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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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次與金瑞見麵是在十五年以後,已經到了八十年代末期。他帶著老婆孩子從陝北辦“病退”回到了北京,沒處安身,一家三口就擠在我們家後花園那間有名的風雨飄搖的九平方米的小堆房裏。為金瑞的調回,我費了不少周折,求助老同學,開了個北京單位假接收的證明,才把這位懶散的農民從西北請回了京師。

由陝西回來的金瑞除了兩床破被褥以外,鍋碗瓢勺一樣沒有,就連從宜長到北京的路費也是跟隊裏借的,說好了用秋天三畝坡地的包穀償還。金瑞在後段家河那三畝坡地究竟能打多少包穀全是個虛數,誰都知道是不能認真的,村人想,貼點兒就貼點兒吧,金瑞怎麽也是在後段家河待了快二十年了,一個北京娃娃,在鄉下受了二十年苦,不容易,就是蘇武牧羊,也沒有二十年……

回到北京的金瑞再也不提他與金家沒有任何關係的話了。我發現這些年他也學了些察言觀色的本事,將隨身由陝北帶來的十五斤糜子麵,順水推舟地拎到我母親屋裏,說是特地從鄉下帶來的新鮮,是孝敬太太的。那時我母親已經沉屙在床,吃不成糜子麵了。母親看著站在床頭的窩窩囊囊的孫子金瑞,看著那個已成半大老太太、土得掉渣兒的孫媳婦和那個人高馬大卻沒有一點兒血緣關係的重孫子,說不出一句話來。

發財與金瑞,父子倆的反差太大了。金瑞雖然在農村蹲了近二十年,大模樣並沒怎麽變,也是平日覺睡得多,太陽曬得少,仍是細皮嫩肉,體現著金家子弟的遺傳。發財就不一樣了,發財是地道的陝北種,站在那裏跟鐵塔一般,黑臉,直鼻,高顴骨,闊嘴唇,是典型的漢人與匈奴的混血,與細致的金家人,即便是落魄的金家人站在一起,也顯得難以融洽的生硬。應該說這是在金家,在母親麵前出現的第一個重孫,偏偏是個串秧兒變種的重孫,這是讓老派兒的母親難以接受的事實,更何況他旁邊還有一個曾做過寡婦的孫媳,寡婦的男人還是被雷擊死的。床前這組圖畫給母親帶來怎樣的沉痛,我完全想象得出來,但畢竟時代變遷,母親縱然沉痛卻也說不出什麽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