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河的诞生

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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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玲对外边的事情是浑然不知的。猝然而来的幸福让她每天都处在一种恍惚如梦的状态之中。

早晨,从梦里醒来,去卫生间洗过脸,就坐在窗前的凳子上,等张菊萍来给她梳头。这几天张菊萍天天给她梳理头发,不让彩玲自己动手。

谢九龙说!女方的父母不愿意见你,他们主要是不愿意这么处置自己的孩子。女方的事就全由我代理了。

张菊萍用一把牛角梳一边精心为她梳理着,一边赞叹:多好的头发呀。彩玲的发型也是张菊萍带她在发廊里做的,板烫的“清汤挂面”型,瀑布一般垂在肩上,充满了青春的活力。张菊萍有时别出心裁地把彩玲顶心的头发梳出两条细小的辫子,于是彩玲就又多了几分俏皮。

那个时候彩玲就想起了爷爷。

小时候,她的小辫子一直是爷爷给她编的。爷爷骨节粗大的手指笨拙地给她梳理着又黄又细的头发,然后把它们编成歪歪扭扭的小辫子。爷爷的手很重,揪得她头皮发疼,她一咧嘴想哭,爷爷就给她念歌谣!火棒棒棍儿,打灯花,谁家娶个秃脑瓜。梳不得头,戴不得花,光会给人焐脚丫儿。她就笑了。爷爷编出的小辫是最丑的小辫,总是惹得小女伴们笑她。她那时多羡慕那些小辫儿梳得漂漂亮亮的女孩子啊,她们的小辫都是妈妈梳的,有很多次她梦见妈妈来了,妈妈的手很柔、很轻地给她梳小辫,梳出的小辫上扎了两条小红绳编的蝴蝶,跑起来飞呀飞的,小女伴们再也不笑她了,都说她的小辫子真漂亮。可妈妈的脸却是模糊的,模糊得像一团雾气。从这样的梦里醒来她总是很沮丧。

每天完成了这道程序,张菊萍就带彩玲到外面小吃街上吃早点,然后带她去玩,彩玲在公园的游乐场里坐了摩天轮,过山车,体验了从未有过的惊险与刺激,她夸张地和别的女孩子一样尖叫,张菊萍就在下面大声喊“彩玲,彩玲,把眼睛闭上。听到张菊萍的喊声彩玲就不害怕了。

然后她们就到动物园去看猴子,所有的动物中彩玲只喜欢猴子,对大象啊老虎啊不太感兴趣。有一只壮年的公猴显然也对彩玲发生了兴趣,它冲着彩玲龇牙咧嘴地扮鬼脸,翻跟头,还把自己那个肮脏的东西从腿裆里拨弄起来,冲彩玲显摆。彩玲赶忙捂上了眼睛。张菊萍就捡起一块小石子投那公猴,骂道”不要脸的臭流氓。引得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啸笑。

十七

走出动物园的时候,彩玲意外碰到了民工小马。

其实小马也在寻找彩玲。从打那天他把彩玲送回医院之后,他的心突然就空落了下来。彩玲趴在他背上的感觉成了他最甜美的回忆。不过当时连彩玲长的什么样他都没有来得及看一眼,背上她就走了,彩玲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的美刺得他心跳加快了好多倍。

他曾到医院去找过彩玲——他对她所知只有她的名字——院方告诉他,彩玲已经出院了,但他们又不知她出院后去了哪里。

二十三岁的小马从来没有过接触异性的经历,他来自一个偏远的山村,进城打工四年了,唯一的想法是按父母亲的愿望攒一笔钱,娶一个媳妇。可是四年了这个希望却总是镜花水月一般的缥渺。不用说,他攒下的钱是远远不够娶回一个媳妇的,城里到处是钱,可那些钱都是别人的,属于他的就只有每个月可怜巴巴的那么几张,还不能按时领到手,常常是三五个月才关一次饷。他不得不把自己的愿望压抑到了最低的标准。不过他却成了一个优秀的油漆匠,那些油漆给了他五彩斑斓的梦想,他调和着它们,让它们在他的手中呈现出一派生香活色。

自从背回了彩玲,他的心就成了一匹野马。他隐隐觉得他和这个陌生的女孩之

间注定要发生一些什么故事。

几番徒劳无功的寻觅之后他的这种念头淡了下来,那个叫彩玲的女孩就像一只蝴蝶,在他的日子里停留了一小会儿又飞得无影无踪了,连影子也难以寻觅。

意外地碰到彩玲的时候他正从一家油漆店买油漆回来,他踩着三轮车,棉衣外头套着蓝色长罩衫,胳膊上戴着斑斑点点的套袖,浑身散发着一种油漆的味道。他最先看到彩玲站到了一路公共汽车的站牌下面。开头他只是觉得这个女孩子有点像彩玲,只是比彩玲更漂亮一些,就忍不住多看了一会儿,越看就越觉得是彩玲了,他小心地把车踩过去,叫了一声“喂”。

彩玲也看见了小马,她瞅着小马笑笑说:原来是你呀,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了,我还没有谢你们呢。

小马说:谢什么。我去过医院里,他们说你第二天就出院了,现在你住哪儿?彩玲说:就在站东街……

正在这时,车来了。张菊萍忙拉彩玲上了车。

在车上,张菊萍问彩玲:他是谁呀?

彩玲说:就是那天晚上帮过我的那个民工,好像姓马吧。

十八

夜里下了一场大雪,早晨还没停。

拉开窗帘,外面的世界巳经被一张比白更白的绒毯捂盖得严严实实。那似乎是一种漂浮在水面上的颜色,然而却有着真正的节奏与层次,有很多更复杂的颜色和声音正在它的覆盖之下**。

吃了早饭,张菊萍就去找谢九龙了。彩玲一个人坐在窗前,看外面的雪花在玻璃窗上旋旋舞舞。贴在玻璃上的雪花立刻就变得无影无踪,很多的雪花争相粘在玻璃窗上,变成了一粒粒晶莹的水珠,水珠越凝越大,光滑的玻璃承载不住它,就滚落下来,整个过程没有一点声息。彩玲在想,这个时候或许有很多女孩子像她一样,坐在玻璃窗前,看一片雪花变成水珠的过程“彩玲想,也许只有感受到幸福的女孩才会有这种心境,可是她能够拥有的幸福像什么呢?难道就像这无声无息中变成水滴的雪花?

正这么想着,有人敲门,彩玲把门打开,进来一个戴绒线帽的男人”他的帽子压得很低,帽下又有一条带子兜住下巴,看不清脸,他摘下帽子,抖着上边的雪花,抬起头笑了笑,说:这地方真难找“

彩玲说:原来是你呀?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来人是民工小马。他抄起**的一把扫床的刷子,扫着肩上的雪,说,那天你只说在站东街,就上车了,我在站东街找了七八家大大小小的旅店,才在这里找到了你。

彩玲给小马倒了一杯水,又给他拿了一袋开了口的鱼皮花生。她说:小马,你们今天没上班呀?

民工小马说:今天工地上验收,我出来到采购点结了账,就顺便来看看你。

彩玲的脸就红了。小马说:那天拉你上车的那个女人是你妈吧?

彩玲说:是我大姑。

小马说:我说句话你可别不高兴,我觉得你大姑那人眼神里有一种说不出的东西。

彩玲说:有什么说不出的东西?

小马说:那天拽你上车你大姑盯了我一眼,我觉得她那眼里有针。

彩玲说:我大姑是个好人。

俩人说了一会话,讲了些各自的事情。主要是小马说,彩玲听。小马讲的都是他们工地上的事,他说自从那天他送走了彩玲,工友们总拿他开玩笑,还起哄他梦里喊彩玲的名字。彩玲就说:原来你们那些人那么坏呀。小马说,他们只是嘴上说说,心是不错的。你走了后大家也都惦着嘛。要不哪天你再到我们工地上看看嘛。彩玲说:我可不敢去了,我去了他们又不知说出什么话来哩。

彩玲问小马在工地上做什么事,小马说是油工,就是涂油漆的工种。这个工种不太累,可接触的都是化学的东西,像甲醛呀,乙醚呀,这些东西都可以让人得癌。

他的师傅刚三十二岁,就得了癌,去年死了。现在他是师傅了”彩玲说:你别干这个工种了。小马说:你不愿意让我干这个工种我就想办法换一个。小马的乡音和鼻音都很重,把“我”说成“鹅”。小马又问了些彩玲的情况,说:你也别在那个厂干了,更危险嘛,听说花炮厂总是发生爆炸,遭难的全是女娃嘛。

彩玲问起小马的老板,小马说:我们老板是个人精嘛。前几年总是克扣工钱,过年我们也拿不到钱嘛。现在上面不让拖欠农民工的工资了,他才不敢那么做了,今年就回去过了个年嘛。他有钱嘛,有两部小车,三部手机,家里住着大别墅嘛。吃一顿馆子顶上我们三个月的工钱,可我们开几百块钱工钱,就像割他肉一样。

远处的电信大楼的报时钟响了几下,小马就站起身子,问彩玲:你打算到哪儿去?彩玲摇摇头,再问,彩玲说:我听我大姑的。

小马就说:你愿不愿意跟我回我的老家去嘛。

彩玲没有说话。

小马的脸僵了一下,又说:我还可以再来看你吗?

小马的脸色很快又红润起来,他说:我得走了,回去晚了老板要骂的。

彩玲从暖气片上替他拿了绒线帽,帽子暖暖的散发着热气,小马很感激地看着彩玲,他没有留心彩玲什么时候把帽子给他烤在暖气片上了。小马没有戴上帽子,他把帽子抓在手里,贴在脸上,仿佛要让脸来吸收那份珍贵无比的温暖。

临走时,小马说:你给我打电话嘛。彩玲问:你有手机呀?小马说:没有。俺们工地上有电话,队长是我老乡。

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二十

张菊萍再次到谢九龙那里去的时候,彩玲就到门口的话吧里试探着给小马打了个电话,不一会儿小马就来了。

小马进门后从怀里摸出一个塑料袋,打开,是一条紫色提花真丝围巾“

小马说:不知道你喜欢个甚,看到街上有个女孩戴了条好看的围巾,就给你买了一条”

彩玲说:很贵吧?

小马说:不贵,才三十八块钱,太贵了我买不起嘛“等攒够了钱,我想买一部手机,到时候跟你联系就方便了嘛。听说手机便宜的才几百块钱,也能发短信。小马就背出了他们队长手机上的几条短信,逗得彩玲直乐。

彩玲乐完了就把围巾围在脖子上,在门后的镜子上照,镜子里很快又挤进小马的脸,他一笑露出一口小白牙。小马说:你戴上这条围巾,比所有的女娃娃都好看嘛。

彩玲的脸上一阵发热。

彩玲说:翠翠也有过跟这差不多的一条围巾哩。

小马问:翠翠是谁?

彩玲就讲了翠翠的事,讲着讲着她就伤感起来。

小马哄她说:咱们唱歌好吧。你会唱甚?

彩玲说她不会唱,翠翠的歌是唱得最好的,比电视上的明星唱得还要好。翠翠要上电视,就一定能成为歌星。

小马不让她再提翠翠了,他说:那我给你唱一个嘛。

他就唱了一个《兰花花》。小马唱得真的很不错,他用家乡的土话唱,把“蓝格英英”唱成“兰过因因”,把“真是爱死个人”唱成“征是艾煞个扔”,彩玲听得很是新鲜。唱了几支歌,小马就要走了,他说:队长只让我出来一个钟头嘛,回去晚了要挨骂的。

彩玲就有些依依不舍。小马站起身子时突然抱住彩玲,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轻轻

亲了一下。

彩玲一阵眩晕,小马已经像蝴蝶一样飞出了门外。

谢九龙对张菊萍说!小添来了。

张菊萍问:在哪?

谢九龙说!在黄河大酒店,他带了一辆面包车,是来接彩玲的。

张菊萍愣了一下神。谢九龙从床底下拽出一个编织袋,里面是几十捆崭新的千元一捆的大钞。谢九龙说!这些钱够我们在城里买一套房子的了。办妥了这件事,咱们就过自己日子去。

张菊萍说:为什么偏偏是今天?

谢九龙说!我给小添打电话,说那女孩巳经不行了,小添才赶了过来。夜长梦多,你连这道理都不懂?今天是周末,你那旅店里也清静一些。

张菊萍说:短脖子,我真有些怕你了。你让我害怕。

二十二

张菊萍回到旅店时,彩玲已经歪在**睡着了,怀里抱着那条丝巾。

张菊萍叫彩玲起来吃饭,她从门外的西餐屋里买回了彩玲喜欢吃的炸鸡和面包。彩玲坐起来,神情却有些怔怔的。张菊萍问!怎么了?彩玲没回答,却问张菊萍!大姑,你知道有个叫“鞭打芦花车牛返”的村子么?

民工小马说,他老家那村子的名字叫“鞭打芦花车牛返”,七个字的村名在全中国绝对是第一家!

张菊萍说!你这孩子又说梦话了,什么“鞭打芦花”什么“车牛返”,哪有叫这么拗口的村名的。

想了想又说!这鞭打芦花好像是老辈人讲过的一个故事,说一个后妈给亲生儿子做了一件棉衣,絮的是上好的新棉花;给后儿子做了一件棉衣,絮的却是芦花。后来有一次当爹的带两个儿子出门去干活,那个穿芦花棉衣的孩子冻得受不住,就到

阳坡上晒太阳,当爹的以为他偷懒,就用赶牛的鞭子抽打他,棉衣抽破了,露出来的是芦花“他又扯开小儿子的棉衣,发觉里边絮的新棉花,于是就把这个婆娘休掉了。是这个故事吗?

彩玲说:前边是这样的,后边的故事是,那个后娘总看着后儿子不顺眼,经常找他的毛病,有一回说她丢了十几吊铜钱,诬赖后儿子偷了,后儿子不服和她吵了起来,后来一家人就吵嚷到县衙里去了,县太爷升堂问案,发现这里面必有冤情,就让衙役用鞭子打那个后儿子,鞭子打下去棉衣就破了,露出了芦花,再扯过小儿,撕开他的棉袄,里面却是新棉花,就重重责打了那个后妈,问了她的罪。

张菊萍的神色暗淡了下来,她想起了自己的女儿,无论怎样,办完了这件事她会把女儿接来同她一起生活,再不分开。她会给女儿买最好的衣服,上最好的学校,一直供她上大学。

彩玲又说:俺爷爷说过,一层肚皮一层山,十层肚皮不相干。俺爷爷还说过,人欺心做了坏事,天有眼哩。

张菊萍的手抖了一下。

彩玲没说这个故事是民工小马上午讲给她的,她没有把小马来过的事告诉张菊萍,张菊萍也没有问她什么,甚至连彩玲那条真丝紫色纱巾的来路也没有问起。

睡觉前,张菊萍照例给彩玲倒了一杯酸奶,看着她喝下去。彩玲喝了奶,不一会就沉沉睡了过去。

张菊萍在那杯奶里融了谢九龙交给她的整整一小瓶冬眠灵,她知道彩玲再也不会醒来了。

张菊萍到楼道里的洗手间洗了把脸,她的心像要跳到喉咙外边去了。

回到房间,她下意识探了探彩玲的鼻息,顺手抄起彩玲搭在床边的那条紫纱巾,缠在彩玲的脖子上,用尽全身力气,死命勒了下去。做这件事情的时候她用枕巾盖住了彩玲的脸,她害怕突然间彩玲会睁开眼睛。

这件事情做完了,她又去了趟洗手间,转身到前台,把服务员叫起来,结算住宿费,说一会儿要赶夜车回去,孩子的舅舅就要来接她们了。说完就给谢短脖子打了手机。

打完电话她问服务员!你知道有个村子叫鞭打芦花车牛返么?服务员一脸困惑地摇摇头。

三个月后,在公安局审讯室里,张菊萍平静地讲述了她作案的经过,她确实叙述得波澜不惊,有条不紊,就像在讲一个与她完全无关的故事。

讲完了,她问审她的那个女警察!你知道有个叫鞭打芦花车牛返的村子么?女警察笑笑!怎么不知道?要不是来自那个村子的一个民工痴情地寻找彩玲,你们怕是还在逍遥法外吧。怎么,你现在感到后悔了?

张菊萍摇摇头。

女警察问:你就真的觉得没有对不起谁?

张菊萍说:要说对不起,我对不起的是我的女儿,我女儿今年十八岁了,生日比彩玲小了两个月零四天。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眼里有泪水流了出来。

2005年8月12日晨2时

一条河的诞生

一张伏与焕星

海河民工张伏在梦里让一泡尿憋得猴急。

那似乎是个集日,满街筒子的大闺女小媳妇,花团锦簇。所有的人都在用眼睛监视他,想找个背人墙旮旯解裤子都不可能,可普天下居然找不到一间茅房。他感觉到自己的尿脖好像一座超过了警戒水位的水库,快要决堤了。小肚子那儿像着了火,腰虾米一样弓着,眼泪鼻涕一起流——张伏每当让尿憋得受不住时,往往就出现这种感觉。

终于,有一座茅房在他的视野中出现了。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解开裤子。那尿就如同决堤的山洪,**地奔涌出来。张伏顿时感觉到了一种全身的通泰,被释放的感觉从小肚子那儿迅速传导到全身每一条神经末梢,连骨节都发出了欢快的响声。

正在他系裤子时,眼前突然站出了一条黑大汉,吼道:“你这人,咋跑到人家堂屋来撒尿哩!”黑大汉捣蒜臼一样的拳头砸下来时,张伏一个激灵,从梦里惊醒了。从梦里醒过来的张伏立刻就感觉到了身下一片湿漉漉的温热。他明白那一泡决堤的尿水再一次倾泻在了自己的褥子上。

张伏从被窝里伸出脑袋,往工棚外看了看,月亮清冷的光盐一样铺了满地。工棚里吊着一盏玻璃罩的桅灯,灯捻上结了两朵黑亮的灯花,橙黄色的光芒游移不定地闪动着,工棚里二十多个民工,灯光下一排青青白白的头颅,放屁打鼾,蹬腿咬牙,睡得天摇地动。

张伏下意识地把身子往下缩了缩,他想用自己的体温把褥子焐干,这样就免得第二天早晨晒被褥,当众出丑了。

张伏尿床的毛病,从小到二十多岁,一直在困扰着他,奇怪的是,越是提心吊胆地怕尿床的时候就偏偏尿床,即使晚饭时连粥也不敢喝,还是不能幸免,不知尿脖里那么多的水是从哪儿来的。

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几乎每次尿床都是在一场上穷碧落下黄泉地寻找茅房的梦中。从小到大,他被这痛苦而又幸福的梦折磨得死去活来。

为了治这个毛病,张伏吃了数不清的草药和民间偏方。有些偏方简直可以用稀奇古怪来形容,比如七根带螳螂子的桑树枝烧成灰,研为细末,用无根水(雨水或雪水)冲服;比如把鸡蛋放在尿里腌七天,然后煮了吃等等。腌在尿里的鸡蛋有一种呛鼻子的尿臊味儿,张伏硬是捏着鼻子一连吃了几十天。那时他在读初中,他的同学说他打嗝都带一股尿臊气。

读初中的张伏还像婴儿一样使用尿布,每天早晨那些五颜六色的尿布晒在宿舍的窗台上,犹如万国旗。除了上课,所有的同学都离他远远的,他们无法容忍他从骨节里弥漫出来的那种气味。

有几次张伏差点就因此退了学,可是二哥不让他退。张伏弟兄三个,大哥赶车时从车辕杠上掉下来,让车碾了,就成了瘫子,一年到头在膝盖上绑了两只破鞋底子,连滚带爬地给生产队搓草绳。生产队每年分的口粮,只够吃上半年,有半年的时光就得吃野菜。张伏能读到初中全靠在县兽医站当兽医的二哥。二哥自己就是吃着红薯咬牙读完初中,考人了畜牧中专,毕业后当了吃国粮的兽医。他发誓让弟弟张伏能通过读书跳出农门。张伏读完初中,**就爆发了,他家是富农成分,高中的大门冷酷无情地对他关闭了。

张伏下学的头一年就上了治河工地。他没有资格人团,没有资格当基干民兵,作为“可教子女”,他唯一的出路就是上河工。上河工不仅可以解决肚皮问题,而且生产队每天给记十个工分,如果在生产队里干农活,像张伏这样十七八岁的“小青皮儿”,只能算个半劳力,甚至连妇女劳力的工分也挣不到。

可是张伏已经上了四年河工,他差不多已成为民工连的老资格了。

因为尿床这个毛病,张伏在工棚里只能睡靠近门口的最后一个铺位,他的左邻换了好几个,最近这一位叫靳焕星,是个头一年出河工的后生。

焕星的铺盖由于紧挨着张伏,张伏那里一“发水”,焕星这儿首先就得“分洪”,两人常常一块晒被子。民工们取笑焕星说:“焕星你也跟上张伏学着画地图啦?”焕星不笑也不答话,脸却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