焕星其实很爱干净,这在民工中是不多见的。只有他的褥子上才铺着花格子褥单,枕头上垫着干净的提花枕巾,与满工棚油渍麻花的被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再就是焕星从来不像其他民工们那样穿解放鞋,那种胶鞋一出汗就把脚沤得臭气熏天,收了工脱掉鞋子一天一地都是那种发酵得炉火纯青的脚臭。这种鞋穿久了连脚趾甲也变成了紫青色,被称作“河工脚”。老河工要想证明自己的资格,只需把鞋一脱就算是“验明正身”。民工们之所以整齐划地穿用解放鞋,是由于这种鞋的质料全是上等的橡胶,非常结实耐穿,价格又便宜,二是由于这种鞋是准军用品,在别处不好买到,只有海河工地才实行特供。焕星穿的是白回力球鞋,而且也总是干干净净,看上去不像下苦力的人。
焕星是他家的一棵独苗儿。他有六个姐姐,爹娘四十多岁才生下了他,自然金贵得不行。他爹对他看得很严,焕星小时候从不让他跟村上的男孩子一块玩,说是怕孩子水里火里不知深浅。焕星到了十二岁才进学校,只读了半年,他爹又莫名其妙地给他停了学。焕星从小只和自己的六个姐姐玩,所以村上的男孩子不太喜欢他,说他沽了女气。
焕星比张伏小两岁,身子生得却单薄,他像女孩一样怕羞,民工们开粗俗的玩笑,他听了居然脸红,甚至解手时也要远远地避开众人。他的心却很细腻,有时张伏不好意思在大庭广众之下晒被褥,焕星就趁个工夫把他的被褥抱到了工棚外向阳的坡地上。去晒,再悄悄给他抱回来铺展妥帖也只有他从来不拿张伏取笑焕星是头一年出河工,为了不让他出伕,他爹到支书家求情,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可是焕星还是被点了名册。他家成分也不好,他爹旧时在城里开染房,家里有几团院子,养着四匹头梢的骡马大车,划分成分时定了个小业主。因此焕星也就成了“可教子女”。焕星和张伏分在一个组,两个人抬筐时,张伏总是抬重的那一头。如果是推车,他就让焕星给他拉纤。
这一回焕星也醒了。他摸了摸褥子底下铺的麦草,早洇湿了一片。于是就把自己的褥单子从身下抽出来,塞进了张伏被窝,悄声说:“伏哥,别沤着,换上这干爽的,你再睡一会儿吧。”
正在这时,出工的军号声响起来。
二、民工连
治河民工是部队建制。县指挥部叫县团,公社叫连队,连队下面是排,以大队为单位或混合编成,一个排有二十多个民工,全部住在一间大工棚里。张伏就编在滨海县团七连一排。
工棚是用柳杆、秫秸和苇席搭建的,顶上铺了塑料布,糊了两层麦草泥,呈半月状。从地面往下挖了二尺半,整个工棚实际上是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地下。这样的设计冬暖夏凉,又省工省料,整个工期每个民工才有三毛五分钱的工棚费用。
这样的工棚,搭建起来十分便利,民工进人施工场地,自带工棚物料,不消一时三刻,便安营扎寨收拾停当。
新搭建的工棚抹上泥,再用贝壳、瓦片之类的东西,嵌上“一定要根治海河”、“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或者“胸怀祖国,放眼世界”之类的标语。爱美的人还喜欢把贝壳染成红红绿绿的颜色,颇有艺术韵味。
这种工棚,就是华北治河史上鼎鼎大名的“一窝龙”。
这种命名是一种绝对意义的命名,形神兼备。首先,搭建工棚时须把秫秸捆成一手粗丈二长的把子,再把柳杆和秫秸把全都“窝”成弓形,犹神龙蟠屈之势。其次,住工棚的民工,都是清一色的精壮汉子,力能移山填海,可谓人中之龙。
“一窝龙”曾被作为海河工地的一种建筑典范在全国水利工地推广,并且被中央新闻纪录片厂拍摄成了新闻纪录片。
可惜的是没有谁真正从艺术角度来对“一窝龙”工棚进行美学考察。它的“建筑意”中充满了诗性与神性,也充满了哲学精神。它严格符合大自然秩序的协调和匀称,它的结构体系中有着独特的语码,它最基本、最卑微,也最华贵。它的整体结构同人类早期的试管——洞窟有很多相似之处,而早期的人类就是因洞窟温暧的庇护才获得了生存的权利。许多年后才发现,这种整体是一个穹顶的“一窝龙”工棚,居然同流行在非洲地区的“壳状住宅”非常相像。仿佛是一种暗示,一种隐喻,有一条看不见的文化之链,在返归本原的切点上完成了对接,它们体现着一种智性上的完美,表达着人与自然的交融。
一个连队的“一窝龙”工棚,往往有几十座甚至上百座,呈雁翅状井然有序地排列在向阳的开阔地上。标语牌和红旗插在四周,这使它们看上去更像一座战时的兵营。
七连连部前面有一片小广场,是民工们开会和每天早晨出工前集合的地方。天空中还没有出现黎明的鱼肚白,星星亮得耀眼,霜气很重,工棚的穹顶上落了白白
的一层,像雪。
睡眼惺忪的民工们打着哈欠,从一座座工棚里走出来,挨挨揸揸在广场上排成不甚规则的方队。正中位置放了一张办公桌,桌上有两盏明亮的汽灯,白炽的火苗咝咝地发出气流的声音,汽灯照耀着一块语录牌,语录牌上镶着毛主席画像和“一定要根治海河”的题词。
连长郭昭功站在队伍前,他披一件旧军大衣,腰扎武装带,威威武武站在那儿就像一座铁塔。郭昭功原是公社武装部部长,从第一年治河他带工当连长,如今已满五年。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战遍了海河五大水系。
民工们给郭昭功连长总结的特点是“三大”:大嘴,大手,大脚。一个窝头掰成两
半,两口就填进嘴里去了。他的手伸出来像小蒲扇,主要是那手很有厚度,和他握过手的人从此便有了一种畏惧感。因为脚大,他从来就不穿商店里卖的鞋子,实际上他也买不到合适尺码的鞋子,一年四季的单鞋棉鞋,全是他媳妇做的。有一次他媳妇让人带了一双鞋给他,那人用网兜拎着鞋上汽车,惹得车上好多人过来看稀罕,一双鞋像两只小船,人家问:“师傅您拎的这鞋是往橱窗里摆的样品吧?”
郭昭功四十二岁了,性情脾气却像个孩子一样单纯,任是什么复杂的事到了他这全都变得简单。追求质朴和简约成了他处理一切事物的准则。那时海河工地同全国各行各业一样也例行“三祝愿”、“早请示、晚汇报”的程序。每天出工前,大家在毛主席画像前集合起来,由连长带领,高举小红书“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敬祝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就这么一套简单的程序,到了郭昭功这儿也总是出错。有一次敬祝过毛主席和“林副统帅”之后,他忽然异想天开,又举起小红书“敬祝我们敬爱的周总理”,底下却没词了,祝什么呢,压根就没有这一道程序呀。他举了半天手终于冒出一句“也是这样”!于是下面黑压压一片跟上喊“也是这样!也是这样!”闹了这回笑话,他跟团里领导说:“咱们把这套杂耍儿免了行不行?”团领导说:“你这人怎么这么没脑子,三祝愿是天大的事,怎么会是杂耍儿呢,这可是个态度问题!原则问题,大是大非问题呀,同志!”
出工前例行点录,每个大队算是一个排或两三个排。大毕庄排、小毕庄排、上曹庄排、下曹庄排、前滕务排、后滕务排,到了他嘴里就是“大毕儿”、“小毕儿”、“上曹”、“下曹”、“前滕”、“后滕”,每次点录民工们都是忍俊不禁,闹闹嚷嚷笑一通,就算醒了吨儿。
点录之后,接下来就是“早请示”的仪式。照例由连长领唱《东方红》。郭昭功清清嗓子,念白似的宣科:“最响亮的歌,是《东方红》,最伟大的领袖,是毛泽东(他永远把毛泽东的“泽”!读成了“”),让我们放声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
他抡起胳膊,喊也似的起了个头:“天大地大一唱!”
人群中于是懵懵懂懂地唱:“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千好万好不如社会主义好……”
有人笑了,大声纠正说:“连长,全乱套了。”
郭昭功抬起双手,往下压了压,止住了歌声,说:“错了,错了,刚才犯了困,唱串了,重来。最响亮的歌,是东方红,最伟大的领袖,是毛泽东,让我们放声高唱《东方红》!”
唱完歌,郭昭功连长转身向着毛主席画像作“早请示”:“伟大领袖毛主席呀,我是滨海县根治海河民工团七连连长郭昭功,现在向您老人家请示。俺们遵照您老人家一定要根治海河’的伟大教导,会战反修新河,工程进展顺利。昨天俺们挖到了礓石层,遇上了一些困难,临河县大刘庄连又给俺们递了战表,要跟俺们挑战十一’前提前完成第一阶段的土方。俺们不能当草包软蛋。礓石再硬,没有俺们敢打敢拼的作风硬;困难再大,没俺们根治海河的决心大。有您老人家的教导,俺们一定能彻底消灭礓石这个帝修反。同志们,毛主席是怎么指示俺们的?”
大家一起高声朗诵:“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连长将军似的把大手往空中一劈:
“好,同志们,出发,上战场!”
三、“红粉兵团”
这条河被定名为“反修新河”,是海河五大水系之一的子牙河的一条减河,平地上新开河道,为了保证限期完工,采用了大兵团作战的方式,三百里河道上集结了五个专区的几十个县团。
滨海县团以敢打硬仗称誉华北,是根治海河主战场上的一支劲旅,而七连又是滨海县团的精锐,所以每一期工程都被安排在同友邻县团交界的要塞位置。
同七连紧邻的那个连队,是临河县团大刘庄连,也是个放响炮的角色。他们紧紧咬住七连的进度不放,寸土必争。
海河工地是一天三出勤,早晨从五点进工地,八点半收工,上午九点半上工,十二点半收工,下午一点半上工,五点半收工。七连的民工往往早晨四点钟就下工地,而晚上收工的时间则经常是在七点钟以后。这一带是退海滩地。挖下去半米深就是礓石层,丁字镐抡下去只啃下一个白点,刨上来的全是狗脑袋大的礓石。一天的活干下来,浑身像被剔了骨头,吃饭时,有的民工嘴里咬着高粱面饼子就睡着了。
大刘庄连队有一支铁姑娘排,这个工期本来在境内的小流域施工,在最较劲的时候,这支队伍立即被调到了前沿阵地,铁姑娘排有三十多个姑娘,开始组建时挑选的全都是人高马大、虎背熊腰的野丫头,一顿能吃一斤八两高粱米,歇晌时敢和老爷们抱起来摔跤。推大车、抬大筐一点也不让须眉,很快就在海河工地上打出了名声。铁姑娘排出了名,领导也接见,也有外县、外区的人来学习取经,出头露面的机会多了。这一帮子野丫头,论干活是一个顶俩,可总出头露面未免就有点“有失观瞻”。于是就进行了扩编,新招了一些能歌善舞、眉清目秀的姑娘,补充进铁姑娘排,其中不乏几个出水芙蓉、国色天香的角色。但这样一来,外界就有了一些看法,于是今年铁姑娘排就转人了小流域施工,没进主战场。眼下正同滨海县团的七连较劲,大刘庄连急忙调兵遣将,急急如律令地将铁姑娘排调往前线。
铁姑娘们一进工地,大刘庄连一片欢腾。
本来,转人小流域施工,铁姑娘们觉得受了天大的委屈,英雄无用武之地,一到了大工地,就撒了欢儿,干劲冲天。那些出水芙蓉般的漂亮姐干不了抬筐推车的重活,就在河堤上当啦啦队,每人手里拿一把纸做的小旗,见谁推的车子大就给谁插一面小旗。
由于这一支“红粉兵团”的加盟,大刘庄连的工程进度就突飞猛进地同七连拉开了距离。双方工地接界的地方,留下一排排很刺眼的“界桩”。那些界桩像一排排钉子,刺得郭昭功连长眼冒金星。
尤其是工休的时候,大刘庄连的工地上一片欢声笑语,歌声不断。而七连却是死气沉沉,民工们一个个东倒西歪,连聊天的心绪都没有了。有的枕着自己的鞋子进人了黑甜之乡,有的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人家的工地,傻不叽地张着大嘴流涎水。狗剩跟几个小后生,则躲在阳坡后面,瞄着那几个漂亮姐的影子“打套筒”(**),比赛谁射得远。有一次狗剩射出了十九步,得了第一,可再推起土车却一溜歪斜只
出虚汗。那几个漂亮姑娘把七连的战斗力消耗得一塌糊涂。
上级来了通知,下个礼拜开始全地区工程评比联查。如果到那时不把这几颗“钉子”拔掉,七连的红旗丢了不说,还会拉全县团的后腿。想到这些郭昭功连长就急火攻心,一天到晚黑着脸,脾气躁得一点就着。
团长打电话来过问进度,郭昭功便在电话里吼:“狗日的们动了美人计哩,要不你也给咱弄几个差样儿的来吧!”
团长在电话那头笑骂:“你的脑子是猪脑子,就这一根弦呀?”
连长放下电话,抱着头想了半天,然后叫来厨师长刘老头,吩咐:“今儿中午改善伙食,让伙房炸锞子饼。”
七连的午饭索性就在工地上开了。刘老头带着炊事班,拉来两辆排子车,排子车上一只只柳条笸箩,盖着雪白的棉垫子。锞子饼是用一种野蒿子油炸的,那种野蒿子当地人叫“油蒿”,大洼里长得到处都是,到了秋后人们就到野地里收割油蒿,晒干了,把种子摔打出来。野蒿子的种子极小,小得几乎用肉眼看不见,黑黑的汪着一层油光。往往几百斤油蒿,也收不了一斤蒿籽。这么小的蒿籽,每一户都能收上半布袋,于是一年吃的油就有了。蒿籽油的味道是苦的,人们把它称作“苦油”,用苦油炸的锞子饼,焦黄透亮,满河筒子飘着苦苦的香气。
这香气给七连工地带来了新鲜的活力,也搅得七连民工人人心猿意马,每个人的肚子里都发出了肠鸣的声音。
按照规定,民工每人每天的伙食标准是五分钱菜金,早饭和晚饭的菜只能是咸萝卜,每人一分钱,中午是大锅熬的南瓜白菜萝卜之类,很少见油腥,偶尔有几片肥肉,或者有几根粉条,就算打了牙祭。
主食是可以敞开肚皮吃的,一日三餐,不离高粱米)棒子面。一般两头是高粱米饭,中午是棒子面或高粱面蒸的饼子,高粱米饭蒸得很有硬度,一咬一个白茬,这样的饭食吃下去才能顶饿,才能长力气。饼子的形状像一只轮船,因此又叫“火轮儿”。如果是高粱面蒸的火轮,在太阳下晒一天,你就是用油锤也休想把它砸烂。吃高粱面饼子,尤其是红高粱面或杂交高粱面饼子,万万不能就辣椒,吃下去拉不出屎来,能把人活活憋死。杂交高粱有一种虫子屎味儿,吃下去把胃烧灼得直泛酸水,这种东西鸡吃了都下不出蛋来。
每隔一个星期改善一次伙食,才可以吃到面食。面食是定量供给的,每人一斤干面粉,做成一根长条的卷子,中间并不切开,就盘在笼屉上蒸,所以这种面食又叫“揽笼”,除非是重大节庆,或者上级单位来开展伙食检查,才可以吃到炸锞子饼。
炸锞子饼是厨师长刘老头儿的绝活儿,他十二岁在天津一家锞子铺当学徒,学的就是这门手艺。刘老头炸锞子饼的技术算得上是出神人化,头一天半夜,就得把面和好,放在案板上“醒”着。和面讲究明矾和碱的配比,总是恰到好处。油也要用纱漏子滤过,苦油不禁火,火大了容易焦,火小了又容易发粘,掌握好火候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刘老头炸出的锞子饼,金黄透明,色香味俱佳,人口即化,成为海河工地的一道“名吃”,全专区都知道七连有个刘老头炸得一手好锞子饼。七连的民工到了外边,人家听说是七连的,就是:“知道,知道,滨海县的七连,你们那锞子饼炸得才叫有水平。”
黄亮酥脆的锞子饼每人五张,“火轮”不限量。锞子饼的香气是那么诱人,那香气是一条条钩子,把人肠胃都钩得翻江倒海。人口即化的锞子饼是那样金贵,那样华美,捧在手上,那感觉绝对是普天下最幸福的人了。狗剩曾对张伏说:“要是有一天我当了皇上,就天天吃刘老头炸的锞子饼。”
狗剩是七连出名的大肚汉,他可以吃掉一扁担“火轮”一把饼子顺着六尺长的桑木扁担一路摆下去,足可以装半箩筐。他也曾吃过一筷子烙饼—根尺把长的杨木筷子叉在一摞烙饼上,上不露头下不露梢。没上河工之前,狗剩一年到头总是饥肠辘辘。村上有上梁盖房的事,帮忙的人是放开肚皮吃饭的。有一次狗剩在人家帮工,两个人不歇气地蒸萝卜馅的包子,供不上他一个人吃。从那再没人家敢请他帮工了。狗剩和大多数民工一样,是冲着能吃上饱饭才出工治河的。
张伏常常为狗剩纳罕,奇怪一个人怎么可以有那么大的胃,真个如小说上说的能够“嚼倒泰山”。然而狗剩的力气也大得吓人,两个人抬的土筐,他跟人打赌可以一个人担起两只,登高爬坡如履平地。有一次一辆拉粮食的马车在泥淖里“误”住了,车把式吼破了嗓子,一个劲地打响鞭,驾辕的骡子和四匹头梢嘴里喷着白气,怎么也拽不出来。狗剩从那儿过,二话不说,挽起裤腿,用膀子扛住车辕,大叫一声“起”,就把车扛出了泥淖。
狗剩拿到锞子饼的样子非常陶醉,他小心翼翼地把锞子饼捧在手里,先不忙吃,而是入神地欣赏着。刘老头说:“狗剩,你看画呢?我炸的锞子饼上又没画着大闺女。”
狗剩笑说:“刘老头你损不损,把锞子饼炸得比大闺女还俊,就是太小了,一张一张,就跟手巴掌似的,还不够逗我馋虫的呢。管斋不饱,不如活埋。”
他一手抓一张锞子饼,一手抓一只“火轮”,只把锞子饼在嘴边上晃一下,咬的却是“火轮”,嘴里兀自说着:“好香的锞子饼呀!”其实他吃了一两只“火轮”,才小心地咬一口锞子饼。
焕星分的五张锞子饼只吃了三张,另外两张给了张伏。整个七连,不歧视张伏的第一要数焕星。他最佩服张伏,因为张伏读过中学,有文化。张伏写的字比村里的下乡知青写得还好看。尽管挖河是累死牛的活,可张伏也总随身带一本书。没有上过几天学的焕星见张伏捧起书本便脸庄严肃穆的敬意。
张伏今天却有了一番心事。
上午干活的时候,他推着土车爬上河坡,大刘庄工地上一个插旗的姑娘误认为他是自己连队的人,就在他的车上插了一面小旗。
车子放了空他才看了一眼那位姑娘,她身条颀长,梳着一个“柯湘头”,那脸盘也真有点像京剧中扮演柯湘的杨春霞。狗剩他们一天到晚指指点点的就是这一位“柯湘头”,毫无疑问她是大刘庄连“红粉兵团”里最出色的姑娘。这个美丽的误会让张伏整整一个上午心旌摇动。
现在,这位“柯湘头”就在对面的工地上,给午歇的民工们唱歌,她唱的是郭兰英的)南泥湾》,珠圆玉润,银铃儿一般的清脆。
张伏的心咚咚地跳起来,这是他第一次为一个人心跳。
四、“逃兵”张二林
坚硬无比的礓石像生了狼牙,把生龙活虎般的七连将士啃得心力交瘁“
为了赶进度,就只能在时间上挤,下午收工本来巳延长到了七八点钟,有时还要挑灯夜战,干到半夜”
那天收工回到连部,向毛主席作“晚汇报”时,张伏身边一个人轻声嘟哝说:“毛主席呀,俺的亲爹,这回俺们可要活活累死了。”
张伏知道那是他的朋友张二林,就用胳膊肘顶了他一下。
二林和张伏不睡一个窝铺,他是上河涯大队的,张伏是下河涯大队,两个村子只隔了一条河。二林与张伏的二哥是同班同学,小时候经常到张伏家来玩。
说起来两家还有些割不断的缘分,张伏的爷爷和二林的爷爷是“对点子”(同姓同名(。两个人都叫张财。不同的是,上河崖的张财在土改的前三年由富农变成了贫农,而下河涯的张财却在那一年由贫农变成了富农。
上河涯的张财是因为下河涯的张财由富农变成贫农的,下河涯的张财自然也由于上河涯的张财的存在,才由贫农变成富农。
张伏听爷爷讲过,他家过去本来很贫穷,改变了爷爷命运的,是民国六年那一场大水。
民国六年七月初一,也就是张勋宣布复辟的那一天,老天爷突然就降起大雨。这场雨下得实在有点邪门儿,不是在下,而仿佛是谁把天捅了个窟窿,那水哗啦哗啦往下一个劲地倾倒。院子里有一只腌咸菜的大缸,本来是空的,只三五个时辰,缸里的水就满了,大雨里隔着三四步就看不清人,憋得人连口气也喘不上来。就这么一直倒了一天一夜,刚住雨,地里的死鸟一片一片的,燕子、老家雀、秃尾巴鹌鹑,全给雨打死了。天刚晴了半天,又罩上了黑锅底一样厚的乌云,断断续续,一直下了三七二十一天。潮白河、永定河、南运河、北运河全都沟满壕平。南运河最先决了口,黎明前大水漫了下河涯,半个村子悄没声地给端了。
当年家里三口人,爷爷、奶奶和刚刚四岁的大姑。两间土牛牛大的房子正在水
口上,大水一来房子就塌了,奶奶让大水冲走了,爷爷把大姑放在一只簸箩里,用手推着泅水到了上河涯,才算捡了父女俩两条性命“爷爷四处寻找奶奶的下落,第五天上才知道奶奶已经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