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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溯始追源,一切當歸咎於我的大爺——父親的親兄長。那年夏天,大爺領回家一個風流倜儻的年輕軍官,那軍官除英俊之外便是儒雅,星眸皓齒,美如冠玉,哢哢響的皮靴震得金家方磚地直打顫,驚動了各屋的女人。美軍官的到來在金家女眷中引起了**。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那日大約除了二娘和在偏院離群索居的姨祖母以外,金家無論上下大小,甚至包括尚在蹣跚學步的二格格,女人們都以各種理由從後院花廳前走過了一遍,以獲得“不期而遇”的可能,一瞻美男之風采。與美軍官最為接近的是劉媽,她曾三次進去續水,所以她最有發言權。

提著水壺出來的劉媽來到二娘屋裏向二娘演義見到美軍官的情景說,天地竟造化出這樣可人的男子,手指跟嫩蔥兒似的,那手腕白亮綿軟,細膩得如同羊脂玉,聲音也輕柔脆亮,戲裏頭的俊小生趙雲、呂布什麽的跟他比,也隻有落荒而逃的份兒……劉媽所說的也就是這些,她的視覺隻敢停留在來客的腕部及一雙手上,至於賽過呂布、趙雲,都是她的想象。二娘說,老天爺生出這樣的東西除了擾亂這個世界,沒別的意圖,誰碰上誰遭劫。

父親氣得在房內摔東西,說他大哥不該把這傷風敗俗的尤物引進家來,出乖露醜於眾子弟前。其實父親也是耗子扛槍——窩裏橫罷了,他哪裏有勇氣跟他的大哥去對陣?那時候的大爺,是身後帶馬弁、出門坐汽車的要人,而我的父親則什麽也不是,空有個過期的將軍頭銜,皇上也退了位,沒人認賬。父親不敢出麵幹涉的另一個原因是懾於來者的勢頭,美軍官叫田桂卿,民國第十七混成旅旅長兼京漢線護路副司令。田桂卿原是唱小旦的,河南人,韶秀伶俐,性尤慧黯,被袁世凱看中,收為貼身仆從,晝夜不離左右。袁世凱雖有一妻九妾,惟獨田桂卿有不能替代的用途,寵愛之餘委以軍權,成為“左膀”,乃袁世凱第一心腹之人。袁的“右臂”就是與我們家一牆之隔的沈致善了。一左一右,主外主內,是袁世凱須臾不可離的人物。後來這個田桂卿因三十萬兩銀子為人收買,一夜之間變心,轉而與討伐袁世凱的人坐在一條凳子上,成為袁世凱的眼中釘肉中刺。袁世凱四麵通緝田桂卿,指明如抓到田,即刻就地正法,足見痛惡之深。其時,田桂卿的小兒子正在沈家寄養,沈致善還算義氣,將田家兒子更名沈瑞方,充作自己兒子撫養。田桂卿一去不回頭,再無音信,沈致善後繼乏人,巴不得田桂卿永不再來,遂把個沈瑞方當做親生一般。沈瑞方繼承了他父親的美貌,也繼承了沈致善的精明,初時也還從小角門過來跟金家的孩子們玩耍,久之,便讀懂了金家人眼中的內容,知道了笑容背後那種俯視的不屑與探秘式的好奇,漸漸地,再不來了,一門心思讀書,跟著養父做生意。我大爺去世時,那孩子還代替沈家來吊唁過,那時沈致善也已作古,沈瑞方已是沈家幾處買賣、房產的主人,是一個精明年少的東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