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出来的时候,看到女朋友跪坐在茶几前,那一捧花被摆在茶几上,她拿着剪刀在修剪枝叶。看到他出来,她笑得有点不好意思:“虽然我们就在这待几天,我还是想好好修一下。不然可惜了。”
韩统走过去坐到沙发上,她整个人就蜷在他的腿边。客厅灯光是橘黄色的,均匀地洒落在她的头发上,看起来很温馨,韩统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女朋友回头朝他笑。
韩统对“好男人”这种头衔毫无兴趣。但这也是生平第一次,他觉得自己那么不是人。
韩统开年回上海后一直不顺。
这一年上海的倒春寒格外漫长。韩统自觉筋骨好,只肯穿衬衫和大衣出门,很自然就重感冒了,在家里擤着鼻涕办公。
他是有晚睡晚起的习惯的。女朋友要睡美容觉,睡得早,他就一个人坐在客厅里,能开的灯全开了,茶几上是女朋友睡前给他泡的绿茶,太久了,茶叶都沉到了杯底,韩统浑身酸疼,懒得起身重新倒水。
凌晨两点的时候,他PPT改着改着叹了口气——韩统讶异地发现自己学会了叹气,他从前很烦别人叹气。他从前最不情愿跟他爸一起出去,因为他爸有叹气的习惯,他在家里可以关上房门躲起来,在车里就没办法,他爸一叹气,他就觉得整个车里的气氛都压抑了。
他被自己的叹气声搞得心烦意乱,决定重新倒杯水喝,起身的时候,却注意到沙发旁边的富贵竹叶子边缘都发黄了,他索性蹲下来,仔细查看植物的情况。
韩统侍弄花草的习惯,也是他爸培养出来的,小时候,他爸出差回来,象征性地抱他一下,就钻到阳台去看花草长势,他一直嫌韩统太闹了,说男孩子也得有些静悄悄的爱好才好。于是韩统出国念书的第一年,每周跟家里人视频一次,大半时间在给他爸汇报盆栽培育情况。
韩统拨着叶子细看的时候,无可奈何地承认,他终于活得越来越像他爸了。
小时候他嫌他爸土,觉得他爸盖的楼盘都很低级,不是什么高端小区,全是跟市政府勾勾搭搭给拆迁户盖的楼。他刚子承父业的时候,一上任就迫不及待地推出“智能家居”的概念,很时髦,然而资金链差点断裂,九死一生的时候,是周密替他找投资人注了笔钱。自那以后韩统就知道了,时髦的面子需要有不时髦的来钱方式做支撑。
茶几上的手机突然振动了下,在一片寂静里,吓了韩统一跳。
他想这时候谁还会再找他,点开一看,是周密,说要来上海。
韩统精神起来,哑着嗓子给他打电话。
“你来干吗,要不是出差的话,住我家吧。”
“一个朋友开了个健身房,还带篮球场的,让我来玩。”
“那就不是出差,来我家住吧。等我感冒好了咱们俩喝酒。”
“我才不。”周密在那头嗤笑一声,“我才不要被你金屋藏娇。”
“那你住哪,酒店订了吗?”
“四季。”
“你住四季干吗?四季风水不好……住四季的都是晦气的人,谁去那沾晦气。”
周密没有说话。韩统这才自悔失言,几年前周密的父亲因为经济问题被捕,母亲去了澳大利亚,再也没回过国,周密对这种话题很敏感。
但俩人关系太好了,韩统也不能道歉。于是话就阻塞在了这里。
过了好一会儿,他听见周密用如常的语调说:“我本来也是孤臣孽子,晦气克晦气。”
韩统决定活跃一下气氛,他喝了口已经凉透了的茶,再度规劝周密:“你来跟我一起睡吧。反正我跟女朋友也差不多要分了。”
好了,这下气氛彻底活络了。周密用满是愉悦的口吻,问他这一个又怎么了。
“……也没怎么。我就是觉得,太和睦,太相敬如宾了。我最近总结了一下啊,我这几年感情老是不能长久,主要是因为她们都太顺着我了,其实我是喜欢烈一点的女人……”
周密果断打断了他:“你的分手理由很简单,我帮你归纳就行,你都是因为有下一个了。”
韩统先是大笑,然后又无力地反驳说:“这次真的不是,这次真没有。”
“韩统,”周密突然笑得很是鬼祟,“你是不是跟陈一湛,又搞到一块去了?”
“说话文明点。什么叫搞……况且也没有搞到一起去。我们没怎么联系。”
韩统确实没怎么联系陈一湛。他想不出有什么好跟她说的,说他现在的生活吗?他这两天混沌到连周几都不晓得。说他从前的经历吗?他一想到她曾一页页翻看他的动态就觉得心里堵得慌。说再早点,高中时候的事情吗——那他免不了会被她追问,当年不是觉得我很烦吗?怎么又来找我了。
什么都说不了。但不妨碍他回忆。
他怎么跟陈一湛在一起的,他是真不记得了。当时班里好看的女生就这么几个,他近水楼台,就喜欢了陈一湛。
她当时特别骄纵。他应该是哪个晚上跟她发短信告白的,第二天早上,他到学校的时候,她已经坐在座位上了,咬着吸管在喝牛奶,临时背当天要听写的单词。看到他,她没有一点羞涩,大刺刺地把手一伸:“给我。”
韩统发蒙:“给你什么?”
“地理作业啊,我没做,快给我抄。”
韩统把书包放到地上,问她:“凭什么?”
“我是你女朋友了啊,你难道不应该给我抄地理作业吗?”
前排的苏青青转过半个身子来看热闹,韩统没忍住看了她一眼。
大概就是这一眼,更坚定了陈一湛要抄他作业的决心,苏青青都看到了,他再不给,她岂不是很没面子?她几乎蛮横地从他书包里翻出地理作业,抢过去要抄。
韩统当时年少气盛,又被苏青青笑眯眯地注视着,整个人火气也上来了,他夺回自己的地理作业本,说:“原来你就是为了这个啊,那别在一起了。我反悔了。”
——从在一起的第一天开始,争吵,就伴随着他们俩。
所以分手的时候,韩统是真的烦透了。
他觉得再继续下去,他就要对女人这个物种绝望了。
而谁能想到,若干年后,他在胳膊酸得都抬不起来的夜里,对着一杯毫无滋味的绿茶,想起了她。他现在是真的觉得很好笑,到底一个地理作业,怎么就不能给她抄了?
元宵节。周密到上海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了,韩统去接他。从浦东机场开到四季酒店的路上,他们俩同时看见了天上大片大片的烟花。
非常密集。恍然若烧,妖气冲天,像星星在头顶爆炸。
恰好前面就有一个漫长的红绿灯,韩统停下来,拿过手机,偷偷摸摸地背朝向周密,假装看邮件,其实是在给陈一湛发消息,他说:“我刚才看到了很漂亮的烟花,想录下来给你看,但马路上这么干实在是太傻了,就发呆了两秒钟。为你。”
后半程韩统开得很快。一到停车场,他就拿出手机来看,陈一湛还是跟死人一样,什么都不回复。
开到酒店,周密下车,韩统帮他一起拿行李,兜里的手机震了下,韩统腾出手来看手机,看到是一个App的消息推送,顿时脸就垮了。周密看戏一样地笑,说他老夫聊发少年狂。
从酒店开回自己家的路上,韩统忍不住又抬头看了看光秃秃的夜空,什么都没有,没有烟花,也没有星星。
然后手机又震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拿起来看,这回是陈一湛发的了,她说:“韩统你到底想干吗?”
这问题,韩统这两天问了自己许多遍了,到底想干吗呢?他也不知道。
他只是频繁地记起了他们吵架的细节——对,架吵得太多,怎么想都想不完,所以他有时候会一个人傻乐,觉得这有什么好吵的,有时候会帮着其中一方生气,想这事确实过分了,有时候他甚至想穿越回去,替当时还不太懂语言艺术的自己,再噎陈一湛几句。
她那时候真的太难搞了。他记得有次他刚到教室,就发现她怒目圆睁,问她怎么了,回说昨天做梦梦见韩统吼她。于是莫名其妙地跟他闹了一整天别扭。
还有一次,他也是刚到教室,问她要纸巾,她死活不肯给。他说又怎么了,陈一湛冷着声音说:“你别跟我说话。”
韩统好言好语问了半小时,得到的答复是:“昨天我说完晚安,你没回我。”
“那你说完晚安我不就睡了吗?”
“那你也应该回复完再睡啊?”
“为什么?”
“就是,你得做那个最后一个回复的人啊。”
“凭什么啊?”
“你不是喜欢我吗?”
韩统在车里咯咯笑出了声,怎么那么好玩啊。但他后来好歹学会了,如果你想让一个姑娘觉得你很在乎她,你就得做结束对话的那个人。
他们到底吵过多少架啊?怎么有那么多事情可以吵呢?陈一湛偷偷看言情小说,《冷面王爷俏皮妃》那种,韩统趁她不在,把小说拿出来,跟周密一起边看边笑,奇文共赏,没料到陈一湛提前回来了,看到他们俩前俯后仰的神态,直接把半瓶水泼了过来。
韩统简直想打电话问一问她:“陈一湛小姐,现在还看《冷面王爷俏皮妃》吗?”
吵到最后,韩统每天上学前都恨不得卜一卦,问问今天到校,看到的脸色是吉是凶。凶的话,是有多凶。
后来韩统出国念大学,陈一湛留在国内,他们俩就合情合理地分开了。新的人生就要展开,怎么想,都没必要每天花费半小时越洋吵架。
那时以为这就完了呢。
谁能料到,他会有现在,对着深夜上海空旷的马路,想自己到底想干吗呢。
他只知道应该跟女朋友中断一阵子。
回上海后她隔几天就说起去宠物商店挑只狗,他一直拖着。他倒是不介意花钱买条狗,就是觉得,共同养宠物这事太大了,他怕她因此产生天长地久的错觉。
他在踟蹰要怎么开口。
分手的时间场合倒是其次,关键是他找不到一个正当理由。这算劈腿吗?怎么都不算啊,他甚至摸不清陈一湛的态度——想到这里,韩统简直自豪起来了,在这年代,像自己这种没找到下家就贸贸然分手的男人,实在是太少见了,少见的纯情。
就是被这股自豪感驱使着,回到家,他发现女朋友蹲在客厅里给富贵竹浇水的时候尝试搭话:“这盆东西怎么搬进来了?”
“晒了两天太阳了,该搬进来了。富贵竹本来就是要放阴凉处的。”
“那你怎么不等我回来搬?你一个人怎么搬的?”
“谁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再说你不是在生病嘛。”
韩统那一刻几乎就要心软,把所有的话咽下去了。但他还是艰难地开口了:“你要不坐一会儿,我跟你商量个事。”
韩统其实很怕,怕她一脸雀跃说:“是我们要养狗了吗?”那样他就真的说不下去了。可是她没有。她端端正正坐好,还给自己泡了壶茶喝。
“我想我们分开一阵子。不是分手,就是分开一阵子。”
他很小心地观察了下女朋友的脸,没什么表情,像是在听他说“我想我们明天吃糖醋小排”。
“不是你的问题,可能是我有点问题……当然问题也不大。我最近状态不太好,我们新开的项目很不顺利,我又重感冒。”韩统及时停止了说明,他自己都觉得,这个分手理由太鬼扯了。不行,得重想。
然而女朋友稳稳当当开口了:“你是喜欢上别人了吧?”
韩统还没来得及大呼冤枉,就听见第二发重磅:“是你高中同桌吧。”
“……”
“别瞄了,我没看你手机。”女朋友的声音此刻听起来凉凉的。“自从那天晚上送她回家后,你就整个人不对劲。还有,你们俩在一起过吧——送她回家那次,我们没有用导航,全程是你在指点我要怎么开怎么开。就算是本地人,也不会莫名其妙对一个离家那么远的老小区那么熟吧。”
韩统当然可以负隅顽抗,但他不想了,他把头仰起,靠在沙发背上,过了会儿,直起头来,说“是”。
“其实我们没怎么联系。但这几天,我确实一直想着她。”
“她没什么好的,你犯不着跟她较劲。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最近老想她。”
女朋友盘起腿,坐在沙发上,还拿过一个抱枕,舒舒服服地听他讲下去。
韩统确实想找个人说一说。找其他人自然是不合适的,就算找周密,也显得气短。周密前女友叶蓁蓁做时尚博主这事,他笑了好一阵子,还缠着周密问,在微博上一不小心刷出前任照片,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他这样取笑过周密,所以更不想他知道,自己此刻的进退两难。
女朋友成了唯一的倾诉对象。
他很缓慢地说起很多年前的那些很小的事。他们高一的时候不同班,但是同一个化学老师,有一次做实验课,因为实验室很大,老师就把两个班合并在一起上。他的搭档就是陈一湛。陈一湛胆子特别大,做完实验,韩统就偷偷摸摸地用手机流量看篮球转播,一抬头,发现陈一湛把各种试剂倒在一起,脸跟试管凑得很近,看能沉淀出什么玩意。
韩统开始只觉得她闲得慌。
但过了一会儿,就看到她点燃了酒精灯,开始烧试管底部。韩统忍不住出言讽刺:“您这炼丹呢?”
女生斜了他一眼,继续烧。
等到韩统再一次抬起头的时候,看到的已经是试管里颜色非常澄澈的紫色和蓝色**。陈一湛像是感应到了他的目光,转过头来,得意地问他:“像不像鸡尾酒?”
韩统点头,说:“像。”
她于是递过来一支,还用自己手里的试管,轻轻碰了一下他的,小声说:“干杯。”
他还说起那些琐碎的相处。说起陈一湛很挑食,高三的时候食堂翻新,学校就给他们统一订了外卖盒饭,每天中午送到班级门口。陈一湛不爱吃蔬菜,所以总把蔬菜给他,把他餐盒里的肉夹走。因为盒饭里的肉本来也就那么一点,于是韩统过早体会到了贫贱夫妻百事哀的意味。
当然,也说起了无休止的争吵。他自嘲地看向女朋友,说陈一湛很烦的,叽叽喳喳,政治课无聊,就逼他一起在纸上画格子,用笔画图,下五子棋。陈一湛很讨厌做眼保健操,拉着他去自动贩货机那儿买可乐,夏天,那边蚊子特别多,陈一湛索性带了两个电蚊拍,跟他比赛,谁五分钟里击毙的蚊子多。
“整个一神经病。”
韩统最后这么总结陈词。
说完,他看向女朋友,发现她的笑容明晃晃的,像是伤感,又像是讽刺,她说:“韩统,你还真是不把我当外人。”
哪怕没谈过之前那么多个女朋友,韩统也知道自己刚才说错话了。
他有点抱歉地看向她,却看到她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韩统,你就这么不怕我生气吗?”
韩统本身就重感冒,晚上接周密的时候吹了风,这会儿更是加重了,本来眼睛就是酸的,他一低头,想顺势也流一点眼泪。正在酝酿的时候,听见女朋友冷声说:“不必装了。”
她把腿放下来,双手交叉在胸前,眼睛红红地瞪着他,不怎么可怜,倒是有种莫名的气势,韩统知道这个想法非常不合时宜——但他确实觉得,她现在这样,挺好看的。
他索性不再尝试伤感,替她重新泡了壶茶,诚恳地对她讲:“我只是觉得我们分开一阵子比较好。你这几天可以继续住家里,慢慢看房子,你新房子前三个月的房租我替你交。你之前不是想找个厂打版卖鞋子吗?我替你去找厂下单。我们还可以挑个日子,去买条金毛,你接下来一个人住,也不会太孤单。”
女朋友慢慢收住了眼泪,却还是瞪着他。
韩统平静地跟她对视。
女朋友突然发问说:“我之前去西班牙,给你妈妈挑的那双鞋子,你送出去了吗?跟我说实话。”
韩统没料到她还记着这事,来不及撒谎,只能缓慢摇头,说:“没有。现在放在我车后备厢里呢。”
女朋友转头,对着空****的墙面,冷笑了一声。
韩统猛然间想起,跟女友的第一次会面,是在停车场的入口。前面那辆车停了,有个怒气冲冲的女人跳下来,重重地甩上车门。里面的人刚想探出头来劝,就被她抄起一只高跟鞋砸了过去,她骂不出什么内容,只是重复着几句脏话,以及拿鞋子往对方身上砸。
里面的人很快就把车开走了,女人还留在原地,手上挥舞着高跟鞋,一个劲地喊“给我滚”,全然无视对方早就滚远了的事实。
女人怒气冲冲地往停车场入口处走,一个没留神,鞋跟卡进了窨井盖的小孔里。她尝试转了下脚踝,想拔出来,未遂,只能蹲下来,用手拔鞋跟。这样的姿势很容易摔倒,在她即将失去平衡的时候,韩统扶住了她。
她问也不问就上了他的车,跟他轻轻松松地道谢后,就开始关心他车上的手工摆设。
韩统当时只是觉得她很有趣,泼辣又狡黠,前一秒还拿高跟鞋砸人、大骂脏话,下一秒就在他车上顺水推舟地讲:“啊我不急着回家啦,你去哪呀?要不我也跟着换个心情。”
那晚韩统异常得像个好人。他带她去了熟人的茶室,要了一碗酒酿圆子,桌子上摆了好几个小橘子,她剥开来尝了尝,又把余下的几瓣丢进碗里。韩统无声地观察着她这一系列的动作,然后她就把碗推过来,问他要不要尝尝。韩统满当当地舀起一勺,圆子是糯的,微甜,橘子却是涩的,微酸,两种滋味一齐迸发在口腔里,并不难吃。
他也说不清,是被这个女人的哪一处打动的,现在想起来,大概是她一会儿撒泼一会儿撒娇,情绪收放自如的样子,很像陈一湛。
不对,不是她像。是她们都像。
但都是改良版的了,有逼急了就踹门的,但没人像她那样,瞪着红红的眼睛踹他的。也有拖着尾音跟他讲,出差时能不能给人家打个电话的,但不会像她那样制度森严,恨不得晨昏定省了。后来的她们讲感情也讲策略,问他要一些关怀,也要一些好处——两者是可以流通兑换的。她们都是讲道理的成年人,不像她,胡搅蛮缠,寸土不让地跟他要好多好多的爱。也不知道那些爱拿去能干什么。
真的你说人要那么多爱干吗呢?
他就是这么想着,缓慢地把女朋友脸上的泪痕擦干,他说:“我们总归是朋友,你有什么事,都可以跟我说。”
接下来的三天里,韩统搬到了四季,住周密隔壁。女朋友——哦前女友——很安静,没有电话也没有短信,朋友圈没发自拍加歌词彰显心情,也没有在微博上转发伤感的晚安故事,从头到尾一声不吭。
第三天的时候,她打电话给他,让他回家一趟,说房子找好了,现在在搬。他赶回家去,发现确实她的东西都被打包收起来了。看着她淡定自若地指挥工人,韩统多少有些唏嘘,这才是正常的男女分手情形,没有讨伐也没有声嘶力竭,当年他跟陈一湛分手,隔着电话线,都能感觉到她快要掀翻太平洋的怒气,他也是怂,还会提醒她多穿衣服,胃药记得放冰箱冷藏,每日早晚要吃一粒。
他对着阳台上空****的衣架笑起来,克制、礼貌、互不干扰,才是成年人感情的基本要素。而他跟陈一湛分开,那简直就是送年幼的小女儿去上全日制寄宿幼儿园。
这么想着,他决定给陈一湛打个电话,没想好要说什么,就先说自己分手了吧。
班级聚会过后,有人整理了一张表格,上面详细登记了每个同学现在的住址和电话,韩统当时觉得这得多闲的人才想得出搞这个。现在他无限感激这个拿自己的时间方便了他的同学,不然他都想不出,能跟谁问陈一湛的手机号。
但电话真的被陈一湛接起来的时候,他反倒说不出那句“我分手了”,他觉得她一定会接一句,“那关我屁事啊”。
陈一湛在上班,她声音压得很低,问是哪位。
韩统犹犹豫豫地开口,说:“是我。”那边一下子就沉默了。
韩统扫了眼放在阳台上的富贵竹,决定蹲下来打电话,他说:“你在哪上班?我晚上找你吃个饭吧。”
韩统听见她语气直截了当地问:“你找我吃饭干吗?”
真的太不会给人台阶下了。换作几年前的韩统,绝对又要炸,她当年就是这副死样子,他们吵完架,他去楼下等她,她不肯下来,非得在电话里问:“你来干吗?”
除了来求和还能干吗。那时韩统别别扭扭地,只觉得两个人抱一下哄一会儿就能解决的事情,怎么就非得开口说“我错了”,况且她没错吗?这么一想,韩统口气也不太好了,于是又是一顿争吵。
然而现在韩统已经知道认怂往往是解决问题的最佳方法了。他人蹲着,语气也跟着窝囊起来,他说:“我还能干吗?我想见你。”
其实说这话的时候他还是提心吊胆地,生怕她“噼里啪啦”再来一句,“那我不想见你啊”。那他真得干出在她家楼下追围堵截的事情了。都这个年纪了,再干这种事,他觉得自己真的要无颜苟活了。
幸好她松口说:“那六点,就在公司楼下的茶餐厅见好了。”
韩统站在阳台上,又想轻快地哼歌,又思忖晚上要说什么,停了会儿他决定盘腿坐在阳台上,闲着无聊,就一片片揪富贵竹的叶子玩。
他其实心里也没底。他是真的想跟她重新来过吗?可是她脾气那么坏——哪怕现在学会在棱角外面裹层蜜糖了,也不过是表象,没几个回合,又露了刀锋,他一想到那些每天上学前都恨不得占卜问凶吉的日子,也觉得心有余悸。
但一切就这么过去了吗?又不舍得。陈一湛可爱的时候,跟可恶的时候一样多,他现在想想她很多可恶的样子,其实也有娇憨的成分在。他记得有次他重感冒,她就从家里带了冲剂来,逼他每一次下课都喝药,他中午想跟周密他们去打球,她在座位上大喊一声,让他站住,说先喝了药再走。男生哄笑,韩统觉得丢脸死了,自己简直跟电视广告里被老婆一次次逼着喝补肾药的中年男子一样。但此刻想想还蛮好玩的,可能是因为,后来再也没有人,逼着他喝药了。他自己的亲妈,给他挑外套的时候都想不起儿子穿几码,每一年都要发消息来问一问的。
他那时太年轻了,觉得还会遇到很多很多人呢,怎么能被一个逼着他喝药的姑娘拴死呢?而此刻韩统一片片地摘着叶子,突然产生一个吊诡的念头,万一,万一她就是最好的,怎么办呢?
当年周密想去北京创业,于是临时推掉了跟叶蓁蓁父母的见面,就是韩统替他洗清了道德上的负罪感。他说:“周密,你想就这么结婚生孩子,过两年每天五点去幼儿园接小孩放学,我们周末来你家看场球还得看你老婆脸色的日子吗?你就甘心过这样的日子吗?你还那么年轻,你不想去山顶看看吗?”
“你不想去山顶看看吗”这句话,后来被周密拿来激励底下员工。韩统本人倒是对山顶没什么兴趣,他已经到了别人一跟他谈梦想就头疼的年纪,觉得做什么工作,也就是糊口而已。他那时觉得前方乌泱乌泱都是人,但他没有料到那些人会变得面目模糊起来,倒是从前那些很小的事情,被时间重新勾勒出了清晰的细节。
所以到底要跟陈一湛说什么,直到六点他准时到达她公司楼下的茶餐厅,他也没有想明白。
陈一湛上了一天班,脸色不大好看。她迅速点了两人份的烧鸭饭,然后就埋头喝店家赠送的汤。韩统看桌子油腻腻的,就不怎么想动筷子,但害怕她看出他嫌弃这个环境,于是下决心,不管待会儿端上来的是什么,他都要吃出一脸的兴高采烈。
没料到在饭菜端上来之前,陈一湛先放下了汤勺,平静地看向他,她说:“说吧,想对我说什么?”
韩统觉得自己很像课文没背出,被老师叫到办公室里的小学生。
但他还是硬着头皮开口了,前言不搭后语地,说起这些天的事情,说起他想起来的那些事情,说到最后,他决定给自己加一点同情分——“你看,我都重感冒了,还来找你。我能图什么呢?我就是想见你。”
他做好了被她冷言冷语讽刺的准备。她偷看他的动态那么多年,此刻必然有口气要出,那就出呗,现在已经没什么人骂他了,他觉得偶尔讨顿骂,也蛮好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