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世界已不复存在,整个箔屋子在一阵旋风中像一片轻盈的叶子,一片轻盈的羽毛,冉冉上升。鱼在空中飞,红鱼,一对又一对的红鱼鸟儿一样在空中飞,而鸟儿像鱼一样在水底下游。满**芦苇像云彩一样在天上翻滚着波涛,镶金边的云彩飘落到地上,向四处铺展,而他和她却在沿着一条缝隙下沉,没有依托,没有可以伸手攀抓的东西,他只有搂紧这个同她一起下沉的肉身子。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听到女人嗫嚅着:“俺活一百回也……忘不了……你……俺知道……你替俺还了愿……可俺那男人……是骡子……这回,俺正在月上
这风一样流水一样轻的声音,这水鸟一样游鱼一样柔的声音,是一种感召,唤回了他飘**的灵魂,他幸福地渐渐睡去。
醒来时,女人走了。
阳光在箔屋子新糊的窗纸上涂抹着新鲜而明亮的胭脂。
箔屋子笼罩在一片神圣平和的曦光中,屋子里的一切都重新闪着光彩。
这炕席这蚊帐这枕头,弥漫着女人灼热柔和甜美的气息。
他仿佛做了一场大梦。
一场让他的灵魂和躯体得到升华得到净化的大梦。
一场使他轻松使他沉重使他爱这个世界又恨这个世界,使他知道自己作为一个男人活在这块天底下的大梦,二十多年了,他没有从这个梦境里走出去。
七
一整天,天上都在过雁”
牛圈不停地从箔屋子里跑出来,倚着门,仰脸望着天上的雁阵,雁阵很潇洒很飘逸地在蓝天的背景上涂抹着一幅幅淡淡的水墨。雁过后,就把一阵阵半是凄婉半是欣喜的长唳逶迤挥洒在大苇**里。
牛圈一次又一次失望了。终于没有一只雁停下来,飞到他家荒草凄迷的屋顶上去。
一声声雁叫揪着爹的心哩。爹仰面躺在炕上,肋骨更加嶙峋,脸上的骨骼也越发明显,仿佛那骨头上贴着的,只有一层多皱的灰褐色的面皮,全身的水分都要被蒸发掉了。爹的嘴唇像两只僵老的卧蚕,老皮开裂,通体发黑。这两条老蚕无比艰难地蠕动一下,牛圈便赶忙用湿毛巾在上面洇洇。
爹便说话。
爹每回说的都是:“白脖该回来了。”
牛圈说:“白脖是头雁呢。”
这是二马勺表叔讲过的。去年这个“雁王”到**里来的时候正好看见白脖,他一眼就看见了白脖那不寻常的仪态。
爹说:“头雁都是孤雁。”说完粗粗地叹了口气。
牛圈猛然想起小多也说过这话,说完她曾经粗粗地叹了口气。
牛圈于是也粗粗地叹了口气。
把小多赢过来的第二天,二马勺表叔就到洼里来了。他没有说什么,闷闷地跟爹喝酒,喝了半晌才说了这事。告诉爹他扣村的那个“姑爷”张丫头昨天夜里在村子外头上了吊,幸亏让过路人撞见,给救下来了。
爹的脸唰地白了,白得没有一点血色。脸上的血仿佛一下子全部堵截在脖子上,脖子憋得紫红紫红,蓝黑色的筋脉可怕地凸出来,突突地跳。
直到送走了二马勺表叔,爹没再说一句话。
牛圈一颗心飘飘悠悠地悬了起来’怯怯地叫了声爹。
爹的右手颤颤地扬起来,扬过了头顶。爹结满硬茧的巴掌和他的脸色一样铁青,如一块嶙峋的青石。
平生第一次,爹的巴掌响亮地掴在他的脸上。他觉得巴掌扫过来时带着一股很有劲的风。紧接着,脸上就有了一种被烙铁烙着的灼灼的感觉,那感觉从脸上一直弥漫到他的全身。
爹的身子一点点徇偻下去,徇偻在炕沿下,缩成了小小的一团。
爹呜呜咽咽地哭起来,爹哭得又丑又难听。呜咽被努力压抑着,在喉咙里纺得又细又长,像哑嗓子的雏公鸡打鸣。
他叫了一声:“爹。”
爹捶着自己的脑袋,呜咽着说:“圈儿,爹愧呀,你不能娶小多,不能!是爹的错。”
牛圈惶然地望着爹,爹滂沱的眼泪浑浊如雨后汪子里的水。
牛圈觉得爹的话如同偈语,令他扑朔迷离。
那个晚上月亮很圆满。
半夜,牛圈觉得有什么东西挠他的脸颊,脸颊上毛茸茸的像虫子爬。他揉揉眼,听到小多用吹气一般的声音叫:“牛圈!”
牛圈忙推开被子找他的鞋。
爹身子靠着墙,虾米一样蜷睡着。
牛圈轻手轻脚打开门,小多拉起他的手,把他拽到箔屋子后墙根的苇垛底下,那里有她一辆水管铁驴自行车。
小多的衣裳被汗水浸得透湿。头发上睫毛上挂着一层斑斑驳驳的霜。月光把她的身子镀得银亮。五十里蛐蜒路呀,半夜三更,一个姑娘家。
小多说:“圈儿,咱们走吧。”
牛圈说:“去哪儿?”
小多说:“上东北!我把车子骑出来了,咱们骑车子到天津,把车子卖了,坐火车!”
牛圈说:“咋啦!到东北干吗!”
小多说:“到东北有的是活路,伐大木淘金子,顶不济也钻进山沟里种老苞米。”牛圈说:“咋啦!”
小多拧了一把他的大腿:“让你急死了祖宗!快走吧,别让你爹醒了。告诉你,俺爹和扣村过话了,这个月十六就把俺嫁过去,满打满算还有十天。”
牛圈抓了抓头皮:“小多,咱不去东北不行呀!”
小多咬着牙说:“不行!”
牛圈说:“那俺爹咋办?”
小多说:“你要俺还是要你爹?”
牛圈央告说:“小多,咱别去了。”
“去不去?”
“小多……”
小多站起来,拍打着身上的苇叶子,冷冷地笑了一声,说:“算俺瞎了眼,没看出你是个倭瓜。”
说完,她发着狠搡起车子,看也不看牛圈一眼,大腿划一道很美丽的弧线,跃上了车座。月光在辐条上飞快地旋转起来。
牛圈失魂落魄地回到屋里,见爹披着夹袄呆坐在炕上,烟锅子一明一灭。
难道是报应吗?
二十年前,也是一样的月光,也是在这间箔屋子里,一个女人扳住他的脖子,抽抽咽咽地说:“咱们跑吧,上东北,天杀的把俺输给人家啦!”
那个时候他完全蒙了头,觉得天和地倒了个过儿,颓然蹲在地上,想抽袋烟,却抖得噙不住烟管。
东北是个挺诱人的地方,采不尽的人参淘不尽的金子。可是他已经成为这大洼里的一个生命,就像一条游鱼一只水鸟一蓬红荆一根芦苇,他的根子扎在这块黑土里。顺着箔屋子后面的小道,走到那个汪子边上,有爹的坟。每次卖鱼回来他都要走
到那个汪子边上。,靠着那个土堆坐?会,吧嗒?袋烟爹在世时话少,他也话少,在
这大洼里话多话少都一样,只能说给水里游的鱼听,说给天上飞的鸟儿听“靠着那个土堆吧嗒一袋烟,就把要说的话全说完了,一旦离开这里,他和爹都不会耐得住这份寂寞。
女人终于失望,抽咽着走了。
走了好远又回转来,把怀里揣的一团肉放在炕上,说:“这是你的儿。”
然后头也不回消失在月色里。
他守着那个肉团一直坐到天亮。天亮后他才看清了,那个肉团粉乎乎的,藕节一样的小胳膊小腿,水葡萄一样的黑黑的眼仁,翘翘的小鼻子,像个没插毛的小雀。
肉团哇的一声哭起来了。这亘古第一声响亮的歌唱让他灰暗的箔屋子洒满了金色的光辉。肉团的小胳膊小腿一起舞动,哭声震落了屋梁上古久的灰尘。
他便梦一样地笑。
儿子,何等遥远又何等亲近,何等缥渺又何等真实,非幻非梦非虚非妄,这是实实在在的他的儿子,儿子如同刚从东方地皮里拱出来的太阳一样的真实。
这个肉团吮着高粱面糊糊,吃着鸪丁蛋羹一天天大了,小胳膊小腿像雀子的翅膀一样硬了起来。趔趔趄趄跑着在洼里追蚂蚱,抓蛤蟆。终于有一天他张着粉嘟嘟的小嘴叫了一声:爹。
这如同亘古第一声生命的歌唱一样,让他的心颤动了好多日子。
他想起了肉团应该有个名字,他想起了肉团应该会唱一些歌谣。
他平生头一次让肉团坐在筐子里,一头挑着鱼,一头挑着儿子到镇子上去了。他不在集市上设摊,专门去串院儿胡同“,院头上有媳妇敞着怀奶孩子,白亮亮的奶子塞进孩子嘴里,孩子的小手抠着自己的胖脚丫,很惬意地吃奶,媳妇轻轻拍着孩子,唱出一串串好听的歌谣来。
他便歇下担子听。
听得日头正南了,媳妇站起身子拍拍土进了槐树底下的一个门楼。媳妇抬起头来的时候很惊恐很愤怒地瞪了他一眼。
门楼里出来一个背筐子的老汉,喝问:“这人干吗哩!”
他惶惶地说:“大爷,求你老给这孩子取个名吧。”
老汉看见了坐在挑筐里的孩子,捏了捏他的小耳朵,摸了摸他的小鸡鸡,说声:“多皮实的小子。俺那孙子叫牛群,这小子就叫牛圈吧。”
牛圈,好个壮实的名字。
他把鱼一股脑全倒在老汉的筐子里。
没过多久,牛圈便坐在门槛上唱那些歌谣了:
小白鸡,打呼噜,谁来啦,二姑夫,捎来的么?捎来的肉,快着刷锅快着揍做),揍熟喽,吃饱喽,把二姑夫打跑喽。
他一面编着苇箔,一面开心地笑。
箔屋子的屋檐上吊了一串篾笼,每只笼子里唱着一只绿色的大肚子叫蝈蝈。牛圈,也许你该跟小多,到那个有挖不完的人参淘不尽的金子的东北去,你不该像爹一样,到老了在洼子边上添一个土堆。可是你又不能去,不能啊!不是爹心狠,爹难呀!
从那以后,韩老曲就病倒了。
从那以后,他就听到了遥远的地方那陌生的呼唤他的声音。
八
韩老曲再也感觉不到这醇美的月光了。
他觉得自己的灵魂像一条鱼,游出了那个枯树皮一样没有水分的躯壳。
他觉得自己一下子变成了一件很轻的东西,在风里飘飘悠悠,越升越高,大苇**变成了一片烟霭,一片水波。
他的面前一只雁孤独地飞。
那只雁很大,很雄健,羽毛光洁,翅膀刚健有力。那是他盼了好久的“白脖”。
他用无声的声喊:白——脖!
白脖回过头来,点点头,用无声的声说道:
我知道你一万次呼唤我了,我的主人。可是请你原谅我不能停下来。我必须通过这条黑夜的路,才能找到我的宿处。
他用无声的声问:你要去哪儿?
大雁用无声的声回答:一个既是昨日又是今日也是明日的地方,许多孤独的灵魂都向往那里。那个地方谁也用不着为忘掉不能忘的而苦恼,谁也用不着为不能忘而必须忘的而痛苦,那个地方埋下一颗心就会有一棵树长出来,树上开一种花,花瓣飘到一条叫忘川的河里,就变成了红鱼,红鱼逆着河水游向四方,看见它们的人只知道它遍布爱和吉祥,却不知道它是一颗流血的心挤压成了这般模样。
他用无声的声说:你讲的是天书吗?俺似懂又不懂,如陷进一场大雾。
大雁用无声的声回答:你也许到死也不会明白,可这才是真正的命运的力量。
九
就在那个夜晚,“雁王”二马勺率领打围的枪队开进了千顷洼。
二十只排子,风一样划过水面,每只排子上架着一支大抬杆,枪筒有小擀面杖粗细,枪膛里装得下三斤沙子斤半火药。药门用半截破鞋底子严严地盖住。
枪手们全都赤膊,雁蹼胶营养的肌肤黝黑而发亮,朗朗月光下如跃动的紫铜群雕。排篙丈二,一手粗,插进水里竟无声无息,只把一汪子月亮击得粉碎。
枪手们全都肃然而威严,嘴里叼一根芦管,这样提醒自己不能开口讲话。拇指粗的火香装在竹筒里,钢蓝色的缕缕烟雾飘出些微淡淡的松香味。
枪头二马勺的位置在第一只排子上。这是整个枪队的“旗舰”。他只穿一件裤头,却在光溜溜的肚子上系一条草绳,这是为了保持丹田的中气。他的光头在月光下泛着铁青,回身朝后边排子上的人笑的时候,两排白牙光亮熠熠。
他不时地用竹篙尖尖叉起一小砣泥沙,放在舌头上细细品味,枪头中只有二马勺表叔有这手称绝的本事。夜里出猎,能凭着水底泥沙的味道判定枪队到达的方位。
渐渐地听到雁群的动静了,大雁扑腾扑腾拍动翅膀的声音,吐噜吐噜觅食的声音,还有啄痒时羽毛摩擦的声音,嬉戏的声音,这些声音那么真切,仿佛雁群就在眼前“猎手们不动声色,他们知道离雁群还远着呢”枪头二马勺做一个手势,船队调了个弯,为了不让水波传过去船队的动静,逆风逆水接近目标“
疾驰中,“旗舰”戛然而停,后边的排子立即成雁翅状摆开,猎手们下了排子,在水里猫着腰,推着排子走。只露一颗头在水面上,无声无息地迂回包抄。
那个跋涉万里寻找春天的部落安详地睡去了。
月光下,只有它们的一位忠实的哨兵,醒着。
它机警地伫立在一块小小的高地上,昂起头颅,在营地周围逡巡。
这个孤独者,用它的忠诚和爱,守护着所有的情侣们安谧的梦境。
二马勺表叔从竹筒里取出火香,对着雁哨晃了两下,火香在空中像一条狂舞的火蛇,倏地盘旋了一下,又倏地消失在苇丛深处。
雁哨报警了“哏——嘎”,一声长唳在夜空里凄冽而悠远。
营地上立即开锅——样骚乱起来。相依相偎做着好梦的情侣们,拍动着翅膀,“哏——嘎——哏——嘎”地乱叫着,纷纷挺起脖子向四外张望。
那节火香早就让二马勺重新吞进竹筒里。
四处万籁无声,只有月亮静静地在水面上游弋,只有垂水的苇叶划动着一圈又一圈无声的链潇。
接着,一个更加惊心动魄的场面出现了。
所有的大雁,愤怒地鸣叫着,扑向哨兵,它们啄它,撕它,把它的羽毛一根一根从肉里拔出来。它们尽情地诅咒它、辱骂它,作践它,而它却毫无反抗地忍受着这一切。
大雁们终于累了,它们仍然如先前一样相依相偎,回到苇丛里做自己的梦。
雁哨用嘴巴理了理自己被啄乱的羽翎,又重新站上了那一小块高地。
月光下它的影子在瑟瑟地抖动,那个黑魆魆的影子仿佛痛苦不堪地缩成了一团,那样委琐,却又那样伟岸。
过了半个时辰,二马勺表叔的火香又一次舞动了。红亮亮的火香在夜空中划了
个“8”字,夜的伤口流出了一道飞舞的血光。
没有半分钟的迟疑,雁哨拼尽全力呼叫起来,“哏一嘎”,凄冽而惨然,整个夜空都在这样的叫声里颤抖。它仿佛用自己的全部力量,发出了最后一声警报。
雁群再一次被吵醒了。
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有弓箭、猎枪、陷阱、绳套存在,柔弱者的羁旅,就不会有安宁的梦境。
醒来的雁群高扬起一片充满了狐疑的头颅。它们机警地张望着。万籁俱静,只有芦苇摇曳着一片簌簌的水声。
群雁被激怒了。它们群情激昂地把哨兵团团围住,冲上去用翅膀拍击它,把它压倒在地上,仿佛它们中的每一个分子,都歇斯底里般地把各自积蓄了很久的愤懑疯狂地向它身上发泄。哨兵的身子紧紧贴着温热的土地,它的高贵的头颅差不多被踩进松软的散发着霉草根气味的泥土里去了,它的翅膀几乎被折断,它的眼睛几乎被啄瞎,它的身子紧紧贴着泥土,没有发出一声呻吟。
终于,施虐者们精疲力竭,它们带着满足和快慰蹒跚着又回到各自的窝巢里。哨兵挣扎着站起来,它的翅膀无力地垂下,它的双腿战栗着支撑不住全身的重量。它还是趔趔趄趄地爬上了自己的哨位。
二马勺表叔唯一的四四方方的耳朵快活地扇动着。他第三次把火香举在手上。一条细细的火蛇在夜幕里作逍遥舞。
雁哨显然看到了这挑衅的火蛇。看到了它吐着恶毒的舌头戏弄着它的忠诚。它呆呆地伫立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眼睛朝着这边的方向。
二马勺表叔手里的火香变幻着许多花样,一会儿是一串横着竖着的“8”字,一会儿是一串大大小小的圆圈。
雁哨被挑逗得急不可耐,它焦躁地双腿并拢在高地上跳来跳去,它的翅膀无望地扑打着,羽毛刷刷响动,仿佛摩擦出了火星。它的头痛苦不堪地思动。
然而,它终于没能叫出一声。
猎手们差不多同时将盖在药门上的鞋底拉开,轻得没有一点声响“
“打了罢!”
突然,二马勺表叔大吼一声,噌地立了起来,像立起了一座金刚。他的喊声在没有回声的苇**里炸雷一般响亮“
雁群一下子炸窝了,受惊的大雁惶惶地张开了翅膀,把最大的着弹目标亮给了猎手”
与此同时,“嗵——嗵”二十支大抬杆发出了一声天崩地裂的脆响。二十支大抬杆张开了一面扇形的火网。火网把那些可怜的生命无情地收拢在里面。
有受了伤的,扑动着翅膀在水面上挣扎,二马勺表叔发出一声喊,猎手们手持丈二排篙,跃下枪排,冲向那些幸存者,挥动排篙,噼里啪啦地砸下去,水面上激**着爆响的火花。猎手们快活地大叫着“噢嗬、噢嗬、噢嗬……”
从云缝里流淌出来的那抹月光,是渐渐冷艳的大雁之血。
十
这个夜晚,韩牛圈做了许多古里古怪的梦,那些梦把他扰得恍恍惚惚直到天亮。几声熟稔的雁叫唤醒了他,他跳下炕,来不及穿鞋子,就打开了门。
一只大雁卧在门槛上,它遍体鳞伤,羽毛零乱,颈下的一圈白毛上,汪着艳红美丽的血珠。
“白脖,”牛圈痛楚地叫了一声。
他抱起白脖,白脖瑟瑟地在他怀里抖动,长长的脖子像一条软软的绳,无力地搭在他的胳膊上。
“爹,白脖!”他喊叫着,跑进了屋里,摸索着点上了灯。
摇晃的灯光照着韩老曲一张僵滞的枯树皮似的脸。那张脸上,皱纹静静地舒展开来,永远凝固了一个莫测高深的苦笑。
他不声不响地带走了一切秘密。
牛圈像一头受伤的豹子似的冲出了箔屋。
他仰天嚎叫。
这个时候二马勺表叔率打围归来的枪队,从大**里飞驰而来。
二马勺表叔威风凛凛地站在第一只排子上,他身后二十只枪排一会儿排成一个“一”字,一会儿排成一个“人”字。每一只枪排的甲板上都堆着一堆雁尸。大雁的羽翎和羽翎上的血,在这个明丽的早晨闪着生命的微光。
大苇**又开始鼓噪着生命的喧嚣,苇叶上的露珠滚落,蒲棒穗子上落了很多蓝背红尾的水鸟,叽叽喳喳地吵着。一只鹭鸶在悠闲地散步。猎手们扯着嗓门唱着:
太阳红喽么太阳亮……
他们身后,太阳像个血一样红的大碾盘,很沉重地升了起来。
牛圈远远地看着,那又红又大的大太阳把二马勺表叔的枪队映作一幅赤褐色的剪影。
1987年4月完成于沧州五味书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