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一篇放胆妙文!”陈世阁朝桌上拍了一掌,“立意高远,思路清晰,尖锐犀利,切中时弊,没有忧国忧民阔大胸怀,写不出这种痛彻透辟的文字。到底是京城高手,不同凡响,不同凡响。审柳城司空见惯事,发柳城人发不出之音。”都是握笔杆子混饭的,一听这番感慨,郝天来、常小云马上中断了金钱梦,围了过来。常小云拿着信封看着,“龙泉,龙泉有什么写家!夏仁之流的小角色,也能把你蒙得一惊一乍的。”陈世阁说:“开始我还觉着是冒名,一读才知真是北京来的人。这篇针砭官商之弊的文章,全柳城没人作得出来。”常小云一把抢过稿子,“什么鸟叫竟把一向不肯夸人的陈大主编弄得五迷三道的,我来瞧瞧。”郝天来也有点舍不得,看了看表,惊叫一声:“差点误了大事!再有十分钟会就开始了。稿子先别送走,看老陈的表情,恨不得今天就发出来,中午我回来看看。”
常小云一口气把稿子读完,随手朝桌上一扔,“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素材新鲜,采访又下了些功夫,文字流畅通顺,又加些议论,不是什么大家手笔,算不上什么千古绝唱。胆量嘛,是有点大,最终不过是针对一个县。我们不是写不出这样的文字,柳城一十三个县,写一篇得罪一个县,一十三篇写过,再下去,还能瞧到什么,瞧人家的脸色!我要生在北京,也敢一次得罪它一个县。反正全国两千多个县,不至于把人都得罪绝了,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老陈,你该不会说我文人相轻吧?”陈世阁小心答道:“你说的有道理。去年咱们报上开展过关于盆地意识对经济、文化发展的优劣问题的讨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最后不了了之。我看这盆地意识人人心中都有。作出这种文字,靠个胆量还不够,主要还是个眼光,不走出盆地,看不见这些。这文章虽说从龙泉一县入手,讲的却是全国性的问题。刚才恰好听了你们的几句谈话,不是谈到了‘官倒’吗?官倒是官商连襟的必然结果,官商合作,商不是要拿走大头吗?久而久之,官就不想只吃回扣小头,干脆自己兼了商人,于是才出现个‘官倒’新词。白剑这篇文章,又可以看做挖掘官倒现象深层根源的东西。就我的阅读,还没看到过这样深层的剖析文字。这样的文章能在我们报上首发,是咱们的荣幸。你也是铁笔,以后肯定能写出振聋发聩的重头文章。”常小云淡淡一笑,“老陈,你别给我戴恁高的帽子。我的性格不好,常顶撞你,你要再哄着护着的,我怕是更上头上脸的。我知道,这种文章我一辈子也写不出。其实,这种文章谁读了都会觉着痛快。文章里面引用的几个事例确实让人看了憋气。有钱人犯了罪,肯出钱什么都能抹平,久了人心也就失了。这些大道理我都懂。世上有那种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大英雄,我做不来。我调到报社,也没想在这个行当弄出大名堂。你想发你喜欢的稿子,尽管签发。我知道你也觉得发这样的稿子有风险,信得过我呢,初审意见我来签,咱们一起来摸摸官倒的老虎屁股。”陈世阁听得大为感动,连声说:“我知道,你生一副热肠子,你签了意见,王总那里好通过。不瞒你说,我上任这一年多,没发几篇我喜欢的文章。王总处事谨慎,我还真怕他通不过,由你签,就好办了。”当下,两个人签上了一审二审意见。陈世阁像是怕常小云变卦似的,忙把稿子和意见送到王总编那里。
过了一两个小时,王总编拿着稿子和意见走进一版编辑室,直接在常小云对面坐下了,直截了当问:“小云呀,这个白记者你认识?文章确实写得不错。”常小云答道:“要是不认识,人家能给咱这小报写文章。”王总编看看搬着椅子过来的陈世阁,“老陈,文章是好文章,只是我还没见到大报上涉及这个问题,不知道上边对谈这个问题要求定在什么分寸上。小云,你和上边熟,是不是有新精神,要对这个问题动动手术?”常小云道:“人家是中华通讯社的大记者,消息自然很灵通。这篇文章本来不是给咱们的,那天碰巧在当书记家碰上了,他谈起这篇文章,我硬是把它给抢来了。省里好新闻评奖,政论类咱们报纸可是连剃两年光头了,不想点办法也不行。既然人家大记者敢写,肯定是得到什么风声了。发迟了,成了马后炮。”王总编点了点头,“我不是不同意发,也同意明天见报,只是觉得发在头条不合适,这不成了社论吗?明天还要发梁部长在宣传工作会议上的讲话摘要,发下半个版也很醒目了。再一点,有个别词句,过于尖锐,你们再琢磨着抹一抹。筋骨不伤,还是中庸为上。”陈世阁忙接道:“这事由我来处理。”王总编在终审意见栏签个“同意”,写了自己的名字,起身朝门口走,到了走廊,又折回两步,叮嘱道:“作者姓名前面一定要排上中华通讯社记者,这样周全,至少柳城上下不会认为我们是始作俑者,再说,咱们也不能掠白剑和中华通讯社之美嘛。”
陈世阁听得个五体投地,忙翻开稿子找那些藏在文字堆里的出头的椽子、出头的鸟和带了硬刺可以一刺见血的玫瑰。只听常小云叹了一口长气,“唉——你我的职业道德真没说的,为了这样一个自由来稿两肋插刀,欺上蒙上,我们能得个什么好果子吃。对了,老陈,这个白记者要是个冒牌货,一旦文章有什么后遗症,我可是吃不了兜着走,你还有个羊肠小道可以退,我红口白牙说在当书记家见过他,就百口难辩了。”陈世阁赶紧扔下稿子,拿起电话就拨,嘴里说:“我以前还真门缝瞧你了,没想到你比我更勇敢,要是龙泉没这个白记者,这就是一篇能使柳城纸贵的文章,我马上把它扔到废纸篓里。你放心,喂,是龙泉县宣传部值班室吗?我是 《柳城日报》,小云,你过来问。”
夏仁刚放下另一个电话,很不情愿又拿起了话筒。刚才那个电话是儿子学校的校长打来的,要他赶快到学校去领人。这个儿子不像乃父,聪明过人,眼睛里无权威,也不知个师道尊严,却又不列在调皮捣蛋鬼之列,闹出的故事总是让人忍俊不禁。去年秋天,语文老师临产前还在坚持授课,要学生用“越来……越……”造句子,轮到小夏冬,黑眼珠儿盯着老师的大肚子看着,小嘴说道:“刘老师的肚子越来越大了。”闹得满堂大笑。刘老师气得直流眼泪,放了学不让夏冬走,硬要家长去领人。夏仁事后只是提醒儿子不要用老师的什么东西造句。今天又是刘老师上课,让学生用“五彩缤纷”造句,轮到夏冬,正巧有学生放个屁,夏冬脱口说道:“刚才,赵小梅同学放了个五彩缤纷的响屁。”弄得赵小梅又哭又闹,刘老师觉得夏冬是故意捣乱,停了半堂课,把夏冬干脆交给校长处理。夏仁忙不迭要去学校领人,一听只是问有没有个中华通讯社的记者白剑在龙泉,赶紧答说:“有。住在县直招待所二○一房。”对方又问了关于白剑的简单情况,夏仁也简单答了,放了电话就走。
陈世阁有些疑惑,问道:“小云,你问这白剑高矮胖瘦黑白籍贯婚否这种事干吗?”常小云做个鬼脸答道:“我不是跟总编大人吹我认识白剑吗?连这些基本特征我都不知,能说是朋友?”陈世阁叹道:“真是鬼精鬼精的人精啊!”
郝天来一脸兴奋冲进办公室,抱一杯冷茶咕咕直灌。常小云惊奇道:“咦,这才叫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这么一个大型会议,咋会连顿午饭都没混来?再不济,也不至于少了你几听饮料喝呀。”陈世阁也打趣说:“这是开贫困县教育经费的会,内容形式统一,怕是把午饭和饮料全免了,省下这笔开支,救济几个山区失学学生复读哩。”
郝天来擦擦嘴,“爆炸性新闻,爆炸性新闻!哭穷会先变成现场会,现场会变成了批判会,这顿饭还咋个吃法。”陈世阁急忙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常小云抿嘴笑道:“你不知他这号货,不把你的胃口吊到树梢上,他连个烂果子都不会给你吃!你放开了,撑住他,让他尽管吊!”郝天来做出十分委屈的样子,“你这么说不是把我高攀到作家堆里了?我什么时候也没敢忘了新闻的规矩:快捷、直接、简洁。告诉你们吧,五年来,我第一次碰上当书记和秦专员同时朝一个下属身上撒气。”停下来,隔半天又补一句,“还是个女副县长!”常小云骂道:“你别在这儿羊拉屎了,小心得直肠癌!痛痛快快说出来不就完了?”郝天来道:“这个会的内容你们还不知道吧?十三个娃,两个**,一吃要吃五年!五年是个啥概念,五年多吃进一千万!你说各县来的副书记、副县长还不急红了眼。我到会场一看,早坐齐了,没有往日开会前的交头接耳,没有县与县之间的打情骂俏、叙旧,相互间不相往来,个个都是乌眼鸡,恨不得一口叼走那个**。当书记讲了几句,要各县轮番诉教育方面的苦。都争着要先说,后来,秦专员出了一招,要按县名第一个字笔画为序,龙泉县排在第三位。为啥先把龙泉点出来,等会儿你们就明白了,龙泉就是这一特大新闻的主角。第一个县光凭一片嘴,口才欠佳,两个男的口齿都有点不清楚,讲了十多分钟,我还没听出个名堂,秦专员已经打瞌睡了。第二个县发言的是个女副县长,还知道搞个图文并茂,准备一沓黑白的、彩色的照片,边讲边让大家传阅,当书记看得直点头。十点多一点,该龙泉县发言了,龙泉这回只来了副县长庞秋雁,女官员中,她的气质、风度、长相绝对上乘。”常小云撇撇嘴,“又不是没见过,一般人儿罢了,不过是书记书记叫得甜些,眼风还不会用,还有那么点送上门的感觉,早到半老徐娘和人老珠黄之间的小开阔地里左右摇摆了,还什么绝对上乘!瞧你郝天来的水准!”郝天来眼珠儿左转右转右转左转,终于转出点因果了,春节前一个会,他和常小云一起去采访,当书记狠狠夸奖过这个庞秋雁。郝天来忙赔着笑脸说:“当然,和你常小姐比,根本不是一个档次啦,你还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她嘛说日薄西山惨了点,用‘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形容正合适。”常小云伸手打了郝天来一巴掌,“贫什么贫,快说呀!”郝天来言归正传,“这庞秋雁真不是等闲之辈,小云你别介意,等会儿她就惨了,站起来说:‘我是在到全县八个初中进行现场办公的途中接到会议通知的,直接从杏花山来了柳城报到。我们从全县事业单位办公费中抠了三十万,带着现金支票去解决基层实际困难。我县李副书记没来开会,他说不能为了要这笔钱而失信于孩子们和那些常年在老边远地区工作的教职员工,他带队继续现场办公。’这个开场白一下子就把人抓住了。当书记听得频频点头,秦专员脸上有了笑意。这庞秋雁话锋一转,拿出了杀手锏,‘我走得匆忙,没作任何准备,带了一盒现场办公用的录像带,我们正是看了县电视台和县教委合拍的这部片子,才下决心勒裤带挤这三十万,解下面燃眉之急的。片子不长,这里放一放,权当我的汇报吧。’我当时就感到这招用得绝,觉得这两个**有一个非龙泉莫属了。一看片子,果然不同寻常,龙泉教育现状那个惨呢,甭提了!你们猜片名起的啥?《救救孩子!》 镜头尽朝惨处拍,解说词弄得很煽情,关键是那个女解说员,在画面上时隐时现,出现的时候,虽不流泪,却让你心里那个酸呢,又漂亮又有风度,表演也恰到好处,硬是把这个片子给点缀得你不掏钱不行。观看的人差不多都流了眼泪。休息了一会儿,当书记说他想讲几句。若是别的会,谁敢在这时候插话,这不是找死吗?可谁都明白,当书记一发话,龙泉就把一个名额占去了。”常小云说:“她庞秋雁竟把一个名额争去了?”
郝天来呷口茶水说:“形势急转直下。忽然间,一个女子站了起来,定睛一看,原来是第二个发言的女副县长杀将出来。这女人道:‘龙泉这是在演戏,这种片子哪个县都能拍出来,不能作为这次选点的依据。’当书记自然要问个所以然。这女副县长道:‘龙泉是在哭穷,要不然,秋雁副县长就坐不起白色林肯车,这一辆林肯车,价值八十余万,能买十五六辆我坐的吉普车。副县长就能坐林肯,龙泉的富裕可想而知。龙泉不能参评。’这一下会场炸了窝,七嘴八舌讲起来。有人提出要下去到停车场,看一眼世界上高贵程度仅次于劳斯莱斯的白林肯。秦专员说:‘我也想去见识见识。’于是,会场搬到了停车场。”
常小云击掌大笑道:“该!活该!得意忘形,一个从七品芝麻官,也敢买林肯车坐。搜刮民脂民膏的人,绝对没有好下场!劳斯莱斯只卖给有爵位的贵族,这林肯想来也差不多。当书记正四品,坐的只是奥迪,四十万一台。这女人真是疯了。”
郝天来说:“下去一看,可不是吗?白林肯埋进车堆里,鹤立鸡群不说,就连奥迪也无法跟它比,一个凤凰一个鸡。秦江专员牛眼一瞪,只说了一句‘庞秋雁,你好大的胆子’,拂袖而去了。当书记说:‘看你干的什么事!这辆车先扣在地委,你通知你们县委,明天向地委对这辆车做个解释。’同样拂袖而去了。你们说中午还会有饭局吗?这件事会有什么结果,现在还说不清楚。只怕龙泉别想再要来这一千万了。老陈,写会议消息时,要不要把这场白林肯车带来的风波带一笔?”
常小云紧接着道:“当然要写一笔,应该写十笔八笔!最好来个追踪报道,一直写到罢了这个庞秋雁的官。哎,庞秋雁不是笨人,她怎么会坐着林肯车到地委大院?这不是找死吗?”
郝天来道:“听说是司机坏的事。司机自己把林肯开进了地委大院,说要接庞秋雁,正好让书记和专员都抓个现行。庞秋雁当然不是傻子,可谁让她有个没脑子的司机呢?当书记当面骂庞秋雁说谎,错上加错。”
常小云恨恨地说:“活该!”
陈世阁感叹道:“明天报纸一出来,一明一暗两件事,够龙泉小县喝一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