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掉那少年

番外二 再续夜航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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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瞬间,韩统突然想明白,自己究竟想跟陈一湛说什么了。他真正想说的是,你哪都别去。拜托你,在原地等我,哪都别去,你再等我一会,我就想通了。就一会。

正月初五,为了参加高中同学会,韩统提前从台州老家返回杭州。

他对这种场合没抱什么希望,知道人越多,气氛越微妙。所有超过十个人的聚会都是名利场的缩影,而名利场向来不问交情。

他甚至觉得同学聚会是一件残酷的事情。十年前,他们身上的可能性比现在多得多,命运展现在面前的,还是迷人的不确定性,而十年后,他们都被死死拧在了各自的命运齿轮上,动弹不得。

包厢里的情况和他料想的没有差别。男生拉了几把椅子围坐在门口,不是“×总”就是“×老板”,一水地乱喊,还在读博的那两个,被不怀好意地称作了“×导”。再也没有报完名字就杵在台上,跟全班同学面面相觑的羞涩,每个人都在交流小道消息:“最近新上手了个项目,还请×兄多多指教。”

韩统怕冷,偷摸地往屋里钻。

被围在最当中的女同学,一手托腰,另一只手轻抚着肚子,连声感叹运气好:“班长真是照顾到位,要是再拖一天我就来不了了。明天一早就要去奥克兰啦,那边房子也找好了,空气好水源好,适合养胎,等孩子生下来,吃的奶粉也放心。”离她最近的女生像触碰神迹一般,轻轻按压她的肚子,语气半神半鬼:“我听说哦,这个小孩子在国外生的,哪怕不是混血儿,也会眼睛大皮肤白,像外国人。”

女同学们又一片感叹声,有人问:“那你老公跟去伐?”

怀孕的女生用小手指把鬓发高高挑起,继而稍稍抬了抬下巴,这个动作让韩统恍然想起,她曾经是班里的文娱委员,组织大合唱时,每当有人跑调跑得太突出,她就会下巴一扬,露出礼貌的不耐烦的神情。

“他不去的,毕竟现在才十七周嘛,太早了。等过两个月,他这边走得开了,再过来陪我。哎哟我很放心的啦,老周这个人,你放他出去玩,也玩不出什么花样的。”

韩统大半个身子探在茶几上,听着她们互相刺探、互相恭维,手指顿了顿,把积了好长一段的烟灰,耐心地,平均地,一截截敲落。

青春片总喜欢拍老同学聚在一起,重返十八岁,韩统猜想编剧是不是没有亲身参加过同学会,旧同窗们被拘在一个房间里,周身遍布着不能提的禁忌,小心避开那些敏感词——别误会,敏感词是:“你房子买在哪,你公务员考得怎么样了,你在的那家创业公司……还没倒闭啊?”

前女友什么的,反而不在此列了。

譬如韩统看陈一湛,就跟看微博自动推送的模特广告一样,屏蔽吧不舍得,关注呢,也没必要。

韩统的初恋发生在初三。班里转来个因拆迁而户籍变动的转校生,就像所有初恋女主角一样,长发大眼,气质恬淡。韩统往她抽屉里塞过小零食,也放过有蟑螂的水瓶子,元旦晚会上两人被抽中表演节目,韩统主动提议唱首《蜗牛与黄鹂鸟》以示纯情,然后在“咿咿呀呀”的旋律中,愉快地接受了大家的集体起哄。

初恋毁灭得也很快。两人中考分数一样,韩统去了省立一中,女生听了家里人的话,接受了区重点中学三万块钱的奖学金,成了那个学校到处宣扬的“高分重点培养对象”。

那年暑假,家里人为了奖励韩统,带他去滑雪,在半山腰的一个小酒馆里,韩统用冻肿了的手指给她打电话,女生哽咽着说“忘了我”。韩统滑雪的时候从一个陡坡上摔了下去,他索性坐在地上,一半身体埋在雪里,望着天空哭泣。

韩统大学后谈的女朋友都很相像,美得斩钉截铁,也温驯得水到渠成。韩统记得住她们每个人最有趣的地方,一口台湾腔的Vivian一骂人就是他听不懂的温州话,亲自替四只狗洗澡的Gigi经常网购自贡兔头,最好玩的当然是Amy,自强不息的女性典范,每次跟他出国玩,都会提前朋友圈预告做代购,都快赶不上飞机了还要在机场帮人家采买口红,就为了赚二十块钱的代购费。

他喜欢她们这些轻微的不出格的有趣,喜欢看她们闹脾气,也喜欢她们的见好就收。女人是很有趣的,如果你不试着理解她们的话。

韩统永远记得初恋白皙精巧的耳垂,也记得搞定过一个混血模特,她睁着淡棕色的眼眸,说“我要给你个惊喜”,然后撩起头发,韩统看到她的脖子上,纹了他的名字。

但陈一湛实在是属于两头不靠,长得也就是娇憨,但刁蛮、难搞、任性……他俩在一起掐头去尾也就一年,却作得他十年怕井绳。

今天陈一湛当然也来了,就是那个声称“生在国外的小孩子长得特别灵气”的神婆。

吃到九点钟的样子,韩统看人渐渐走了,心内计划着告辞,恰巧女友发消息过来,说刚做好头发,要不这会儿就来接他。

其实韩统被人群缠得太紧又太久,心里懒洋洋地不怎么想见面,但这个点,人又多,车难叫,或许还有老同学要求顺路一起回去,想想就烦。有女朋友在,想来没人会不识趣地上他的车。于是他回复说好。

她回复的是一张驾驶座上的自拍,典型的收下巴假笑,眼睛瞪得滚圆。韩统喝了几杯酒,被这自拍吓了一跳,连忙退出聊天页面。

女友等了会儿,没等到他消息,就直接打电话过来了。声音是一串又一串的波浪号:“宝宝,我的新发型好看吗?”

韩统把手机从耳边挪开,举到半空,仔细观察了刚发来的照片,斟酌再三,犹犹豫豫地问:“你头发……染了?”

“嗯!”

女友那边脆生生地一应,韩统无声地吁了口气。这一关,好歹混过了。

“宝宝,你快问我为什么要染头发。”

“还不是因为闲的。”心里虽这么想,韩统还是无视身边周密的怪笑,学着女友的口气追问:“为什么呀?”

“因为你说,你以前的女朋友都没有超过一年的。可是我们已经一年多了耶!所以我想,我换个头发颜色,你就等于换了个女朋友,这样我们的新鲜感就能维持得更久,我是不是很聪明呀?”

韩统忍不住笑了起来。

女人多有趣。世界多美好。

他闲得慌,索性把手机放到周密面前,问他:“哎你觉得她好看吗?”

周密闭上眼睛,说“不想看”。

“别呀,看啊。”

周密瞥了眼,说:“不好看,塑料感太强,还不如陈一湛。”

韩统本来歪在椅子上,这下气得坐直了:“怎么还不如陈一湛啊,周密你看清楚再说话。”

“陈一湛挺好看的啊。你高中时上摄影课,不是老偷拍人家。”

“我那时候没见识啊。”分手后韩统落下一个毛病,一听到陈一湛的名字就烦,是生理性的烦。心头无名火“哗”一下被点燃,搅得人坐立不安。他也知道说女人坏话不好,可没办法,他非得当着外人的面贬低她两句,才觉得好过些。

周密打了个哈欠,坐直一点,拍拍他的肩膀说:“行吧,来,说说这些年长了哪些见识。”

周密九点半就要走,韩统跟着他下楼,独自在大堂里等女朋友。她在电话里连连抱歉,说:“哎呀我不知道这是单行道,现在得绕一圈,宝宝你还没下来吧?”

韩统说:“没。你慢慢来吧。”

挂了电话,也懒得再上楼,就倚着一根柱子玩手机。

过了会儿才发现离他三米远,是同班的女同学们,不过她们顾不上他,快要散了,得抓紧时间交流八卦。一个个穿得跟诰命夫人似的,专心讨论着没来或者先走了的同学。

“叶蓁蓁还是没来啊。”

“怎么来啊,都要结婚了,被周密临时变卦。这脸打得那么狠,还怎么好意思见老同学。换成我也躲出去读书了。”

“她家很有钱吗?供得起她读这么多年书?”

“还行吧,陈一湛家才是真一般。她当年高考考那么砸,都没有出国,就是因为没钱吧。”

“她现在在干吗?我看她今天晚上穿得蛮一般的,我反正是认不出她的衣服牌子。”

“做家居设计吧。在上海工作。”

“上海啊。那她买房了伐?”

“怎么可能。没有买房资格,也没有男朋友。”

“哎,她当初放过韩统真是可惜。”

“怎么叫放过呢?”另一个女生笑着推搡了她一把,“那叫抓不住啊。”

韩统起先偷听得很爽,话题刚涉及陈一湛的时候,他甚至想夸奖她们观察得细致入微。但眼看她们要没完没了地聊下去,他从柱子后面绕出来,经过她们身边的时候,放重了一点脚步。

女友发消息说“快了”,他索性走到酒店外面等。

从旋转门里走出去时迎面撞上的人,恰好是陈一湛。她还是像从前那样没眼色,傻呆呆堵在门口,不知道自己会妨碍到别人。

但韩统还记着女同学们议论她的话,对她有点痛恨不起来,就牵动了嘴角笑笑。

陈一湛倒是吓了一跳。脸上摆不出合适的表情。

特意离她几米远也没必要。韩统想了想,还是站在了她边上。

陈一湛瘦了些,顺便减掉了很多跋扈的气质。怕冷,手臂环着,毛衣的领口被洗大了,她看一会儿手机,就要用手拉一下领口。

“你叫车了没?”

女生没防备他会开口,愣愣地抬眼,点了下头。

“你这都等多久了,怎么还没来啊?”

“……”

手机振动,是陈一湛的。

她接起来:“……对就是我定位的地方,你到了吗?……什么路,我要去什么路口等你?可是我不认识那条路啊……”

她越讲越急躁,一手握着手机,一手使劲抓头发——“我是本地人,但我不认识那条路啊,本地人就非要认路吗?我凭什么要认路啊?”

韩统笑得花枝乱颤。

还有比看陈一湛炸毛更赏心悦目的事情吗?没有了。

最后陈一湛还是上了韩统的车。

韩统坐在副驾驶上,陈一湛一个人坐后座,女朋友开车。寒暄两句后,车厢就陷入了寂静。

韩统闭眼休息的时候想,女朋友这么百里夜奔地过来,无非是想在他同学面前亮个相,现在就算观众是陈一湛,也该给她个面子。于是打起精神,凑过去看她头发:“头发到底染成什么样了?我看看。”

“哎呀你走开。黑漆隆冬的,看得清什么?”

“能保持多久啊?”

“看情况吧。要少洗头,洗多了就变黄了。”

韩统拖长声音“哦——”了一声,觉得聊得差不多了,重新躺到副驾驶座上。

然而女友却被激起了谈话欲。她盯着后视镜,热切地问陈一湛:“韩统这个人,读书的时候就很讨厌吧?”

韩统也饶有兴趣地等着陈一湛的答案。

“还好吧,男生小时候不都那样吗?跟猴子似的。”

韩统脸色一黑。

女朋友倒是被逗得咯咯笑,笑得差不多了,继续追问她:“哎,他读书时喜欢你们班的谁啊?”

韩统背后没长眼睛,但他觉得,那一刻,陈一湛看了他一下。

赶在陈一湛开口前,车子险险地擦倒了一个交通桩,底盘顺利地被卡住,女友一个急刹车。韩统确定安全带扣紧后,回身看陈一湛。她被颠了几下,两侧的头发垂下来,眼睛闭得很紧,长睫毛贴在眼睑上,像小动物碰到危险的时候,拢起了自己的羽毛。

韩统给交警队打完电话,跟女朋友说:“他们一会儿就来,你就坐在这等着,有事跟我说。”然后转头看向陈一湛,“离你家也不太远了,我走路送你回去吧”。

这一段路他闭着眼睛都知道要怎么走。

路很窄,而且昏暗,有的路灯像是知道自己发不了光,主动垂得很低,也没人检修,就这么弯在路中央。附近居民楼里亮着几盏灯,微弱地照到了马路上。

走到这段路的尽头,就是陈一湛家。

就是在这段路上,他跟她吵过无穷的架。一开始是陈一湛扭头就走,他在后面追,后来就是喊,再后来他不追了,等她跑开五十米扭头怒气冲冲地跟他对视。

他们放学的时候正好也是老太太们围着唠嗑的时候,韩统都不敢细想,那一年里,他给她们提供了多少笑料。

晚上的寒气是揪住大衣也挡不住的。冬天的月亮也要瘦一点,冷淡地照着不再相爱却仍然亦步亦趋走着路的两个人。

韩统觉得说说话或许会好一点,就问她:“哎,听说叶蓁蓁现在在做时尚博主?”

“对。”

“那她现在也算网红了?”

“嗯。”

“赚得多吗?”

“挺多的吧。不过开销也大,一天到晚得买衣服。”

“哦,苏青青呢,还跟她老板在一块?”

有只猫窜过来,陈一湛往他身后避了避,然后才答话:“是的吧。”

“挺好的。你说那帮女生有病吧,就是嫉妒她找了个有钱男朋友。一晚上都听她们在聊苏青青,酸气冲天的。”

“同学会嘛,就是这样子的,谁不来就讲谁坏话。”

韩统突然想起他在大堂里听见的关于陈一湛家境的讨论,心里有些难过,就停下脚步,放轻声音跟她说:“别跟她们一般见识。”

然而陈一湛以为他还在为苏青青打抱不平,忍不住嗤笑说:“你们男生啊,就算哪天苏青青抢银行了,你们都觉得是银行欠了她钱。”

韩统在黑暗里翻了个白眼。不识好歹。

幸好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