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水果的男人望了好一会,突然跟女人说,给她一瓶汽水吧,看她热的。女人犹豫了片刻,脑子里忽然想起昨夜跟男人商量的事,遂狠下心说,给她个苹果。说着,挑一个快要烂掉的,让男人去给。男人趁女人不注意,悄悄拿了一瓶汽水,往石街上走。
石街上响满了人们对天爷的诅咒声,男人快接近花儿的时候,就有一个穿衬衣的男人朝她去,男人的样子体面,目光也不是羊下城人的目光,男人仔细端详了半天跪街的花儿,叹出一口气,就有一张五元的钞票从口袋里飞出来,落到了花儿面前。
这可是一笔大收入!花儿困倦的目光立刻醒过来,惊讶地盯住给他钱的男人,等想起要给男人磕头时,穿衬衣的男人已走远了。
卖水果的男人盯了衬衣男人好久,这才想起来石街的目的。孩子,热吧?他这么跟花儿说,口气里充满关爱。花儿望着他手里的汽水,咂巴了几下嘴,目光很快被汗水漫住了。喝吧,孩子。卖水果的男人将汽水递过去,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很伟大,也带那么一点点柔软,握着苹果的手很想摸一下花儿的脸。喝吧,他又说了一句,就见跪街的花儿猛地夺过汽水,没命地吞饮起来。卖水果的男人离开的一瞬,脑子里突然跳出昨夜的话,他抖了一下,步子快快地离开了石街。回到水果摊上,带着几分气短地跟女人说,她要了五块,真有人给她五块!这世道!
唱贤孝的刘瞎仙是三天后的早上死的,疼死的,人都蜷在了一起。吃过早饭,大约八点钟的样子,石街上开进一辆车,垃圾车,将瞎仙拉走了。还好,尕花算是挺了过来,见爷爷被拉走,尕花哭得死去活来,谁劝也不听。当姐姐的看着这景儿,忽然就想起娘死的那个黄昏,那个黄昏铺天盖地,猛就把当姐姐的打倒了。
几天后有消息说,瞎仙本来是有钱的,藏在他经常坐屁股的棉凳子里,瞎仙中毒的那个晚上,钱让扫街的女人拿走了。一街的人都这么嚷,包括卖水果的女人,呸,她冲扫街的女人吐了一口,不解气,又骂,棺材钱你也偷啊,怪不得男人让车撞死。扫街的女人恨死了,发誓要找到毛蛋,因为一街的人都说,消息是毛蛋传出的,还说他亲眼望见过,枕头里藏的钱有一万多块。
扫街的女人找不到毛蛋,将气出在花儿身上,花儿刚讨了一张毛票,扫街的女人扑过去,一扫帚就将毛蛋给的用来盛钱的盒子扫走了。
卖水果的女人看见这一幕,远远地骂,断子绝孙啊,遭天杀。
毛蛋是跟尕花一起失踪的,等了好几天,还不见回来,当姐姐的便跟妹妹说,往后,别指望靠谁,你跪街,我捡破烂,不信活不下去。这话有点跟毛蛋撒气的味道,前几日毛蛋提过带姐妹俩去挣大钱的事,还说只要跟着他,保准有吃有喝,还能睡带空调的床。说过才几天,自个先溜了。当妹妹的却不理姐姐,一心只念着尕花,尕花没眼睛,能到哪去啊?
就有这么一天,当妹妹的突然跑来,一把抓住姐姐,哭喊着说,尕花让人卖了,卖给了南街的王瞎仙,正跟着王瞎仙唱贤孝呢。当姐姐的喝了一声,跪街去啊,她会唱,你会个啥!喝完,自个竟捂了脸,嘤嘤地哭。
雨季说来就来,羊下城的雨是个稀罕,下起来却没完。街是跪不成了,姐姐的破烂也没法捡,更糟的是,雨一下,遮着塑料布的小平房便成了下水道,姐妹俩没处躲,只好淋在雨里,望天。
石街上的人哗一下没了,空****的,泛着水花的石街让人望了惆怅。卖水果的女人蜷缩在塑料棚下,样子有点空茫,这一场雨下完,一棚的水果怕是一个也保不下。卖水果的男人隔着空****的石街,使劲往怀水巷这边看,看着看着,忍不住就叫,快看呀,你看——
这场雨水里,卖水果的男人和女人终于确信,来石街跪街的,是一对姐妹。
还是毛蛋说得对,自打修了这石街,羊下城的人心一下硬了。这不,雨都停了三天,姐儿们原又打扮得花枝招展,跑石街上招徕生意了,妹妹的纸盒子还是空的,一张毛票也没。一周的雨天里,姐妹俩只吃过一顿像样的饭,是姐姐实在撑不住,跑到石街对面的五婆羊肉馆,硬是讨要了一碗羊肉泡馍。却也讨得一个不好的消息,他们说,毛蛋做贼,就是小偷,已经做得很有名气了。汽车站一带,都是毛蛋的地盘。
姐姐信不过,撇下妹妹,淋着雨去汽车站,果然看见毛蛋的手伸在别人口袋里。
不理他,他偷他的,我们跪我们的。姐姐说。
还是唤他回来吧,一块跪。妹妹乞求。
往后,少提他!姐姐像是下了狠心,天一晴,当姐姐的便背上塑料袋,去小吃市场,见啥捡啥,捡到后晌时,袋子却让市管给抢了。谁让你捡的,这儿的破烂也归我们!市管四十多岁,戴个红袖套,样子很凶,当姐姐的不敢犟嘴,忍着泪回来了。
第二天姐姐没去捡,病了,发高烧,一躺下便说胡话。妹妹吓得抱住她,硬要哭。当姐姐的笑了一下,去跪呀,不跪吃啥?
跪到中午,就逢着了好人。像是一对外地来旅游的夫妇,一下就掏出一张五十的,还说了句这么热的天,真可怜。当妹妹的眼都直了,猛就想起病着的姐姐。正要起身跑,扫街的女人过来了,她早已瞅见那张大票,只是碍着那对夫妇,不敢冒然下手,一看那对夫妇叹着气走远了,扫街的女人一刻也不敢迟疑,扫帚轻轻一掠,就将大票连同妹妹的惊喜一同掠掉了。
这时候石街上发生了一件事,谁也没注意毛蛋是啥时赶来的,就在扫街的女人弯腰捡起大票要装进口袋时,她喊了一声,紧跟着,又喊了一声。人们看见,扫街的女人双手捂着屁股,她的屁股显然受到了攻击,而且是大攻击。毛蛋轻轻一划,手里的刀片便像划开乘车人的口袋一样,将扫街的女人屁股给划了出来,一道血口渗开,红红的血从女人手指里渗出来,疼得女人连跳带喊。
她的样子可笑极了,就连姐儿们也被她逗乐了,纷纷停下媚眼,瞪直了眼朝她望。其实姐儿们也是恨着她的,站街招徕生意的日子里,没少挨她的骂,有时好不容易谈妥个生意,她硬是掺进来,扫帚一扫,将做贼心虚的男人给扫跑了。这阵,石街上就有好看的了,姐儿们齐刷刷的目光像刀子,把扫街的女人剥了个精光,更有好事者,硬是围着扫街的女人,看一看她被毛蛋划成了啥样。卖水果的女人看到这一幕,笑得泪都出来了。笑完,突然盯住男人,毛蛋,得小心啊——
毛蛋说,卖水果的男人不安好心,得提防。当姐姐的刚喝下药,心里还装着毛蛋伸进乘车人口袋里的那只手,突然就说,不关你的事,少管!
他跟驼爷见过面的呀,两人鬼鬼祟祟,商量着啥,我亲眼看见的。毛蛋急了,他才不管姐姐想啥呢,他恨姐妹俩到现在还不知道驼爷的厉害。
你走,走啊,不要你管!当姐姐的像是真给气怒了,可当毛蛋真的转身消失时,眼里的泪却先妹妹流了下来。
石街上轻易不出事,一出便是大事,神偷毛蛋像个预言家,他说刘瞎仙不行了,刘瞎仙就死了,他说卖水果的男人不地道,这男人果然就不地道。
事情出得真怪,跪街的妹妹说不见就不见了,真把当姐姐的吓了一身冷汗。那天天气怪怪的,先是刮了一阵风,像要起沙尘的样子,后来没起,让人们白惊了一场。不过石街一下不像了,石街是见不得风的,西北的风比刀子还厉,随便那么一掠,就把石街的景致给破坏了。跪街的妹妹先是看到人们往两旁跑,抱头往铺面里钻,有个姐儿还唤了她一声,跑啊,风来了还跪给谁?妹妹没跑,她能跑哪去呢?她只能跪风中。接着,有气球被风撕烂,嘭的一声,搞促销的小姐发出一片夸张的叫,她们的旗袍裹得太紧,跑起来便有种让人捆绑的感觉。总之,石街那阵儿是全乱了,乱得跟沙尘一样。紧接着,有姐儿喊,老姚死了,老姚死了呀——
老姚也是个姐儿,跪街的妹妹见过她,比别的姐儿要老,不过心肠要好一些,有时会将吃了一半的花生豆或烤火腿送给她。但她在刮风那天死了!
据后来传出的消息,老姚有病,心脏不好,还有癫痫症,压根就不能做姐儿。不做姐儿又能做什么呢,她有三个孩子,还不包括做姐儿时流掉的那个,男人背煤时让巷压了,成了瘫子,黑心的窑主到现在也没给一分钱。陇西那地方苦焦,还比不得羊下城,好在她可以出来做姐儿,挣钱养活一家。不过她做得有点猛,别的姐儿一天接三五个,老姚从不闲着,逮着钱就做。她还悄悄将市价往下压,市面通行价是一炮两毛,也就是二十块,她只收一毛五,有时一毛也做,这就让身子的负担越发重,结果那天,就是刮风那会儿吧,老姚死在了一个老嫖客身子底下。
老姚的事儿正在处理着,人们忽然觉石街上少了一道景儿,啥景儿呢,细一想,跪街的妹妹不见了!
这时风已停下来,当姐姐的刚从垃圾场回来,让风给刮回来的,抬头看了看天,就有些恨天,把她给刮回来,你这破风就不刮了。这么想着,就想去石街,看一眼妹妹。谁知还没到街角,就听做乞丐的五爷喊,花儿呢,谁见过我家花儿,让风刮走了呀?
当姐姐的立刻慌张,再也顾不得石街有啥热闹,脚步穿过一拨拨看热闹的人群,往疯里跑。几个来回后,当姐姐的确信,妹妹花儿是丢了。
卖水果的女人大叉着双腿,横站在水果摊前,摆出一种架势,声音扯得比风还厉,新鲜水果啊,刚上市的新鲜水果——
直到夜里,当姐姐的才找到毛蛋,这个时候除了找毛蛋,还能找谁?毛蛋躺在汽车站的侯车椅上,很舒服,当姐姐的发现,这儿果真有空调。
毛蛋倏地弹起来,丢了,真丢了?
当姐姐的猛就说不成话,泪把人冲成了一摊泥。
毛蛋到底是个有主意的人,见过世面,一听,心里便有了底。一把拉了姐姐,走,找她去!
谁都说,那天毛蛋不该私自去找驼爷,他应该先找警察。可毛蛋呸了一口,警察,等找到这些吃闲饭的,黄花菜都凉了。在石街,能打听到驼爷地儿的怕只有毛蛋,驼爷是谁啊,他打十八上进监狱,前前后后怕是把监狱都进成自个家了。不管他进去还是出来,他的生意从没停过,驼爷的生意很多,最大的还是带着孩子们走南闯北去跪街,这生意来钱快啊。不久前石街上丢掉的那个孩子,就让驼爷用面包车送到了新疆,这事毛蛋跟谁都没提过。毛蛋是在第二天下午才找到驼爷住处的,他费了好大劲,还把自个辛辛苦苦偷来的六百块钱当了探路费。赶到驼爷家,毛蛋不分青红皂白就砸门,天快要黑下来,黄昏已把羊下城严严地包裹了起来,再找不到花儿,毛蛋就要把自个恨死。姐姐麦儿已经急得要疯了,碰头抓脸,撕碎自己的样子着实吓人。咚咚咚的砸门声响了好久,驼爷才弓着身子走出来,一看是毛蛋,眼睛朝上翻了下,你个王八羔子,凭啥砸我的门?花儿,驼爷,花儿呀!毛蛋有点语无伦次,这个十二岁的孩子平日口齿伶俐,一遇上事儿,竟也慌得说不出话。驼爷笑笑,你是说石街上那个一头黑发的陇西丫头么?是呀,是呀,毛蛋一下高兴起来,看来自个的判断没错,花儿真是让卖水果的男人贩给了驼爷。驼爷,还给我吧,她姐姐快要急死了,花儿可怜,没爹没娘啊——
没见过!驼爷腾地丢下一句话,一摔门,走了。
毛蛋顿时僵了,脸上的笑结成了冰渣子,寒得他直咧牙。
再敲,那门就变成了石门,把个哭喊声硬梆梆地碰在了外头。
毛蛋不甘心,匆匆跑回石街,这个黄昏的石街异常安静,因为老姚的死去,石街一下子静默,民工们躲在远远的地方,盯着老姚的窗户发呆,几位年老的嫖客大约不知道老姚的事,还在街上狗一般地嗅着鼻子。姐儿们的窗帘全都遮得严实,没有一个将脚步送下来。白日里又一场风吹过,把个石街吹得一片败落,黄昏阴沉沉的天气阻挡了羊下城人散步的欲望。整条街上,惟有卖水果的女人脸是绽开的,因为这一天的警察买走了她许多冷饮。有个老警察甚至有点看上她的意思,一天里跑了几趟,最后一次还别有意味地捏了一下她的手。
毛蛋扑过来,如同石街上窜出的一条猎狗,嗖一下就咬住了卖水果的女人。卖水果的女人还没弄清咋回事,手上便长出几个牙印。花儿啊——毛蛋喊了一声。
卖水果的女人一脚踹开毛蛋,抱住手喊,你个贼毛蛋死毛蛋,找死呀。
花儿啊——毛蛋又喊了一声。
塑料棚里腾地跳出卖水果的男人,不容分说就将毛蛋踢到了石街上。卖水果的男人定是气坏了,气疯了,他居然昨天晚上才知道花儿失踪的消息,可见他有多么迟钝。到口的肥肉就这么白白让人吃了,那可是卖半年水果才有的收入啊。看着毛蛋又扑过来,卖水果的男人悔着肠子说,老子都不知冲谁发疯哩,你个王八羔子,再疯你试试。
就一句话,提醒了毛蛋。按毛蛋的观察,卖水果的男人绝不是一个沉得住气的男人,如果事儿真是他做的,这阵他是不敢朝毛蛋撒野的,甚至不敢待在塑料棚里。毛蛋是在夜里九点多翻进那座小院的,他应该感谢卖水果的男人。如果不是卖水果的男人别有用心地提起扫街的女人,他是一下子想不到这个女人身上的。对,是她,我咋把她给忘了,上次那个女孩不就是她卖给驼爷的么?
扫街的女人是个寡妇,性子怪得很,去年死了儿子,性子就更怪。眼下她拉扯着一个瘫痪了的女儿,可她顿不顿就将女儿抱到石街上,还说女儿是让某个领导搞大了肚子,想跳崖,结果给摔残了。毛蛋翻进院子时,女人不在,定是找驼爷商量价格去了。她瘫了的女儿缩在**,目光恐怖得很。毛蛋一眼就看见花儿,花儿让扫街的女人捆绑着,嘴里塞了一只臭袜子。毛蛋抱起花儿时,才发现花儿奄奄一息。可怜的花儿,她让扫街的女人灌了一肚子毒水,这种毒水灌下去,人是没有一点力气的,如果不及时清出来,还有可能丢命。石街上这种事儿不是没有过,毛蛋最好的朋友山石榴就是这样死的。
毛蛋抱着花儿,往医院跑,这时候的姐姐麦儿还在石街上,毛蛋跟卖水果的女人闹时,并没留心石街,如果他往石街上多瞅一眼,就能瞅见已经疯了的姐姐麦儿。姐姐麦儿光着脚丫,在石街上奔走,她操着一口流利的陇西话,边跑边唤,娘的衣,娘的裤,娘生丫头没出息,一棒打死个老母猪,拉到街上卖肉去——
石街再次热闹的时候,人们看见,跪街的成了姐姐麦儿。她面前终于有了一张红布,上面写着一些心酸事。
妹妹花儿命是保住了,但人却彻底成了呆子。谁能想得到呢,医院居然骂毛蛋,没钱你抱她来做什么?出去!
等第二天毛蛋拿刀片划开收费处人们的裤子,凑够医院给出的钱数时,妹妹花儿就成了这样子。
毛蛋让公安抓了起来,据说他一疯之下拿火点着了医院的库房。卖水果的男人一想这事,就有点恨憾地说,要是花儿落我手上,就不会这样。
夹嘴,卖你的水果!
卖水果的女人恨铁不成钢地吼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