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灯罩儿在街上说,蜡头儿胡同最笨的人不是马六儿,是老朱。马六儿人笨,可嘴不笨。老朱是人笨嘴也笨。老朱叫朱成祥,是绱鞋的。在侯家后,绱鞋分两种,一种绱鞋只是绱鞋,鞋帮和鞋底都是现成的,街上单有专门做这个的人家,收来绱好,再一楦,也就做成一双鞋;还一种绱鞋,其实就是做鞋。这种做鞋就麻烦了,得自己打夹纸,拓样子,先纳鞋帮,再纳鞋底,最后再往一块儿绱。这后一种绱鞋是笨人干的事,不光琐碎,也受累。
老朱绱鞋就是做鞋,自己在胡同口有个铺子,地方不大,放个马扎儿,再搁点儿零碎东西,一个人就转不开身儿了。但字号取得挺大,叫“大成祥绱鞋铺”。
其实老朱的嘴也不笨,只是不爱说话。整天坐在铺子里,膝盖上垫块麻布片儿,就知道闷头绱鞋;手也不笨,他绱的鞋不光针脚儿密,拿在手里摔两下,听动静就实着儿,该硬的地方硬,该软的地方软,踩在地上不光跟脚儿,也轻巧儿。尚先生听不惯杨灯罩儿这么说,就问他,你说老朱的嘴笨也就罢了,还说他人笨,他人笨,你还穿他的鞋?
尚先生这一句话就把杨灯罩儿噎住了。杨灯罩儿一年四季穿老朱的鞋。老朱也厚道,总让他赊账。杨灯罩儿穿鞋又费,日子一长,老朱的账也就乱了,杨灯罩儿再故意打马虎眼,每到年底,经常是三双鞋也就给一双的钱。但尚先生噎杨灯罩儿,杨灯罩儿也有话说,是啊,谁都知道洋人的皮鞋好,可穿得起吗,真穿得起,谁还穿他这“鲶鱼头”?
老朱听了也不介意。自己有手艺在,别人爱怎么说怎么说。
五月端五这天,杨灯罩儿从街上带回两个粽子。回来没进胡同,直接来到绱鞋铺。老朱正绱鞋,抬头一看,愣了愣。杨灯罩儿说,“天味斋”刚出锅儿的,一闻就香,你整天闷在铺子里绱鞋,没工夫儿上街,给你带回两个。老朱看看这两个粽子,又看看杨灯罩儿。他平时跟杨灯罩儿连一根洋火儿都不过,这时就闹不清,他这两个粽子是打哪儿来的。
杨灯罩儿又说,快趁热吃吧,凉了裂心。
说完就扔下走了。
这时尚先生正好来取鞋,看一眼出去的杨灯罩儿就笑了,说,他一会儿还得回来。
老朱听了,看看尚先生,不太明白。
果然,杨灯罩儿晚上又来了。一进门就问,粽子味儿还行?
老朱说,还行。
问,挺香?
说,挺香。
杨灯罩儿说,正经的好江米,枣儿是山东乐陵的。
老朱就不说话了,看着杨灯罩儿。下午尚先生曾说,杨灯罩儿的这两个粽子不会是白送的,后面肯定有事。这时,老朱盯着杨灯罩儿看了一会儿,杨灯罩儿就有点不自在了,咧嘴笑笑说,你别老这么看着我,就跟我有事儿似的。
老朱哼一声说,你要没事儿,我就绱鞋了。
杨灯罩儿立刻又说,说没事,也有点儿事。
老朱抬起头,看着杨灯罩儿。
杨灯罩儿叹口气说,我当年算过一卦,这辈子该是大富大贵的命,可甭管卖神祃儿还是干别的,都不成,后来去洋人的“克莱芒”,以为上了正道儿,结果还是个半羼子。
杨灯罩儿说的“克莱芒”,是法租界的一个咖啡馆儿。当初杨灯罩儿在河北药王庙的那家洋人医院当杂役时,认识了一个叫大卫李的中国人。这大卫李三十多岁,是混洋事儿的,陪一个洋人来这医院看过几次病,跟杨灯罩儿就认识了。起初这大卫李也没拿杨灯罩儿当回事,后来见他眼里挺有事儿,每回来了都跟着跑前跑后,才渐渐熟了。再后来杨灯罩儿让这医院轰出来,没处去,就想起这个大卫李。大卫李曾给他留了在紫竹林的地址。按这地址找过来,是个洋人开的咖啡馆儿。大卫李是这个咖啡馆儿的襄理。大卫李一听杨灯罩儿把医院的事由儿丢了,倒挺帮忙,去跟洋人老板说了说,就让他留下了。杨灯罩儿刚来看哪儿都新鲜,也处处小心。可他有个毛病,嘴馋,慢慢知道这咖啡馆儿是怎么回事了,发现有一种像抹了豆腐的小点心挺好吃,就开始偷嘴。后来大卫李听底下的人说,柜里的奶油甜点总少,就留意了。这一留意才发现,是杨灯罩儿总偷着吃。这大卫李也是个阴损的人。当初杨灯罩儿来时,曾送了他一盒西药,应该是从那家洋人医院顺手偷出来的。大卫李懂洋文,知道是消炎的,应该挺值钱,这时也就拉不下脸。但又怕洋人老板知道了,在那边落埋怨,当初这杨灯罩儿毕竟是自己介绍来的。想来想去,没跟杨灯罩儿说,却把这事告诉了洋人老板。这个洋人老板叫克莱芒,这咖啡馆儿就是用的他自己的名字,是个大胡子,看着像从教堂里出来的,但人比大卫李还阴损。他听大卫李说了这事,只是耸耸肩,没说话。一天晚上,杨灯罩儿看看旁边没人,就又来偷嘴。他这时已经越吃越馋,光偷甜点不过瘾了,干脆从奶油桶里?奶油吃。这个晚上,他刚?了满满一勺奶油放到嘴里,就听身后有动静。回头一看,那个大胡子老板正站在身后。这大胡子的脸上没表情,冲他用手比画了比画,意思是让他接着吃。杨灯罩儿这时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看看他,只好硬着头皮又?一勺吃了。大胡子又比画,意思还让他吃。杨灯罩儿就又?一勺吃了。可这桶里的奶油跟点心上的奶油不是一回事,点心上的还加了奶昔,这桶里的却是干奶油,就像猪板儿油,又硬又凝,也没加糖,吃一两口挺香,多了就不行了,不光腻,也反胃。杨灯罩儿让这大胡子老板逼着一连吃了十几勺,就实在吃不下去了,顺着嘴角直往外流油。这大胡子还不让他走,就让他站在这儿,这么直盯盯地看着他。一会儿,杨灯罩儿的底下就有了感觉,像是要拉稀。但又跟拉稀不太一样。拉稀是拉,得使劲,可这是顺着大肠头儿自己往外流。没一会儿,杨灯罩儿底下的裤子就都油透了。杨灯罩儿没脸再跟大卫李打招呼,当天晚上就从这克莱芒咖啡馆儿出来了。
回到家,又稀一阵糨一阵地拉了一个多月。
杨灯罩儿后来卖帽子,是因为一件偶然的事。老话说,好汉禁不住三泡稀。他这次一口气拉了一个多月,就把身子拉软了。本想让尚先生给开个方子,吃几副汤药调理一下,但尚先生知道杨灯罩儿的为人,平时都不想跟他来往,更别说给他开方子。于是说,南门外有个叫“泻后陈”的,专治泻后亏虚,还是找他去看看。一天下午,杨灯罩儿就来到南门外。快走到菜桥子时,迎面过来个十六七岁的孩子。这孩子精瘦,细胳膊细腿儿,长得像个刀螂。他来到杨灯罩儿跟前,朝四周看看,从怀里掏出个礼服呢的帽子晃了晃问,要吗?
杨灯罩儿立刻明白了,这帽子不是好来的。
这时天津人都知道,南门外一带有抢帽子的。当年洋人的都统衙门把天津城的四面城墙扒了,后来就成了东、南、西、北四条马路。在南马路的东头儿有一段没商铺,也没住家儿,只是一些拔铁丝或织麻袋的小作坊。一到夜里,街上漆黑,行人从这儿过,倘戴个像样的帽子,经常从黑影儿里蹿出个人,抢了帽子就跑,等被抢帽子的人回过神来,早已不见了人影。这时杨灯罩儿没说话,只是看看这孩子,又看看他手里的帽子。这孩子又说,你要是要,俩大子儿拿走。俩大子儿买这样一个帽子就如同白捡。杨灯罩儿立刻掏出两个大子儿给他,拿了帽子扭头就走。走出几步,就听这孩子在身后说,我那儿还有,要吗?
杨灯罩儿站住了,慢慢转过身。
这孩子说,你要是要,明天还这会儿,在这儿等你。
杨灯罩儿乐了,问,你就不怕,我明天带个巡警来?
这孩子也乐了,歪起脑袋看着他说,我认识你,你是侯家后的,叫杨灯罩儿。
杨灯罩儿一听愣了,慢慢走回来,又仔细看看这孩子。
杨灯罩儿后来才知道,这孩子叫瘦猴儿,跟“八方来”水铺那个叫李十二的伙计是朋友,当初经常去那边玩儿。这一阵,在南马路一带专干抢帽子的营生。但这瘦猴儿抢帽子跟别人不一样,别人抢帽子,是抢了就跑,且是哪儿黑往哪儿跑,他不是,只要从人的头上抓了帽子,专往亮处跑。被抢了帽子的人在后面追,他也不怕,到了亮处三两下就上了树,再抓着树枝一悠蹦到路边的房顶,然后就大摇大摆地走了。杨灯罩儿第二天下午又来到南门外,这瘦猴儿果然等在这儿。见杨灯罩儿来了,朝旁边歪了下脑袋。杨灯罩儿就跟着来到路边的一个胡同。往里走了走,墙犄角儿有个破筐,瘦猴儿过去掀开筐上的纸夹板,里面是一筐帽子。杨灯罩儿伸头一看,心里登时一忽悠。别看这个筐破,里边却净是好帽子,不光有崭新的毡帽礼帽和巴拿马草帽,还有三块瓦和大翻檐儿,看意思这瘦猴儿还真存了不少好货,也造了不少孽。瘦猴儿倒痛快,说,这一筐帽子一脚儿踢,你要是要,两块大洋全拿走,单拿不卖。杨灯罩儿一听,差点儿把鼻涕泡儿乐出来,这里边的哪个帽子都挺值钱,当即就全要了。
杨灯罩儿回来一寻思,这倒是个能干的买卖。
这以后,也就干脆开始卖帽子。先跟瘦猴儿说好,他再有了帽子,直接就往他这儿送,甭管是哪路的帽子,有多少要多少。但又过了些日子,这瘦猴儿突然不来了,不知是让巡警抓了还是让人打死了。不过这时,杨灯罩儿的帽子生意也已经做开了,先是在估衣街上打地摊儿,再后来,干脆去东马路的旧车行,弄了一辆六成新的三脚“王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