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秋雁心情坏到了极点,厉声说:“你往回倒呀,你往回倒呀。”司机早急出了汗,委屈道:“我早倒过了。”庞秋雁看这么长时间,后面车里坐的十来个人竟没有一个人来问一声,心里又多了一层恨,“这肯定是蓄谋已久的阴谋,让老娘出这种丑。过了今天,咱们走着瞧。”她哪里知道,后面的人是怕无端挨她的骂才不敢上前的。庞秋雁看见李金堂徒步从对面走了过来,顿时感到无地自容。
李金堂阴沉着脸,看看围观的人群,蹲下来脱鞋了。朱新泉拉了连锦一把,压着嗓音骂道:“你找死!录什么录,给我洗掉!”李金堂赤脚踩进溪水里,朝围观的男人喊着,“看够了没有!看够了下水帮我把庞副县长的车抬过来。”对面,江主任、汪局长、严副局长和七八个随行人员早纷纷跳进水里了。庞秋雁正想拉开车门跳下车,忽然看见李金堂温和的脸堵住了车门,“水太凉,不用下了,这么多人,抬得动的。”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庞秋雁报以微笑,按住那个雪青钮子,车窗全开了。李金堂喊着:“都抓紧了,一二三,起!”林肯车像一片轻轻的白羽毛,躺在几十只男人有力的臂腕里,向着小溪的对岸飘去。连锦终于在最后的一刻意识到了今天的过失,把摄像机交给白虹,连鞋都没脱,扑入溪水,挤进一只手。
庞秋雁哪里是等闲之辈!车一放稳,她忙拉了车门跳下车,理理头发,朝小溪走几步,看着正在洗脚穿鞋的李金堂说:“李副书记,你真不够意思,我来龙泉半年了,你也不带我到老远边乡走走。”李金堂觉着这个插曲演奏得非常及时,心境和这初春的天空同样晴朗,说道:“该打杏花山乡长、书记的屁股,去年我就让他们在这里修个便桥,他们竟没办。你是不知道,我是督促不力,所以为你抬回轿,补补过。”几个主任、局长跟着笑了。庞秋雁笑骂道:“你们这些大参谋,大师爷,都该挨板子!事先没一个人提醒,车陷进去十几分钟,竟没一个人想出办法,看我怎么收拾你们。”这一顿嬉笑怒骂,竟把这场本来于她十分不利的小事故,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笑剧。李金堂神色肃穆起来,仰望一会晴朗的蓝空,说道:“快上车走,孩子们怕都等急了。严副局长,多给他们一万吧。”
整个视察过程,听取汇报过程,庞秋雁恰到好处地扮着第一配角的角色,处处把李金堂推到前台。毕竟,今天是李金堂为她解了围。毕竟,李金堂今天亲自为她抬了车。朱新泉一直没有判断出李金堂的意图,第三只眼一直睁着。若是李金堂为了给庞秋雁一个下马威,他就不会返回小溪帮庞秋雁解围。若是诚心诚意解围,李金堂为什么喊完了号子就闪开了呢?李金堂并没亲自动手。这个细节表明李金堂并不想用这件事和庞秋雁搞什么同盟。那么,这两方的斗争仍在继续。
陈远冰的出现,引起了朱新泉的注意。那份电话记录和连夜制作出来的录像带摆在清扫完的饭桌上,朱新泉心中又生出对李金堂的敬畏和叹服。接下来,事情的发展又一次出乎他的预料了。李金堂对庞秋雁说:“太不凑巧了,这个会你我只能去一个人参加,咱们不能对那些望眼欲穿的孩子们失信。你我分个工,你去地区开会,为咱县要回个百八十万,我继续带队现场办公,尽快把这三十万拨下去。”庞秋雁心中窃喜,都说你多难对付,我看未必!这种机会都不知道抓,可见你的迟钝!如果能争取到这笔资金,龙泉教育界今后还不把我奉为救苦救难的活观音?嘴上却说:“李副书记,分兵两路我同意。不过,还是你去地区的好。我来龙泉,下面没怎么跑过,正好趁这次现场办公熟悉熟悉情况。”李金堂笑道:“到地区要钱可不是个美差,西三县、南三县,书记也好,县长也好,都是难相与的刁蛮货,多年来我可领教过了。抓教育的,全区连上你,有五个女副县长,我去了也白搭。伏牛乡,四龙乡,对付上面都有一套,你去了,他们敢抢了这笔钱。现场办公不能停,在会上还能作为一颗重磅炸弹,你就说这笔钱是县里从办公费中挤出的。地委、行署领导看咱们务实,不挖空心思去争这两个名额,心就会偏向龙泉了。再说呢,你在柳城多年,和地委、行署主要领导和各个部门领导人熟,这是个事实,不用回避,你去了把握更大。还有呢,你刚刚为龙泉要回四百万,实力在那儿摆着。不是我谦虚,我去广州,恐难要回这笔钱。我看就这么定了吧。今天报到,从这里去柳城也很近,你还能回家看看孩子。”
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庞秋雁心中暗暗佩服,想到和清松在龙泉的大局,不再推让,说道:“你是常委,我听你的。中午你也别休息了,帮我理个思路。”陈远冰插话道:“李书记,庞县长,电视台上午送来这盒磁带,说是拍全县中小学危旧房的。我想着可能有用,就带来了。”李金堂摸着磁带说:“难为你粗中有细。噢,这个片子几天前我看过的,正是看过了,才生出现场办公的念头。对了,秋雁,有这个片子,你去柳城就又多个杀手锏。电视台这回打个提前量,好哇。秋雁,中午咱们再看看片子,边看边说好不好?”庞秋雁自然是求之不得。
过了一会儿,放像机找到了,李金堂和庞秋雁去了电视房看片子。朱新泉越来越糊涂起来。几个小时前刚刚编完的片子,为什么要说几天前都看过了?片子还无影无踪,已经决定了现场办公,为什么要说成看了片子才作出的决定?李金堂作了这么精细的准备,为什么要把摘桃子的美差拱手送给对手?朱新泉想不出李金堂究竟想干什么,只是感到一股逼人的杀气。片子早上刚刚看过,朱新泉看了两眼,出来和几个工作人员闲聊。这个录像机怎么找得这样顺手呢?越想越觉得该给刘清松提个醒,喊了一个司机,朱新泉去了两里外的杏花镇。到石墨矿的电话线还没接通,朱新泉只好请四龙乡郑秋风乡长转达。郑秋风说:“总该说个什么事吧?”朱新泉对着话筒叫着,“你亲自上山到矿上去,就说我说的,县上出了大事,叫刘书记火速回城。”
朱新泉回到杏花山中学,打开一包顺路买来的红塔山香烟,给在房子外面聊天晒太阳的十几个男人一人发了一支,望着天上的云朵说:“冬天过了,一晃就是春天,春天一来,夏天就不远了。”严副局长接道:“搞宣传的就是不一样,尽说些真理,春天过了能是冬天?宣传工作好搞呀!”朱新泉摇摇头,“别看四季轮回简单,有的人就是弄不清,五黄六月穿皮袄。”
几个人正在说笑,庞秋雁带个红眼圈从屋里跟着李金堂出来了,看见正在对着院子里一棵梅花树发呆的白虹,走过去,亲切地拍拍她说:“谢谢你!没想到龙泉还有普通话说得这么好的姑娘。汪局长,你有这么好个人才,为什么不让她播新闻呢?天天能看见她,啥也不烦。”汪咸荣连声说道:“这就调她到新闻组。”庞秋雁拉着白虹的手说:“你跟你哥长得蛮像。你哥呢,太秀气些,显得柔弱了点。”白虹红着脸,一句话也没说。
李金堂眼里闪过一丝狐疑,旋即又温和地说道:“秋雁,还是我们先送你吧。我们是大兵团,把你先送走,你心里不觉孤单。”庞秋雁听了很受用,想起那个欧阳洪梅和这个男人十几年固若金汤的关系,嘴里说:“李副书记晚生二十年,恐怕能成一代人的青春偶像,我就想不了这么细。有这部片子,我自信能为龙泉争来个名额。”李金堂伸出大手,握住庞秋雁的小手,摇着说:“秋雁,任务艰巨,全县八十四万龙泉人祝你再次凯旋。”
二三十人目送庞秋雁和她的白色林肯驶向东北,驶向柳城。李金堂站在一个高坡上,神色肃穆,像一尊雕像纹丝不动。过了很久,他发出一个中气和底气十足的声音:“去菩提寺。”
李金堂决定留下吃晚饭,不仅仅因为这顿饭据称完全是孩子们找的粗粮野味才动的心。把菩提寺初中选成现场办公的第二站,已经透出了他的藏得很深的期待:很想寻一个合适的方式见见孔先生。很久以来,他已经把活生生的孔先生作为一名世外高人送入神祇的行列中了。**开始的前一年,孔先生提出辞去县第一高中校长的职务,两人为此发生一场争执。孔先生执意要走,说出这样一番话:“经过‘四清’运动,你在龙泉已无对手了,尽管我不赞成你有的做法,但你总是达到了目的,恐怕也伤过人的性命。”李金堂听了很不受用,说道:“先生是不是担心有朝一日我会向你捅刀子?”孔先生摇头道:“我这个当过师爷、当过军阀幕僚、当过大资本家半个管家和账房的人,能作为一个历史清白的人过几个关口,还能堂而皇之教书育人,已经证明你的心了。我生性散淡,不喜拘束,留在城里无益。再说,对你的事业,我已经成个废物了。”李金堂说:“先生这么明白,为什么要走?”孔先生笑道:“如果你也倒了呢?”李金堂说:“既然这样,先生请自便,金堂不能连累你。”后来的事情,果真让孔先生言中。“文革”十年中,李金堂两落两起,从中又悟出许多道理。这十多年,李金堂偶尔也想到孔先生,想起来就觉气短,也知孔先生在菩提寺做居士,最终弄成个老死不相往来的局面。这几年年龄大了,更是常常想起孔先生。可是,有了中间的过节,再见面就得有个讲究了。李金堂决定在菩提寺中学滞留,显然期待着这段时间能发生点让他愉快的事情。二十年过去了,两起两落的现实彻底灭了他无休止搏杀的念头,对人这个东西,也有了更多的领悟,他实在想找个对手谈一谈,让孔先生这样的高人评点一下他这种半退隐式操作的得与失。
第一道菜竟是满满一盆汤。众官员、随从有的知道广东人吃酒前要喝汤,拿了勺子就给李金堂舀。“慢!”李金堂说道:“不是南边吃法,东西还没上齐呢。”话音刚落,果然就有一青年男教师托着条盘走进来,取下一只只细瓷小碗放在每个人面前。碗内有瘦猪肉、猪肚片、羊肉,还有两种东西,一种是三分宽窄厚薄一寸长的肉条,一种是像火腿肠样的白肉片,极细。白虹遇到一个在这里当教师的女同学,推说中午吃得太饱,去找女同学叙旧,没在桌上。汪局长用筷子夹起一片看看,脸上就有猥亵的怪笑,嘀咕着:“像是什么东西的那个东西。”严副局长接道:“你斯文个!这是狗鸡巴。”李金堂嗯了一声,“小严,这是学校,文明些。这道菜叫做双鞭十全大补汤,能治不少病,暖肾壮阳,益精补髓,温补气血。主料是牛鞭和狗肾。”连锦大着胆子插问一句:“十全是哪十全?”李金堂随口说道:“是十味中药。党参、黄芪、肉桂、地黄、白术、川芎、当归、茯苓、白芍和甘草。把十味药用纱布包好,将牛鞭、狗肾等放入,猛火烧半小时,再用文火煨两小时。”十几人尝了,个个赞不绝口。李金堂叹道:“没想到能在这里吃上这种汤。”
两个女教师进来,一人摆三分大的小酒盅,一人在旁边一张黑漆剥落的条桌上放了六只玻璃茶杯。范光明堆着一脸笑领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走了进来,“各位领导,这是我校二年级学生金兰,来给大家表演个节目助兴,胆子小的可以闭上眼睛不看。”所有的人都把眼睛瞪得溜圆。只见小金兰把一只鸟笼放在一把椅子上,掀掉上面的蓝布。有人就啊呀叫出声来,笼子里面盘卧着两条蛇,一条白底黑花,一条白底黄线,头都昂着,吐着红色的信子,刚刚冬眠醒来,显得格外猛悍。小金兰揭开笼顶,挽了衣袖,小手一伸,没容众人惊叫出声,已把金环蛇的七寸处抓在手里。她左手拿起一只玻璃杯子,朝蛇头送去,金环蛇一口咬住杯口,便有一股透明的东西沿着杯壁流下,如许重复三次,那杯底竟有一两毫升样的**。
“蛇毒是这样取的呀。”有人感叹一声,没有另外的人附和。小金兰把蛇换到左手,右手从口袋里摸出一把柳叶小刀,一刀割在金环蛇颔下,刀一抽出,有一股殷红流在第二只杯子里,蛇尾巴甩了几甩,不动了。接着,小金兰用柳叶刀划开蛇肚,取了一只小葡萄大小的蛇胆在第三只杯子上用刀一划,黑绿的胆汁滴进杯子。小金兰扔下金环蛇,三两分钟,又把眼镜王蛇如法炮制了,然后一手一条,拎着走出教室。一个扎着马尾的女教师抱来一个酒坛子,把六只杯子装满了酒,而后,又和另一个梳着两条黑亮长辫的女教师端着两大杯紫红的蛇血酒给每个人都倒满一杯。
李金堂看见一桌人都面面相觑,端起来一饮而尽,咂咂嘴道:“好酒!都快喝了吧,越放越腥。”都端起来饮了。把酒杯换过,两个女教师又把蛇毒酒倒上,几个年轻的随从脸上顿时浮出愕然和恐惧。李金堂又端起来饮了,看见连锦额头竟现一层汗珠,笑道:“蛇毒酒比茅台更有味道,小连,喝了它,今年夏天可省一顶蚊帐。”连锦捏着鼻子把酒吞了,吐着舌头直喘气。
范光明谦恭地点几下头,“各位领导,请吃吧,菜不多,天又冷,吃完一个,上一个。”吃完了双鞭十全大补汤,女教师又把蛇胆酒倒上。这回连锦第一个端起来饮了。第二道菜是一盆黄澄澄的鸽子,范光明报道:“这是虫草鸽子,请尝尝。”
接着是一道名叫乾坤蒸狗的菜,每人面前又放了一小碟豆瓣。范光明夹了一块,在豆瓣上一蘸,却不吃,说道:“季节不对,若是秋天,佐柠檬丝吃更好。”李金堂已起了疑心,三道菜两道都合自己几十年的口味,其中定有原因。莫非这事真是孔先生主持的?他这么做是何用意?难为先生几十年后还能记起我喜欢吃的东西。菩提寺离此不远,肯定是孔先生了。转过脸问道:“范校长要算美食家了,不知今晚的大师傅是何方高人?”范光明不敢和李金堂对视,吞咽一块狗肉,说道:“不是什么高人,是我的老舅爷,退了休,在学校给学生们胡乱炒几个菜吃。”李金堂笑了一下,没再逼问。孔先生为啥要隐瞒身份?难道他真的不愿见我?是啊,二十几年了,见面后又能说什么?先生还没老,想得比我周全呀!
吃完泥鳅炖豆腐,又端上一盆汤菜,女教师报了菜名说:“八龟闹海。这是孩子们从三眼潭捉的,很新鲜。这乌龟都是六只脚,所以这菜还有个俗名叫四十八条腿。”李金堂又看了范光明一眼。
范光明心里七上八下,知道再问起厨师无法对答,扯个谎出来,准备问孔先生讨个主意。刚拐过山墙,范光明被一个黑影张牙舞爪按住了肩头。范光明扭头一看,埋怨起来:“乡头,我说去催主食,你又跟出来做啥,剩的全是贵客,弄砸了你负责。”田雨得笑露出一口白牙,“砸不了!下午我看你连工作都不汇报,就知道你受了高人点拨。怎么样,咱俩再做个交易,也不算交易。若留十万,我一分不多问你要,十万以上对半分。”范光明推了田雨得一把,“你春秋梦做得太大了,快去陪客人。”田雨得阴险地笑笑,“三七开,最少二八开,你不答应,我就在饭桌上露你的底,你什么时候把舅爷弄到学校做饭了。”范光明只好答应。
赶到厨房,孔先生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走。范光明大惊,忙拦住道:“舅爷,你怎么就走呀!”孔先生两手一摊,“三灵蘑菇炖山鸡已经好了,只等他们把两条蛇吃完,饭菜都齐了,这里已没我的事。”范光明央求着,“舅爷,你一走我就没了主意,李书记像是已经知道是你了,要是他要见你,我怎么搪塞。”孔先生低垂着眼皮,捋着山羊胡子道:“他怎么说的?”范光明道:“说倒没说什么,说我不像个美食家,说这饭菜一定是个高人整的。”“没多问什么?”“没多问。”“没多问就好,我可以走了。”
范光明闪出道路,喃喃道:“饭是吃得挺高兴的,只是不知有个啥结果。舅爷,他要是硬要见你,我咋说?”孔先生丢下几句:“堂堂中学校长,龙头豹肚已做好了,你还续不出个凤尾?好好想想,怎样才能打动他。”说罢,竟自去了。
范光明再次走进教室,李金堂正在讲三灵菌的采法,“这东西有灵性,分明看见有三只长成一个等边三角形,每只相距一尺多远,等你挖完一只,另两只都不见了,这东西仁义。”连锦问道:“这么好吃的东西,山里又有,怎么没见街上有人卖?”李金堂冷笑道:“你起了拿它卖钱的心,见都见不着!难为他们采来这么多。”范光明忘形道:“上午为采这菌子,派了五十多个学生。”李金堂乜斜范光明一眼,“知道用它炖山母鸡的人不多!龙泉小县,我独服一个孔先生。可惜他如今成了方外之人,不能常见了。范校长,能否把你们学校的大师傅请来一见?”范光明已经听出李金堂不是非要见孔先生不可,说道:“上午派两个学生上山捉蛇,一个学生叫毒蛇咬了。我舅爷精通医术,上山采什么夜光草给学生治伤,今天恐怕见不成了。”
李金堂默思良久,说道:“各个乡初中都缺大笔钱,一回拿三五万,办不成事又把钱糟了。庞副县长马上就能要来两百万,这个矛盾就能解决了。把剩下的二十五万都给你范光明,要是有一分钱你没用在学校,就算你贪污二十五万。其他六所学校,等争来贫困县教育基金后,按菩提寺中学数目拨发,回去吧。”范光明听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