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陈一湛宽容地一笑,用几乎称得上温情的目光注视着他:“我惦记你那么多年,很感动对吗?我花精力花时间拼凑你的生活,很感人吧?午夜梦回,发现居然有个女人矢志不渝地爱你,觉得挺刺激对吗?现在韩总是想补偿我吗?”
“——你别这么说话。”
“你是于心不忍,觉得如此坚贞的爱值得一点回报吗?”
“……”
“还是提前进入中年危机,需要不断翻旧账,来搞点新名堂?”
“陈一湛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韩统你能不能放过我啊?”
中断他们对话的是服务员,烧鸭饭上来了,她递给两人各一双筷子。
韩统闷头吃饭,等到他觉得情绪稍稍平复了,抬眼偷看陈一湛,却发现她一脸的眼泪。
她哭的样子很不好看,五官都挤到了一块,眼泪都要掉到饭里去了,却还捏着筷子,往嘴里扒饭。看到他抬头,她用近乎呜咽的声音说:“韩统你放过我吧行吗?我脾气差,你不要我,我认了,可是我没别的对不起你啊,你现在来寻我开心,又是为什么呢?”
饭吃成这样,韩统是彻底没了胃口。好不容易等到菜上完,陈一湛胡乱吃了点,他就拿起外套,说:“不管怎么样,我送你回家吧。”
韩统在快到她家小区的时候,重新捡起话头,他说:“其实我今天来见你,只是想跟你说我分手了。你别生气——我不是要来跟你卖个乖,我就是想跟你说一声,我还是,挺想你的。”
陈一湛只是抓着安全带,淡淡说了声“哦”。
韩统心知这大概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闹成这样,她以后估计连同学聚会都不想去了。所以他想多说点什么。他自嘲地笑了,说这两天还在帮前女友找厂家,她要开淘宝店卖山寨鞋子了,以后也算有了稳定收入来源。然后他扭头看向陈一湛,轻声说:“抱歉啊,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也好,分手以后也好,我都没有帮过你什么。”
陈一湛早就收起眼泪了,她没有避开他的注视,跟他四目相对。
她说话的神情太平淡了,以至于他听不出是不是嘲讽,他听见她说:“是啊。你这么大一个金龟,我放过真是可惜了。”
“哎,”韩统极力让自己的语气跟她一样平和,最好能带点戏谑的友好的味道,他发问说,“其实我高中的时候也是个不错的人了。你看你,自己也没什么钱,家里也没什么钱,你当时要是脾气好一点,我们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了。”
这话真的,太欠打了。韩统说完就懊悔了,但又觉得,也行吧,反正闹得再不可开交,这也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陈一湛没有拿包砸他。她一脸轻松地看着窗外的旧街景,这一带从前被称为上海的下只角,是来打零工的人住的地方,她租的房子,确实也是二十年前建的了,就这样,房东还三天两头宣称要涨房租。她看他的朋友圈也知道他混得很好,比从前更好,她总能看到一群老同学给他点赞,在评论区吹捧他。
她轻轻笑起来,说:“那时候是傻。只觉得你既然喜欢我,就应该抓紧我。”
然后她看见了自己小区门口的牌子:“就停这里吧。”
在下车前,她还是扭过头去,从从容容地看着他,说:“我知道你没恶意的。可是我不想再一遍遍刷你的微博动态猜你去哪了、在见谁,会不会喜欢上更闪闪发亮的人。我不想再做神经病了。我也没力气了。”
韩统就这么沉默着,看她下车,替他轻轻地关上车门。
小区门口有很多流浪的野猫,四处乱窜,韩统小心地避开它们,掉头回家。路上觉得太过安静,就旋开了电台,听那种和缓的调调,应该是一首很老的粤语歌,歌手恰好唱到那一句:“你想要的,我已失散,谁要再次亲身见识,我曾受过的难。”然后音乐声就淡下去,女主播开始胡说八道,念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的读者来信,韩统只觉得倦意从脚底开始漫上来,像是人踩进冰水里,浑身发冷又发懒。
但其实这不是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真正的最后的告别,发生在六月。
韩统带一个新认识的姑娘吃饭。姑娘很年轻,脸上还有软软的金色的绒毛,讲话的时候小动作很多,托着下巴看他的时候,眼睛里可以刮下一层蜂蜜来。
她说想去一家当红的串串店吃串串,因为排队的人太多,一直吃不到。韩统于是提前花钱雇人排队,排了两个小时,没想到等他们到餐厅的时候,还是没有排到。
韩统很烦躁,但姑娘咯咯笑个不停。
他手一摊,把手里的号码给她看:“怎么这么多人排队啊,大家是都没正事吗?”
姑娘歪着头,看着他笑:“花两百块钱找人排队,带女孩子吃人均五十的餐厅,你泡妞的方法挺特别。”
“这不是你要吃的吗?”
“是啊,”姑娘笑得落落大方,“他们都说你很有钱,所以我为了表现自己不物质,特意选的这个餐厅。”
韩统突然觉得她很好玩。于是提议说:“来都来了,继续等呗,要不在商场里逛逛?”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陪着女人在商场瞎逛了。今天也不知道哪来的兴致。他也很想知道,想表现自己不物质的姑娘,待会儿在一楼的奢侈品牌门店面前,要作何姿态。
姑娘说“好”,然后他们走往扶梯的路上,她突然停住了,指着一排娃娃机,说:“你帮我抓个娃娃吧。”
韩统有点发蒙。他指着附近一个包上挂满了抓来的娃娃的女孩子,说:“你不觉得她很像捡破烂的吗?”
“像啊。”姑娘脆生生地回答,然后迅速补了一句:“我就想当个捡破烂的。”
话说到这份上,韩统硬着头皮也得抓。他是真的没干过这个,投了好几次币,一无所获,姑娘在旁边笑得越来越欢,也是,现在谁还能参观到他这种窘态。
“你不要笑,你一笑我更分神,闭嘴。”
“哦。”姑娘一脸贱兮兮地答应了,其实还是看好戏的神情。他突然是真的有点喜欢她了,她不怕他,不怕他生气,她就像逗小孩一样,笑眯眯地看他反应。
谢天谢地。这一次总算抓了个特别丑的娃娃上来。他看着那副丑样,不禁有些解气,塞到她怀里,说:“你把它挂包上吧。”
“那也太傻了。”姑娘退后一步,不干。
“怎么傻了,你包上不挂着个东西吗?”
“韩统!”她笑骂了他一句,“这是Fendi(芬迪)的毛球,你知道多少钱一个吗?”
“我管你多少钱。你不是要表现自己清新脱俗不物质吗?来,给你个机会,换下来挂上。”
姑娘掐了他的手臂一把,然后不情不愿地把那个巨丑的娃娃挂上了。
韩统特意绕到后面观察她的包,特别开心,真的,挂着这个丑玩意儿,她的包都像是假的。
他们俩就这么互相戳来戳去地往前走。到了扶梯上,女朋友硬要跟他站在同一排。
“你这样要挡人家的道的。”
“我不管。我这个人就是没素质。”
韩统无可奈何地笑笑,向身后的人投去抱歉的眼神,然后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快要到下一层的时候,姑娘发现自己的鞋跟卡在电梯缝里了。她尝试抬脚,却发现拔不出来,于是跟韩统说:“快,你蹲一下,帮我拔一下鞋子。”
“你自己不会拔?”
“我穿着裙子啊!”她像看傻子一样看向韩统,“蹲下来就走光了,笨蛋。”
她眼睛亮晶晶的样子,跟记忆有些重合,让他几乎甘心替她做一切丢脸的事情,于是他看到自己蹲下身去,帮她拔鞋跟。
姑娘顺势抱住他的脖子,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
这就是韩统下一段恋情的起点。他顾着帮女朋友拔鞋子,没有看向扶梯的另一边,另一台上升的扶梯上,陈一湛拎着包,无所事事地向四周看。
当然,因为他低着头,所以她也没有认出他来。
这才是他们最后一次碰面。
陈一湛是九月份结婚的。韩统没收到请柬,可有周密这样一群心思刁钻的人录小视频给他看。
周密是鬼鬼祟祟地仰拍的,可是镜头里的陈一湛仍然很好看。还是小鹿一样圆溜溜的眼睛,但没了他习惯的犟头犟脑,她在跟全场人微笑。听邓丽君的老歌,以为恋人都是笑着在春风里现身的,原来不是,有人是可以笑成一阵春风的。
周密最后传来的,是新人宣誓环节,新郎声音有点发颤,陈一湛倒是朗声讲完了“我愿意”。
韩统用一只手捂成拳头,重重地抵住鼻子,另一只手抓着手机看视频,他紧紧攥着手机的时候想起好多年前,他们难得的一次和平相处。
那是个冬天的下午,阳光特别好,仿佛像银子一样,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韩统跟陈一湛坐在阶梯教室里,他照着模版练习托福写作的五段论,她在旁边塞着耳机听歌,手上剥着一个芦柑。她指甲短,于是剥得格外费力,过一会儿,她把一瓣芦柑塞到韩统嘴里,然后用干净的手背碰碰他的手腕:“是不是很甜,我剥的是不是特别甜?”
韩统很困难地嚼着这一块芦柑,不出他意料,陈一湛又把两瓣连成一块塞给他了,他尝试用舌头强行分开它们,可芦柑的纤维太厚,舌头钻不开缝隙。一抬眼,就看到肇事者笑眯眯地看着他,一脸讨赏的表情。
韩统不理她,一口气咽下后,直接从书包里拿出湿纸巾,把她的手掰过来。陈一湛的指甲剪得非常幼稚,宽窄不均,两边还有棱角,完全不是一般女生的圆润,指甲缝里还有芦柑皮细末,边缘处也被深深浅浅地染黄了。她也是有最起码的羞耻心的人,挣扎着想缩回手去,韩统轻轻拍了下她的手背说:“不要动。”然后用略带嘲笑的口吻,替她剔掉指甲缝里的脏东西:“看你的手,就能想到一个芦柑的凶杀案。”
陈一湛底气不足地哼了两声,韩统索性拿出随身带的瑞士军刀,替她把指甲修平:“不是光剪就够了,还要修的啊,你要拿锉刀去磨,把两边磨圆。还有,不要再把指甲剪到肉里去了,看着都疼啊。”女生大概是被他唬住了,端端正正地坐好,另一只手放在膝盖上,亮晶晶的眼睛盯着他,像一只刚孵化出来的小鸡仔。
韩统都没发觉自己已经放柔了声音,还在强行嫌弃:“跟你说了你也不懂,以后我帮你剪吧。”
陈一湛迅速地反手握住他,军刀夹在两只手当中,硌得两人都有些疼:“说好了啊,不许耍赖。”
“不耍赖。”那时的韩统太生涩,连握手的动作,都会让他耳热,情急之下,只好摘过她左耳的耳机找话题:“你在听什么啊?”
是一个辨不出男女的,不羁又柔软的声音,唱着一首粤语歌。他们一时都想不出什么话来,只能像做听力一样,毕恭毕敬地等待主唱发声,看屏幕上的歌词一句句跳出来:
我喜欢九龙公园游泳池
那里我不再执着一些往事
我原是世间其中的粒子
如何冲击我都可以
就在那时我变得不再幼稚
就在那时我想重新开始
二百年后这里什么也都不是
宇宙里有什么不是暂时
韩统那时热爱重金属乐,对这类有气无力的歌一律无感,刚想摘掉耳机,陈一湛突然把脸贴到了他的胸前。她讲话声音很轻,气声弄得他整个脖子痒,连带着心也痒痒的。
她揪着韩统的一根手指讲:“我喜欢你就不是,就不是。”
偌大的宇宙里确实没什么不是暂时,但当年她曾经执拗地讲,“我喜欢你就不是”。
不知道为什么,那赌气般的诺言比这冠冕堂皇的誓词,更像是真的。可是真假又有什么关系,此刻她在明亮广阔的大厅里被亲友见证,而那微弱的只有他一个人听过的话语,早就被过分冗杂的记忆叠进了褶皱里。
韩统的新女友有天下女人共有的毛病,就是爱追问他前女友的事情。以前女朋友也问过,韩统都把这个当成最佳的教育时间,给她们讲讲陈一湛的二三事,告诫她们,他很烦女人作,“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
但这一个再问的时候,他想了想,说她们都太听话了,有点没意思,都想不起一个个什么样子了。
这个答案其实很敷衍,但所幸新女友也有一切漂亮女生共有的毛病,就是觉得自己独一无二,哪个前任在她这都不算个事儿,于是高兴得屁颠屁颠的,说:“没事啊,我变态。”
韩统认同地点点头:“是,你变态。”
他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脾气很好,哪怕嘴上要刺她几句,事实上还是按着她的意思来,一是他真的觉得,自己可能开始衰老了,二则,他有时候看着她厚颜无耻地耍赖,以及咧着嘴洋洋得意的样子,会不小心想到某个人,很多年前,她也是这副德行。她们总归是有理的,有理就不饶人。
但女朋友不知道这些。她认认真真跟别人传授搞定韩统的经验,她说,越是这种看起来人模狗样的男人,内心越是有受虐癖。韩统就是个受虐癖。
说这话的时候韩统就坐在她旁边。他刚想泼她冷水,就看到她歪着脑袋,一脸傻气地朝他笑,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也是弯弯的,很亮,好像星星爆炸后的碎片,都掉进她眼睛里去了,那是还没有受过苦的眼睛,里面只有稚气的得意。
他揉了揉她的头说:“对,你真厉害。”
吃完饭两个人去停车场找车,韩统忘了把车停在哪,女朋友干脆是不记路的,他们瞎走了两圈,女朋友就嚷着穿高跟鞋脚疼。
韩统跟她商量:“你就在这,站在这牌子前,哪也别去,听见了吗?我找到车了过来找你。”
女朋友喝了点酒,迷迷糊糊地。
他帮她把羽绒服的帽子戴到头上,把她整个脸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一边跑开一边喊:“你就站原地啊,哪都别去,等我来找你。”
小姑娘大概是真的喝多了,脑子有病,高高兴兴地跳了起来,声音响亮得在整个停车场回**:“好的!我哪都不去。”
那一瞬间,韩统突然想明白,自己究竟想跟陈一湛说什么了。他真正想说的是:“你哪都别去。拜托你,在原地等我,哪都别去,你再等我一会儿,我就想通了。就一会儿。”
那么多年后,我记起你来,跟回忆索要你的踪迹。但就像刻舟求剑,怎么用力划,就怎么偏离。
女朋友醉醺醺地坐在座位上,指给他看:“月亮。”
韩统说:“哦,月亮。”
“月亮是不是代表你的心?”
“是。”
韩统把矿泉水瓶递给她:“你喝点水吧。你今天也没喝多少啊,怎么酒量这么差。”
女朋友傻笑着看着他:“那你给我唱,月亮代表你的心,你唱一句,我喝一口。”
韩统看着她半是恳求半是捉弄的眼神,到底还是深吸一口气,清清嗓子开始唱。
你看啊,月亮升起来了,但你还是消失在了无可辩驳的黑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