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孟候在1998年采写发表的《浦江儿女的援藏足迹》的报告文学,现摘录如下:
我去亚东县去采访,越野车整整跑了6个小时,翻过喜马拉雅山,才到达亚东。
亚东县县委书记次仁塔杰拉着我的手,请我喝酥油茶。塔杰书记的弟弟旺堆,是拉孜县的县委书记,兄弟俩是日喀则的一对能人,是贫苦农牧民出身的领导干部。谈起在亚东工作的援藏干部,老书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唉,再过几个月,俞凯丰他们就要走了,中央首长指出:藏族离不开汉族,汉族离不开藏族,相互学习,相互帮助,共同奋斗。现在我们真的谁也离不开谁了,他们要走我真的舍不得。他们的家乡是很发达富饶的,但是上海再好,他们也不说西藏不好,也不说亚东不好。我建议你到亚东的群众中去,你一定能听到许多关于援藏干部的故事……”
蓬珠和琼吉的故事
蓬珠的家在亚东堆纳乡桑木村,离县城有100多公里的路,别说9岁的蓬珠没见过什么大世面,蓬珠的爸爸活了大半辈子,也只不过到县城去过一趟,那还是1958年的事儿!
蓬珠全家有11个人,她是第8个孩子,7个哥哥姐姐都没上过学,唯独蓬珠是爸妈的掌上明珠,破例地被送进村办小学。不过,小蓬珠只念了几天就失学了。实在是念不起,桑木村不但贫穷,而且闭塞,蓬珠的妈妈最远的地方只到过乡政府,更别说日喀则和拉萨。全村人祖祖辈辈过着不温不饱的生活,脸朝黄土背朝天,一顶帐篷游牧四季,从春季牧场到秋季牧场。
没吃过糖不知甜,小蓬珠念过几天书,她想上学,她想念书!但是从此以后,她也只能和哥哥姐姐一样,早出晚归,割草,拿羊鞭,整天和山羊绵羊混在一起。
琼吉也是个小姑娘,比蓬珠还小一岁,8岁。她的家在上亚东乡,当爸爸妈妈再也缴不起学杂费的时候,便让小琼吉背着书包退了学。小琼吉不明白,上学了就认字了,认字了就聪明了,爸爸妈妈为什么不让她聪明?
蓬珠和琼吉做梦都不会想到,幸运之星将降落到她们身上。
县长俞凯丰和副县长潘栋樑都来自上海青浦县,他们多次回青浦联系西藏的希望工程有关事项,当他们来到青浦县法院时,法院团委决定,由他们来负担两名西藏儿童的读书费用——从小学一直念到大学,学习费用、生活费用,团委全包了。这两个儿童请县长和副县长在亚东县亲自挑选。
这两个幸运的儿童便是蓬珠和琼吉。
好消息传到桑木村,小蓬珠一声不响地跑了,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终于找到了一泓最清澈的山泉,她把自己的头发和小脸蛋洗了个干干净净。老师说过的,小学生要懂清洁卫生。
正在山上割草的琼吉听说她又可以上学,扔掉盛草的篮子,满山遍野地跑,一边跑一边欢呼,鞋子掉了都不知道。
俞凯丰和潘栋樑要亲自到上亚东乡、堆纳乡接两位小姑娘,山村沸腾了,蓬珠的爸爸拉着俞县长的手,一句话都说不出,只会流泪,只会哭。
一个乡亲说:“上海奔布拉(藏语干部的意思)在桑木村选小蓬珠去念书,这是她的运气啊,谢谢,谢谢!”
上亚东乡像过节一样热闹,牧民们家家户户都出动,有的献哈达,有的倒酥油茶,更多的青稞酒献上来,希望两位县长喝个一醉方休。
俞凯丰很高兴么?不,他不能在村民们贫困失学时安然享受自己平静的心境,他的心头翻起了羞愧的浪潮。儿童们上学是天经地义的,可眼下只选中两个儿童去念书,村民们已经感激涕零了。我当县长如果不能让绝大部分亚东的儿童上学念书,是我的失职啊!
俞凯丰领着蓬珠,潘栋樑牵着琼吉,双双回到县城,当天晚上让她俩在招待所洗了个澡——这竟是她俩平生第一浴!
洗完澡又让她俩看电视。啊呀,这个方方的黑匣子怎么有人在说话在唱戏?蓬珠和琼吉急忙躲到县长们的身后,心口呼呼跳!过了好一会儿,又伸出小脑袋来瞧瞧电视机,山村出来的姑娘百思不得其解——这竟是她俩平生第一次当电视观众!
通讯员进屋来,递给俞凯丰一封信。
哦,是得了乙肝在家休养好一阵子的妻子陆金花的来信。
“……小燕自你援藏去了亚东后,学习很不自觉,原来功课在全班数一数二,现在直线下降,马上初中毕业要考高中了,这怎么办?我真急死了……”
俞小燕是俞凯丰的女儿。
俞凯丰默默地走到楼上,两滴泪悄悄流到面颊……
女人的眼泪多半是流给别人的。
男人的眼泪则全部是留给自己的。
我见到蓬珠时,她已经小学三年级了,要回堆纳乡路过县城,恰好让我碰上了。刚从乡下把她接出来时,她还不会说普通话,看到俞县长和潘副县长就叫“爸爸”,如今她能听能说普通话了。
我问蓬珠:“功课好不好?”
她羞涩地看了我一眼,笑着低下了头。
我问:“你的成绩全班第几名?”
她轻声回答:“第三名。”
真是争气的孩子。我乱翻我的旅行包,总算翻出一包从上海带去的柠檬茶冲剂:“蓬珠,送给你。”
她没有抬头,仍然悄悄道:“谢谢。”
栋樑躺倒的故事
潘栋樑是青浦县教委的纪委书记,身材魁梧,篮球打得好,乒乓打得更出色,他教儿子打乒乓,儿子一直打到上海市中学生第七届运动会,学校获得团体第2名,个人获得单打第3名。
潘栋樑到亚东县担任县委办公室副主任,从副处级到副科级,连降两级使用。市委组织部姜秘书长说:“栋樑同志,希望你能想通。”
潘栋樑回答得很诚恳:“我不是为了升职才到西藏来的,只想锻炼锻炼,成熟一点。”
潘栋樑很沉稳,工作安排得有条不紊,他没有一点情绪,能到青藏高原来工作几年,是他最大的满足。可是,他的腰开始有了“情绪”,先是酸痛,后是刺痛;先是硬挺着能坐一天,后来直不起来,只能躺倒在床。无可奈何,只能回上海检查治疗。
瑞金医院拍片显示:腰椎间盘突出,压迫腰部腿部神经,致使病人不能正常工作,需开刀。
潘栋樑急了:“我不能开刀,腰椎开刀后就不能回西藏了,我是援藏干部!”
著名医学专家李国衡教授亲临病房:“我为你推拿活血,然后采用土办法——牵引,你看好不好?”
40斤的大铁砣吊在潘栋樑的腰里,天天牵,日日拉,他不能动弹,天天这么躺着,大小便都不能下床。夜深了,他悄悄流泪:已经整整躺了两个月了,我这该死的“突出”不知能不能缩回去,我还要回西藏的呀!我潘栋樑不是西藏的栋樑,也该是亚东的栋樑;不是亚东的栋樑,也该是县委办公室的栋樑,我不能躺倒,我爬也要爬回去。
70天之后,李国衡教授把潘栋樑从**扶起来,奇迹啊,腰不痛了,腿不麻了,潘栋樑又像过去一样可以自由活动了。李国衡教授把一张医院证明交给他:病情尚未痊愈,不宜去寒冷地区工作。
潘栋樑说:“一个人只能被毁灭,不能被击败,我就是躺着也要重返西藏!”
84岁的老母亲眼睛快瞎了,每晚只能“听”电视,她拉着儿子的手:“电视里说西藏正在雪灾,你还去啊?”
妻子雪英道:“你回亚东,路上要5000公里,你是绝对不能颠簸的,颠一下,腰椎间盘又要突出了。”
“我肯定要回去,躺着也要重返西藏。”
他真的躺着回西藏,飞机上躺,到了贡嘎机场,上了越野车也躺,腰里扎着宽腰带。妻子雪英请了假,一路护送,按着他的腰,不让它颠颤。豆大的汗珠从潘栋樑的脑门上沁出,腰部针刺般的痛,撕裂般的痛,折断般的痛,可他没有一声呻吟。
潘栋樑的身影又出现在亚东县的县城,他还是那样高大魁梧,只是没有过去那样灵活。他的腰里绑着厚厚的腰带,一绑就绑了一年。
一年后,县委书记次仁塔杰向地委报告:“潘栋樑同志工作是有能力的,道德品质也很好,应该提到副县长的位置上来……”
我见到潘栋棵时,他当副县长已经快两年了。他不像上海青浦县来的,倒像是从东北来的大汉,穿一件风衣,高高大大的,大大度度的。我问他:“有后顾之忧吗?担心儿子吗?”
“老子不必样样都手把手教儿子做,老子在干什么,儿子都看在眼里。”他一转话题:“你听说过十八军和老援藏干部的一句名言吗?这句名言叫作——在西藏躺着也是一种奉献。你听说过吗?”
我琢磨:潘栋樑说他“躺着也要重返西藏”,大约是受了那句西藏名言的启迪吧?或者说是那句西藏名言的继续。
阿桑村“出美女”的故事
阿桑村很小很小,只有18户人家,可是阿桑村的名气很大很大,大到国外都知道。阿桑村离不丹只有几公里,近代100年间,亚东是对南亚诸国贸易往来的重要口岸,也是文化交流的咽喉要道,阿桑村就是这条古商道上的驿站。过去,一队队南来北往的马帮经过,都要在这儿歇歇脚,都要在这儿谈生意,搞贸易。
阿桑村很小很小,总共几十幢木头房子都搭建在山路旁,一目了然,可是阿桑村山清水秀,滋润了一代佳人。亚东县流传着一首美丽的歌谣:“亚东最美的姑娘在下亚东,下亚东最美的姑娘在仁青岗,仁青岗最美的姑娘在阿桑村。”来来去去的商人愿意在此驻足,看一眼美丽的藏族姑娘,也是“景点”之一。
可是,美丽的阿桑村一直没有电,祖祖辈辈只能靠炉膛的柴火和暗幽幽的酥油灯来打发一个又一个长夜。
亚东县副县长徐建国和乡镇企业局局长倪道根来到阿桑村,他俩周密地调查了这个边陲小村在边境的地位,细致地估算了阿桑村对外贸易的潜力,悉心倾听了阿桑村老百姓希望通电希望光明的呼吁。然后,他俩承诺:向上海金山县求援,千方百计让阿桑村通电。
徐建国和倪道根都是金山来的援藏干部,他们对自己的承诺有点把握。
金山县听说要帮助藏族人民树电杆、架电线、通电源,非常慷慨,出资15万元。
鼓舞整个阿桑村的架线工程启动了,徐建国和倪道根关注着每一天的进程,国庆节的前一天,全部电线杆竖起,线路接通,阿桑村举行了隆重的庆祝通电仪式,同时也庆祝1995年的国庆,漂亮的阿桑姑娘走出村寨,跳起群舞;欢快的阿桑小伙子唱起赞歌,把一条条洁白的哈达献给援藏干部。
暮色降临,月亮爬上山坡,阿桑村安静下来,大家等待着那光明的一刻。俞凯丰一挥手:“通电!”电闸一合,顿时,阿桑村一片亮光,阿桑村沸腾了,盼了几辈子的电,今天终于由上海援藏干部送来了,阿桑村从此告别黑暗,阿桑村百姓永远也不会忘记这美好的一刻!
亚东县贸易局局长、援藏干部刘建宏陪我到阿桑村去看看。小刘告诉我,从拉萨到亚东,必须办理边境证,从亚东县城到阿桑村,要经过几个木材检查站,因为这一带树木茂盛,有许多原始森林,不允许乱砍滥伐。
阿桑村家家户户的房子都在山道边,那房子和定日县拉孜县的土坯房不一样,全都是木结构,木门、木窗、木墙,家家都有小阁楼。可惜,我在阿桑村没碰到漂亮的姑娘。
刘建宏局长不知是劝慰我还是幽默:“现在当地的老百姓都说,阿桑村最美的美女就是电姑娘……”
梦想口岸开放的故事
亚东县县长俞凯丰是一个有魅力的男人。
“魅力”的内涵是模糊的,它有时是一种习惯,有时是一个手势,有时是一种浓浓的家乡口音。
俞凯丰在大学里念的是经济管理,后来再攻读国际贸易专业的硕士研究生。俞凯丰在家乡是练塘镇镇长,长期从事经济管理。俞凯丰最感兴趣的是国际贸易。
俞凯丰所在的亚东县边境线漫长,共有41条山口通道。其中乃堆拉山口21世纪初已经开通,是被公认的最佳通道。亚东县早在清朝末年就已经是西藏边境贸易的最大口岸。1962年,中印关系恶化,亚东口岸全面关闭。然而,边境线两侧的边民仍然相互来往,以1994年为例,民间贸易来往达5133人次,成交额达388万元人民币。
俞凯丰在亚东任职最大的梦想是口岸重新开放,口岸开放就有了国际贸易,有了国际贸易他学的专业知识就可以有用武之地,口岸开放才能使亚东县彻底脱贫快速致富。
人是需要用优越感来支撑自己的事业的。
什么是责任?责任就是对自己要想去做的事情有一种执着的爱。
俞凯丰把县政府的各级干部叫到一起,畅谈他的“立足口岸开放”设想:“我们大家一齐来算算,算一笔账,从亚东县县城到乃堆拉山口只有31公里。从乃堆拉山口到印度的加尔各答,全程也只不过500多公里。现在西藏外贸都从天津港出去,拉萨到天津,货物还没出关,就已经跑了5000多公里。一旦口岸开放,500公里合算?还是5000公里合算?这是明摆着的。我们亚东区位独特,天津不可替代,西藏其他口岸也不可替代。你们算算对不对?”
俞凯丰点起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从他的鼻孔里慢慢弥漫开来,他继续道:“是的,亚东素有‘西藏小江南’之称,气候在西藏来说算好的,但是从长远看,农牧业生产的潜力不大,不可能成为经济打翻身仗的支柱产业。那么亚东的工业呢?工业也比较薄弱,市场有限,产品为数也不多。振兴亚东经济首先应该从打破封闭局面开始,立足口岸的恢复开放,走以贸兴边之路。目前,我们应该大力发展第三产业,包括娱乐、餐饮、商业和交通运输,第三产业一定要在口岸开放之前大力发展,否则我们就会措手不及。你们说对不对?”
俞凯丰关于亚东发展经济的思路,得到了县四套班子的全体领导的确认,亚东县按照这个思路行动起来,俞凯丰自己也行动起来,跑拉萨,跑日喀则,跑樟木,跑上海,联系项目,筹措资金。
一次,俞凯丰坐着越野车到拉萨去,一辆迎面而来的小车违章行驶,撞翻了越野车,车身打了几个滚掉在路边沟里,四个车轮朝天,俞凯丰从车里爬出来时满头满脸是血,送到医院,头上缝了8针,但他缠着绷带仍坚持每天上班。
西藏神峰边贸公司成立了,还在上海设立了分公司,公司至1997年实现利税20万元。
1500平方米的边贸大楼已经竣工,它成为亚东县最高最漂亮的建筑物。大楼周围的小摊小贩全部牵入小商品市场,城容城貌一下子变了样。
大富豪娱乐城开张了,溜冰成了亚东人时髦的娱乐活动,原来别说是玩,连见都没见过。
养鸡场建立起来,几千只鸡开始下蛋,最大的鸡有6公斤重。今后走青浦县大盈乡大盈鸭的饲养思路——鸡放到藏民家中去养,饲料由养鸡场统一配制。鸡养大了,生蛋了,再卖给养鸡场,使每家每户都富起来。
新的旅馆开业了,这是居委会改建了闲置的礼堂而新建的,600多平方米租出去,年收入达十万元。
县内最佳旅游线路确定了:多庆湖——卓木拉日雪峰——康布温泉——东嘎寺——噶举寺——边境原始森林。
亚东县的财政收入以每年50%的增幅向上翻,亚东人民得到了实惠。县城所在地的下司马镇被评为全国村镇建设先进单位。这个先进单位来之不易,全国68家,西藏仅此一家。
俞凯丰静静地等候着边境口岸的重新开放,他已经站在口岸边境贸易的最佳起跑线上,只等一声枪响……
我是在俞凯丰的休息室里采访他的,只见墙上挂着一对条幅,上写:“情系浦江、功建高原”。
“你在亚东工作这几年,你自己满意吗?”
俞凯丰搔了搔已经花白的头发:“怎么说呢,我和5位上海来的同志,总算是找到了援藏干部和藏族干部经济发展思考的最佳共同点,找到了上海和亚东经济优势的最佳结合点。”
“回到上海之后想干什么?”
俞凯丰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回答:“听从组织安排。如果组织不安排我,我就开一家饭店,店名叫援藏饭店。”
哦,西藏已经沁入到他的每一根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