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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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過境遷,我沒想到四十餘年後在電視劇拍攝現場,以這種方式與沈繼祖再次相見。彼此都已有了一把年紀,再不是穿紅布鞋與小皮鞋的孩子了,雙方見麵都有隔世之感。我向沈繼祖的腳上望去,那雙腳上已經沒有什麽小皮鞋,取而代之的是一雙沾滿黃泥的高靿兒雨靴,靴上關鍵之處還像自行車帶一樣,貼著黃色的補丁。一條皺巴巴的褲子進進出出地塞在靴內,拖泥帶水,顯得零亂又匆忙。

演員們圍過來,是為來人地道嫻熟的滿族請安姿勢所吸引。這個劇需要請安的地方不少,但能將這個動作做得準確又自然的卻沒有一人。大多演員受了舞台與電影表演程式的影響,動作誇張又草率,別別扭扭的,如同沒揉到的麵。眼前突然出現了這樣一個活樣板,自然是請教的好機會,但是,沈繼祖右臂上的黑紗阻止了他們,他們隻好保持距離地站在那裏,伺機再睹滿人請安。

我說,真難為你了,還能記得請安。他說他母親從小就告訴他,無論什麽時候見了金家的長輩都要按旗人的規矩行禮,使金家上下的人都知道,金家的外孫是有教養、懂規矩的良家子弟。我說,眼下民國都過去快五十年了,誰還講這些老禮兒。沈繼祖說他母親的禮教極嚴,一向教育子孫們以敦厚謙讓為處世美德,以愛家愛國為立身根本,他們兄妹幾人不敢不聽母親的教誨。我問沈繼祖何以能找到這裏。他說是他母親在病榻上看報紙的影視報道中有我的名字,便料定“金舜銘”是金家沒見過麵的七妹妹無疑。我說既然如此,為什麽早不來找我?沈繼祖說他母親不讓。我沒料到,二格格與金家的隔閡有這樣深,竟牽扯到了我這毫不相關的人。我說,其實我是見過你母親的,那年也是下雨……沈繼祖大概也回憶起了當時的情景,有些窘,說,是的……是我母親沒有注意到您罷了。我問二格格現在何處,沈繼祖說就停在家裏,靈堂已布置好,他的兩個妹妹和妹夫們在守護著。又說,他想,母親畢竟是金家姑奶奶,去世以後如果有娘家人來送行,一定死可瞑目,否則一塊心病老不得解。我說,二格格去了,這是件大事兒,我今夜陪你們去守靈,去之前得先告訴你的三舅舜錤一聲。孰料,一提老三,沈繼祖竟是一臉驚恐,他說,您千萬別讓舅舅來,我母親說過,至死也不見舅舅,我不能背了怹的意思。我說,人都歿了,那些恩恩怨怨也該結了,還要鬧到什麽時候呢?沈繼祖還是勸我讓舜錤不要來,不讓金家在世的任何舅舅來,說免得讓他母親難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