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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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王玉蘭說,金瑞從潘家園回來以後一改往日的慵散性情,變得勤奮好學起來,弄來個北京圖書館的借書證,一頭紮到書堆裏,整天看書。我問看什麽書,王玉蘭說是陶瓷書,說不單看書,還去找過專家,去燒窯的地方轉悠,一天到晚忙得鬼吹火似的。我說,鑽研陶瓷比睡覺好,你就由著他去吧。王玉蘭說,一個碗還拿放大鏡瞅,細致得不行。我問看出了什麽結果沒有。王玉蘭說,有了放大鏡,咋能看不出來?啥都看出來了。

真還不敢小瞧了金瑞,他竟然辨認出了那不起眼的小碗是個了不得的器物。

金瑞借助放大鏡,終於弄清了碗沿上的兩個字是“樞府”。搞清這兩個字的過程是金瑞苦苦鑽研的過程,那是個很奇妙很引人人勝的過程,是金瑞以前從沒體味過的興奮和幸福。“樞府”是唐代的一級行政機構,宋以後改樞府為樞密院,為中央最高軍事機關,元以武力為重,“樞府”權位就更高。元世祖忽必烈在景德鎮設浮梁瓷局,將有“樞府”銘的卵白釉作為“樞密院”的定燒器,特點為小底足,厚胎,素釉失透,色青白,銘文“樞府”兩字印在器物內壁口邊沿下,“樞”和“府”地位相對。因為元代不過一百年,故而燒製數量極為有限,有銘文者就更寥寥無幾。明代曹昭《格古要論》“古饒器”條說:“元朝燒小足印花者,內有樞府字者高。”後人將這類瓷統稱“樞府瓷”,後代雖都有燒製,但樣式已改,釉也不潤,那有數的元代樞府瓷,便成了絕品。

金瑞弄清了小碗的來龍去脈,心裏如同九月的藍天,清亮、透徹,思路亦清晰無比。元代的樞府瓷比宋代的土定雖然晚了二百來年,但無論從質量還是從曆史價值上看,都是土定無法相比的。金瑞想,他的父親拿著它去要飯,恐怕也隻是看中了它的破舊,它的暗淡無光,看中了它與叫花子身份相稱的外形,而絕不知道它的稀罕背景和連城價值。當然,也不乏另一種可能,就是他父親知道這個碗的底細和珍貴,他之所以這樣做是為了韜光養晦,匿影藏形,使之能夠真正存留下來。金瑞想,真要是這樣,他父親的心思真是深沉得不能再深了,真要是這樣,他又該如何評價他那位放浪形骸、佯狂避世的父親,又該如何體會他的真心呢?……金瑞有種大夢初醒的感覺,所謂多走幾步,風光無限,他突然覺得世界變得很複雜,生活變得很凝重,他驚奇長期以來自己充耳不聞的昏沉和得過且過的浮漂,在漫長的五十餘年生涯中,竟然沒有很認真地思考過這一問題,作為兒子,他是非常非常的不孝了。他想念起他的父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