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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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雨水綿綿的早晨,我在後花園的亭子裏擺弄我的小布人兒。那小布人兒是母親為我縫製的,肚子、胳膊和腿裏塞的都是舊棉花,直挺挺的不能打彎。小布人兒的臉是老三給我畫的,他說是照著他媳婦靜蘊相片上的臉畫的,所以我的小布人兒有一張死人的臉。我的小布人兒眼睛很大很圓,白眼珠多黑眼珠少,鼻子是兩個小墨點,嘴是鉛筆頭蘸了紅印泥點上去的,怪誕得有點像八月十五供的兔兒爺。我把小布人兒看做我的孩子,用手絹把它包裹起來抱在懷裏哄著,給它唱“小耗子上燈台,偷油吃下不來”。唱歸唱,隻要我一看見那張臉心裏就別扭,不知它究竟是我的孩子還是老三的媳婦。

那天早晨的雨下得極沒有名堂,我進亭子時太陽還在房脊上探頭探腦地瞅我,轉眼就成了雨,雨水順著亭角淌下,流成了一條線,整個園子裏都彌漫著煙霧一樣的雨氣。我懷裏的“孩子”忽然變作了舜錤的媳婦,它擠眉弄眼地看著我,這使我害怕,我就一下子把它扔到雨地裏,讓冷雨去澆它。此時,我極希望母親來接我,把我從這雨水圍困的亭子裏,從舜錤媳婦的攪擾下救出去。但母親沒有來,周圍隻是單調而枯燥的雨聲,我陡然感到寂寞無比,且覺心空如洗,便一動不動地坐在亭子的地上,猶如老僧人定了。

這一定,就定了許久。後來我看見劉媽打著雨傘來到後花園,東張西望地看了半天,我料定她是來找我的,因為已經入定,便懶得答理她,單等著她找到我。孰料劉媽並沒有找我的意思,她在假山那兒站了一會兒,便徑直向園東的小角門走去……

小角門通向鄰家的後花園,鄰家過去是袁世凱的管家沈致善的產業。沈致善在袁家極得信任,所管的是賬房、房產,包括置辦姨太太和丫頭諸多事務。我們家是2號,他們家是1號,彼此緊緊相連。論宅門,他們家的大門是黑的,沒有髙台階,門與院牆相齊,有種克勤克儉的謙恭;我們家的門是紅的,有高台階,有上馬石,大門閃進半間屋子,給人一種退後半步,引而不發的威嚴。劉媽說,大街門往裏閃得越深,級別越高,那些小家小戶的誰敢把大門往裏蓋?就是隔壁沈家,有錢怎麽著?有錢也不行。我對街門的深淺沒興趣,所感興趣的是後頭的園子,論街門沈家沒我們家氣派,但論園子我們家卻比人家差遠了。沈家的園子裏不惟有假山,還有木頭的小樓,有魚池,池上有石頭橋,最可貴的是東牆槐樹上還拴著一架秋千,隨風**呀**的,極吸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