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城郭

第十一章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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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牛乡副乡长田雨得推着浑身吱呀乱响的破车沿着盘山的四级土石公路爬上那个二里多长的漫坡,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把车子一撒手,自己歪斜在路旁的一块大青石上,对着夹在山巅松柏枝杈中如血的夕阳发着一阵呆。再朝西行走两三百米,向北拐过便可看见菩提寺初级中学破败的校园了。每次爬这个漫坡,骑也不是,推也不是,总是苦不堪言。痔疮使他对盘山路视若上刀山下火海,骑车上来总是弄得鲜血长淌。今天,他必须赶到初级中学做些布置,设法多弄到一两万块钱,然后和范光明校长做个交易,把要来的多出平均数的钱交给他,拿到伏牛五凹小学救急。抓教育的副乡长真不是人当的呀!

正倚着大青石叹息,看见后面正有一辆架子车在四个人的推拉下缓慢向上爬来。估摸着车子不至于因突然停车下滑了,田雨得忍不住挪动双腿,站在路中间骂了一声:“范光明你个狗日的,到乡里拉货咋不朝我那里蹦个脚尖,害得我走了三四里冤枉路,把痔疮也弄犯了。”范光明停住车子,连连赔着不是,“乡头,实在对不住,弄得你又发生了流血事件。磨了六七天嘴皮子,昨天你才抠了八百块,想着今天没啥事,去你那里点卯又怕你反悔了要走这八百块钱。”三个老师也都给田雨得赔着笑脸。田副乡长有痔疮,就给学校交代:凡有老师到乡政府所在的土街上办事,一定要去问问有没有新动向。田雨得紧皱着眉头,很痛苦的样子说:“算了,我把媳妇给你送进房,你还要我这个媒人干!你买这些石灰、雨毡干啥?房子还真漏了?”范光明笑道:“我哪里敢诈你的钱哟!前两天下雨,学生宿舍漏了十几处,没法睡了。夏天还好点,如今刚开春,已经冻病七八个了。”田雨得狡黠地看了范光明一眼,“真的?我得去看看。不过,你得拉上我。这可不算以权谋私,仗势欺人,我这是为你们学校流的血。”范光明说道:“应该,应该。还不快扶乡头上车。”田雨得坐在雨毡上,“人家周文王拉姜子牙八百步,姜子牙保周朝八百年。你今天拉我一米,我付你十块钱,合算不合算?你说。”范光明素知田雨得为人,喜抖包袱,心里算了一下,说道:“两里多,我只求你给一万元,可别反悔。头儿,你又从哪儿弄的钱?”田雨得说:“暂时保密,开车。”

五个人在一溜八间草房前停了下来。已经下了课,几十个学生和老师慢慢朝这里围过来。田雨得下了车,夹着勾子在外面看了几间房,摸摸一块烂了几条缝的窗玻璃,朝后面退了退,站在那里眯着眼睛看这一排学生宿舍。范光明和众师生都屏着呼吸,静等田副乡长训话。只见田雨得从石灰堆旁抄起一把铁锨,走到房子前,抡起来砸碎了两三块窗玻璃。没等师生反应过来,他又沿着墙根,挑拣着砸了起来。范光明冲过去,从后面把田雨得死死抱住,央求道:“有错误你批评嘛,你只管批评嘛!”田雨得扔下铁锨,“你放开!”转身说道:“你咋错了?伏牛乡有你范光明当中学校长,是全乡几万人的福分!我爷爷解放前当中学教师,一月薪水能买五千斤大米,除了教书,他啥事都不管不问。你这个当校长的,撅着屁股为孩子们拉石灰修房,有啥错。你愣着干啥?快叫学生把玻璃碴子捡干净,找点旧报纸把窗户糊上。没旧报纸,把新报纸上洒点脏水,用火烤干了再糊,省得看出来是才糊上的。”

几百师生不知大乡长搞的什么名堂,大部分呆若木鸡地站着看。范光明吩咐学生们去捡玻璃、找报纸糊窗户。田雨得看了看房坡,突然喊了一声:“给我找根长竹竿来。”几个平素调皮捣蛋的学生很快找来了四五根长竹竿。田雨得接过一根,笑着说:“好吧,学着我的办法干。”说罢,拿起竹竿就去捅房坡上的草,几个学生跟着捅了起来。捅了一会儿,田雨得停下来说:“去,进屋看看,有几个地方漏了天。”几个捣蛋鬼忙不迭地冲进屋子,不一会儿,脑袋从没了玻璃的空窗户格里探出来了。“五个。”“六个。”“不是六个是七个。”

田雨得满意地笑笑,看着范光明说:“还用我再动手吗?另外两个宿舍,也给我照着这样干。后坡就算了,前两天刮的西南风嘛。走,到屋里看看。”进去一看,这是一个女生宿舍,田雨得摸摸几床潮湿的被褥,三角眼一转,又说道:“给我端盆水进来。”

田雨得接过脸盆,照着露天处对着的床被洒了起来。范光明生气地说道:“你让学生今晚怎么睡!”田雨得扔下脸盆说道:“先让她们同榻睡几晚,过了明晚,把被褥拆洗一下不就行了。走,出去给大家漏个底。”

田雨得走出宿舍,走到一块石板上,卡腰腆肚讲道:“明天,县委李副书记、县政府庞副县长,还有教委、宣传部、财政局的领导,带着三十万元要到八个初中进行现场办公,解决这几个学校的困难,你们学校是第二站。咱们乡是个山边边上的穷乡,这个学办得艰难,让你们在这种恶劣的环境里教书学习,乡里领导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感到很对不起你们。你们看看,这半个篮球场,篮板还在墙上挂着,看着揪心呢!”直说得鼻尖有点酸,像是又不愿在一张张稚嫩的脸面前真掉下眼泪,擤了一把鼻涕,换了一副腔调说:“要改变你们的学习条件,只能依靠县里不是?我这个管教育的副乡长,没啥能耐,和明天要来的县领导不是什么好朋友,替你们说不上话。想来想去,想了这个馊主意,砸了你们的玻璃,捣了你们的房子,淋湿了你们的被褥,目的呢,不过是想多为你们要几个钱。这个账好算,你们学校是第二站,这笔钱最少还有二十多万,县领导看看你们宿舍,说不定就能多给你们学校三两万。能不能感动县上的领导,我不敢保证,说不定我今天白砸了。这里求你们帮忙隐瞒一下今天这件事的真相,要是明天你们得的钱没有超过平均数,你们可以到县里告我弄虚作假。让你这些娃娃学着说谎,我这心里难受呀……”最终还是流下了眼泪。范光明也听得鼻尖发酸,大声说道:“都别站着了,赶紧拿碗排队吃饭去。各班班主任今天晚自习给同学布置一下,明天该怎么说话。”

范光明要留田雨得吃饭,田雨得摆摆手说:“谁稀罕吃鸡巴你家的晚饭,和我家一样,一根大葱两蒸馍一碗玉米糊糊,最多添个咸鸭蛋。我得赶紧回去吃几颗痔疮宁栓,明天免不了要喝顿酒,别喝得下面大出血了。”范光明开玩笑道:“上次我老婆刮孩子,医生开了益母草炖蛋的方子,你吃着试试,止血。今天你可让我长了不少见识,你在伏牛乡,我绝对不想着跳槽。”

田雨得在校门口停住脚步,古怪地笑了两声,“你先别谢我,也别表这种忠心。你以为我只是为你考虑呀?你呀,做事太实,我怕你弄不好连两万块也留不下来,这才冒着生命危险上来找你。”范光明感激道:“是这话,不是你这一点拨,我还真不敢保证能要来个平均数。”田雨得当即说:“这可是你自己承认的。我保你三万七千五的底,多出的部分归我。你再想点别的招儿,我估摸着能给五万。我拿一万二千五。你知道五凹小学的危房吧,不重盖今年雨季准出事。那女校长前两天将我一军,写了个报告交到乡里,说如果春上不盖房,夏天下雨砸了学生由乡里负责。有这一万二千五,五凹那边就有个交代了。”范光明心里多少有点不舒服,感到被田雨得装进去了,却又能理解田雨得的苦衷,叹口气说道:“和你斗心眼,我哪里是个儿!只要你保证给三万七千五,多的归你我没话说。反正钱要过你的手,你只给两万,我还能告你不成?”田雨得嘿嘿笑着,“钱要过我的手,我还用得着费鸡巴这个劲!再给你漏个底:明天财政局带着现金支票来,专款专用,我想雁过拔毛也不中啊,你说过的话可不能不作数!”范光明气得骂道:“你狗日的耍我!还是老同学呢!我的话当然算话,我可不敢得罪你这个大乡长。”田雨得抬腿上了车,扭头说一句:“都是钱这个王八蛋逼的。”一个黑点渐渐融进了暮霭里。

范光明端着半碗稀饭,手指旮旯里夹着个白蒸馍,右手拎一把小儿手腕粗的大葱,沿着教师宿舍一路咔嚓、一路吸溜、一路咀嚼、一路吞咽、一路吆喝着:“到我屋开个会,到我屋里开个会。”折回自己家门,把饭碗朝饭桌上一撂,抹抹嘴巴,打出一个响亮的饱嗝,十几个教师鱼贯进了屋,坐的坐、站的站、静的静、闹的闹,把两间房撑个满满的。范光明看看七个年轻男老师,三个年轻女老师,一个半老徐娘女老师和一个退休后回来发挥余热的男老师,咳一口痰吐了说:“职称和升学率挂钩,调进县城重点初中与知名度挂钩,房子、设施与钱挂钩,这我就不说了。谁有门子调走,我把红灯砸了放人。还在这口大锅搅勺子,有关口咱还要齐了心过。明天县领导带着现金支票现场办公,剜到手里就能下锅煮。不知谁主贵,让咱们摊上第二站,钱还留着大头在。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叫大家来,一起想个办法,把这笔钱留多一些。”一片唏嘘声过后,有人在黑影里说:“校头,太阳没从西边出来吧?带着支票办公,没听说过,别叫人蒙了啊。”有人附和,“是啊,截留的不是要喝西北风了。”有人换个说法,“校长,这出个好主意多要了钱,能奖励多少?千分之十行不?”

范光明咬咬牙说:“奖千分之二十。咱五万为底价,多拿回来一万奖二百。五万块,咱只能落三万七千五,原因以后再说。拿回六万,咱们老师开始沾光。拿八万,每家盖个厨房,省得冬天老担心煤炉子把你们熏过去。拿十万,每个级段组、每个教研室能布置布置,沙发太奢侈,至少换成冬天暖夏天凉的双面折叠椅。”有人笑道:“十五万呢?”范光明说:“修个运动场。”又有人接道:“要是二十万呢?”范光明说:“奖你三千,剩下的我不会花了。能拿到八万,就谢天谢地了。”

议了半天,没一个方案可行。退休的孙老师说话了:“小范,这事得请高人出主意。咱们粉笔灰吃多了,想啥啥不灵。有个人,只要能请他点拨一下,估计能拿到八万。”范光明问:“谁?”“你表舅爷孔先生。”

“能行吗?他基本上算是遁入空门的人了,会过问这件事?再说,表舅爷一个散淡之人,和官场什么瓜葛都没有,能主持这件事?”

“你是知其一不知其二。明天来的领导,谁说了算?”

“当然是李副书记。”

“这就对了。”孙老师胸有成竹地说,“只要孔先生答应办这件事,八万块就跑不了。我给你讲件事,三年困难时期,孔先生在县一中当校长,没有一个学生因饥饿退学。什么原因?李副书记保障了粮食。据说孔先生在大跃进前就算到后面的饥荒,给李副书记订了口头协定。他们的关系,远些说还算师生。听知情人讲,如果没有孔先生,李金堂只能是个游手好闲的二流子。孔先生见他是个可造之才,教他读书,教他做人,还引他参加革命。可以说,孔先生对李副书记有再造之恩。你们说,孔先生帮我们说句话,李副书记还不多给三五万?”范光明将信将疑。粉碎“四人帮”后,孔先生就在菩提寺做了居士,“文革”的十年,寺庙荒废,孔先生也在破败的菩提寺盖了间茅草屋开荒种地,给人医病。孔先生这一段历史,范光明十分熟悉。高中毕业后,范光明只管种田,进取之心早死了。混了两年,孔先生突然来到他家,求他父亲放范光明陪他到山上帮他开一年荒。住进草木屋,范光明不得不把书本捡起来。两年后,恢复高考了,范光明没费气力就考上了省里一所师范大学。范光明不相信孔先生和李金堂曾经那样亲密无间,若真是这样,孔先生当年应该谈到的,摇摇头说:“不可能!你说的都是些传说,不可信。要不然,李副书记复出,怎么不请孔先生下山?”孙老师无法解释,沉默一会,退一步说:“既然咱们想不出法子,你去问孔先生讨个主意总行吧?反正这儿离菩提寺只有里把地,不远。”

范光明进了孔先生后来重新修建的小院,孔先生正和寺庙的住持晦明法师下围棋。范光明喊了两声,孔先生连头都没抬,嘴里说一句:“紫砂壶里泡着茶,你自己饮吧。”眼睛一直盯着棋局。晦明法师执黑,围歼一条从边开始差不多横贯整个棋盘白龙的战役已要接近尾声了,据他的计算,不出二十步,这条五十余子的白龙定是仅存一眼而亡,手中的念珠飞快地从两指间流过,不经意地流露出一种欢愉,脸上却宁静如水,一副宠辱不惊的大度。范光明粗知围棋,看了一会儿,没看出名堂,就趁着孔先生对盘凝思的空当儿,简明扼要说明了来意。孔先生口里不时发出低吟,范光明误以为这声音是对他的回响,鼓足勇气说:“舅爷,李副书记一言九鼎,明天劳驾你下来帮学校说句话,大锅小锅都等米下哩。”

孔先生伸出枯瘦的两指,夹起一枚白子,敲进与大龙尚有距离的黑角的空里。晦明住持对那枚白子凝视片刻,嘴角浮出了明显的笑意,毫不犹豫摸一枚黑子儿,继续追杀那条长龙,嘴里不由说道:“先生是不是看花了眼?”孔先生捋捋胸前的白胡须,睁开如炬之目,再朝黑空里打下一子,回敬道:“未必!”晦明法师口里说:“承让!”又拍一子罩在白龙头上。顿时,白龙向上的出路阻塞,眼看着只能朝那条狭窄的空隙里寻找活路了。孔先生也不犹豫,夹起一子儿跨过去,切断了中腹黑子儿和角上的联络。晦明法师咦了一声,捏念珠的手僵住了。范光明赶忙插道:“舅爷,求你答应了吧?”

孔先生侧脸看了范光明一眼,“我已是方外之人,二十余年没问过俗事,早不知外面棋局变化,你让我怎么答应你?”晦明法师采取了两败俱伤的法子,不做丝毫退让,紧紧扭住白龙不放。两人再落十余子,局势变得更加险恶。黑子如退让,白大龙和黑中腹二十余子双活,黑棋将贴不出目;再拼下去,极可能出现百局难遇的三劫连环。白子如退让,大龙顿死,只好继续攻角,最后可能出现更为罕见的长生之势。一直占优的晦明自然不甘心,低头沉思起来。

范光明急了,“你是李金堂的老师,你说句话会起作用的。这事关系全乡几万人的根本呢,舅爷!”孔先生慨然叹道:“你知道什么?此一时,彼一时。你去吧,有三万多,聊胜于无。心不要起大了。”范光明冷笑道:“几百个孩子读书的事,自然没你清修重要,打搅了。”他看见孔先生的身子兀自动了动,心中又盘算着另一个主意,退出屋子。

两人各下各的,局势渐渐明朗:照此下去,黑棋要劫杀白棋,白棋自要在角上制出长生势;白棋若想以气长吃中腹黑棋,黑肯定要做三劫连环。两人僵持了很长一段,晦明喃喃说道:“我想胜你选和,你想胜我选和,势成骑虎,只有和。你说呢?”孔先生点点头,“罕见,罕见!输赢本是平常事,我却认了真,和了最好,清静。”晦明意味深长地说:“先生不剃发,可谓表里如一。只是老衲有一事不明,还望赐教。先生身居佛门,眼里还有尘世,为何不就范校长之请?”孔先生道:“我一生如棋局,多次如履薄冰,还算有惊无险。如今已过古稀,实不想再理俗务。”晦明身子向前微微一探,“恕老衲直言,先生可是怕输?”孔先生微微点点头,“帮朱元璋打下天下的刘伯温、徐达、常遇春,谁的结局最好?刘伯温!他及时退隐了。常遇春命薄,死于天下即得之时。徐达想享荣华,竟被朱元璋笑杀。龙泉小县,五脏俱全,金堂深谙其中玄机,不可多得,‘文革’前他羽毛未丰,辅之有益于龙泉,无害于我,就做了几年真先生。这十余年,他没想到我,是因我老朽无用了。当然,此说有些菲薄自己。事实可能是这样:治理龙泉,他已得心应手,炉火纯青,用不着哪个多嘴多舌了。光明请我当说客,是他不明其中道理,我出来说话,有害无益,极有可能把事情办糟掉的。于学校无利,又扰我清修,何必!太平盛世,二三十年才能出威。威者,畏养也,我不显畏,必伤其威。二十余年未见,凶吉未卜。自然,龙泉小县,比不得泱泱大明,性命之虑也无,只是以后便无这一方清静和法师对弈了。这也算是怕。”晦明数珠的手突然一顿,说道:“先生高论。不过,先生近日似有一小劫,却无妨,自己必能化解。”孔先生说道:“请法师明言。”

晦明道:“阿花难逃劫数。刚才范校长来访,它不叫不吠,勾头耷尾,似有所惧。范校长已走,它竟足不出户,一直卧于桌下,岂不怪哉!”孔先生低头一看,平日里势壮如虎的阿花果真在桌下卧着,眼睛里恐惧乞怜之色呼之欲出。孔先生脸上掠过一丝惊慌,忙站起来道:“阿花伴我八年,如同家人,请法师赐破解之法。”晦明站起来一撩袈裟,合掌说道:“没了阿花,不是更清静吗?老衲告辞。”

孔先生拉开院门,不由得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院门前的松柏树林里跪着黑压压几百人。定睛一看,范光明在前面一块石板上跪着,后面整整齐齐跪了十几排孩子。孔先生忙弯下腰道:“你们这是干什么,你们这是干什么!请起请起。”范光明双膝向前挪挪,带着哭腔说道:“舅爷,孩子们读书难哩。最远的,家里离这里二十二里。为的啥,为个成才。光明无能,不能给他们提供好的学习条件。没有运动场地,孩子们早晚无法锻炼;教室的桌椅板凳,长短宽窄不齐;宿舍是草房,八年了,草也没换一回,一遇连阴雨,外头大下,屋里小下,外头不下,屋里还滴答,有几个十三四岁就得了关节炎。这都需要钱呀,舅爷。这天上掉烧饼的事,十年八年只能遇一次。三年里,申请经费的报告我都写了十八份,只要来了五千块,连维修房子都不够。舅爷,看在这些孩子的分上,你就张张嘴吧。”孩子们齐声喊道:“孔爷爷!”显然,这是经过导演过的。

孔先生喊着:“孩子们,你们都起来吧。刚刚下过雨,湿气大,别跪坏了身子。”孩子们只是一遍又一遍喊“孔爷爷”,就是不起来,直把孔先生喊个热泪盈眶,颤着声说:“孩子们,我孔令明何德何能,敢受你们长拜!都起来回去睡觉吧,明日还要上早自习哩。我答应你们,就是拼上我这把老骨头,也要为你们多要来两万块钱。”范光明站起来转身喊道:“各班班长带队,起立!按一二三年级顺序,依次返校,穿过前面村子,不要高声喧哗。”

孔先生转身回院,发现晦明住持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范光明急忙跟了进去。孔先生一拍桌子,喝道:“胡闹!”又站起来踱了一会儿步,冷笑道:“你出息了,大出息了,连孩子也会利用了嘛!”范光明嗫嚅着:“逼的,我不想放过这个机会。田副乡长把玻璃都砸了十几块,为的啥?还不是为了孩子们。”孔先生冷讽道:“噢!你高尚得很哩!我想听听你如何来打我这张牌。”范光明说:“以你和李副书记的关系,出面说句话就行。”孔先生道:“我们二十多年没见,要是他不认我这张老脸,你我怎么向孩子们交代?明天我不能露面,绝对不能露面。”

范光明急了,“舅爷,你不露面,这事还能办得成?”孔先生又坐下来,“试试吧。这件事真不该办,你这里多拿一万,后面的学校就少拿一万,手心手背都是肉。唉,你怎么会利用孩子,叫我真作了难。这样吧,他们明天下午来,请他们吃顿饭吧。”范光明犯了难,小心提醒着:“舅爷,人家在县城,啥东西吃不到。再说,中午人家在杏花山吃过了,饱肚子来,没新鲜感。”

孔先生不理范光明,若有所思地坐了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着:“金堂要算个性情中人,吃的上不厌旧,其他人呢,料想也没吃过这种东西。光明,这样吧,明天你腾出个教室,就用你那些课桌拼个大方饭桌,将就用学生们的凳子使。你就说是孩子们动手找下的东西,请他们尝尝鲜,表示一下孩子们的心意。饭前只领他们看看,一件困难都不要提。杏花山中学到这里四十里,他们四点来钟能到,五点钟开饭,来得及。准备十个搪瓷盆,大号的,碗倒要用细瓷小碗,你愣什么,拿笔记呀。”范光明赶紧摸出钢笔和笔记本写了,又不踏实地问:“到底做什么吃的?又从哪里请厨师呀?学校那个厨子,连学生都不满意,领导的嘴都刁着呢!”孔先生高深莫测地笑了,“我当厨师不够格吗?山鸡四只,仔鸽子六只,山鸡最好是母的。明早你派人到三眼潭,看看有没有运气抓到几只六脚龟,六脚龟抓不到,就挖几斤泥鳅,可惜都在冬眠,挖回来后放在温水里泡,水冷了再换热水,直泡到泥鳅活过来。明早派一个班上山挖三灵菌,这灵物立春后就出来透气了,前两天又下了雨,估计能碰上一些。你再派一个老师到五凹村一个姓金的家里,问他要一条金环蛇一条眼镜蛇,就说我要的,他会给你。”范光明兴奋起来了,“学校有个五凹的女学生姓金,不知是不是你说的这家的孩子。”孔先生说:“这就省事了,五凹就一家姓金的,养蛇。两年前我去看金老五,他让十来岁的女儿杀蛇取胆给我泡酒,惊得我的心半天归不了位。明天你就让这女孩当场把蛇杀了,用蛇毒、蛇胆、蛇血各泡一杯酒让他们喝,这个节目一上,后面就好办了。”范光明想象着这个场面,担心道:“不会吓着他们吧?”孔先生说:“金堂一喝,都会喝的。酒嘛,就用一元八一斤的散装酒。这种红薯干酿出的酒,羼了蛇毒、蛇胆,比茅台还好喝。再买五斤羊肉、五斤瘦猪肉、两只猪肚、两只猪蹄髈。差不多就这些主菜吧。黑醋、白醋各买一瓶,酱油两斤,也要散装的,花椒半斤,胡椒三两,味精半斤,白糖三斤。”

说罢,孔先生拉出抽屉,拿出一本处方,用毛笔写了一会,递给范光明道:“葱姜蒜各买几斤。”范光明接过方子一看,上面写着:“枸杞子一百克,天门冬十五克,地黄二十四克,甘草五十克,党参三十克,黄芪十五克,肉桂三十克,白术十克,川芎十二克,当归二十五克,白芍十八克,茯苓二十克。分开包。”范光明问道:“这些药做什么用?”孔先生脸色黯然了,瞥了一眼蜷缩在黑影里的阿花,吃力地说:“做一菜一汤。对啦,你去抓药,再买半钱虫草,做虫草鸽子用。你走吧,今晚太累了。”心里道:阿花你要跟他走了,我就信你真有劫,要是你不走,我就让他再买条狗。嘴里喊:“阿花,你跟他上学校吧。”阿花果真顺从地跟了范光明出了院子,惊得孔先生目瞪口呆,追出院子喊道:“光明——”范光明转过身问道:“舅爷,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孔先生久居佛门之侧,不免沾染上一些轮回报应的思想,一看这狗今天果真反常,更信了定数,心里道:天命难违,你就死个轰轰烈烈吧,横了横心说道:“阿花已经八岁了。你明天把它勒死吧,不要剥皮,破了膛把毛烤掉。你把阿花的肾留着,明早去街上,问卖牛肉的韩老七要个牛鞭。阿花可以做一菜一汤,一个乾坤蒸狗,一个双鞭十全大补汤。你还站着干什么,快带它走——”

关上院门,孔先生禁不住流下两行热泪,心里道:我就真的无法留下它?晦明啊晦明,你不说破,我把它留下了,到底会出什么事?难道阿花竟知道金堂喜欢喝双鞭十全大补汤?我就真的那么怕见他?我是他的老师呀!这可恶的史书!是你害死了阿花呀还是我害死了它?

白色的林肯,像一条漂亮的美人鱼,在宽畅的“313国道”上画出几个姿势优美的弧步,超过东行的各种车辆,头游进像乌贼一样丑陋的“北京212”车群里。

李金堂像是早已恭候多时了,做了一个制止庞秋雁下车的手势,抬腕用另一只手指指表,坐进一辆北京213越野吉普里。庞秋雁看见越野吉普另一侧的朱新泉似乎不愿上李金堂的车。这个白胖斯文的宣传部长的形体语言明白无误地诉说着他想乘白林肯过过瘾的愿望。这个发现让庞秋雁异常兴奋。她脑海里马上浮现出上次去马齿树开现场会集合时的情景,随即心里就涌出一股明晰的对朱新泉让车举动的感激之情。这是一个多么有眼色、多么善解人意的好管家呵!得出这样一个评价后,庞秋雁旋即生出这样一个冲动:喊他过来乘这辆林肯。成功的喜悦不正是因为伴了观众狂热而盲目的喝彩才更显得越品越香吗?李金堂挨尿,若是缺了一个懂行的观众,不是多少有那么一点煞了风景?朱新泉正是一个高层次的、能品出初放的玫瑰和将要凋零的同一朵玫瑰花香细微差别的观众。由他伴这一程,风光就翻了番,就成了风光的平方。呼喊从胸腔鼓**到喉门的一刹那,她看见李金堂歪斜一下身子,朱新泉紧跟着就拉开车门钻了进去,接着,越野吉普开动了。期待落空了,她并没及时发出开车的指示,一群车竟没有一个敢先启动。庞秋雁意识到这方空间只能由自己填补,当仁不让地说道:“追上去。”教委江主任、广播电视局汪局长、财政局严副局长的吉普跟着启动了,后面跟着电视台的采访车。白虹和连锦都是一夜没合眼。五点钟,他俩才把电视片剪接完毕,接着陪汪局长审了一遍,稍做修改后又陪李金堂和朱新泉审一遍,再次修改完毕,已经七点。白虹直想倒头睡一觉,连锦鼓励她说:“我看见李副书记擦了三次眼泪。今天又是一次好机会,能让李副书记赏识,就快有出头之日了,不能贪睡,弄不好会前功尽弃的。”于是,两人又请缨随队跟踪报道这次现场办公。车一开动,白虹就睡着了。连锦进入梦乡前,熟练地香香白虹因疲劳过度而显得苍白的脸颊。

庞秋雁用手指轻点一下左门上一个雪青色的按钮,窗玻璃无声地闪出一个缝隙,她把目光移向春风骀**的沃野。车速太快,麦田里荷锄的农民是否注意到了白林肯无从判断。阳光尚未驱尽初春早晨的寒意,庞秋雁下意识地理理上衣衣领,如同一只绻懒的波斯猫,缩在后排舒适松软的坐垫里。超车的时候,她看见了右前方的越野吉普,又从倒车镜中看见了在后面紧追不放的三只丑小鸭。蓦地,她把身子坐直了。李金堂的皇冠呢?他为什么不坐他的皇冠?庞秋雁警觉起来,不由得把头扭向后边了。教委有一辆八成新的黑色上海,广电局有一辆灰白色的旧三菱,财政局去年秋天买了一辆崭新的乳白色丰田。龙泉各部、委局的车辆,庞秋雁了如指掌,正因为知道这种情况,她才认定让她坐破吉普是昭然若揭的排外,她才格外愤怒。他们为什么要换乘吉普呢?庞秋雁终于感到了某种潜在的危机。

车队下了“313国道”,沿着一条三级公路驶向远在东南方向的杏花山。杏花山又称独山,如今呈出如烟雾笼罩的黛青,突兀在小平原的腹地。传说八仙中的韩湘子抖动拎着的花篮造了八百里伏牛山后,一头枕着伏牛山的尾巴,抿了一口酒睡了一觉,醒来后赶着去东南造大别山,把一块玉佩丢在脚下,就形成了自古产玉的杏花山。庞秋雁在车中微微感到了颠簸,想当然想出了这些官员换车的理由:都是一些土财主,怕把好车给颠坏了。

车队再转向一条根本上不了等级的官道,庞秋雁意识到此行可能要在途中因这辆高贵的林肯出点小麻烦了。司机为了绕过路上的坑坑洼洼,放慢了速度。眼看着李金堂的越野吉普要从视野里消失,庞秋雁说道:“快一点。”司机全神贯注盯着道路,回答说:“这车底盘低,弄不好就要熄火,离学校已经不远了。不怕慢,就怕站。”

白色林肯终于在离杏花山初中还有一里多地的杏花溪里抛锚了,陷进浸在水里的鹅卵石中,司机换了一挡,还是爬不过去。车轮空转几次,竟越陷越深,不能自拔。几个洗衣服的村姑、小媳妇试探着凑过来瞧热闹。庞秋雁探出头看看清凌凌的溪水,心里暗骂:“你们这些老奸巨猾的王八蛋,竟没一个人给老娘提个醒儿!原来你们早知道这里的路况,这才换了车。”愉快的心情早扔到爪哇国去了。“咦,世上的人真精能哩!多美气的小车呀!”“你看,你看,车里坐的还是个女官哩。怕是上面来的大官吧。”“那自然是了,要不然,李副书记能在前面带路。”“命跟命就是不一样,都是个女人,人家前世也不知怎么修行的。唉!”“这种车,坐一回,死我都愿意。”姑娘、媳妇有一句无一句地议论着,声音越来越大了。在附近田里干活的青壮汉子正好干够歇儿了,四面八方围过来,掏出旱烟或劣等纸烟嘬着,吐出一团团白烟,站着、蹴着,仔仔细细地看。连锦和白虹睡了一路,这会儿有了精神,都下车看。连锦灵机一动,拉了白虹说:“我们先过去。你看,多好的镜头,县领导深入这样的地区抓教育。我们过去从正面拍。”

采访车从白林肯身旁呼啸而过,溅了林肯一头一脸溪水。围观的群众轰然笑了起来。男人们过完了烟瘾,开始品头论足了,开口就加了佐料,“真漂亮的母鸽子,原来这样不中用。”“又瘦又嫩的,一掐一包水,干活却不中,是个瓜蛋。”“干活?干啥活?像你老婆一样,布袋奶子,麻袋勾子,生个双胞胎像屙了两泡稀屎。这是金凤凰,落水了才不如鸡。”“你别说,这车摸一把,肯定比摸你老婆美气,你看看,水洒上去沾都不沾一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