑巴药农的窑洞。
老药农是芮城人,一个人在山里采药七八年了。隔十天半月,他儿子赶着匹疙瘩驴来一趟,送来食物,然后把药材送到收购站。
老汉的窑洞前有一片小小的空地,用木棍围起个栅栏,远远看去,好似舞台上的一个布景。
老汉养的那条狗“黑儿”,懒散地躺在栅栏门边晒太阳。听见脚步声,它机警地跳起来,很快,它认出了老朋友,摇着尾巴迎上去,呜呜地低声叫着,亲热地把两条前腿立起来,搭在他身上。他拍拍“黑儿”的脑瓜门儿,朝院里努努嘴。“黑儿”会意,拱开栅栏门,撒着欢儿跑到了弓着身子在院里晾药材的主人身边,用嘴巴拱了拱哑巴老汉。
老汉直起腰,见老相识来了,憨憨地笑,搓着手,把他让进窑洞里。白果沟与林管站相隔三十里,老汉的窑洞,也自然成了他们巡山“打尖”的地方,彼此早就是老朋友了。
他打着手势向老汉说明,自己已经三天没有吃东西了。老汉愣了一下,立刻把他按在草铺上,自己去外面收拾锅灶。不一会,一铝盆热腾腾的小米饭端进了窑里。山里人素来将小米饭当做最好的营养饭食。
一铝盆小米饭吃下肚,活力又回到他身上来了。
太阳渐渐偏到西山根了。任哑巴老汉怎么挽留,他还是决心回林管站。他要赶回去打电话给局里。说不定,那两个家伙还没出山哩。这些人最贪得无厌,他们既然得了手,不狠狠捞个够本是不会下山的。
而这里到林管站,有三十里夜路,没有枪,怎么能过林子呢!他那管拐把子老铳,已被两个暗算他的偷猎者缴掉了。
哑巴老汉看出了他的心思,嘿嘿笑着,从墙上给他摘下了一支双筒猎枪。他把双筒猎枪背在肩上,又带了些枪弹,告别了哑巴老汉。
过了白果沟,就钻进了林子。
这是一片半原始状态的针阔混交林。山毛榉、毛白杨、落叶松、柞树……粗壮的树根**着,盘根错节,好似翻腾的浪头。多年堆积的落叶,踩上去软绵绵的,像踩着了弹簧。林子里蒸腾着一种酸中带甜的发酵气味和松脂的清香,比酒还要醉人。橘黄色的夕阳,透过树叶,把光线泻进林子,经过纱一样渐渐笼起的薄雾的过滤,呈现出一道道迷离的光带和梦幻般的光环。
山林对于猎户,如同海洋对于渔人。正是这片林子,才使他成为一个剽焊的猎手。他爹曾是这山林里有名的猎户。
俗话说,技有祖传,艺有师承,但没听说外号也有祖辈因袭的。可是他爹的外号,原来也是叫“后山王”的。
猎人的命,是系在自家腰带上的。老后山王原本不想让儿子继承他的这份“祖业”,可他却迷上了这山、这林子。爹每次出猎,他都暗暗瞄着影子跟在后面。
有一天,他偷偷拿了他爹的老铳,进了林子,偏偏碰上了一头牛犊子一样大的野猪。他不懂得打野猪必须要从前腿后两寸的部位进弹,才能致命,却瞄准它的头部放了一枪,那野物抖一抖毛,发疯一样号叫着,朝响枪的地方扑过来,一对獠牙,闪着剑一样的银光。幸亏他带去的那条猎狗“四眼儿”冲上去,拖住了野猪,为他赢得了时间。他兜了个圈子,抱定一棵树,噌噌爬了上去。野猪发狠地啃起树来,咔嚓咔嚓,咔嚓咔嚓,眼看一手粗的毛白杨就要啃断了。他急中生智,脱下褂子丢了下去。野猪以为人掉了下来,便扑上去撕咬那团衣服,一直把衣服撕成了碎片,才大摇大摆扬长而去。
这事很快让爹知道了。但他没有挨揍,却得到了爹的赞赏,说他有胆,有种。从此,每回出猎都带上他了。他终于练成了一手让猎人羡慕的硬本事。爹死后,他不仅继承了那条老铳,也继承了那个响当当的“后山王”的外号。
他果然是“后山王”!
那时,只要他进山,再凶的野物也要避他三分。天门沟有几只杂毛老狼,白天敢跳进院墙里拖猪、拖羊。后山王背着手转了一圈,那一小群恶狼一只也不敢露面。打从他进了林管站,那些野物也像通了人性,渐渐敢于同他亲近起来。他巡山,那些长尾巴山鸡,在他眼前飞来飞去;那些麂子、山羊,也敢站在很近的地方向他行注目礼。餐桌上断了现打现剥的野味,窑洞里少了油光水滑的皮张,然而他却感受到一种幸福。自从他懂得了天上也有猎人的星座,这种幸福便升华为一种庄严的使命感。
四
前面好像有什么异样的响动,如同风从林间掠过,间或有树枝的断裂声和隐约的窃语声。
没有比猎人的耳朵更灵醒的了。
接着,他听到了一声很沉闷的枪响和一声凄厉的呼号。
是豹子,而且是中条山里那种最凶的金钱豹!
他快步向声音发出的地方靠拢过去。
隔着树丫他终于看清了:一箭远的地方,石砬子后面,有两个身影在闪动,一只金钱豹挟着风声扑过来,尾巴抽在酒盅粗的小树上,小树发出极响亮的断裂声。那两个人也许吓慌了,一个死死伏在石砬子下面,另一个绕着一棵树同豹子兜起了圈圈。
他看清楚了,这两个人,竟是给他下套子,然后又把他塞进蟒洞的偷猎者他们一准是在林子里迷了路,同这豹子遭遇了的。
这是天意!就让老豹子收拾了这两个孽种吧。消不了几个时辰,老豹子就会把他们嚼得一根骨头也剩不下。
他不想看到那恐怖的一幕,他要在惨剧没有发生之前离开这里。
可是,当那只老豹子“嗷——嗬”一声长啸,腾空而起,以泰山压顶之势,扑向树后那个麻秆一样的影子时,“砰”的一声,从他的枪管里射出了一条红色的火龙。
金钱豹重重地摔在地上,发一声凄厉的怒吼,又腾空而起,滚了两个滚,终于伏在两棵树空子里,再也不动了。
一瞬间,林子里死一般地寂静。
后山王自己也记不得,他如何扣响了扳机,他甚至不相信那一枪会是他打出的。
他从荆条丛里站起身子,拍拍身上的草叶,走了出来。
两个偷猎者很快认出了他,惊得呆傻了。惊恐的表情不亚于遇上了这只金钱豹。
他睬也不睬他们,走近那豹子,命令道:
“抬起它,跟我走!”
两个人却像钉在那里一样,移不得半步。
怂蛋!他心里骂着。他们一定以为那豹子并没有被打死。它前爪伏地,后腿弓起,俨然一副随时都可能一跃而起,扑将过来的姿势。
然而,它实实在在被那致命的一枪打死了。金钱豹就是这样,打死不倒架他轻轻抚摸着金钱豹柔软的毛皮,平生头一次对撞在他枪口下的猎物产生一种由衷的敬佩。
它是值得敬佩的,死了,也不倒架,像活着一样。可那两个混账家伙,活着,不也等于死了吗!呸,他们也配做猎人?也配做在天上占有一个星座的猎人吗?!
他狠狠朝手心吐了两口唾沫,看也不看他们,一哈腰掮起了那只豹子,好重啊,足有百十多斤。
豹子的身子还是热的,毛茸茸热乎乎地贴着他的脊梁,他的脖子。
他自管大踏步朝前走了。
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早沉下了山脚,星星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挤出了云幔,月儿从树的枝丫里洒下斑斑点点的柔和的光,像水。
他于是抬起头来,执着地在天空寻找那个星座……
红鱼
月光原本就是水。
大瓢大瓢的月光,泼在这漫无边际的芦苇**里,给这个空旷的世界很惬意地抹了几笔沸沸扬扬的宁静。有风吹过,满**里的芦苇和菖蒲,便簌簌地摇着一片水声。韩老曲的箔屋子,在这月光水色里漂摇着,如一叶孤舟。
月光从窗纸的破洞和门板缝里渗进来,带着一股很新鲜的青草气息和酸中带甜的芦根的气味。这是月光的味儿,春天的味儿。
韩老曲有几分馋相地吸着这味,禁不住打了两个喷嚏。他从来就是用鼻子而不是用眼睛去感受春天的。
这月光的味儿是那么强烈地刺激着他,这味儿那么清冽那么纯正,这味儿像一条虫子,顺着他的鼻孔慢慢地爬进去,爬进肠子里,爬进每一个毛孔眼里,让人痛快得真想立马起身做一件什么事。他的死黑鱼一样的一双眼睛放出光来。他费劲地喘着气,大口大口的,喉结像一架风箱在响。瘪得很丑陋的胸脯子一鼓一鼓,糙黑而松弛的皮肤**般地颤动,越发显出了肋骨的嶙峋。
韩老曲一只脚踏上了阴阳界,已经四十天了,却迟迟不愿归去。弥留之际,他还牵挂着什么!
他的一双柴棒似的手,猛地抓住了儿子牛圈的腕子,嘴巴努力张了张。
牛圈的心怦怦地跳起来。
他觉得,这一回爹也许就要向他揭开那个谜了。那个谜在爹心里死死地锁了一辈子,也让他苦苦地困惑了许多年。他无论如何也要在爹上路之前把那个谜底掏出来,要么他会一辈子活不安逸,会一辈子遗憾。
这些日子,他寸步不离地守在爹的床头,眼巴巴地盯住爹干裂的嘴唇,只要这两片没有血色的嘴唇稍稍翕动一下,他的心便咚咚地跳,他等得好心焦。
然而,爹问的是:“圈儿,夜个下雨,打雷了没?”
牛圈又一次失望了,叹息般地答了声:“嗯。”
爹的手无力地松开了。
牛圈怎么也不明白,爹到了这时候,还会惦记着昨夜的那两声闷雷。其实那雷声一点也不脆亮,倒有点瓮声瓮气的像牝牛叫,又像谁在擂一只穿了洞的破鼓。儿子知道,每年一到这个季节,爹就**不安地等待着雷声,等得眼巴巴的。
因为打从封了冻,芦**里的鱼族们便伏在水底下一动不动,伏得肚皮上长了一层密密的白毛,如同生了根须,惊蛰的头一声雷响过,它们才懒洋洋地舒展腰肢,小心翼翼地游到暖水处来。从那个时候开始,芦**被一种新的生命的律动所激**,更加生机盎然起来。那泼剌剌鱼打水花的声音,在韩老曲耳朵里,无疑是最美妙的仙乐。
最先动起来的是性子急的鲫鱼。猫了整整一个冬天,它们个个都由猫耳朵那么大长到了巴掌般大小,体态肥壮且通体透明,每一只鳞片都透着白汪汪的亮光。其次是鲤鱼,它们成群结队地冲撞着嬉闹着,专门往狭窄里挤,遇到坎楞,便腾空而起,做一个潇洒而又超然的腾跃,红色的尾巴尖划着美丽的弧线。就连又蠢又懒的黑鱼也耐不住寂寞,它们从冬眠的洞府里钻出纺锤形的肉滚滚的身子,身上的“睡衣”一那层白色的黏膜尚未褪去,漫不经心地在鲭上尾上拖曳着,如白色的流苏。中午,它们懒散地趴在沟边上晒太阳,乌黑的脑瓜排成整整齐齐的一长溜,像在接受谁的清点。
这个时候,韩老曲,千顷洼最有名声的鱼王,早就准备好了鱼箔、鱼叉。舢板也用桐油和着灰浆捻得结结实实。憋足了一个冬天的劲,要显一显身手了。这个季节,他的每一只骨节都快乐得嘎巴作响。
常常是太阳还伏在蒲草根底上的时候,他们父子就去下箔了。黎明的微光里,他扛着一捆芦苇编的鱼箔走在前头,儿子也扛起一捆。蛐蜒小道上走着三个淡淡的剪影——还有那只秃尾巴黑牙狗,紧紧跟在后面,一颠一颠地撵野鸭子,却总也撵不上一只。撵一程,就跷起后腿撒一泡尿。芦根上的雪还没有化净,白雪上留下一个个冒着热气的黄色的尿窟窿。
“夜个的雷响不?”爹问。
“响着哩!”儿子答。
爹便嘿嘿地笑。
这片芦苇**太大了,大得几乎没有边际。这是一个幽远而神秘的世界,人世间许许多多杀人越货和**的故事,往往就发生在这样的地方。
芦苇长起来的时候,连绵如绿色的城垣,那拍天苇涛一直涌向高远的天边。苇**里有路,路也是绳儿样细细的,铺着尺把深的烂苇叶子,人踩在上面颤颤悠悠的,那酒糟一样的霉烂的气味也跟着一脚脚踩了出来。
**中多沼泽,水面是一疙瘩一块的,大的几里方圆,小的只有亩把,登到高处暸一暸,好像有一只神奇的手在绿绒毯上漫不经心地撒下几把银色的珠玑。说也奇怪,哪怕是脸盆大小的一个坑,里边也会有鱼。三九天你用洋镐随便敲开一个洞,冰面上一会儿就出现了金鳞狂舞的壮观场面。三伏天下过雨之后,你想吃鱼就只管拎根棒子敲一通,不消多少工夫就有一片白白的肚皮浮上来。
芦**里还有蟹子,青瓷碗一样大小的毛爪子螃蟹。吃蟹用不着去窝里掏,晚上点只桅灯,那物喜光,便前呼后拥爬了过来,如飞蛾投火一样悲壮。蟹壳在灯光里闪着一片一片钢蓝的光,拣个大的往麻袋里一丢,小的一脚踢到草棵里:“长大了再爬上来!”只消一杯茶的工夫,便可以坐地拣上一麻袋。
芦**也是一个水禽的世界,斑头雁、绿脖野鸭、天鹅、鹭鸶、鸳鸯都在这个季节求偶、筑巢、繁衍它们的后代。许多水鸟叫起来的时候,抑抑扬扬,此起彼伏,宛如万支洞箫在演奏百鸟朝凤,那奇奇幻幻的天籁能把人醉倒。
韩老曲是呼唤这大片土地的无冕之王。
他十岁那年进了**,就没有出去过,整整五十年了呀。他在这块天底下劳作,创造,做梦,终于成了饮誉四方的鱼王。五十年他像一棵老榆树一样守在这里,五十年的榆树长成合抱粗细了。可是他老了。说老就老了。时光这东西就是这么执拗而任性。他没有想到他会一下子老得这么匆忙,就像这老榆树,昨天还满树苍翠,今天一场秋风,立时只剩下枯枝败叶。
“你想谁呀,爹。”
这些日子,儿子总是翻来覆去地问这句话。
韩老曲木然地摇了摇头。想谁,老子谁都想,除了活着的还有死去的,想你二马勺表叔,想“白脖儿”,三年前你从苇坑里把它捡回来,它的一条腿断了,翅膀耷拉着,这只可怜的大雁一定是二马勺表叔的“枪漏”。你用苇楣子麻绳给它扎住了断腿,养了整整一个冬天。从那,它年年从南边飞回来,都要先到这箔屋子来看咱爷俩。每年总有这么一个日子,早晨起来,猛一抬头,那只雁不知什么时候就站在了咱们箔屋的房顶上。见到了故人,它使劲展开翅膀,呼扇呼扇地蹦跳着,长唳三声翩然而别,谁说禽兽不通人性?
这两年,圈儿总撺掇爹翻新这两间箔屋,老曲说啥也不肯,怕是箔屋一翻新,那只大雁再也找不到门了。这箔屋去年泡了场水后差不多要塌了架,后墙用坯摞子顶着,前檐用木棍子撑着。即使这样,韩老曲也没动过要翻盖它的心思,甚至连屋顶上的蓬蒿也不让人动一动。那蓬蒿年年长到人头高,使得这低矮的箔屋子越发低矮下去,从远处看好像是一个荒草凄迷的坟丘。
韩老曲苦苦地盼着那只雁归来,有几回梦里他听见了熟稔的雁鸣,醒来后一颗心越发沉重起来。
“想我娘吗?”儿子终于忍不住大着胆子问了一句,心突突地跳“
韩老曲不回答,用他干棒柴似的手抚着儿子的脸,儿子的脸上立刻有了被角角
棱棱的炉渣搓着的感觉。这种感觉从脸上一直传遍全身。
“爹,你的手真冷。”儿子讷讷地说。
“爹要去了。”
韩老曲说得很轻松很从容,仿佛是去干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明儿个去找你二马勺表叔,把张家木匠铺子的棺材拉来。”
窗外,月儿隐进云里,月光的水开始汹涌澎湃地退潮。牛圈起了个绝早,晌午时跟二马勺表叔一道,把棺材拉回来了。
棺材好重,重得拉车的那匹骡子不停地打着响鼻,绳套挣得叭叭响。春天的土地又松又软又暄腾,车轮子轧在苇**里的黄土小道上,辗出陡峭的车辙。
棺材用的是新伐的柳木,三寸厚的板材,上了大漆,黑亮黑亮,光可鉴人。材头上镂着斗大寿字的地方,刻了两条腾跃的大鱼,漆成鲜红的颜色,热烈而又奔放。红与黑形成强烈反差,使这两条红鱼好似黑夜的土地上绽开的两朵艳红的睡莲。鱼鳞描了金,在阳光下泛着空蒙的光环。这图案让人联想到比死亡更强悍的生命的律动,也让牛圈联想起爹那件充满了**的秘密。
千顷洼里也有一种红鱼,通体没有一片杂鳞,红得光彩耀目,如三月桃花,因此又称桃花鱼。其状如鲤,且总是成双成对,被呼为鱼中鸳鸯。办喜宴的人家每每重价求之,可是韩老曲从来不逮这种红鱼。有时鱼箔里偶尔混进一对两对,他总是很小心地放生。甚至,有时为了放生一对红鱼,不惜以满箔的鱼作为代价。
不久前,二马勺表叔的闺女小多出嫁时,韩老曲让牛圈送去了一对红鱼。这是牛圈记事以来,爹逮的唯一一对红鱼。那时还不到下箔的时候,是爹在放生池里布下网子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