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开祯
妹妹梆一声头磕石街上的时候,躲在街角的姐姐针扎似地闭了一下眼,卖水果的女人正好把眼扫过去,看清了姐姐那个疼的动作。她不明白这个十来岁的女娃整天躲在街角做什么,菠菜一样绿的脸上为什么还挂着泪水?
石街是羊下城新修的一条步行街,很阔,从大什子到西小什子,那么长一条马路不能跑车了,大理石路面比羊下城人家的地面还干净、漂亮,卖水果的女人曾表示过强烈不满,哼,把个路面铺得跟宾馆似的,跟谁显阔呀。心里却悄悄算了一笔帐,铺这样一条街,得多少水果?
这时候是早上八九点钟的样子,晨练的人们刚走,上班的脚步也渐渐稀落,接下来该是做生意的时候了,卖水果的女人朝石街**了一下目光,就看见跪在街中心那个更小的女娃儿。哼,她又习惯性地哼了一声,装给谁看,不定她家大人藏在哪儿呢。卖水果的女人这么想着,眼睛却不朝四下扫,生意做久了,石街的景致早让她看够,看腻了,才不在乎多出这么一个小街景儿呢。
跪着的女娃儿大约七八岁,顶多九岁,个头不高,瘦,跟正常人家的娃儿比起来,就小了那么一号。头发乱蓬蓬的,像是一个春天没洗过,说的也是,洗了还能像跪街的?她跪在当街,前面正好是羊下城的城标,中间一片阔地儿,形似个小广场。来来往往的脚步中,女娃儿的头始终垂着,垂得脸都要蹭路面上。跟以往大批的跪街者不同,女娃儿显得孤单,显得没有呼应。硬梆梆的石街上,女娃儿前面是空的,没有职业性地铺上那么一张纸,或一块红布,密密麻麻写满不幸。这就让她看起来不像个职业乞丐,羊下城人倒是少了一道看的工序,当然,看过后的不屑或嘲讽也就同样免了。她跪了一上午,很少有脚步停下来,偶尔地顿下一双脚来,却也只是那么一停,然后就趾高气扬地不见了。到了中午,她前面约一平方米的空地上,只撒了那么一张毛票,还是个买了冰棍的六岁孩子跑来放下的,孩子的脚步声当当跑远的时候,女娃儿听到一声骂,很尖利,是孩子的母亲,很夸张地告诉孩子别上当。这阵风一吹,那毛票晃晃悠悠地像是要飞了去。女娃儿不敢抬头,更不敢伸手去挽留,姐姐再三安顿过,跪下了,头就不能抬,手脚更不能乱动。女娃儿心里急着,脖子里的汗早往身上去,湿得她心都要软了,一晃眼,毛票果然扑啦扑啦地离开她,曲曲折折飞到了一双脚底下,那是双高贵的脚,细高的跟儿支撑着一双修长挺拔的腿,从地上的影子判断,是一个走起路来像风摆柳的女人。毛票钻进细高跟被踩碎的一瞬,女娃儿的心疼得叫唤了一声。
太阳高悬,石街一下热闹了。
石街的热闹不是装出来的。形形色色的脚踩响大理石路面的时候,街上钞票的哗哗声也流淌了起来,街的两边,装修华丽的店铺发出形形色色的讨价还价声,店主们酸掉牙的啧啧声中,一笔笔生意成交了。街面上的音箱震耳欲聋,响得石街都要裂开,吹得鼓胀的气球肆无忌惮地飘在空中,将一街人的目光引在那些花花绿绿的广告上。最炫目的广告,竟是一种新推出的减肥药品,有着无限婀娜身姿的女模特在画面上使足了劲,向人们展示药品对身材的妙用。太性感了,就听有人这样高喊。
石街就是石街,在羊下城,没哪条街能比得过它。
女娃儿仍就跪着,毒辣的太阳把豆大的汗珠从她头上晒下来,淌过瘦黑的脖子,钻进破旧不堪的碎花衣裳。这件衣裳据说是她娘留下的,留给姐姐,姐姐一直舍不得穿,等有天拿出来穿时,却怎么也绷不到身上。女娃儿穿着她,一路跋山涉水,曲曲折折到了羊下城。她的双膝已有点支撑不住身子,不得不把双手撑地上,那双手同样的瘦小,黑,上面爬满污垢。远处看去,那就是一只被耍猴人丢弃了的猴子,也真有人当她是猴子,跑去看,见是一跪街的女孩,很失望,走了。接着便有更多的脚步响来响去,石街乱哄哄的脚步,很快将女娃儿干巴巴的目光踩碎。
这一对姐妹,据说来自陇西,爹死得早,跟娘过,三年前娘嫁了人,嫁到了天水,后爹是个屠夫,长得野蛮,人称猪蛮子,猪杀得好,打娘也打得好。打到去年,只打娘一个不过瘾,加上姐妹俩一起打,往死里打,边打边骂,老子上辈子欠下啥了,驴日的们,白吃白喝老子的,还合计着算计老子。所谓的算计只是娘赶集时自做主张,给姐妹俩扯了两件花衣裳。娘挨不住打,一头撞柜上撞死了,姐姐顾不上哭,扯上妹妹就跑。这一跑,就跑到了羊下城。
卖水果的女人最先是不知道这些的,甚至不知道藏在街角的就是姐姐。她烦死这个又脏又破的女娃了,清早就躲水果摊后,一双眼贼兮兮地盯住石街,仿佛石街上随时会掉下个金疙瘩。卖水果的女人跟自家男人使个眼色,意思是让男人盯紧点,别趁忙让女娃把水果偷了。去年石街就来过一伙小乞丐,十一二岁,蓬头垢面的,明着是跪街,暗里却见啥拿啥,那些日子可把卖水果的女人忙坏了,生意顾不得做,尽操心了水果摊,临完一算帐,一月赔了二百多块。还好,那伙小乞丐很快风一样掠走了,听说他们的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光棍,叫驼爷,马力大得很,都有自个的面包车,拉着小乞丐们一个城市一个城市的扫。一想这些,卖水果的女人就有点恨石街,石街还跑车时,虽说生意没现在好,可安静,水果摊一摆,就等过路的人们掏票子。现在倒好,生意是大了,但麻烦也大了。不只操心街角那双贼眼,更要操心住男人那双贼眼。
卖水果的女人佯装往北看,眼角扫了一下男人,男人果然色眯眯盯住石街望。石街这时候是一天里最有望头的,落日低悬,太阳把黄灿灿的光辉落下来,映得石街一片暧昧。穿裙子涂口红打扮得妖冶十足的姐儿们成了石街的主角。这些廉价的鸡们不知从哪飞来,仿佛扑啦啦一下,一夜就把石街站满了。石街成了她们的地盘,她们嗑着瓜子,大方地抖落她们过于臃肿却也算丰满的胸或紧裹着的肥屁股。石街在她们的夸张里一下拥挤起来,那些闻风而来的头顶着石灰的民工或走路颤微微的老男人,成了石街黄昏里的一道风景,扑闪着一双双色眼,虎视耽耽。石街的空气陡地紧张,卖水果的女人拾起一个快要烂掉的苹果,猛就打在男人脸上,看,往死里看!男人嘿嘿干笑两声,你看你,不就瞅了两眼么,又没……男人没说完,卖水果的女人已抡起了水果刀,样子真有点砍了男人。
黄昏里,街心的妹妹还跪着,她跪了一天,面前的地儿还是空的。白日里她本来是讨到几张毛票的,一张让石街上的老疯子给抢了,老疯子六年前死了儿子,听说是法院错判冤吃了枪子,真凶落网后他去讨说法,一路讨来,就把自个给讨疯了。还有几张,让扫街的女人一扫帚给掠走了。姐妹俩自然不知道,要想在石街上讨口饭吃,是得拜扫街的女人当干娘的,这道手续归石街上唱贤孝的刘瞎仙管。
哎,你看——卖水果的女人刚放下刀,就听男人喊了一句。
看你个妈个X!卖水果的女人因为下午卖水果收了一张假钱,两天的太阳算是白晒,气大得很。
我说,你看呀——男人不介意,从简易**弹起,一把拽住自个女人,往那看。
卖水果的女人极不情愿地扫了一眼,除了几个跟姐儿们讨价还价的老嫖客,眼里没看到新奇。
那个女娃儿,我是说那个女娃儿——男人忽然兴奋起来,样子有点像跳,声音喊得比叫卖水果还凶。
卖水果的女人慌张地扫一眼四周,还好,没有人听见。不过,藏在街角的那双眼睛也不见了。
石街往南,有一条巷子,怀水巷,跟著名的裤裆巷连着。以前本来叫坏水巷,羊下城人嫌难听,改了。是条死巷。本来要撤了重建的,因为修建石街,钱紧,工程逼迫停了。
姐妹俩晚上住这儿。
一块破旧的塑料布,挂在拆了一半的小平房上,就算有了家。姐姐所以提前赶来,是要做饭,一天里就这顿饭要紧,当姐姐的从不马虎。炉子和锅碗都是拆迁户丢弃的,只要用心去捡,总能捡到有用的东西。姐姐还为妹妹捡来两条**,一双胶鞋。菜要去菜市场捡,菜贩们至今也没拿姐姐当小偷,一个十一岁的孩子,瘦得跟树枝似的,浑身除了那双眼,让人看不到希望,抢起菜叶来却凶,惹得菜贩们嘿嘿笑,都说这孩子,机灵,长大了是个人精。
姐姐正在做饭,毛蛋跑来了,说刘瞎仙不行了,要死。刘瞎仙就住在不远,过去的一间水房,拆迁后不用了,有人替瞎仙遮了块油布,地上铺了草,瞎仙跟尕花住在那。昨儿个不是还唱哩么,咋就要死?姐姐问。毛蛋喘粗气,很紧张,像是瞎仙真要死。姐姐心里却只有妹妹,妹妹跪了一天,一嘴五谷没进,这饭不能不做。跟毛蛋说,找五爷吧,五爷兴许有法子。毛蛋扔下话走了,意思是晚上还要过来,有事。
天完全黑下来,石街被夜色彻底吞没。接下来的石街便不属于她们,是姐儿们闹腾的好时光,一抬头,妹妹就到了眼前,摇摆着身子,头也撑不住。姐姐一把搂了妹妹,坐到了草席上。妹妹攥着的手缓缓伸开,半天了露出一张毛票,五角的。妹妹说,再没了,没人给。说完一头栽过去,像是要睡死。姐姐摇晃着妹妹,花儿,吃了再睡啊——
当姐姐的是很不忍心让妹妹去跪的,妹妹跪一天,她的心疼一天,可除了跪,她找不到活路。她去过小吃广场,想洗盘子,人家嫌她小,不要。去过几家做纸箱的小厂,让人家撵了出来,怕她是记者派来的童工探子。快要饿死了,当姐姐的才一狠心,决定去跪街。听毛蛋说,以前跪街是很能跪出钱的,可惜了,自打修了石街,人们的心肠再也没那么好。
当姐姐的明知道只有跪街这么一条活路,自己却死活跪不下去。夜里她尝试着跪过,膝盖刚一触到石街上,便猛地弹了起来。不能跪啊,当姐姐的这么喊了一声!一跪下去,希望或是啥的全就没了。当姐姐的明白, 她们中间必须有一个人不跪,这样才能让往后的日子站起来。当姐姐的狠了几次心,才将重任托付到妹妹花儿身上。
给妹妹喂了饭,又烧了一盆热水,当姐姐的细心地将妹妹的裤腿绾起来,仔细地洗,边洗边给妹妹揉腿。刚跪时,姐姐是给妹妹备了一幅膝套的,石街硬,戴幅膝套膝盖就不容易烂了,没想毛蛋说,不出血谁给钱啊,你以为是跟爹娘要?一句话提醒了姐姐,膝套便被她一咬牙扔了。妹妹也是,跪的第一天,就将双膝弄得血淋淋的,让姐姐往死里疼。这阵一望血乎乎的腿,姐姐的心就跟着吼起来。
正搓着,毛蛋又来了,说刘瞎仙真要死了,撑不过今晚,尕花怕是也要死,爷孙俩抱着肚子打滚哩。妹妹呼地坐起来,你说尕花,尕花要死了?毛蛋知道当妹妹的跟尕花好,两人一般大,很投缘,只是尕花眼睛瞎,从来看不清要好的花儿长什么样。毛蛋刚嗯了一声,叫花儿的妹妹一把推开他,往水房跑。
一阵风吹来,石街上浓浓的气息呛得姐姐打了个喷嚏。
毛蛋坐下,变戏法似地噌地从身后拿出一个苹果,给,麦儿,你吃。当姐姐的惊了一下,苹果的气息好熟悉,好谗,不用问就知是谁家的。你哪来的?当姐姐的目光透过黑夜,盯在毛蛋脸上。毛蛋诡秘地一笑,偷的,烂肥婆看得紧,就偷了一个。毛蛋说着,害羞的低下头,本来是想多偷个的,至少两个,麦儿跟花儿一人一个,可惜了。
毛蛋你不能偷。当姐姐的似乎很生气,不想吃毛蛋偷的水果,又一想,不对呀,自个整天藏在街角,毛蛋啥时偷的?
毛蛋狡猾地笑了笑,肥婆骂她男人时,你正好困在墙角睡着了,我还放了瓶汽水给你呢。说完,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当姐姐的这才相信,白日里她还为那瓶汽水纳闷,怕是坏人放下的,好灌晕了她抱走,没喝,这阵一听,有点可惜了。
毛蛋是石街上的名人,石街还没修成时,就混在街上。一街的人都认得他。前些年毛蛋也跪街,主要是给驼爷跪,后来驼爷从外地拉来一群更小的乞丐,比毛蛋胆小,比毛蛋听话,毛蛋便让驼爷赶了出来。其实也是毛蛋自个不乐意再跪,跪街的行情都让驼爷搞坏了,人们再也不相信,一天能跪十多块钱的好日子再也没有了。毛蛋现在玩大的,具体玩啥,不说,但比跪街强,强百倍。二人正说着,叫花儿的妹妹哭哭啼啼跑来,非要嚷着让姐姐把尕花和刘瞎仙送医院。姐姐抢白了一句,拿啥送,你跪来一百还是五十?花儿住了嘴,有点胆怯地看姐姐,姐姐将苹果递给她,吃,吃了睡觉!
夜好黑,石街南边的这条小巷里,谁也睡不着,天上的星星一眨一眨,眨得人想哭。妹妹偎在姐姐怀里,细瘦的胳膊像两条绳,缠住姐姐。两个人心里就一件事,想娘,很想。
正午的石街是一天里最难熬的,北部腾格里大沙漠的热浪一脉脉袭来,袭得羊下城要着火,热浪顺着街街巷巷,顺着一街人的脚步,聚到了石街上。石街不只要着火,简直成了蒸笼。妹妹的汗打早起就没干过,这阵儿,汗快把她淌死了。
卖水果的女人却一脸高兴,她在水果摊前摆了一冰柜,还放了几把椅子,这下生意热闹得她都要开心死了。天太热,姐儿们也懒得出来拉客,石街上便少了勾引男人的那一条条大腿,大约钱挣得痛快,卖水果的男人索性光了膀子,在女人的吆喝下甩开了双腿给人们递冷饮。递着递着,他的目光又投到了石街上,忍不住就朝女人喊,看啊,你看——
热浪滚滚中,叫花儿的已有点支撑不住。
姐姐不在,让毛蛋拉走了,说是刘瞎仙痛得只剩了一口气,还有尕花,大约是吃了饭馆里扔出来的食物,中了毒,不停要呕吐。这阵她跟毛蛋正想法子帮尕花止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