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

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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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子连着两天没进后面的厨房。先把铺子前边的桌子板凳都修了,又把门口的棚子重新搭起来。上回烧的棚子,只是立了几根木棍,就着街边的两棵榆树挑了几片苇席。这回来子搭得就结实了,里面还套了泥,再下雨也不漏了。高掌柜心细,这两天一直在旁边看着。这天下午,见来子完事了,正蹲在门口儿洗手,就对他说,你进来一下。

来子把水泼了,就起身进来。

高掌柜把他叫到后面,问,你打算走?

来子低头沉了一下,说,是。

高掌柜说,知道你为嘛走。

来子说,再呆着,别扭。

高掌柜叹口气,其实孩子都是好孩子,事儿本来也是好事儿,没想到最后弄成这样。

来子笑笑说,这几天,也想开了,您说得对,人跟人,就是个缘分。

高掌柜摇头,不光是缘分,小闺女儿,没这福气啊。

想了想,又问,以后打算怎么办?

来子说,还没想。

高掌柜说,你要是真打定主意走,就去老朱那儿吧。

老朱的绱鞋铺已经改成“福临成祥鞋帽店”,来子也听说了。但来子不想跟杨灯罩儿打交道。高掌柜说,老朱这回又让杨灯罩儿给绕进去了,现在看着是他俩合开这铺子,其实还是老朱一个人,杨灯罩儿整天出去打游飞,根本不管铺子里的事,过去老朱也就是绱鞋,现在又多了个卖帽子,他又不懂生意上的事,这铺子已弄得哪儿都不是哪儿了。

高掌柜说,我去跟老朱说说,你去了,也能帮他。

来子想想,就答应了。

高掌柜来找老朱。老朱这些天正忙得晕头转向,听高掌柜一说,立刻就同意了。

但老朱同意,杨灯罩儿却不同意。杨灯罩儿还记着来子他妈当年拍的那个满脸花。但这还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杨灯罩儿知道来子现在已不是过去的来子。尤其这回闹兵乱,事后街上的人才知道,包子铺能躲过这一劫,是因为来子自己先把铺子砸了,又在门口儿放了一把火。这种主意,不是一般人能想出来的。这时杨灯罩儿明白,倘真让来子来鞋帽店,也就等于给自己招来个冤家,以后再想绕老朱,也就不好绕了。但杨灯罩儿心里不同意,嘴上却不敢这么说。他平时不管铺子的事,都是老朱一人盯着,现在说多了,怕老朱急。

杨灯罩儿这时又跟大卫李搭上线儿了。大卫李也已离开“克莱芒”咖啡馆儿,又去了一家洋行。杨灯罩儿是在北门里碰上大卫李的。大卫李的老娘得了脑溢血,眼看要咽气了。大卫李虽是混洋事儿的,但挺孝顺,老娘明白时曾留下话,等有这天,穿的戴的,铺的盖的,都得按天津的老礼儿。大卫李这天来北门里,是来寿衣店给老娘置办装裹。街上碰见杨灯罩儿,本想一低头过去。但杨灯罩儿一把把他拉住了。说了几句话,一听大卫李来这边是为这事,立刻大包大揽,说他跟这寿衣店的掌柜是朋友,跟针市街上的棺材铺也熟,这事儿他给操持就行了。大卫李这些年一直混洋事儿,本来就不耐烦天津的这些老礼儿,现在硬着头皮办,只是为了让老娘高兴。这时一听杨灯罩儿这么说,索性就把这事都交给他了。

但杨灯罩儿说跟寿衣店和棺材铺熟,其实也并不熟,只是当初无意中听王麻秆儿说过,他跟北门里的“蚨记寿衣店”和针市街的“唐记棺材铺”都有交情。这次应了大卫李这事儿,也就真当个事儿了。先来“蚨记寿衣店”找郁掌柜,一见面,先提王麻秆儿。郁掌柜是买卖人,不熟的主顾来了都自来熟,何况又提王麻秆儿,穿的戴的铺的盖的也就都给备得妥妥帖帖,最后又说,一应的香烛纸表都奉送。这时大卫李的老娘已经咽气。杨灯罩儿又忙着来到针市街的“唐记棺材铺”。唐掌柜曾听王麻秆儿说起过这个杨灯罩儿,知道他是什么人。但既然来自己这里买棺材,就是主顾,一听是个有点身份的老太太,要的又是天津老礼儿,就特意给挑了一口描金彩凤、挂阴沉里的黑漆大寿枋,还特意给订了西营门外抬杠铺的一应执事。

这一场白事办下来,杨灯罩儿头一回两袖清风。大卫李虽在租界混洋事儿,对这些老礼儿的事不懂局,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天津的白事倘按老礼儿办,必是内行才行,否则钱不少花,还看不出好儿。大卫李事先已问过懂行的,这堂白事大概多少钱,心里也就有数。这时一见杨灯罩儿办得这么体面,最后一算钱,只是事先想的一半儿还不到,对杨灯罩儿就不光是感激,过去的看法儿也全变了。发送完老娘,大卫李的心里过意不去,要请杨灯罩儿吃饭,说好好儿答谢他一下。但杨灯罩儿一听连连摆手,推说还有事,就赶紧告辞了。