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箔屋子是一个幽闭的王国。
只是偶尔有渔人和猎户光顾这里,但他们也都是些匆匆过客。他们懂得主人的规矩,路过这里,饿了,赶上主人吃饭,插上嘴就吃无妨。只是一定不要坐在门口上,不要把筷子横在碗上边,吃鱼时,不论大鱼小鱼都得先吃鱼头。懂规矩的,主人待若上宾,不懂规矩的,主人便毫不客气地逐出。吃完了喝完了抹抹嘴就走,用不着道谢也用不着互留名姓,有心的下回路过时,顺手给主人放下几把叶子烟,就算酬了情。
买红鱼的女人隔了七天又来了。
那天韩老曲刚刚收拾完了一箔鱼,鱼箔里进了一对尺半长的红鱼。
那是很难见到的金红色的红鱼,每一只鳞片都仿佛镶了一道金边,鳃红如两瓣桃花,尾巴如弯月状的薄薄的红玉版,韩老曲很小心地把它们养进一只木盆里。他坐在旁边抽着烟,欣赏着这对伉偭。一会儿,它们头顶着头,各自用长长的须子互相触碰着,像是说着体己话,一会儿,又把身子并在一起,如夫妻相依相偎。阳光在木盆里堆涌起金红色的泡沫,有水珠凉凉地溅在韩老曲的脚面上,也是金红色的。
要是那女人见了这对红鱼,说不定怎样地喜欢呢!韩老曲痴痴地想。
这么想着,他的身上就燥热起来。
水汪子里有一只很漂亮的绿头鸭子,从水里捉上来一条小鱼,叼在嘴上,呼呷地呼唤不远处的一只母鸭。那只灰头灰脑的母鸭,拍着翅膀从苇丛里飞出来,游向绿头公鸭,绿头见它近了,却一个猛子扎到水底下去了。母鸭也扎了下去,水面上涟漪一圈圈地**着。好一会儿两颗头一起浮上来,一只衔着鱼头另一只衔着鱼尾,交颈而歌,好不亲热。
“你娘个脚!”韩老曲骂着,“连你这扁毛畜生也会骚情!”他捡起一块坷垃掷过去,野鸭双双对对地凄凄惶惶地飞走了。春天真是个莫名其妙的季节,这个季节的太阳仿佛散发着一种奇特的热能,让这阳光照过的一切生灵都躁动着不可遏止的欲念。
韩老曲看着自己的一双车轴一样结实的胳膊,这双胳膊肌肉棱角分明,弯曲起来时,肱二头肌像两只奔跑的小兽,捏一把,硬得似铁疙瘩。这双胳膊上骨骼粗壮,筋脉之河暴涨,蓝色的溪流凸起的地方,摸得出强焊的血流在汩汩地奔涌。仿佛全身的精力都凝注在这两条胳膊上,舒展开来每一只骨节都嘎巴作响。
这样结实、粗壮、蛮勇的胳膊竟没有搂抱过一次女人。
他觉得有些委屈。这委屈感让他的心情有些恹恹的。他枕着自己这双粗壮有力的胳膊睡着了。爹在世时不曾教他唱过半句戏文,每当这种情绪灰恹恹地袭扰他时,他总是百无聊赖地用睡觉来排遣。
不知什么时候他撩开厚重的眼睑,莫名其妙的阳光把一团迷乱的金线塞在他的眼仁里,把他的眼睛刺得睁也睁不开,打了一个很响亮的哈欠,他的浑身筋骨松软起来,活力又重新回到他的手臂上,他睁开眼睛,却一下子又仿佛跌进了梦里。
那个穿水红袄、月白裤的女人,蹲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用一根苇秆拨弄着,逗他养在木盆里的那对红鱼。
他懵懵怔怔地站起身子。女人回过头,很轻地一笑,说:“大哥睡得好沉。”他说:“乏。”
女人说:“今个儿你的箔撞璇了吧,这么多鱼。”
他嘿嘿地笑。
他这回看清楚了。女人的脸是很好看的鹅蛋形,那双又长又淡的眉毛下边,两汪深不可测的潭水泛着光波。她梳圆头,一头青丝在脑后作蟠桃样束起,额头光洁如玉,鬓边柔发如云丝。说话时,她伸出手把那片云丝轻轻地往耳后拂了一下,她的胳膊像藕节一样白而且发亮,曲线浑然,手腕上戴了只银色的镯子已旧得没有了光泽。女人说:“这对红鱼好鲜活。”
他说:“鲜活也不卖了。”
“哟!”
他有几分得意地在脸上泛出些诡黯的笑来,说:“大姐是哪村的?”
女人说:“四堰,知道不?”
他说:“三十多里路呢,你来回折腾七八十里就是为了买对红鱼撒着玩?”女人说:“俺许了愿,那鱼是买来还愿放生的。”
他愕然。
女人说:“要放生一百对呢。”
他说:“大愿!”
女人也说:“是大愿。”
他说:“为吗许的?”
女人说俺嫁过来七年了,没开怀。”
他的脸红了一下,觉得问了不该问的事。
女人的脸也红了一下,自管把两尾红鱼捉进那只铺着油布的篮子里,又往里面舀了半下清水,仍然把一块钱压在木盆底下。
他说下趟你别来了。”
女人说咋?”
他说信得着,俺替你把愿还了。俺替你放生一百对红鱼。”
女人眼圈红了,说:“那就让大哥操心了。到时候俺来谢大哥。”
他豪爽地挥挥手谢啥,这事俺顺手就做了。”
整整三个月,他替女人放生了一百二十对红鱼。
一百二十对红鱼就放生在盖帘洼那块三亩大小的汪子里。收了箔,韩老曲总是割些嫩嫩的三棱子草,用刀细细剁了,撒在汪子里喂那些放生的红鱼。那些鱼让他喂熟了,一把草撒在水面上,立即便聚拢了一片一片红色的落霞。
韩老曲每放生一对红鱼,便投一节荆条棍在小笸箩里。他觉得活得有了目的,有了奔头,他觉得那愿是替他自家还的,做得认真而专注。
油灯底下,他喜欢把那些长短不齐的荆条棍一对一对地摆在炕上,摆了一溜又一溜,那些荆条棍在他眼里变成了摇头摆尾的红鱼。
这时他便咪起眼睛,哑吧着嘴,仿佛喝下了二两烧酒。
他完全没有料到会有另一种结局。
人世间的事,真是说不定啊。
五
你真是狐媚子俺也敢娶你。牛圈把这话亲口跟小多说过。
小多听了就扳住牛圈的脖子往牛圈怀里撞!
“俺就是狐媚子俺就是狐媚子俺就是狐媚子……”
小多打麦黄草和割苇子的时候才到洼里来。
小多干活很泼辣。打麦黄草,女孩子们使镰,她偏跟半大小子一样使五尺长柄的草刈。刈把一手粗,是不剥皮的柳杆子,棒小伙子抡一天刈都要起两手血泡。可在她手里就像抡风车一样,舒展自如。冬天打苇子,她跟男人一样拉“凌爬”。(“凌爬”是冰上作业唯一的运输工具,类似东北的爬犁。“一凌爬苇子有两三千斤重,拉起在冰上飞也似的跑,冰在身后、在脚下发出瘆人的爆裂声,那尖锐的声音辐射得很远。“凌爬”一旦拉起来,拉“凌爬”的人就不能停下,一停下,“凌爬”就会借惯性冲过来把你碾成肉饼。一口气跑到码头上,累得吐口唾沫都带着血腥气。
中午歇晌时,小多去找牛圈。
两个人躺在苇帐里,细声细气地说话。
牛圈还带她去掏蟹子。水汪子边上有许多洞眼,密密麻麻的。牛圈知道哪是水蛐蜒的洞,哪是黄鳝的洞,哪是大毛爪螃蟹的洞。找准一个,捋起胳膊,猛地一下插下去,出来时指头上就捏了只张牙舞爪的毛爪子螃蟹。
掏了螃蟹,俩人找个背风的地方,捡些干苇子点起火来,螃蟹在火里发出咝咝的声音,鲜嫩的香味飘得很远。吃完了螃蟹两个人嘴唇涂得炭一般黑。牛圈就叫!狐媚子狐媚子狐媚子!
黑嘴的狐媚子小多抱住牛圈便打,一边打一边说!“俺是狐媚子吗?”
牛圈说:“你是狐媚子,俺也敢娶你做媳妇。”
小多说!“美的你,俺爹把俺许人家了。”
牛圈说!“瞎掰。”
小多说!“真的。就是何八破他外孙子,扣村的,叫张丫头。”
牛圈说!“你不是编排了哄俺?”
小多说!“咋哄你?俺爹在赌局上输惨了,张丫头他爸勾了一笔赌债……爹就应
允了,张家那头下了定礼。”
洼下庄子闭塞,人的精神生活贫困,村民们不论五行八作,嗜赌成性。输光了钱的,押上老婆闺女是很平常的事。
牛圈颓然地仰面躺倒在地上,头枕着双手,看天。
天上那朵穿黑裙子的云彩自顾匆匆忙忙地赶路。
小多说:“你真想娶俺?”
牛圈吐出了衔在嘴里的一截草茎,说:“真想有吗用?”
小多说:“你把俺赢过来。”
牛圈说:“咋把你赢过来?”
小多说:“你去赌场呀,张家那小子也是个赌棍,逢五排十的集日他们就到王徐庄镇上赌。局家子在李家剃头铺后院。你去跟他们赌!”
牛圈说:“哼!”
小多说:“哼吗?俺那亲娘,就是俺爹赌钱赢过来的。”
小多说本钱俺给你,俺去年打麦黄草攒下一百五十块钱,你卖鱼时再赚下点,别全交给你爹,心眼要活泛些。”
“哼!,’
小多说:“张家那小子手运不济,输得红眼了,正是得手的时候。”
“哼!”
小多说:“这里不论哪个局家子,统统赌的是押宝’,一看就会,压根儿用不着学,输赢全凭胆量跟运气。该用的心思是轮到你坐庄时别让人摸到脾气,再就是把别人的脾性想法子摸透,押宝时就能押得准。来,我教给你。”
小多就教他,折了些荆条棍子做“宝”,玩到后来牛圈就总是赢了。
小多说:“你手气真壮,你准会赢的。”
牛圈替爹卖了几天鱼,偷着赚下了五十块钱,加上小多给的一百五,够本了。那天早早卖完了鱼,他就去了小多指点的那地方。
局家子是一间不大引人注目的厢房,门口吊着厚厚的草帘子,窗户上捂着棉
被。青天白日,屋里亮着两盏雪亮的泡子灯。
赌徒七八个,全都脱得只剩下一件裤衩子,汗顺着脊梁沟子往下流,满屋子弥漫着臭汗和臭脚丫子的气味。
牛圈进屋后,立即有几双血红的眼睛一起转向了他。居然有人认识他,说:“哟嗬,这不是小卖鱼的么,咋?玩几把?钱烧得手刺痒啦。”
牛圈故作老成地说玩几把就玩几把。”
说着就在炕梢头扒拉了个空子坐下来。他飞快地瞥了一眼,每个人眼皮底下都放着一沓票子,身边还有个篾萎,也是盛钱用的。他说:“俺先讲好,过了晌俺还得回去收箔,不管输了赢了,俺要走你们可别拦着。”
大家说:“这小卖鱼的比老卖鱼的强,嘴挺甜,行,就依你。”
小多告诉牛圈,赌局上欺生人,生人进了局子输了没啥,赢了钱便走不脱,输家非把本捞回来,否则不会放你。
从别人的称呼里,他知道坐在上首的那个后生就是扣村的张丫头。他生得黑痩黑痩,黄黄的面皮,下巴很尖,头发和眉毛稀稀拉拉,也是焦黄的,最生动的是他的眼睛。那双眼睛不大,布满了褐色的血丝,看上去甚至有几分混浊,但它们却像鹰隼的眼睛一样机警。这是一双标准的赌徒的眼睛。目光里透着迷茫、狡黯促狭贪荽等各种表情。他正在用一小块又脏又破的报纸卷纸烟,从衣袋里抖搂出一撮带土的烟末子,捏在那一小块报纸上,三下两下就拧成了一支喇叭筒,拧好了伸出舌头舔了舔,用唾沫把接茬的地方粘好,拧去喇叭头上的纸捻子,叼在嘴上。这一系列动作是飞快地完成的,做这些事的时候,他的一双鹰隼一样的眼睛一秒钟也没离开过炕桌中间那只押宝的“十字架”和坐庄人的手。
那个“十字架”是宝架子,上面按逆时针方向依次刻了一二三四刻度标记,另外还有四根寸把长短的小棒棒,也一样分别刻了一二三四道渠渠。四只棒棒放进“坐庄”人的宝盒子里,秘而不宣,让赌家下注,下到一个固定的数码上的,叫“笃定”。摸不准坐庄人出宝的意图,下到两个数码中间的,叫“模棱”,如果下的“笃定”正好是坐庄人出宝的数码,那就算赢了,注子上下多少就算赢多少,下不准了就得把注子
上的钱全部输给赢家。
牛圈瞧那些下注的人,有的急三火四,有的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有的则畏首畏尾,鼻梁上脑门上汪着油汗,手不由自主地发抖。张丫头很练达,他悠然自得地半咪着眼睛,不露声色地将“注”投人到他认定的地方。牛圈看见他下注时用一张一角纸币裹住了一张十元的纸币,暗暗佩服这小子的老辣。他认准了这一注准会赢,怕别人下大注,先来个障眼法,等赢的时候才让人看见他原来下的是大注子。
赌了半天,牛圈用心摸出了张丫头“揭宝”的心术。一盘坐庄,他常常先出三,再依次出二出四出三,再出一出四。他只是留神记住,果然赢了张丫头三五注。他只盯紧了张丫头一个人,有意打乱他的方寸,方寸一乱手气准糟,又下的大注,张丫头便连连受挫。中午,有个媳妇来卖烧饼果子,大家都买了吃,只有张丫头气咻咻地鼓着肚子。
赌得天晚了,张丫头总是输,他那洒脱、悠闲的风度不见了。像一只疯狗,瞪着血一样红的眼睛,眉毛拧成了两砣黑疙瘩,嘴巴咧得更加阔大,这使他那张黄皮寡瘦的脸一下子显得很浄狞。
正赌得热闹,他突然说)“尿急了,去解个手。”一会提着裤进了屋,惶惶地嚷)“了不得,抓赌的来啦!”噗地一口气,吹灭了两盏泡子灯。
屋里立刻乱成一团,乘着乱哄,张丫头把桌上桌下的钱划拉了一把又一把,胡乱揣在自己的怀里,借着乱劲儿溜了。
等大家清醒过来,点起打翻了的泡子灯,才知道让张丫头给涮了,大声地骂起来)“操他老祖,这狗日的心黑,非扒了他的皮不可!”也有的捶胸顿足地哭嚎)“驴日的,你把老子害得苦哇!”有几个人让张丫头洗劫得一文不名。
牛圈的钱按在他自己的巴掌底下,没让张丫头划拉走,可是他觉得这一天工夫算白耗了,悻悻地走了回来。
小多在桥头上等他,见他无精打采的样子,急惶惶地问:“手气不好?”
牛圈摇摇头,把始末讲了。小多说:“你放心,下个集日你还去,姓张的准在。那赌棍洗了手太阳会从西边出来。别看这会那些人恨不得剥了他,都是属狗的,咬完了就没事,没他这局子撑不起来””
隔了一个集日,牛圈到镇上卖鱼,卖完了鱼天色还早,他逛了半天街,在一个茶铺里喝了一壶茶水,才到赌场上去“
张丫头果然在那里”他一直晦气,输得两只眼睛冒火,见了牛圈,眼睛倏地一亮,说:“小卖鱼的,你来得正好,你再不来咱就得输老婆了””
牛圈笑笑说:“咱就是来赢你老婆的’”
张丫头的大嘴很难看地歪了歪,说:“你毛嫩!”开始,牛圈输了几把,张丫头得意了。轮到牛圈坐庄的时候,他头一注就下了大价钱:”老子押八十块。”他笃定要从牛圈身上捞回一把。
他的宝押偏了,押的是二,牛圈出的是四。
张丫头的脸色立即铁一样青,他眼看着牛圈笑眯悠悠地把他眼前的大注子收拢了去,心在咝咝地发疼。
下一注他照例下了大本钱,牛圈出宝,仍然是四,张丫头又一次押偏,一连三注牛圈出的都是四,这出乎意料的出宝把张丫头弄得头昏脑涨。
张丫头像一只被夹子套住的狼一样暴躁起来。
“奶奶个熊,阴沟里翻船,老子活该栽给你。这最后一注老子豁出去啦,押上俺对象啦!”
牛圈说:“别,真押不准咋办””
张丫头咬牙切齿地说:“俺是七尺高的爷们儿!”
牛圈说:“你得立个字据。”
为那天抢赌局的事,大家心里都恨着张丫头,于是就有人起哄说:“对,立个据,别娘们儿了。赌场上无父子。”
张丫头就在卷烟的一块破报纸上歪歪斜斜地写下:“要是这注不准,情愿把对象小多给韩牛圈。”保人把条子袖了。
牛圈便揭宝。
张丫头的眼睛瞪得浑圆,心里扑通扑通像砸砖头。
揭了宝,还是四张丫头觉得眼前金星飞迸,差点闭气。他万万不曾想牛圈会来这一手。于是骂道:“你他娘的存心涮老子,这一局不算!”大家说:“别耍赖呀,有字据呢。”
牛圈极轻蔑地翻了他一眼,说:“小多她娘不是你爹赢来的吗,你爹勾了人家多少赌债?俺还你。”
说着把兜里的钱尽数倾出,推到他手底下,要过保人手里的纸条,头也不回地走了,也不管张丫头两手砸着自己的脑袋在屋里号啕。
小多照旧等在桥头上。牛圈抱起她,两个人从桥坡上滚到桥底下,牛圈把小多搂得喘不过气来,兀自说:“俺把你赢过来啦俺把你赢过来啦……”
小多便说:“俺是狐媚子呢,俺是狐媚子呢。”
牛圈说:“你是狐媚子俺也娶你。”
他觉得一百年前他就对小多说过这话了。
人世间的事,真是说不定。
那天卖鱼回来,太阳只剩下一竿子高了。西天边上,耸立着镶了金边的云彩的城堞。走近自家的箔屋子时,他看见屋顶上飘出了淡淡的坎烟,居然也是镶了金边的。
这淡淡的镶了金边的坎烟,好多年了一直弥漫在韩老曲的记忆里。
他当时却一点也没有感到吃惊,一定是哪个过路的渔人猎户自己生火办坎了。他从不曾锁过门户。
他推开门,隔着雾一样的热气,一个红点在他眼里跳了一下。他揉了揉眼睛,灶前烧火的,竟是那个买红鱼的女人。
女人站起身子,拍打着身上的柴屑,说:“回来了?大哥。”
他定定地站在当屋,女人从屋里拿来一把扫炕的笤帚,为他扫着身上的尘土和芦花。把他推到屋里的炕沿上,炕桌早已摆好,烫着一壶烧酒,下酒菜是一盘卤蟹,一盘炒鸡蛋。盖帘上的饺子等着下锅。
女人说:“你喝两盅解解乏,俺去下饺子。”
他迷迷瞪瞪地呷了两口酒,身上的血燥热起来。他觉得屋里亮堂了许多,窗户是重新糊过的,屋角那堆发霉长毛的衣裳也洗过了,甚至那只几乎几十年没动过的油腻的枕头也拆洗过了。那只枕头沽满了鱼鳞、草屑、蒲毛子,现在却散着好闻的胰子的香味。
饺子煮好了,盛在一只大蒜碗里,蒸腾着热气。羊肉馅,咬一口满嘴流油,他怎么也想不起上一顿饺子是哪年哪月吃过的了,那实在是太遥远的事情了。
吃着饭,他说:“红鱼放生了一百二十对。”
女人说:“俺知道你早替俺还了愿。”
他说:“你知道!”
女人说:“在这里贩鱼的那几个鱼贩子,从那时起就没卖过一条红鱼呢。”吃完饭,他把装着一百二十根荆条棍的笸箩倒出来给女人看,女人唏嘘着说:“俺知道你是个实在人。”
女人收拾完了碗碟,两个人便默默地对坐着。
他身上像有苇毛子扎着,坐下又立起、立起又坐下,汗顺着脊梁沟汩汩地流。两只巴掌不停地搓着,硬硬的茧子似乎摩擦出了火星。他觉得好像整个箔屋子都盛满了他和她心跳的声音。
蚊子起群了。成群的蚊子发出了牝牛犊子一样的叫声,叫声蛮勇地冲撞着窗户。他对女人说:
“睡时得放下帐子,蚊子邪乎。”
说完便起身,在外间找了条麻袋,走出屋外,竖那架老朽的梯子。
女人一把拉住他:“你要干什么!”
他笑笑:“房上睡,凉快。”
女人说:“你喂蚊子啊?”
女人抱住他的腰,连推带搡把他推到屋里,回手闩上了门。他真不知道是女人有力气,还是他自己完全没有了力气。
他被搡倒在炕上,女人放下了蚊帐,自己钻进来,又把蚊帐压好,开始脱衣裳。
待他睁开眼睛,眼前是一个亮得晃眼的肉身子。浑圆的奶子,结实的双腿,藕节一样白的胳膊。全身柔美的曲线都在跃动,这个肉身子一团炭火般地偎向他,把他淹没了,把他包围了,他紧紧地抱住了这个打摆子一样颤抖的身子,把她贴合在自己的身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