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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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金家的大宅院裏,父親有過一個叫做舜針的兒子,那個孩子在我的眾多兄弟中排行為六,出自我的第二個母親,安徽桐城的張氏。據說這個老六生時便與眾不同,橫出,胎衣蔽體,隻這便險些要了張氏母親的命,使他的母親從此元氣大傷,一蹶不振。這也還罷了,更奇的是他頭上生角,左右一邊一個,就如那鹿的犄角一般。我小時問過父親:老六頭上的犄角究竟有多大?父親說,枝枝杈杈有二尺多髙。我說,那不跟龍一樣嗎?不知老六身上有沒有鱗?父親說,老六沒有鱗,有癖,渾身永遠地瘙癢難耐,一層一層地蛻皮。我說,那其實就是龍了,龍跟蛇一樣,也是要銳皮的,要不它長不大。父親說,童言無忌,以後再不許出去胡說,你溥大爺還活著,讓他知道了你這是犯上……父親說的“溥大爺”,指的是已經被關押在國外的溥儀,盡管他早已不是皇上了,父親對他還是充滿了敬畏,明明溥儀比父親輩分還低,年齡還小,父親仍是將他稱為“溥大爺”。皇上是真龍,我們家要再出一條龍,那就是圖謀篡位造反,犯忌!

所以,我們家的老六真就是龍,也不能說他是龍。

於是,我將有角的老六想得非常奇特,想象他頂著一雙怎樣的大犄角在院子裏走來走去,想象他怎樣痛苦地蛻皮,那角是不斷地長,那皮是不停地蛻,總之,那該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有一天,我在**跟我的母親探討老六睡覺的姿勢,我認為老六睡覺應該像蟒一樣地盤在炕上,而不是像我一樣在被窩裏伸得直直的。母親說,你怎麽知道老六不是直直的?我說,大凡長蟲一類,隻要一伸直就是死了。母親問這話從哪兒說起。我說,咱家槐樹上的“吊死鬼兒”被我捉在手裏,從來都是翻卷著掙紮,跟蛇一樣的,拿我阿瑪的放大鏡在太陽下頭一照,吱的一聲,那蟲兒就焦了,就挺了,挺了就是死了。母親聽了將我一下推得老遠,說怪道我身上老有一股焦臭的腥味兒,讓人惡心極了。我說,您摟著我還嫌惡心,我到底還是一個小丫丫,我二娘摟著老六都沒嫌惡心,老六可是一條長癖的癩龍,那腥濕溜滑的龍味兒想必不會比槐樹上的“吊死鬼兒”好聞。母親還是不想靠近我,於是我就用頭去抵母親,企望我的腦袋上也能長出一對美麗的、梅花鹿一樣的犄角。母親閃過我那亂糟糟的腦袋,說其實老六頭上並沒有我想象中的大角,隻不過他的頭頂骨有兩個突起的棱兒罷了,摸起來像兩個未鑽出的犄角,就是到死,也未見那兩個犄角長出來。我愣了半晌,對“未長出的犄角”很遺憾,想象老六要是再多活幾年,長到我父親那般年紀,一定能生出很不錯的角來。人和鹿是一樣的,小鹿是不生角的,鹿到了成年才會生出犄角,西城沁貝勒家園子裏養的鹿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