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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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好是上午十點鍾去王府飯店,七點半鍾,青青的大舅、二舅和老姨就來了。

她的大舅開了一輛黑色“皇冠”,說是今日上午他們局長不用車。

麗英從吃過早點就跟老姨在屋裏試衣服,試了半天也沒見出來。

舜銓在西間專心地描他那幅“櫻花鷦鷯”,兩位舅爺則品著花茶在客廳噴煙。他們說,明年這片地界便要拆遷了,花廳房屋雖老,可內裏這些雕花的硬木隔扇卻是難得的精美工藝品,需提前拆了賣掉,免得毀壞了;又說這桐油浸過的方磚地在京城亦不多見,磚也得先處理了……

他們的談話口氣令我不快,顯然這二位全然沒有把坐在一邊的我放在眼裏。我看著他們,產生了一種被侵犯的慍怒和屈辱。倘若他們知道,他們身後那斜放的蛛網塵封的大字是出自道光皇帝之手,倘若他們知道院裏那口堆放雜物的六尺“茶葉末大缸”是當年圓明園勤政親賢殿前的舊物,不知在驚喜之中又要作何打算,大約會有更為宏大的經濟策劃出台吧。老哥哥在裏間埋頭作畫,蒼白的頭顱與粉豔的櫻花小鳥相映,細咪的雙眼分明已為筆下那三隻親昵的雀兒攫住,那安詳、超塵脫俗的神態,讓我羨慕,也讓我悲哀。

麗英終於穿著一身褐色套裝走出房門,脖子上多了一條亮閃閃的金鏈。她走過去讓舜銓看,舜銓認真地看了半天,最後說好。我很是不解,憑他的審美情趣和對色彩的嚴格選擇,他應該看出其中不當,黑黃的皮膚配以褐色的服裝以及那條俗不可耐的鏈子,使人越發顯得黯淡蒼老,站在那裏連光線也暗了一截兒。可舜銓卻說好,或許他對人生的感悟又比我高了一籌,即便兩位舅爺提出“賣大缸”之類言辭,他也會淡然一笑,說,隨他去!

是啊,他經的事比我多多了。

九點三十分,一群人打狼似的出了門,見到門口的“皇冠”,舜銓無論如何不肯上去,說不可以借來之物為自己壯行色。依他的本意是要乘公共汽車去赴約,說這樣才與他的身份相符。最後在眾人的勸說下他終於讓步,答應攔截一輛黃色“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