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城郭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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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金堂笑道:“我能有什么高招!谁厉害谁说了算,谁打的天下谁坐。庞副县长不是只有一辆破吉普吗?她要来的林肯,当然归她坐。”连城锁吃惊地看着李金堂,“这怎么行!这车可不能乱坐,群众经常根据车来看人哩。你坐着皇冠,我们心里就踏实些。她庞秋雁坐了林肯,不是把你给比下去了吗?”李金堂拍拍连城锁的肩膀,坐下说道:“我等你来,就是想先做通你的工作。这车嘛,按规矩省委书记也不能坐林肯。可是中国有中国的国情,处长坐奔驰、部长坐皇冠的多得是,这辆林肯一定要庞副县长坐。当然,要是把这辆价值八十万的白林肯配给庞秋雁,谁也不敢做这个主。可是,在刘清松回县以前,一定要庞秋雁坐上这辆林肯,道理你慢慢会明白的。这件事只有你办才合适,因为这几辆车现在归你外贸局所有,等刘清松把矿业有限公司成立起来,你就管不了啦。不是还有两辆桑塔纳和一辆伏尔加吗?这样处理,两辆桑塔纳,一辆给人大石主任,一辆给政协张主席,伏尔加归你自己。这件事只能由你一个人办,我只能让王县长做点工作。”连城锁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庞秋雁要回二百多万,四辆车,要是还坐她的破吉普,我们就没招了。她一坐上白林肯,这四百万块钱和车好像就变成她自己的东西了。妙!妙!”李金堂说:“三天,你能不能把车送到她手里?”连城锁道:“没问题,牌照已经安好了。记得在广州看车时,庞副县长就十分喜欢这辆林肯,还打开车门坐了坐。噢,对啦,前两天的一个下午,她还打电话问过这辆车呢,我想着她肚里没有这么多曲里拐弯。”

李金堂又站起来说:“城锁,这件事对你有风险。我把丑话先说了,一旦出了什么麻烦,还得委屈一下你。譬如刘清松回来追查这件事,你要背这口黑锅。当然,你肯定会说这车是庞秋雁自己要的,最坏也是个两败俱伤。石主任、张主席,还有我,都是龙泉老人,将来会给你补偿,这一点我就不多说了。”连城锁知道必须这么做,也就横下一条心说:“我怕他个,四辆车送了三大家的领导,又不是我连城锁当果子吃了!我留一辆伏尔加,又是工作需要,大不了把我免职。”李金堂拍拍巴掌,“好,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就是真把你免了职,我还会把你扶上来。喝几杯怎么样?春英,炒几个菜!”

庞秋雁早就在打这辆林肯的主意了。这四辆车开回龙泉后,庞秋雁曾想过煽动刘清松要这辆白林肯。又一想,刘清松去年没接皇冠,要了林肯,不是显得前恭后倨吗?可是,龙泉这样没规矩,不定哪天李金堂坐上林肯,谁又能奈何了他!真要出现这种情况,而李金堂又把皇冠让给刘清松,庞秋雁真的觉得无脸见人了。叫人家接连强奸了两回嘛!自己开口要这辆车,似乎也有点不妥。所以,她对连城锁的到来,隐隐地生出一些对林肯的企盼。

连城锁很像一个下级,规规矩矩坐在庞秋雁的对面,有些结巴、有些憨态地说:“庞县长,我来请示一件事。就是怎么处理那几辆车。”一听到那个车字,庞秋雁像吃了一支兴奋剂,腰板下意识地挺直了,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什么车?你想怎么处理?”连城锁已作了充分准备,滔滔不绝起来,“就是你要回来的那几辆车。这回跟你到广州,算是开了眼界了,对你也特别服,口服心也服。如果没有你,这几百万一分也要不回来,你对外贸可算是有救命之恩。如今还有要债公司,要回一块,自己留两毛,要是这样算,这四百万该提给你八十万。当然,这是说笑了。我只是想,要是你把县太爷当腻了,成立一家要债公司,肯定能成百万富翁。”庞秋雁很受用,嘴里却说:“这是大家的功劳,我要是真办了讨债公司,办公室主任肯定留给你。你别说那么多了,你想怎么处理这几辆车?”

连城锁说:“你坐那辆破吉普,太失身份了。这几辆车闲着也是闲着,我想用白林肯换了你这辆吉普。”庞秋雁抑制住内心的激动,说道:“这不合适吧?刘书记坐桑塔纳,李副书记坐皇冠,王县长坐伏尔加,我坐个林肯,真不合适。”连城锁说:“有啥不合适!车是你要回来的,你不坐谁坐?咱龙泉就兴这个,贡献和待遇挂钩。再说呢,这白林肯又恁秀气,县领导就你一个女的,你不坐,谁坐了也觉得别扭。剩下的三辆车,两辆桑塔纳已经送给人大和政协了,伏尔加归我。你要是不接,我也坐不成伏尔加。”庞秋雁打趣说:“原来你存的是私心呀!要了你这辆车,我可不敢,要是……”连城锁紧接道:“要是庞县长确实为难,对外就说借外贸局的。”庞秋雁笑了,“这样的话,倒是可以考虑。你知道,我那辆车总是抛锚,很耽误事的。”连城锁连连点头,“就是就是。司机我都给你安排了,就用我的司机小牛,这家伙机灵,技术又好。他给你开车,更像是你借我们的车了。等个半年,没什么事,你把他调过来就是。”

庞秋雁十分舒心地笑了,没想到这么快就能替刘清松出这口恶气,很亲切地说:“老连,谢谢你了。我的司机给我开了几个月老爷车,技术也不错,人也老实,又熟了,让他开也是一样。我不能把你的所爱都夺过来吧?老连,要是有人嚼舌头,我可说是借的哟。”

半个小时后,县长王宝林突然有兴致到了庞秋雁办公室聊天。没聊几句,竟聊到车上了。庞秋雁多个心眼,问道:“老王,要是我坐的车突然变得比你的好了,你会怎么想?”王宝林笑着说:“我绝对不忌妒。龙泉坐车,是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前几天我见申玉豹,他也准备买皇冠哩。你要换什么车?”庞秋雁说:“眼下还不知道,有个单位说是送辆车给政府,指名要换我的吉普,怕你们这儿的规矩多,还没答应。”王宝林给庞秋雁又吃了一颗定心丸,“龙泉一个财政穷县,搞论资排辈,要挫伤积极性。所以,就实行多劳多得。李书记那辆皇冠,是柳城他的一个老部下给他的,前任任书记和现在的刘书记都没说什么。”庞秋雁追问道:“不是说为这事还开过常委会吗?”王宝林答道:“那是李书记的好意,把车算成县委的车,又怕引起误解,就开了会。”

庞秋雁心安理得了。

李金堂看见庞秋雁坐着林肯车出现在县委大院,心里深层还是生出一股辨不出方位的钝疼。他站在一簇枣红色金丝绒窗帘旁,目光穿过玻璃,从几根轻动着的刚刚绽出串串芽儿的柳条上滑过去,落在那辆白得耀眼的车上。庞秋雁很缓慢地钻出白色林肯,又在车旁伫立良久。李金堂马上就想起了欧阳洪梅,立即作出了比较:欧阳和这样一辆车更般配。

配备女副县长的摸底工作铺开后,李金堂曾想到过推荐欧阳洪梅。毫无疑问,欧阳肯定会是一个称职的副县长。如果欧阳也来到最前台,那会是一片怎样的风景呵!他半开玩笑地对欧阳洪梅说:“如果给你个副县长干,你会不会放弃你的舞台?”欧阳洪梅也没当真,“太小了太小了,给我一个副省长,我倒真有可能带艺从政。”“官要一级一级做。”“我是一个等不得的人。”李金堂最终没有亮出底牌。没过多久,庞秋雁经地委当书记举荐,来到龙泉。此时,李金堂品味着浓浓的悔恨。这种悔恨产生于他对这个女人深深的歉疚,自己的苍老终究不可避免,可她还很年轻呵!戏唱到这一步,也算登峰造极了,她把后半生用在重复的带徒弟的劳作中,难道不是一种浪费?很快地,这种对欧阳洪梅的歉疚,转化成了对庞秋雁的仇视。如果把这个女人挤出龙泉,不是还可以动员欧阳出来做事吗?李金堂眼下做事的目的更明确了。

这辆名车已经在庞秋雁**了。刘清松回来会不会睁只眼闭只眼呢?不是没这种可能。要是这样,这辆白林肯无非只能抵消一些庞秋雁蒸蒸日上的声誉。大不了舆论会说庞秋雁不像出生婴儿一样纯洁,为龙泉出力还照顾了自己的私欲,不廉洁,有那么一点贪。这种舆论顶多只能搔搔庞秋雁的痒,或许她要的正是这种效果,人们会从她这种无遮无拦的占有中感受到她当仁不让的魄力,生出对权威的那种敬畏。李金堂感到了这辆车的烫手。

文章还得靠人去做!文章能显得精彩、显得跌宕,需要写得一波三折,这一波三折的效果需要必然和偶然的力量。这种力量需要谋略、需要通俗说法里的阳谋阴谋、需要机会!这种机会需要千锤百炼而获得的火眼金睛才能看得见。李金堂开始睁开了他的第三只眼。

他拿起电话要通了地委纪律检查委员会,询问中央对超标准用进口高级轿车有没有什么新规定。那边当年当过他的秘书如今已升任科长的忘年交回答道:“这个问题中央重申多次,进口风仍愈演愈烈,不能控制。你们要买车,最好迟几个月,每年第一季度照例都紧一阵,没必要赶在风头上。碰到枪口上,吃不了兜着走。上面正强调四菜一汤了,老领导让胃歇上个把月吧。我正起草一个包括举报查处的文件,过两天下发。”李金堂感谢几句,没作详细解释,把电话压了。把庞秋雁送到枪口上,谈何容易!李金堂又不愿采用连城锁把事办妥后献上的苦肉计。连城锁为了表达自己赴汤蹈火的赤胆忠心,自告奋勇献了一计:组织一批匿名信揭发庞秋雁和连城锁借要债之便大搞以权谋私。李金堂评价三个字:“没出息!”如果这种暗箭冷枪能一击中的,李金堂那高贵而博大的心胸完全可以盛得下这种古色古香、有着鲜明民族特色的战法。问题是女皇武则天早死了,这种由她充当始作俑者的政治格斗术留下了一座座冤狱、一排排墓碑、一堆堆白骨,早把人们吓怕了,这批匿名信要不了多久就会批转到龙泉,最令人振奋的结局,可能是把庞秋雁的林肯换成一辆桑塔纳或者伏尔加。李金堂既然已经起了心,没八成把握把对手置于死地,绝不会贸然出手。可以说,三十几年来,他在龙泉的政治地位固若金汤,得力于他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获全胜的风格。机会要靠人去创造,一个成熟的政治家绝对不会只去撞大运。

十一点多钟,李金堂给自己的老领导、行署专员秦江挂了一个电话。秦江属于年龄过线却仍在岗的人,仕途早到了穷途末路,心境恰似黄叶纷飞的暮秋,很有那么一点怀旧情绪。几十年来,他在几沉几浮中目历了李金堂的几沉几浮,心中感慨良多。当年同在一个干校,作为地区副书记的秦江,得到过同为下野改造对象李金堂的照顾。正是在那一段岁月里,秦江承认了李金堂认识中国比自己高明。秦江知道,如果李金堂只知进不知退,如今地位很可能超过副省级,现在他才明白李金堂的退蕴藏着奥妙无穷的玄机。李金堂经营一县,境况就完全不同了,便是退到四线五线去,太上皇的权威也不会丧失。眼见作为一路诸侯呼风唤雨的日子朝不保夕,秦江不得不考虑晚年了。妻子没有生育,后面就没有天伦之乐的憩园可供下榻。离休后若留柳城,孤苦无靠的前景堪虑。颐养天年的最好去处,恐怕就是龙泉了。因此,不管在意识和潜意识之中,秦江都十分乐意为李金堂苦心经营的龙泉王国贡献点余热。加上当年李金堂让贤的盛情,秦江为了李金堂的事,完全可以适度地出卖原则。

问了必要的寒暖和身体后,李金堂叹道:“如今人老不中用了,长江后浪推前浪呀,照此下去,你来龙泉,杏花山别墅无望了。”秦江一听李金堂发此悲音,有点意外,问道:“清松志向不小,是个明白人呀。”李金堂笑说:“龙凤飞舞,其乐无穷,一场龙卷风刮起来哪里是歇处?庞副县长更是咄咄逼人,出手就结了陈年悬案,如今连林肯牌都坐上了。我听说这车和什么劳斯莱斯在国外只有贵族才有资格乘坐。”秦江立刻想了办法,“把她调回柳城怎么样?”李金堂答道:“那倒不必,秋雁县长做得有滋有味,提升呢,政绩不够,你为难;平调呢,像是人家有什么过失,当书记会不高兴。我李金堂再难,也不敢给老领导增加麻烦。如果条件成熟,老领导要照顾龙泉大局,莫要手软就是了。”秦江那边说:“金堂啊,好久不见了,有些事电话里谈着不便。正好有个会,你来柳城一叙。”李金堂警觉道:“什么会议?”秦江说:“中央决定增加贫困地区教育经费,分到地区每年也只有四百万,僧多粥少呀。地委已形成决议,把这四百万集中使用。后天开个主管教育的副书记、副县长会议,确定出两个贫困县。”李金堂下意识地站了起来,急忙问道:“通知没有?”秦江说:“这种好事,消息走漏得早,打烂头不说,我和地委主要领导这几天还能睡觉吗?当书记说明天上午通知,明天下午报到,也省得个别人弄虚作假。你可以多一天准备,多带点危房的照片。每年两百万,连续五年就是一千万,可以修几所不小的学校。我这个老龙泉,今天又违反组织纪律了。”李金堂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机会攫住了,连感谢的话都没说,按照自己的思路讲着:“老领导,咱们过些时候去杏花山选个地方,别墅还是可以修的嘛。有一件事请你关照一下,会议通知明天设法只通知到县委办公室。”秦江误以为李金堂不想让庞秋雁参加,将来分去一半争来每年两百万之功劳,笑着道:“我还没老糊涂嘛,有你来也就够了。只通知县委,来几个人由你们自己定。”李金堂也不解释,闲扯几句放了电话。

这个机会一定得用。可怎样用才能达到一石三鸟的奇效呢?李金堂思考了一个多小时,觉得应该先做要一千万的大文章。

几分钟后,李金堂召来了陈远冰,吩咐说:“十五分钟,只给你十五分钟,把教委江主任、广电局汪局长通知到我这里来。”陈远冰疑惑地说:“就要吃午饭了。”李金堂威严地看了陈远冰一眼,“吃饭有多重要?让汪局长带个摄像师、带个解说员一起来,用最好的摄像师。对啦,你再叫朱部长找文化局的一个笔杆子一起来。另外,想尽一切办法,拿下庞秋雁的司机,越快越好。”

十五分钟后,宣传部长朱新泉、教委主任江晓天、广播电视局局长汪成荣、文化局创作员尹常青、电视台的连锦和白虹陆续赶到李金堂的办公室。李金堂看看表,集合这样一群人只用了二十分钟,又看看喘着气、擦着汗的江主任、汪局长,满意地笑了,“有你们这种速度,龙泉什么事办不成?陈主任,把小会议室打开,再去馆子里弄几斤小笼包子,咱们边吃边开会。”

朱新泉从未遇见过李金堂搞这种急就章,心里绷紧一根弦,仔细观察李金堂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李金堂一口气吃下几个包子,喝了一口紫菜鸡蛋汤,关切地看着白虹说:“小白,听说你的工作蛮不错嘛,弄出个点歌台,一下子抓住了青年人。你吃呀,吃呀。有什么困难,可以直接跟我说,李叔一定会给你提供最好的工作学习条件。”白虹矜持地笑着,“什么都好,领导和同事们都很关心支持我的工作。”连锦听到那个“李叔”,心里顿时**过一丝暖意,在他的记忆里,李金堂从未对属下晚辈主动表示出这种亲情的关怀,怀着赌场胜利者的心情,小心地插一句:“不是李书记这个大伯乐,白虹这个小千里马哪有出头之日。”李金堂爽朗地笑了,“是金子总会放光的。今天有一件重要任务需要大家齐心协力完成。现在是中午十二点半,我给你们十六个小时,也就是到明天早上六点钟,制作出一部二十分钟的电视片,希望你们谁也不要和我讲价钱,明早六点钟,我准时到电视台审这部片子。题目我想了一个,叫《我要读书》,副标题叫 《龙泉县中小学危旧房掠影》,有好题目咱们再换。要钱我给钱,要车我给车,这部片子是今天龙泉十万火急的主要矛盾。大家谈一谈吧。”

没有一个人接话,都把眼睛默默地注视着李金堂。

朱新泉试着猜李金堂这篇急就章的主题,这种时候最能显示与别人的不同,如果领导已经决定了,剩下的只是操作,天才和蠢材就如金线混牛毛,分不出贵贱了。他发现李金堂说的主标题和副标题所指的不一致,小心说道:“这部片子要是哭穷,是不是把片名改成 《救救孩子》?我还不知李副书记拍这部片子做什么,说个感觉。”李金堂说:“改得好!这部片子能拍多惨就拍多惨,一幢楼一辆汽车都不要出现!场景主要放在五垛、四龙、土丘三个乡的小学,搞几个一个教室四五个班级轮番上课的长镜头,把前年四龙乡砸死一个教师、砸伤十五个学生的事加进去。总之,你们想办法。我只要一个效果:明早我审片,能把我的眼泪弄得长淌,恨不得自己扒房卖地办教育。总的概况由江主任提供材料,选点也由你定。画面由汪局长负责,朱部长和尹秀才负责解说词。小白责任重大,能不能叫我这个老头子哭出来,就看你的表演和嘴上功夫了。”

大家又匆匆议了一会儿,摄像组一行五人出发了。直到最后,朱新泉仍不知道李金堂拍这部片子的目的。李金堂见朱新泉要走,叫住他说:“老朱,刘书记在山上的情况怎么样?”朱新泉吃了一惊,旋即以平静的口气答道:“那次常委会后就没见着他,估计会顺利吧。”李金堂若有所思地说:“他应该打回个电话呀,那里条件太差。”朱新泉脱口接道:“前天刮大风,把到四龙的电话线刮断了。噢噢,昨天我有事打电话给郑秋风乡长,才知道电话不通了。”李金堂看着墙上的一个黑斑点,脸色变得凝重起来,小声小气地说道:“一开春,工作上的头绪千宗万桩,让人感到力不从心呢!这次住院,不免生出退隐之心,咳,老。新泉,我带你带了多年,你要做好随时接班的准备呀。”朱新泉惊得浑身一抖,赶忙说:“新泉能有今天,全靠你了。你身体这么好,干十年仍是游刃有余,可别这么说。有你在,我才觉着有主心骨。我再修行二十年,也不是一个合格的宣传部长。”李金堂转过身子,一只大手搭在朱新泉肩上,“我说的是实话,放眼龙泉,也只有你有能力接我的班。龙泉几十万人,这个家不好当。下午再开个会,我想这几天带上你和政府那边有关的人,到乡里几个学校搞一次现场办公,解决一下几个学校的实际问题。你先去歇一会儿。”

朱新泉走后,李金堂又对陈远冰说:“等会儿上班,你请庞副县长来开个会,商量一下明后天现场办公的事。教委江主任拍片去了,通知他们来个副主任;把财政局严副局长也叫来。”安排完工作,他躺在会议室的沙发上睡了。三十来分钟睡眠,竟做了七八个梦,后一梦洗去前一梦,最后一梦有些血腥气,他和欧阳洪梅正开着那辆白林肯兜风,庞秋雁突然间披头散发张开双臂拦车,一脚下去把油门踩住了,把庞秋雁撞个血肉模糊挂在一棵老槐树上。李金堂大叫一声:“完了!”

“什么完了?”

李金堂睁开眼,看见庞秋雁穿着一身西装套裙立在猩红的地毯上,支吾着,“要开会就梦见开会,梦里的会完了,这个会还没开场。这个会不是那个会,那个会不是这个会,这个会又是那个会,那个会又是这个会。人会做梦,不知其他动物可会做。坐,坐。这龙泉从今天起才叫改革开放了。”庞秋雁笑着坐下,“李书记这话该怎么听?”李金堂也笑,“副县长带头春天穿裙子,还不把龙泉刮出一阵龙卷风?据说美国总统夫人穿了什么,一时间全美国女人十个就有九个买什么,这就叫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女人总是喜欢别人恭维,庞秋雁很高兴,回个奉承说:“开过会的,都说喜欢和李副书记一起开,长学问。等会儿的会什么内容?”

李金堂说:“现在讲百年大计教育为本,你我分管教育,我想咱们今年务点实,搞几天现场办公,真正替下面解决点实际问题,落实经费、补充师资、倾听一下乡里中小学师生的呼声。”庞秋雁接道:“早该这么办了,全县四十余所中学,师资缺乏百分之三十,百分之八十的校舍需要增盖维修。一百多所小学,情况更糟,百分之六十的小学有危房。我有个想法,小学暂时维持现状,把各乡的初中学校进行一下合并,这样才能集中运用师资。”李金堂知道这个女人的计划远不止这些,敷衍着,“是啊是啊。四处起火,又没多少水,再干两年,把你我都烤焦了。严副局长来了,咱们看看水缸里还剩多少水。”

会议开得很简短,可以用来救火的资金还剩八十万,又不能一次用光了,商量的结果,这次用去三十万,到八所乡村中学现场办公,第一天去杏花山乡的杏花山初级中学和伏牛乡的菩提寺初级中学。财政局的严副局长一面收放着茶几上摆得满当当的文件,一面和右边坐着的教委副主任景自来打趣:“不好意思啦,这回只能点点眼药啦。”景自来顺手捣严副局长一拳,“不是李副书记和庞副县长坐镇压你,我们连踢带打,能不能挤出你一泡知了尿还难说。明天你可别忘了带大印,最好给我们现金支票。”严副局长拉上文件袋的拉链,“这还用得着老兄你提醒?有李副书记、庞副县长监督,我敢耍花枪?我这个副字还想不想取呀!”景自来哼一声,“难说!去年教师节,刘书记批了字,你给个转账支票,又是过期的,找你你还赖账,折腾几天,节过了,发纪念品的三万元一分不少还在你账上。我不提醒你行吗?我怕你拿个空眼药瓶子。”严副局长脸憋得通红,刚要分辩,李金堂说话了:“此一时,彼一时,严副局长爱喝二两小酒,拿错了支票本也有可能。这回我当这个保人,现场办公答应的钱一律用现金支票。每个学校平均三四万呢,比毛毛雨还大,怎能说是点眼药!三四万,盖六间房没问题,自来,你就别不知足了。”

庞秋雁竭力抑制住早已汹涌澎湃的心情,很想加入这种有趣的插科打诨,显示一下自己的机敏、聪慧、泼辣、坦**、平易近人,又怕这种微醺的状态传染了嘴上的把门人,漏了心事,忘了形状,逼迫自己站了起来说:“李副书记,没别的事我先走了。对了,明天从哪里出发呢?”李金堂假装思想一会儿,才说道:“咱们不是先去杏花山吗?是向东走。那就在电视台东面广场集合,八点钟准时出发。我明早到电视台看个片子,到时间你们进去催我一下。”

庞秋雁走出县委办公楼,坐进白林肯里,对司机说:“到十二里河柳林里去。”她要在那一片刚刚吐了新绿的秀丽的柳林里排解一下自己的好心情。她第一次感受到好心情也需要排解。能和李金堂一起出外进行三天现场办公,真是天赐的良机呀!她想着林肯和皇冠出行后可能出现的种种情况,包括当事人和旁观者的繁杂心态,不由得在心里默默念道:“清松,我为你扳回了一局。你的女人就要尿到李金堂脸上了。这一泡急尿憋得太久太久,一尿就要尿他三天!”

散会后,李金堂给欧阳洪梅挂个电话,晚上要去城隍庙街88号吃火锅。欧阳洪梅那边笑一阵,“让你的狗腿子把东西买齐,送到剧团门房齐大爷那里。天一黑我就开吃,来晚了你自认倒霉。”李金堂安排好采购事,又把陈远冰叫到办公室,“今晚你住到值班室值班,等地委电话通知。通知可能明天上午来,我怕来早了。不管地委还是行署通知里有没有主管教育副县长参加,你在电话记录里一定要写上。要是通知来得早呢,你先压一会儿,你自己骑摩托车把电话记录给我送到杏花山初中,中午我们在那里吃饭,掐好时间,吃饭时送到。路过电视台,把那盒录像带带上,就说是电视台和教委刚刚送来的片子。庞县长的司机……”陈远冰立马说:“摆平了,让他往东,他不会往西。”李金堂笑笑说:“做大事一定要注意细节。这个司机要用好。怎么用,写在这里了。”摸出个纸片递给陈远冰。陈远冰展开一看:“这么简单啊?我以为……”李金堂冷笑一声,“把所有简单都做好了,也就不简单了。”又把纸片拿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