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城郭

第十二章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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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申家营返回县城,白剑直接骑车去邮局把那篇 《从“护商符”看商品经济》 快件寄往 《柳城日报》。吃了两个火烧,喝了一碗鸡丝馄饨,对着阳光想了半天,他发现自己已经陷入一种种了瓜要收豆子的尴尬里。本来是冲着大洪水回来的,眼看长假过了一大半,大洪水后的账目只查出一个大纲,自己却身不由己陷进吴玉芳的案子里。救灾款的事,是牵扯全县二十几个乡镇的大动作,刘清松不插手,谁也查不全。百无聊赖回到古堡,也没见着林苟生。白剑躺在**轮番给刘清松和庞秋雁打电话,打了十几次,都没人接。这时,夏仁把一张瘦脸探进来,惊诧道:“你回来了?你走了连个招呼也不打一个。”又改变一副口吻,“我是奉命照顾你的工作、生活,朱部长一天要问两三次,你老兄可别怪我烦人。你嫂子调回来的事刚刚有了点眉目,节骨眼上,一点错也不敢出呀。”

“进来坐呀。”白剑翻身坐起来,“我能不体谅你的难处?我回八里庙老家了。”夏仁坐下来小声道:“老兄,你此行很神秘,连我这个呆子都感觉到了。你想想看,你在龙泉还有亲人,可别冲动。再说,龙泉就这么大,能行多大的船?”白剑知道再掩盖也没用,说道:“老夏,你放心,我一定做到不连累你就是。吴玉芳家,我当年当知青时,住过三个月,你说这件事我能不管不问吗?”夏仁凑过去说:“申玉豹和李副书记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地区、省里都没有过问的事,你能管得了?”白剑站起来道:“尽尽心而已。再过几天,我就到假了。一回北京,想管也管不了。唉,刘书记这两天在不在?”夏仁忙问:“你找他有啥事?”白剑笑道:“你别神经过敏!我是想求他帮我表妹找份工作。”

“就是就是。”夏仁连声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你不这么干,人家笑你是个圣人蛋。刘书记上山蹲点了,李副书记刚刚出院,王县长在上班,庞副县长也在上班。我防你干啥。”白剑心里又凉半截。刘清松到山上蹲点,连个招呼也没打,证明他对翻救灾款旧账毫无兴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再去找找赵春山。主意一定,白剑起身拿起了外套,“你要到哪里去?”白剑不客气地说:“我是你的囚犯吗?”

白剑走进侦缉科的办公室,只见到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刑警。女刑警一脸愁容,冷冰冰问道:“找人还是报案?”白剑把记者证掏出来,“找赵科长。我是中华通讯社记者。”女刑警不冷不热道:“我知道你,不用验明正身了!赵科长如今不叫科长了,又当了刑警队队长了。真希望以后不要再见到你!”白剑听得莫名其妙,小心问道:“同志,这话是什么意思?”女刑警把脸一扬:“一点都没屈你!自从上次你找过赵队长,他就再也没了笑脸。果真前天就出事了。你再找他两回,还不把他命搭上了?索命鬼!”白剑心里一紧,顾不得计较女警官的态度,问道:“赵科长出了什么事?”女警官翻个白眼说:“前两天科里保密柜被盗,吴玉芳一案一审二审的全部资料都被人盗走了。赵科长那天值班,被人使了乙醚,昏睡十几个小时。你说这盗贼可恶不可恶,用了乙醚就行了,用过了还用钝器伤了赵队长胸部,弄得他卧床不起两天了。也怪得很,作案人除了留下几个不清晰的指纹和脚印,别的什么也没留,可见是个老手。不是你重新来提吴玉芳,哪里会发生这种事!”白剑感到情况严重,又问道:“能不能告诉我赵队长住哪里?”女警官没好气地答道:“你想想我会告诉你吗?你是记者,鼻子比警犬还灵,你要想见赵队长,还用得着别人指路吗?”

赵春山接过永亮端来的大半碗中药放在床头柜上,张张嘴本想和永亮说点什么,身子动了动,又改变了主意,慢慢挥挥手说:“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永亮退出里屋。

光线很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中药味。赵春山想翻个身,右胳膊一撑床铺,胸腔里顿时滚过一片钻心的扎痛,感觉像是肋骨的断茬戳在了心尖尖上,只好又以原来的姿势躺着。这两天,只要伤处一痛,他马上就生出一股大意失荆州的悔恨。作为侦缉科长和刑警队长,吃这种亏,犹如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诉,自尊心使他无力说出胸口中的是一拳这个真相,任凭队里的人把它记成:赵队长被迷昏后胸口又受钝器所伤。几十年来,多少凶残的歹徒都被他的铁拳降服了,没想到这次竟会栽在申家营一个老农手里!睡了两天,胸口的疼痛不但没减,反倒更加剧烈和敏感了,这让赵春山大感疑惑。难道他是一个练家?这个念头吓他一跳。这么说吴天六是下决心打赢这场官司了。作为一名老刑警,他对吴天六身上表现出的这种精神十分钦佩。他巴不得每个中国人面对恶势力时,都能表现出这种百折不回、九死不悔的勇敢。现实却不是这样,多数受害者面对恶,多半采取忍气吞声、一再退让的态度。这么一想,他反倒觉得这一拳挨得值!

盗出,不,应该说拿出保密柜里吴玉芳一案一审二审的卷宗后,他只是想再去申家营他判断出的第一现场——申玉豹家里,寻找一些别的证据,没想到竟在一口空大立柜的角落找到了吴玉芳的左脚小趾骨,这一证据足以使整个案子翻转过来。可以肯定,吴玉芳在家里被害后,尸体就放在这个大立柜里,左脚小趾在吴玉芳死前已骨折,天太热,腐烂的小趾就和尸体分开了,移尸玉米田时,这截小趾就留在柜子里了。一时兴奋,赵春山把手电掉在地上,去捡手电时,碰翻了一把破椅子,响声引来了韩教师。负痛回到县城,他灵机一动制造了保密柜被盗的假现场。如果这件事在龙泉传开,肯定会引起受害一方的怀疑,进而会在上诉时提出可以引起上级法律部门重视的证据。

现在,吴玉芳的小趾骨和一审二审卷宗就安卧在赵春山的枕头下面。然而,两天来,他却失去了碰它们的勇气。如果由他提出复审吴玉芳一案,自己的伤、那位老农的脸伤和这截小小的脚趾,足以使刑警队重新立案侦查,大立柜木板里渗入的吴玉芳的血肉足以证明那里就是放尸体的第一现场,一个冤案马上就可以昭雪了。可是,不管是抓了申玉豹、申玉玲、曹改焕或是那个没有审问出来却确确实实存在着的男人,李金堂绝对不会缄默。要不了多久,赵永亮也将被重判入狱。

那一晚,赵春山正准备第三次提审曹改焕,女刑警闻香兰拉住了他,小声说道:“科长,昨天夜里,二里沟张胜琴被强奸一案,嫌疑人去医院让张胜琴指证了。”刑警队昨夜凌晨两点接到报案:二里沟有一女青年晚上十一点前后在锁厂和二里沟村之间的玉米田里被人强奸,过程中伴有长时间的搏斗,女青年脖颈处有大片青紫,被上夜班工人发现时尚处昏迷状态,现经医院抢救脱离危险。赵春山当即令闻香兰前往医院:“你到那里给我守着,等受害人神志清醒后,立即问出作案人特征。这差不多等于强奸杀人,这种恶性案件一定要尽快侦破。”十八小时后,闻香兰回来复命了。赵春山说:“案犯招认没有?”闻香兰低下头说:“科长,这事有些麻烦。嫌疑人带去后,我没让他们进病房。”赵春山诧异道:“那为什么?”闻香兰苦笑道:“医院已做精斑化验,受害者一口咬定是锁厂的人干的,早晚都能查出来。我是怕……”“你怕什么?”赵春山面露愕然神色,“什么厂?锁厂?是不是永亮也在里面?”

闻香兰点点头,“科长,这事肯定是永亮干的。不过,这件事情有些复杂,或许另有别的原因。永亮你比我更了解,他不是那种人。或许我不该拒绝他,我总觉得这件事我有责任。我一直把他当做弟弟,没想到他对我产生了那种感情。我没告诉你,前天他突然间亲了我,我打了他一耳光,昨晚就出了事,是我害了他呀。”赵春山呆若木鸡地听着。闻香兰带着哭腔说:“赵叔,其实我并不讨厌永亮,只是我一直把他当弟弟,一时拐不过弯儿……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我们想点办法救救他吧,救救他吧!”赵春山缄默着,面部肌肉一跳一跳的。闻香兰拉着赵春山的衣襟说:“是我害了他呀!现在有办法救他!永亮同车间有个叫锁柱的,正和这个张胜琴谈恋爱。如果,如果他们是三角恋爱……我问过那个锁柱,昨天中午他还和这个张胜琴待在一起,还发生了关系。所以,医院化验的结果,精斑是两个人的。”赵春山咆哮着,两只拳头在空中挥舞着,“胡闹!胡闹!手段凶残,违背他人意志,抓了他,抓了他,抓了他!”

第二天上午,永亮被带进了公安局。不过,来的不是他一个人,闻香兰顺便把锁柱也带来了,她对锁厂保卫部门说:这个案子复杂,不能轻易说成是强奸案,等调查清楚后再公布结果。赵永亮一见父亲,就吓得浑身发抖,赵春山抬起一脚,就把永亮踢翻在墙角里,把锁柱也吓了个屁股蹲。闻香兰上去死死抱住赵春山,恼怒地喊道:“你怎么能打人,你是刑警队长,你怎么能打人。”赵春山喊着:“我是他父亲,我要打死这个孽种!打死他。”公安局长关五德厉声说道:“老赵,你在违犯纪律!这个案子涉嫌你的儿子,按规定你该回避。香兰,把他俩锁起来,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赵永亮躺在地上,看见闻香兰那双好看的、带着幽怨愤恨的眼睛从门上的采光口里一闪就不见了。他爬起来,朝着黑暗中蜷着的锁柱打了一拳,嘴里骂道:“我日你八辈祖宗,你害苦了我!”锁柱不敢还手,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害苦了永亮。

永亮挨了闻香兰一耳光,顿时感到世界末日就要来临了。两年来,一只雄狮带着他郁积了二十一年的情欲在胸中慢慢长成了,闻香兰那种温和的、恬然而宁静的气息滋养着这头狮子。一个月前,这头狮子和闻香兰说话了,说得毫无底气,“闻姐姐,你说,怎样向喜欢的姑娘求爱她才会答应?”闻香兰说:“我还没有遇到过求爱的人,没有办法教你。小亮,你是不是喜欢上了哪个姑娘?”“狮子”说:“什么时候遇到像姐姐待我这样好的姑娘,我才能动心。”闻香兰嗔怪地瞪他一眼,“你跟谁学得这样没大没小,小心我撕你的嘴!”前天下午,闻香兰有事去家里找赵春山,赵春山去了申家营取证词,赵永亮调休在家里。闻香兰常来常往,说笑一会,拿个小镜子梳头。赵永亮被一种腥甜清香的气味熏得不能自持,那头狮子蹿了出来,从后面抱住闻香兰,疯了一样亲着那截**的如玉一样的项颈,两只狮爪无师自通地揉捏着那双早已熟透了的**。闻香兰把永亮扇在地板上,噙着泪水离开了赵家。赵永亮羞得无地自容,一个姿势在地上躺到天黑。他一直等着闻香兰带着父亲回来揭发他的丑行,等到半夜,家里还只是他一个人。第二天,他照常上班了。中午,他看见一个丰满高挑的姑娘的背影闪进锁柱们的宿舍。锁柱和三个城里没房的工人同住,午饭后,永亮还听到另外三个人请锁柱一起去看一点钟的录像。永亮在水池边上莫名其妙地感到浑身在颤抖,不由得朝那个房门移动了脚步。那几十米路走得好艰难好艰难,永亮有好几次生出了扼杀这种好奇心的想法。然而,他又嗅到了那种腥甜清香的味道,战战兢兢地朝前移着。一种从未听见过的女人的呻唤撑破了纱窗,引得永亮简直要炸裂了。他感到口干,伸了脖子隔着纱窗看,里面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听得他只想像恶狼一样嘶叫了。这时候他发现了门是虚掩着的,禁不住**,他把头凑了过去,没想竟撞到门上,吓得赶紧缩了身子贴在墙上。平生仅见的声音并没有终止,永亮再探过头去,门缝里送出这样新奇的景致:一堆埋了锁柱烂拖鞋的灰裤子缠在细瘦的脚腕上,一条搭在锁柱黑黢发亮臂腕里的修长雪白的大腿在初秋干燥而苦涩的空气里摇来**去。永亮做了贼一样逃跑了,到了一个僻静处,两行热泪滚落下来。整个下午,他脑子里空落得只剩下两句话:“锁柱是什么东西,竟可以睡女人!闻姐从此再也不会理我了。”黑夜来临了,永亮像一只游魂在一片充满了虫鸣的原野里飘啊飘啊,一直飘到眼前的黑暗里出现了那个白色的女人身影。他无所畏惧地冲过去,从后面抱住那个影子拖进玉米地里……

关五德局长听了闻香兰的案情分析,说道:“我们一起去向李副书记汇报汇报,他主管政法。”这是一个送上门的机会,他正愁无法说服赵春山离开吴玉芳的案子。刚要瞌睡,就有人送来个软软和和的枕头。任何一件别人看起来十分棘手的事情,一到李金堂手里就变得异常单纯,这是关五德最佩服李金堂的地方。李金堂听完汇报,风趣地说:“多年前看过一部叫 《尼罗河上的惨案》 的电影,那个叫波罗的人干的职业叫人眼馋。我帮你们分析分析。这个张胜琴,住在县城眼皮下,人长得好,又是个高考落榜生,自然想和城里姑娘一样生活,骑车上下班,按月领领工资,先和永亮谈了恋爱。这姑娘聪明,早摸清永亮的爸爸是陈谢大军留下的人,县城里有不少老战友,想着将来在城里找个工作没什么问题。谁知赵科长不愿意张嘴,一口回绝了,怕影响他大半辈子清白的名声。这样,姑娘就觉得永亮靠不住。那个锁柱呢,家里开个小饭馆,需要找个可靠的人收账,他自己的条件差一些,也不嫌弃姑娘是个农村人。这样,锁柱和胜琴就好上了。永亮那边就受不了,要找胜琴姑娘讨个说法。姑娘不想丢锁柱家的钱,又想着永亮是个独子可能说动赵科长把她办进城,也没完全和永亮断了。这一下,麻达事来了。永亮采取的方式是不对,不过动机也情有可原,早先总也有关系了,如今的年轻人,都等不及。开始总是拉扯争吵,后来就刹不住车。这事开始恐怕也是半推半就,后来为什么打了起来,这就说不清楚了。姑娘报案说是强奸,恐怕是气话。关局长,你们回去再详细问一问,看看我猜准了几成。要是我猜得对,你们,特别是老赵就小题大做了。人家姑娘不过是想进城嘛,又喜欢永亮,条件并不高。老赵有这么个儿子,还是代老局长养的,先认下胜琴姑娘当女儿。革命了几十年,也该有一双儿女养老送终。关局长,解放干部的子女不是可以转户口吗?你把老赵的女儿户口转了,我让劳动局给她拨个招工指标。这件事还是老赵的错,你不张嘴,谁知道你家里有困难,弄得棒打鸳鸯,出了这样一个插曲。老赵该吸取教训,这些天和儿子多亲近亲近。诸葛亮事必躬亲,最后累死在五丈原。老赵和我同岁,应该让年轻人放手去锻炼锻炼,别什么事都不放心。”

闻香兰赶到医院,本想做张胜琴的工作,谁知一见面,姑娘就流着眼泪翻了口供,和李金堂分析的一模一样,再回局里审锁柱,果真他家里缺帮手,只不过他家开的是一家服装店,再问看守人员,说这两个人在号子里还打了两架,锁柱当第三者亏理,没还手,鼻子都叫打出血了,只好把他俩分开关押,问永亮呢,只是一个劲儿地掉眼泪,并不答话。闻香兰甚至怀疑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出了毛病,仔仔细细写了笔录结了案。

赵春山只能接受李金堂和关五德的好意。永亮一回家,他一巴掌掴过去,打得永亮顺鼻子顺嘴直流鲜血。作为交换的条件,赵春山主动退出了吴玉芳一案。张胜琴进了毛巾厂,没和永亮谈恋爱,和锁柱也断了,开始了自己全新的生活。

听到白剑的声音,赵春山下意识地用右手护了护枕头。白剑面对一个病人,还是没有改变自己开门见山的风格。

“赵队长,听说你们保密柜被盗,你也让人打伤了。”

“确有此事。”

“这种事是不是经常发生?”

“建国近四十年,绝无仅有。”

“赵队长对此有什么感想?是不是觉得有点怪?”

“无可奉告。”

“有人企图去申家营毁尸灭迹,作为侦破的大行家,你不觉得这是吴玉芳冤死的一个证明?”

“我相信推理,但更相信证据。”

白剑忍受不下去了。坐也不让,茶也不请,角屋门口还立一个充满敌意的小伙子,仍是冷冰冰拒人千里的不合作态度。他换了一种口吻,“吴天六为女儿申冤告状已经要倾家**产了,你知不知道?”

“如果法律能做到绝对公正,也就没昭雪一说。谁都不敢保证每办一案都和真理站在一起。”

“赵科长到底怕点什么呢?听说你回避吴玉芳一案还有点难言之隐……”

“你不要以为只有你才有悲天悯人的同情心!你为吴玉芳做了什么?你既然对你的判断那么自信,你施加你的影响让地区中院作出复审此案的决定呀!你做不到这一点,就没有资格板着面孔教训别人。我知道你只不过是做点姿态罢了,能勉强对得起当年太阳村对你的养育而已,你不过是龙泉的匆匆过客。没有把握的事,我从来不做。”

“恐怕不是这样。面对你几十年的光荣,你如何评价你这半年多的行为?”

“勉强对得起良心。”

赵永亮进来了,“同志,你没看见我爸病着吗?我想你没啥急事,是不是等我爸伤好了再来。”白剑笑道:“你是永亮吧,我这就走,很羡慕你有这样一位慈爱的父亲。如果是一命抵一命,我能理解。可是……好了,告辞了。”

赵春山感到一种被滚烫的油煎熬的滋味。为什么没有勇气把证据交给这位年轻人呢?他或许能够帮助吴天六惊动上边。不!你要是个纯粹意义上的人,你就会毫不犹豫演一出大义灭亲的大戏。可是,永亮呢?还有那个立志要帮助永亮遗忘那场噩梦的闻香兰呢?最少也要判五年!还不对!是你怕晚年的孤寂。是你怕虎毒不食子的比喻。是你怕!怕!怕!永亮要是我的亲生儿子,我会不会这样犹豫呢?他叫了一声:“永亮——”

赵永亮又把热好的药端进来,“爸爸,你趁热喝了吧。我刚才出去找了个同学,他爷爷会配治跌打损伤的膏药,他晚上就送来了。”赵春山哽咽一声,又唤一句:“永亮——”赵永亮挪到床沿上坐下,把手伸给赵春山握住,另一只手端起碗说道:“我喂你喝吧。”赵春山一口气喝了药,再喊一声:“永亮——我不是你的亲爸爸。”赵永亮说:“爸,这事我早知道了。”赵春山说道:“这是我亲口对你说的。你爸是我的老首长,我刚入伍,他当连长,我当通信员。打下龙泉后,他当军管会副主任,我负责处理各类案件。成立了县公安局,他当局长,我当侦缉科长。我俩被老赵、小赵喊了多年。你爸‘文革’第二年夏天被郑党干派人游斗了十八场,含恨而死,死前把你和你受了刺激精神已经失常的母亲托给了我,那年你两岁多一点,郑党干原来是县针织厂的干部,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后来因贪污事败露被抓起来了。你爸爸主张老账新账一齐算,严惩这个败类,可县里有的领导不同意,一拖就拖到‘文革’。你四岁那年,你母亲落水淹死了。我因为身体原因,没有结婚,一直把你当亲儿子看待。这就是我和你的关系。”赵永亮不解地问道:“爸爸,你说这些干啥?”赵春山沉默良久,慢慢说道:“爸爸的心你不完全明白。算了,还有些时间,以后再和你说。你出去吧,我想睡一会儿。”

《柳城日报》 头版主编陈世阁又是第一个走进办公室,他的秃顶和一副啤酒瓶底一样厚的珐琅架近视镜完全可以当成他用功的记录簿看待。地区小报的头版,严格跟着中央和省里的大报学步,这种雷池遍布多少有点不合陈世阁的胃口。在小报工作二十余年,虽也为无大的作为感伤过,可左右瞅瞅,哥们儿姐们儿都半斤八两,年轻时都踌躇满志、棱角分明,磕碰了多年,光不溜秋一堆挤在河滩上,倒也不觉得十分落寞。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虽是小报主编,大小也是宣传口一路诸侯,在中等城市也是上得了台面的,胃口对不对也不好过多计较了。按说,熬到这把椅子上,本来已用不着这么严格踩着点儿上班了,可多年积习,一时也无法改去,留着倒也无大妨,起码可以在年终总结上堂而皇之、坦坦然然写上“以身作则”四个字。有的习惯就仅仅只是个习惯了。譬如看那些寄到编辑部而不是寄给某某编辑大人的自然来稿。这个习惯能得以保留的潜心理基础,可以说成是一种怀旧。当年二十郎当岁儿,陈世阁正是因一篇寄到编辑部的自然来稿一炮打响的。翻了几个信封,都扔一边去了,原来陈世阁对自然来稿也非每稿必看,每天只挑一两份钢笔字写得漂亮的拆阅。

陈世阁拆开白剑寄来的稿件,兀自吓了一跳,先盯着标题下面那行“中华通讯社记者 白剑”发了一阵愣。看看稿笺纸,下面也印着“中华通讯社”字样,鼻孔里不由得发出了怪怪的响声。“老陈,看出什么稀奇了?”新闻组长郝天来拎着一只米黄色真皮文件袋探头过来瞄两眼,“哟嗨,大神朝咱这小庙里屈尊了,新鲜!咦,标题蛮刺激的:《从‘护商符’看商品经济》。”陈世阁窃笑一声,“有意思。聚金银,认个县长做干亲;在小县,搞经商,你不拜官员遭大殃;要填家里保险柜,攀个局长免你税;若想花常开,地县乡村一齐拜。天来,你常下乡,听没听到过这个护商符?”郝天来说:“民谣倒听了不少,这护商符倒没听说过,挺尖锐,也代表普遍性儿,唉,听着有点耳熟,像是从 《红楼梦》里的‘护官符’化来的。”陈世阁颔首称是,“是用心之作,看来,官商穿连裆裤已弄得怨声载道了。你今天竟准时上班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嘛。”

一个穿着摩登的少妇把小坤包朝办公桌上一扔,阴阳怪气道:“陈主编,这话从何说起?哪一天我常小云没有准时上班?就说这个星期吧,周一上午幼儿园要家长带孩子到妇幼保健站种抗乙脑疫苗,迟到半小时,已经和你补了假的;周二上午,煤气站通知换煤气本本,不换就按议价供应,给你打了电话请示了你也批准的;周三上午,是你派我去采访当书记,问今春主要工作,是当书记不愿谈,怪不得我,中午当书记有饭局,拉我陪吃,不信,你可以打电话问他;周四上午,大明星周娜娜来柳城,机会难得,我在北京和她有一面之交,去采访了她,文章今天副刊就见到了,前些日子有人传她得了性病,柳城的读者很关心,我写文章帮她辟谣,又能增加今天报纸的发行量,怎么说也是为公不为私。今天是周五,唉,主编大人,你一言十八鼎,这样评价我,可太委屈人了。”陈世阁连忙解释说:“小云,我不是说的你,你一个女同志,我能这么说吗?我是说的天来。”郝天来也不计较,“我有开夜车的坏习惯,可也从没耽误正经事,你让我今天去参加十三县竞选教育贫困县的会,我五点钟醒了,一直都没敢合眼。活儿,我是没少出的。”常小云还有点不依不饶,“你别动不动就女同志长女同志短,好像给我多少照顾似的。这几年,我不比任何一个男同志少干一点。”陈世阁只好放了手中的稿子,赔着笑脸说:“姑奶奶,我喊你一声姑奶奶总行了吧。我陈世阁吃了豹子胆,喝了迷魂汤,把全社上下得罪完了,也不敢招惹你常小云。这柳城,你常小云能通天,谁不知道,没有你,每年的经费就要少几十万。”常小云像是铁了心要和陈世阁大吵一架,站起来道:“这话更难听了,我通天,我通哪层天了?我和柳城哪一层领导不是工作关系?听你的话音倒像是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郝天来走过去轻轻拍拍常小云的肩,“消消气,消消气。我向毛主席保证,老陈绝对没有别的意思,他和我对你一向忠心耿耿,你这么说就是你多心了。要是领导都换成女的,我郝天来自信也能办通天的大事,异性相吸,很自然的物理现象嘛。看你的样子,怕是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说说看,说出来也许就好受了。”常小云脸上终于现出了笑容,“这官倒真他妈的不是东西。我弟弟他们公司早和上海一家公司签了合同,买二十辆进口摩托车,订金都交了,去提货了,那家进出口公司突然说没了货。一打听,北京市场近来摩托车价格猛涨,北京有人带着条子到上海,货船没进上海港,直接运到天津了。这他妈的是什么事!”郝天来笑道:“这点事也能气了你!春节前,柳城地区川酒走俏,你不是找当书记写个条子,一下为你弟弟提走了五吨半嘛,弄得三个县的副食品公司大年三十还没一瓶川酒上架。上边都说,如今是拿起筷子吃肉,放下筷子骂娘。以后手伸短点,什么东西都剜篮子里去了。”常小云吃惊地望着郝天来,一脸怒气,话却柔软,“你的消息蛮灵通,佩服!”郝天来大度地说:“不瞒你说,我老家县里的副食品公司,年前早找到了我,没了货,把我的面子也栽尽了。我不是没有找你理论吗?不打不成交,说不定以后你我还能合作干点大事。”常小云转怒为喜,小声说:“据可靠消息,家电产品可能要大幅度调价,囤它一批就发了,低息贷款我不愁,你要是能从四川、北京、广东弄来冰箱和彩电,利润嘛,咱们五五开。”郝天来伸出手指压压嘴唇,“一言为定。这事我也在注意,早晨我上班,看见副食品店有人排队买东西,你猜猜买的啥?盐!不知哪里传出来食盐要涨价,急得老头老太太一袋一袋往家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