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掉那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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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当公司有个项目,需要去上海出差两周的时候,苏青青几乎是用逃难的心情在整理行李。

叶蓁蓁听说她要出差那么久,很是羡慕,她搬来北京以后一直不适应,隔三岔五跟他们抱怨:“为什么这么干燥?”她指着小腿上的一截皮肤说,“我一天不涂身体乳,就干到起皮。”

于是周密家里凭空多了很多香薰和加湿器,云蒸雾缭的,苏青青每次过去,都觉得里面有人在修仙。

苏青青对上海很无感。叶蓁蓁口中那个“穿着高跟鞋走在马路上都会有幸福感的城市”,对她而言就是一个个出差办公点组合而成的地图。她住在黄浦江边上,每天回酒店就能看到东方明珠,但她也就端详一秒,果断拉上窗帘睡觉。

在上海的最后一天,项目已经完结,剩下的时间都可以用来闲逛,她走在南京西路上,跟同事一起很费劲地拦出租车。路过静安寺的时候,同事突发奇想,说反正下午也没事,就进去拜一拜吧。

苏青青素来是不信神佛的,更何况作为一座寺庙,静安寺有点过于金碧辉煌,让人怀疑其神力,她提议说她去对面芮欧等她,同事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商场有什么好逛的,上海北京不都一个样,去嘛,拜一拜上海的菩萨,说不定看着我们脸生,格外关照。”

苏青青无奈,陪她一起买票进去。同事已经毕恭毕敬地跪下,她觉得自己拎着包站在一旁双手环肩的姿态太拽了,神佛可能觉得她在挑衅,于是只能一道跪下。但,求什么呢?

她这一生,想要的都是自己拿来的,唯一的妄想,就是周密。

那个念头像风一样刮进她的脑海里,她自己都觉得邪恶,却不得不遵从内心,朝着佛像跪拜下去——“我知道这个愿望不该在庙里许,但如果可以,如果可以,我不想让周密跟叶蓁蓁,顺顺利利结婚。”

她抬起头,看向佛像,释迦牟尼稳稳当当地微笑着,好像听惯了人世间一切说不出口的贪痴嗔。

但拜完也就忘了。苏青青不觉得佛祖会真的帮她,因此也没什么内疚感。她没有想到,佛祖是真的递给了她一次机会。

冬至那天,周密邀请她去家里吃寿喜锅,苏青青本来不想动身,但周密拍食材照片给她看,说叶蓁蓁准备了雪花牛肉片、豆腐、香菇、白萝卜,最后还添了一句:“好歹也是个节日,你总得跟家里人过吧。”苏青青虽然觉得这个“家”莫名其妙的,但想想,一个人回家煮速冻水饺确实有点凄凉,就答应了下来。

那天三个人都吃多了,也都喝多了,懒洋洋躺在沙发上,苏青青知道自己应该主动提出洗碗,但就是懒得动。叶蓁蓁坐在她旁边,一遍遍地刷新着微博,给他们念首页上的段子。

那一瞬间苏青青倒是真觉得,他们仨是一家人,奇奇怪怪的一家人。

叶蓁蓁过了会儿就停下来不再念了。苏青青挨着她坐,忍不住朝她手机页面看了一眼,看到首页上显示的ID,不是她的微博账号,是个由一长串字母和数字组成的ID,很像是僵尸号。她有点奇怪,但再瞥过去的时候,首页上又是叶蓁蓁自己的ID了。

过了会儿苏青青就告别走人了。叶蓁蓁追出来,塞给她一个塑料餐盒,说里面是自己炸的丸子,回家后搁冰箱里,想吃的时候放微波炉里转一下就行,苏青青推脱不掉,拿着这个餐盒打车回了家。

她脱掉高跟鞋,本来已经走到卧室,想把自己扔到**,又想起叶蓁蓁给她的餐盒,哀叹一声,起身走到玄关处,把餐盒重新放到冰箱里去。

关冰箱门的刹那,她突然想起了叶蓁蓁手机上那个诡异的微博账号。

在投行待了那么多年,她对数字早就足够敏感。虽然就扫了一眼,但已经足够苏青青记下账号的全称了。她回到**,按照记忆输入那个账号。

它真的存在。没有关注任何人,也没有任何粉丝,很像僵尸号,但居然不是。

里面有五百多条微博。都是原创的,苏青青一开始还看得云里雾里,再往下滑,就看到了一张合照,女生是叶蓁蓁,男生,是一个苏青青从没见过的人。

她索性直接点到相册。相册里的照片都是随手拍的,全不是叶蓁蓁平时微博上的那种精修风格,但挺好看。鸡零狗碎的好看。里面有画了一半的油画,有一个男人胡子拉碴的下巴,也有他睡着的时候露出半个胸膛的样子。

苏青青突然有点反应过来。那是叶蓁蓁的小号,记录的……应该是她跟一个男人在国外的生活。

于是那些她看不懂的句子都变得顺理成章起来。就是很普通的一个女孩子的恋爱日记,里面有她跟男人的对话截图,有她甜蜜的抱怨,有她偶尔的丧气,她再次翻看最后一条微博,时间是她回国前的最后一天,她写道——“没有人知道我爱过你,但感情活过,五年、十年后,我都认的。”

不用求证都知道,这个“你”,不是周密。

苏青青突然意识到,这就是最好的机会。她只要把这个微博页面发给周密,都不需要说什么,他们的婚礼就会泡汤。

她点击了右上方的分享键,正要按发送到微信的时候,收到了来自周密的消息。他问她到家没,叮嘱她记得把丸子放冰箱。

苏青青敷衍着说好。

然后周密发来了一行字,他说:“青青,我现在挺开心的。”

苏青青是躺在一片漆黑中看叶蓁蓁小号的,她看着周密的那句话,看了很久,然后终于,放任自己尖声叫了起来。

叫到最后,就是一阵巨大的号啕。

凭什么?她真的很想随便揪住一个人的衣领,说凭什么?

可是她只能坐在黑暗里,手指颤抖着,点了对叶蓁蓁的小号的关注。

你们都记得那个童话对不对?

小美人鱼爱上了掉到海里的王子,她救了他,但他永远不知道。他要跟邻国的公主结婚了,巫师给了小美人鱼一把尖刀,说:“杀了他吧,你就能回到海底。”

小美人鱼没有下手,她看着王子熟睡的面容,觉得真好啊,这个人虽然不爱她,但他仍然很好。

她把尖刀扔进了海里,于是太阳升起来了,她变成了泡沫。

每个女孩子都感叹过,小美人鱼好傻啊。

为什么不要永恒的生命?为什么不报复他?

苏青青也觉得自己好傻。

第二天醒来,叶蓁蓁果然已经把那个小号上的微博删得一干二净。

从那以后,苏青青刻意躲开了他们俩,没想到叶蓁蓁会主动找她喝酒,她说:“来家里吧,周密今晚加班。”

苏青青想来想去,都觉得自己不该是心虚的那一个,于是七点半准时下班赴约。

她到的时候叶蓁蓁已经喝得差不多了,招呼她坐下,然后又开了一瓶威士忌。

她碰了碰她手里的杯子,用肯定的语气说:“你喜欢周密吧?别否认了,我一直都知道的。”

还没等苏青青开口,她又说:“那你也该知道,其实我现在,没那么喜欢周密吧?对,我是失恋了,才逃回国内的。当然,我爸妈也催我回来了。”

苏青青冷静地看着她。

“你是不是想不通,为什么我会跟着周密来北京?因为我想结婚了啊,周密也想,我们……那个词怎么说来着,一拍即合。”

“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盯着我,大家都该结婚了好吗?”

叶蓁蓁把杯子里的威士忌一饮而尽,然后盯着杯子自言自语,像是要给她解释,又像是在说服自己:“周密有什么不好的呢?没什么明显的短板啊。况且我们认识那么多年。”

然后扬起脸,对着苏青青笑得又是猖狂,又是绝望:“我又有什么不好的呢?他到哪再去找这么一个带得出去也带得回来的老婆?还互相知根知底——哦,他不算全知道我的底,但那又有什么关系?你别觉得你没把那个微博发给周密是放了我一马,你去问问周密,他真的在乎吗?他不在乎。”

叶蓁蓁真的喝多了,声音尖利,最后那四个字“他不在乎”,不像示威,倒像谴责。

她扬起脸来,于是苏青青特别近距离地看清了她的整张脸。她真的一点都没有变老,可是她的神情已经全然换了一副——苏青青觉得有点好笑,原来她不在周密面前扮演不谙世事的小公主的时候,整个人是有一点疲态的。

他们仨,谁都不算赢吧?

当年每天只顾着美白的小姑娘,终于也有了歇斯底里的脆弱时刻。

叶蓁蓁手托着下巴,倚在餐桌上,她对着空气说:“我其实还是很想他。”

叶蓁蓁跟周密的婚礼定在了次年的五月,这是北京最好的时候,周密忙公司的事情,没怎么操心婚礼,叶蓁蓁倒是自得其乐,索性全按她的意愿办,连婚戒都是一个人选的,她笑嘻嘻地跟周密说:“来吧,给个预算,我自己看着买。”

叶蓁蓁跟一个彩妆品牌联合出了个圣诞视频,前面是试妆,后面有一个快问快答环节,主持人问起感情状况,她一脸甜蜜地说:“要结婚啦,是跟高中时候的初恋男友。”

主持人不停地“哇哦”,又问起她出国那几年,两个人怎么维持感情,叶蓁蓁好像是真的认真思索了一样,回答说:“就是互相支持对方的事业和梦想啊。”

苏青青在同事的手机上看完了这一段视频,同事惊叹说:“这么多年的感情,真是不容易。”

苏青青附和道:“是啊,不容易。”

真的不容易呀。王子和公主生活在一起了。但他们幸不幸福,天知道。

叶蓁蓁在北京没什么熟人,早年的朋友,又都一个个先结婚了,于是她没办法,问苏青青说,能不能来抽空做个伴娘,她保证,她会亲自挑非常好看的伴娘服的。

那次喝完酒以后,叶蓁蓁对苏青青有了一种格外的亲昵,她们不是情敌了,永远不会是了,她们成了分享一个秘密的战友。

苏青青答应了。婚礼当天中午,她早早来到了酒店准备走台。现场还没布置完,但已经能看到有许许多多的花。她想起很多年前,她偷听周密跟叶蓁蓁聊天,叶蓁蓁确实说过,想在一片花海中结婚。

新郎新娘在台上跟司仪对台词,她慢吞吞地,从台下过道走过去。

过道很长,可是她什么也没想,她只知道周密要结婚了。他跟叶蓁蓁在认真地对台词,两个人都表情严肃,不像新人,倒像主持人。

那她算什么呢?这漫长的岁月里,她到底算什么?

她已经不恨叶蓁蓁了。真的,她们都没拿到真正想要的东西,她甚至佩服她。谁说叶蓁蓁蠢?大事上她远比苏青青聪明,她知道如今的周密又有前程又风险可控,所以愿意不计前嫌跟他回来结婚,她知道周密只要一个省事的偶尔娇嗲的新娘,所以无论心碎成什么样了,她都在他面前扮演永远的十八岁初恋。

她也辛苦了。

周密也辛苦了吧。这么多年,咬着牙关,一件件拿回曾经的东西,他很想回到那时候吧,爸爸还在位,家里永远有温暖明亮的灯光和厚厚的花样复杂的地毯。甚至,他连那时候的女孩子,都要重新带回身边。

他们都算如愿以偿吗?

可是为什么,她一点都不想走近那个幸福的幻象。

苏青青突然转身,朝酒店门外狂奔,她知道她这个伴娘缺席了,婚礼也不会大乱的,他们照样能顺顺利利地把这个酒席给办了,他们成了更圆满的人生赢家,那个“跟初恋兜兜转转十年结婚”的感人故事,今晚以后会流传在各个宾客的脑海里。

她走了也不妨碍大局。

但她就是想走。她知道她无论怎么横冲直撞,都没办法在他的生命里激起一点真实的波澜,但她就是不想按照他们给她安排的剧本,笑容得体地演完配角。

她不要。

苏青青走得还是太早了,她买了当晚的机票去日本,飞机上不能上网,她错过了朋友圈里高中同学们依次发布的婚礼小视频。

当天婚礼有两个大热点,一是少了个伴娘,二是新娘在誓词环节,哭到蹲了下来。

当然大家都说,哭也是应该的,这么多年的感情,周密又经历过这样的起落,感触一定很多。刻薄点的老同学说,她运气真好,飞走的鸭子还能自己跑回来。

没有人知道新娘到底在哭什么。

苏青青也不想知道了。

她跟着周密学会了听戏,周密喜欢老生唱段,她却很俗气地喜欢那一折“霸王别姬”。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她曾经幻想过,跟周密死死地绑定在一起,什么关系都可以,但是就要永远地赖在一起。

可是苏青青脸贴着机舱里的玻璃,那一片冰凉让她格外清醒——君王意气尽,幸或不幸,她却还有一口气在。

他们想要的故事结尾,她不想要。

他不再试图寻找的地方,她还是想,再去看一看。

空姐端过来一杯橙汁,苏青青扭过头,看着窗户上映出来的自己模模糊糊的轮廓,悄悄举起了杯子,跟窗户碰了一下:“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